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穎出了樓門口,徑直跑到了不遠處一棵老楊樹底下,腦門兒頂著樹幹冷靜了一下,抬頭一看,近處燈光萬盞,遠處黑茫茫一片,跑出來怎麽辦?不知一股什麽邪勁兒支使,爸爸媽媽吵架在熾熱化狀態時,自己竟哭著跑了。到哪裏去呢?她望著遠處黑茫茫一片,不知所措了。
本來,她原計劃是陪著爸爸媽媽吃頓團圓飯,然後給連喜打個電話,婉言謝絕去小江南農場。兩人坐火車從農大回北大荒在列車上談得投機時,連喜邀請她去小江南工作,滔滔不絕地大講到小江南農場將如何大有作為,水田多,有利於稻殼無土育秧應用推廣,反複說的是賈述生重視科技、重視人才,還大講了一通賈述生如何高薪招聘經濟管理人才。小穎聽著,一時真有點兒動了心,又一想,不行,光榮農場也有水田十萬多畝呢,再說,爸爸又是場長,會讓爸爸覺得不支持他工作,也會讓鄉親們指自己的後脊梁,因此,婉言謝絕了連喜,但可以盡力幫助他。
她這麽一說,連喜也就理解了。傍晚下班前,連喜又來了個電話,話裏話外還是邀請她去小江南農場……
涼風一吹,她腦袋清醒了一點兒。心裏又心疼起爸爸和媽媽來。
她情不自禁地轉身朝家走去。她悄悄走上樓梯,到了門口,掏出鑰匙剛想開門又停了下來,屏住呼吸側耳一聽,屋裏丁零當啷傳來收拾碗筷的聲音,剛想開門進去,細細一聽,不對,踱來踱去收拾殘局的腳步聲那樣粗壯,還伴有偶爾的咳嗽聲,使她斷定:不是媽媽,而是爸爸,這可真是破天荒的進步。隨著放撮子和笤帚聲,又傳來了爸爸的聲音:苗苗,你調回光榮農場第一次回家,小穎又張羅了團圓飯,我不該和你發脾氣……
小穎心裏一喜,盡管爸爸還在堅持他的觀點,但,對媽媽畢竟是說軟和話了,這對男子漢大丈夫思想嚴重的爸爸來說,已經是太不容易了。她心想,不能回去!要是回去,爸爸在女兒麵前就抹不開了……媽媽呢,是個心慈麵軟的人,抵不住爸爸幾句好話,肯定會慢慢消氣的。自己還是走開好,爸爸媽媽不會找自己,知道自己有去處。
她決定去科研站住一宿。
小穎一邁進科研站的門坎,站長文宏迎了出來:“小穎,是不是來琢磨稻殼無土育秧推廣的事兒?”
小穎應和著點點頭:“文站長,你怎麽還沒回家?”
“小穎……”文宏陪小穎往辦公室走著說,“你畢業回到光榮農場,我非常高興。這陣子,我又犯愁了,你發明的稻殼無土育秧在全國影響這麽大,我和你爸爸匯報兩次了,請他找個時間幫助安排一下,讓你做推廣輔導,他總是說沒時間,沒時間。我真沒辦法,光我就接到東南西北多少電話了,來請你去輔導,都讓我拒絕了。好多地方都開始搞了,咱不能牆裏開花牆外香呀!”
“是這樣?”小穎和父親說過,也沒引起重視,便說,“文站長,我爸爸怎麽和你說?”
“你爸爸說……”文宏難為情的樣子,“咱北大荒有的是黑土,我怎麽就不信,那稻殼子能育秧,即使能育出來也是麵黃肌瘦,我就不信,能長出好莊稼……”他停停又說,“你爸爸還打比方說,老文呀,你是經過三年自然災害的,我一想這稻殼無土育秧就像那時候的‘瓜菜代’,瓜、果、樹皮、野草,還有橡子,倒是能代替食品充饑,怎麽也不會有原汁原味的糧食好,我聽小穎叨叨了,不管說得怎麽天花亂墜,也不能有黑土育苗好,誰不知道咱北大荒的黑土攥一把都出油呀……”
小穎一皺眉:“文站長,你和劉副場長說一說,讓他給咱們組織一下不行嗎?”
