別看北大荒的春天姍姍來遲,她的腳步一旦踏上這片土地,就會輕快起來,在人們的不知不覺中,厚厚的河冰已經在深底處開始偷偷地融化了,樹和黑土地在一層層加著綠色,寒白的天空在一抹抹加藍。這一滴滴一層層一抹抹,匯成了巨大的回天之力,把銀白的世界變得鬱鬱蔥蔥、花香鳥語。
一條友誼路連接著光榮和小江南農場,從路中間相分的地界開始,展開了兩幅不同的春天圖畫。光榮農場農業機械大集合,要求播種一條直線不準許打彎兒,人、機、畜齊上陣拉開了大會戰的序幕。地裏紅旗招展,廣播聲聲,田間辦起了黑板報,文藝宣傳隊地頭演出;小江南卻截然不同了,特別是與光榮農場相連的十個生產隊,拖拉機有的在大豆或玉米地裏中耕鬆土,幹活的人就像晨星一樣,稀稀拉拉散擺在每一塊地裏,比較來看,一幅像是氣宇昂然的進軍圖,一幅像是隨意揚灑的潑墨畫,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今天,兩個場的領導班子像是不約而同似的來到了地界邊上檢查旱情。突然,從光榮農場場部上空飛來了十架小飛機,飛著飛著很快分散開來,有的飛向玉米地,有的飛向大豆地,高大喜、劉茂森等站在地界處仰視著,抑製不住心情的激動。賈述生仰臉望去,這陣勢並不陌生,過去,包括去年,隻要提前給農航站打個報告,也會這樣有氣勢,今年為了壓低家庭農場生產成本,反複征求意見,就沒招用飛機作業,所以,也就無動於衷似的。
賈述生擦一把汗,聽著渠水嘩嘩流著,像支優美的小曲兒似的流向了稻田,心情一陣歡悅,天越旱,陽光越足,水稻長勢越好。一片片稻田裏,家庭農場場長們正領著家裏人,或者是從農村雇來的季節工,在施肥、拔草。他已經走了兩個多小時,看來,這興辦家庭農場的第一年,水田區不會有什麽大問題,準是個豐收年!他走著,發現前麵是連喜的家庭農場,看方春還有王俊俊都在一塊稻田地裏拔草,大步走了過去。
“方春,”賈述生說,“你在小號裏蹲了半個月,我心裏也很難受,好在沒什麽別的事兒,你就自己想開點兒吧……”
“他媽的,太不講理!”方春擦一把汗說,“你放心,我方春經曆得多,能承受得住,沒什麽了不起的。他們越這麽整,我越是來勁!再說,都這把歲數了,我常想,過去對北大荒事業,包括對你賈述生有些過不去,離退休的日子不長了,我要多於點兒對得起你和北大荒的事情!”
賈述生點了點頭。
“賈場長,”連喜赤著腳,趟著畦田裏的水走過來說,“賈場長,我爸說得不對,什麽日子不長了,這家庭農場我是場長,他願意幹到什麽時候就幹到什麽時候,可以活到老幹到老!”
三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王俊俊也趟了過來,賈述生主動打招呼:“喲,王俊俊也來了。”
”今天是星期天,”王俊俊說,“我來獻義務工!”
大家又笑了。
“賈場長,”方春見周德富他們去和一幫打工的搭訕去了,回過頭朝賈述生探探身子,神秘兮兮地說:“我哪還有壓力,心裏高興極了,這話當你說,你可別說我小心眼兒……”
賈述生問:“什麽意思?”
“你還以為我不當這個廠長心裏有壓力呀,沒那事兒!”方春笑著說,“這你知道,國家對咱國營農場,包括工業企業的欠款,改成撥改貸了,以後再也不會無償投入了,要走市場了。我那破廠子債務累累,我正愁著沒辦法呢,這回算是解脫了!”
賈述生笑笑:“你解脫,別人又被套住了!”他又補充說,“我想,今年辦好家庭農場,明年推開的同時就抓國營工業企業和商服企業的轉製,全場方方麵麵來個全麵改革!”
“賈場長……”方春意味深長地說,“改革也是政治,吃政治這碗飯,我陪著魏曉蘭是嚐著滋味了,你可注意呀。”
賈述生對方春點點頭,又對連喜說:“看來,你承包的四百畝水田,大豐收是沒問題了,你這個頭帶得好哇,到時候,要為咱小江南農場爭氣呀。”
“是,”連喜點點頭說,“水田豐收是沒問題了,旱田作物還很難說。”他抬眼瞧瞧天空飄起的一片雲彩,接著說:“如果現在下雨還來得及,再有三五天不下雨,減產就成定局,我那邊還包了一千多畝旱田呢。這麵掙,那邊賠,總賬還是個零。”
賈述生說:“走,看看旱田去。”
天氣蒸籠般的熱,但飄起了一片片濃雲,使人不感到那麽炙烤了,卻覺得喘不過氣似的一種奇悶。太陽在發揮著威力,毫不留情地吞噬著一片片飄起的雲,連稻田埂上的水稗草都打蔫了。
連喜承包的旱田緊挨光榮農場的地界,小江南的灌區就甩在這裏一個尾巴就結束了,因往北坡度升高,北側隻能灌溉光榮農場後開發的一小部分水田,其餘水田都是靠井灌,路南側是小江南農場與光榮農場相連的一望無際的旱田。
賈述生來到連喜承包的旱田地邊一看,豆苗葉兒已經蔫得像霜打了。賈述生蹲下,用手挖了一層土是幹的,又挖了一層還是幹的。
“賈場長,”連喜說,“我化驗了,十公分土層內含水量才十個,還不如種子的含水量,再這麽下去就沒戲了。”
地界那邊傳來了轟隆的拖拉機聲,二十幾輛拖拉機正像坦克演練一樣,齊刷刷地牽引著中耕機從地那頭朝這邊駛來,好氣派,好威武呀!以往,也是這麽安排的,隻不過是千八百畝大小的這麽個地塊,有三四台拖拉機就可以了,機車一多,來回倒趟就要造成很大浪費,看來,這陣勢,除了中耕保墒外,更重要的是要向小江南農場顯示威風,旁邊的另一塊地裏,少說也有一千人以上在搞夏鋤大會戰,無疑,是在向小江南農場挑戰。
那邊走來幾個人影,賈述生一看,走在前頭的就是高大喜,他旁邊的像是陳書記。噢,陳書記親臨第一線來指揮了!
再看看小江南農場的大地,地裏所有的拖拉機幾乎都是單機作戰,人影兒均勻地稀稀拉拉地散布在每一小片地段裏,最多的也不超過十個人。
“哼……”周德富是反話正說,是在刺激賈述生,“陳書記也不能把我們當成後娘養的呀!”他邊說著,瞧了瞧賈述生。賈述生像沒聽見一樣仍在注視著前方。
連喜瞧著前麵,皺皺眉頭說:“人海戰術,這都是些過時了的東西,怎麽又用到這裏來了,大躍進、文化大革命……”
“什麽?”賈述生瞧了連喜一眼,說,“連喜,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少說話,我們要光幹不說,多幹少說,或者是到說的時候再說。”
連喜點點頭,發現一輛輛卡車從光榮農場那邊的友誼路上魚貫而來,指指說:“賈場長,你看。”
卡車越來越近了。賈述生一眼就看出來了,卡車上紅旗招展,拉著一門門農用炮,還沒到場界,車隊停止了。很快就看見,駕駛室裏跳出人影,打開車廂板,車上車下的人開始忙個不停。
周德富說:“賈場長,農炮隊要在光榮農場搞人工降雨啦。”
賈述生點點頭,發現天空流動、翻騰、飛行、變化著一簇簇雲團,低沉而濃厚,太陽在高處的浮雲裏穿行著。
連喜說:“看這積雨雲,炮車應該再往這邊點兒。”
“這不明擺著嘛,”周德富說,“這是陳書記在支持光榮農場。”
賈述生喘口氣,揩揩額頭上的汗,抖抖被汗水濕透的衣衫說:“光榮農場旱情重,應該支持。”
“我們的旱田災情也不輕呀!”周德富話這麽說,心裏卻一番幸災樂禍的滋味,“我們和光榮農場頂的是一片天呀!”
“不對,”賈述生說,“我們這點旱田才占不到20%……”
他們正議論著,觀看著,隻聽那邊有人喊:“預--備--,開--炮--”
轟隆隆,咚咚咚……
二十多枚炮彈霎時一起向天空幾片積雨雲射去,響聲中煙霧繚繞,又是二十、四十枚炮彈轟隆隆、咚咚咚地飛上了天空。炮車跟前的人都在仰臉瞧著,賈述生、周德富、連喜也仰臉瞧去,隨著炮響炮停,蒙蒙炮煙中點化劑在雲中鋪散著,鋪散著,刹那間,雨嘩嘩地降落了下來。頓時,卡車處人聲鼎沸,一片歡騰,跳躍著,歡呼著,一麵麵彩旗向著雨空搖晃,鑼鼓隊“咚咚咚、嗆嗆嗆”地有節奏地瘋響著,秧歌隊圍著炮車瘋狂地扭起了大秧歌。
小江南農場田地裏哈腰拔草的人停住了,都在直腰瞧著,鏟地的拄著鋤停了,也在直腰瞧著,中耕的拖拉機停了,駕駛員從車門裏探出頭來仰起臉也在瞧著。降雨炮太有威力了,嘩嘩的雨水向光榮的地裏潑灑著。
連喜承包的旱地裏,鄰著的小江南農場每一個家庭農場的地裏,那卷著葉的玉米苗,打蔫的黃豆苗,在雲彩下的輕風裏搖曳著幹燥的身軀,眼巴巴瞧著對麵的玉米苗和豆苗在密集的雨點敲擊下搖晃著身子,像在跳舞,像在歡唱。
多麽饞人呀。
“德富,走……”賈述生心裏確憋住了一口氣,大呼出一口,拽一把周德富,“咱倆去開閘放水!”然後指指眼前的一條支渠,吩咐連喜:“連喜,你快通知下邊各家庭農場,準備開支渠的口子,等水澆田。”說完,急朝幹渠走去。
當年,賈述生帶領複轉官兵、支邊青年修建這條渠時,到了現在與光榮農場的地界結束了,局裏由此劃分成兩個場時,也考慮到這一點,從這裏做分界線,主要是要把小江南農場建設成以水稻為主的農場,眼下這十多萬畝地也計劃改成水田,小江南農場的職工提出不少不同意見,以水稻為主,不能都種成水稻,按需求種點小麥、玉米、大豆,以自給自足做口糧、飼料用,賈述生一聽有道理,也就請示局裏尊重了大家的意見。兩場分開不久,高大喜帶領幾位副場長找上門來,要延長水渠,修到光榮農場場部附近,想將友誼路以南坡降度在千分之二左右的三四萬畝地改成水稻,主要想改善全場職工的生活,賈述生和班子成員聽高大喜一說,異口同聲地同意了,而且出車出人,與光榮農場職工一起大戰兩個月,完成了渠尾向光榮農場拓伸的任務。
賈述生說的開閘放水,就是要把原先修築好準備灌這十來萬畝地設的閘門打開,引灌這片旱田,但是,閘門一打開,流往光榮農場方向的水流就要小了,或者說斷了。
水閘門打開了,嘩嘩的水頭衝擊著支渠裏的蒿草直往前躥,支渠旁一個個渠口打開了,流水分成股向一片片地裏流去,地邊看水頭的職工欣喜地瞧著渠水向一條條壟溝裏流去……
友誼路上鑼鼓在雨中響著,旗搖著,個個都澆成了落湯雞似的。高大喜雙手掐腰,瞧著道道垂落的雨簾,聽著密集的雨點敲擊著一棵棵大豆苗搖搖擺擺,像跳舞似的擺動著身子,心裏樂開了花,就像當年站在鴨綠江邊看著從抗美援朝戰場上凱旋歸來的誌願軍戰士一樣,有說不出的興奮。透過雨簾,他仿佛看到了光榮農場這個他親自抓的試點豐收在望的美好秋天。
“陳書記,”高大喜斜臉瞧陳大遠說,“怪我忘了帶雨傘了,你快進駕駛室吧。”
“哈哈哈……”陳大遠爽朗地大笑一聲,“讓雨淋著比進駕駛室可要舒服多了!”
隨著陳大遠的笑聲,說話聲,雨點剛一見稀,說停就停了,就像有人從天上潑水一樣,盆幹雨水停。
高大喜急忙走進豆地,用手扒一下壟台,沒扒幾下就露出了幹土,他抓起一把幹土,發現陳大遠已經蹲到了自己身邊,問:“怎麽樣?”
“陳書記,降雨量也就是二三毫米,”高大喜歎口氣,“不起大作用呀。”他仰臉看看天空,濃厚的積雨雲已經沒有了,隻見薄紗似的輕雲,還有小朵小朵的綿雲從頭頂忽悠悠飄過,那樣逍遙自在。
不知誰在渠堤上大喊了一聲:“高--場--長,小江南農場截水澆旱田了……”
高大喜一聽,趕緊朝渠壩跑去,一看,果然如此,衝著護渠員大喝一聲:“誰讓你截水的?”“我自己!”護渠員毫不示弱。
高大喜命令似的:“立即給我關上!”
“憑什麽?!你們有權打炮降雨,我們就無權開閘放水嗎?”護渠員衝著身後小江南的土地大喊:“不好了,光榮農場要關閘了……”
這時,光榮農場參加降雨的兩個人從路上呼呼跑來,小江南農場附近地裏的幾十人也呼呼跑了過來。
賈述生還沒站穩腳步就說:“大喜,是我讓開的閘,既然那邊降雨了,這邊就用用渠水吧……”
高大喜斜瞧了賈述生一眼,命令護渠員:“快……給我關閘!”
“我就是不關!”護渠員毫不示弱。
高大喜命令身後的人:“給我關!”
高大喜身後的人剛要上前,被十多名小江南農場的職工截住了。
“給--我--上--”高大喜大喝一聲,隨著他的喝聲,旁邊又有二十多人要衝上去。他們剛要衝,小江南又有幾十人堵了上去。旁邊,光榮農場的一些職工也火了,呼地簇擁著衝了上去,小江南其餘的職工又衝了上去,向水閘衝的,扭打的,叫罵的,響成了一片。
“大喜……”賈述生呼喊著,“大喜,你讓你們的職工馬上住手,我讓人去關……”
喊叫聲、廝打聲攪成一片,淹沒了賈述生的聲音。
“都--給--我--滾--開--”高大喜發出了撕肝裂肺的呼喊,他喊著,衝破人群,朝水閘衝去,要自己親自關閘。
這時,隻聽嘩嘩流淌的閘口處“撲登”一聲,有人跳了下去,站在了閘口上,大家望去,原來是薑苗苗。
薑苗苗使勁把著閘門的鐵柱,衝著上邊喊:“看誰敢關!”
周圍的人一下子都愣了。
陳大遠見亂子越來越大,不知什麽時候悄悄走開了。
賈述生心裏明白,不讓步不行了,這樣繼續下去,會引起全場一片混亂。賈述生提議,兩個場領導班子坐在一起商議,盡管高大喜別著勁兒,還是服從這一點了:鑒於這幾天光榮農場的水田不需要換水,小江南農場就截流幾天,等光榮農場的稻田需要換水時,這裏隨時關閘,一個明晃晃的道理擺著,盡管都旱,小江南農場這片土地能借上渠水的力,總不能幹瞧著。
高大喜和賈述生這次碰頭會見麵研究問題,是相處以來最別扭的一次。高大喜頭不抬、眼不睜就這麽走了,賈述生瞧著他的背影正發愣,身邊湊來一位女同誌說:“你是小江南農場的賈述生場長吧?”
“是,”賈述生點點頭問,“你--怎麽稱呼?”
女同誌說:“我是省報的記者,叫滕小英。是受你們局裏邀請,來參加人工降雨現場采訪的。我在采訪中,從光榮農場一些幹部和剛才你們的一些工作中,了解到了你的一些情況,你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小江南農場的情況?”
賈述生問:“哪方麵的?”
滕小英:“我想了解一下你們辦家庭農場的情況。”
賈述生問:“怎麽談方便?”
滕小英說:“咱們就坐在這兒談怎麽樣?”
賈述生回答:“好。”
賈述生向記者細細地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