“你還不知道嘛,”文站長說,“咱們場你爸爸是建場元老,威望高,他一個人說了算。他不發話的事情,你就很難辦好,尤其是在安排生產上……”
小穎深有體會,文站長的話一點兒也不誇張。
“喂……”文宏猶豫一下說,“小穎,推廣這項工作再不著急動手的話,眼瞧今年就要不趕趟了。剛才,連喜給我打電話,讓我做做你的思想工作,到他們那裏去推廣,他自己就包了二百畝水田,還有兩千畝旱田。再說,小江南農場水田麵積大,推開了再來促光榮。再說,什麽光榮的,什麽小江南的,不都是咱北大荒的嘛!”
小穎一看日曆牌,推廣稻殼無土育秧的迫切心情又上來了,瞧著文宏說:“那,你就和連喜聯係聯係。”
“小穎,”文宏說,“你可得和你爸爸說好呀,咱倆要是真去了,你爸爸發起大火來,別到時候拿我當墊背的呀。”
小穎笑笑:“我爸爸腦子裏熱的不是這個,沒問題。”
“那就好!”文宏說,“我把咱科研站眼前要幹的事情安排一下,我陪你去。上次聽省裏一位水利專家說,咱北大荒不管是地下水、積水、雨水都很豐富,建議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和隨著糧食的不斷放開,要把咱北大荒由國家確定的麥豆產區,變成重要的水稻產區,直讚揚咱們北大荒的大米在全國聲譽很高,到那時候,你發明的這一項技術,貢獻可就大了!”
小穎笑笑,一說起這個,她剛才的苦惱全沒了,讓文宏給連喜打電話。自己已經拒絕了連喜,再主動提出來去感到有些不好。文宏一打電話,說是他再做做小穎的工作。連喜一聽非常高興,和小穎通了話,說幹就幹,馬上就想商量商量怎麽辦,連喜讓小穎和文宏等著,說馬上找車來接。連喜和賈述生一說,賈述生十分支持,強調要讓小穎和光榮農場說好,尤其要和她爸爸說好,小穎一口一個沒問題。連喜親自帶車,很快把小穎和文宏接到了小江南農場。
賈述生、周德富等在場辦公大樓小會議室等侯著小穎。
他們一見麵,寒暄幾句,就開始了正題。小穎介紹了稻殼無土育秧的基本原理、操作程序和學校通過實驗鑒定的情況。講得大家都人了神,賈述生喜出望外。小江南從建場開始就以水田為主,特別是近些年,水稻栽培的一些新技術不斷推廣,由撒播到大田育秧,這些年,為了搶農時爭主動,又推廣了溫室或大棚育秧移栽,這樣就要取土育秧,而且需要優質土。高大喜為了支持小江南發展水田,還專門開發出一片優質黑土地,讓小江南到那裏取土,取完以後那裏成了瘠薄地,光榮農場做了磚廠用地。雖說地是光榮農場的,眼瞧著被蠶食的黑土地,他一陣一陣心疼,聽到這一科研成果的誕生,而且是高大喜女兒小穎的成果,真是欣喜若狂。
賈述生反複問了高大喜對小穎來是什麽態度,小穎打保票說,沒問題,一切由自己負責。賈述生說:“小穎,我們這裏的土地大多數都包下去成了家庭農場,先舉辦一個稻殼無土育秧的講座怎麽樣?”
小穎點點頭:“好。”
“講座結束以後,就在地裏進行實際操作表演。”賈述生說,“然後,我安排專車,你巡回指導。”
小穎又笑著點點頭,心裏又高興,又不是滋味,自己理想中的爸爸應該是賈述生這樣。心裏嘀咕,爸爸呀爸爸,你不能再抱著上甘嶺那個樹疙瘩,再抱著社會主義的“鐵椅子”不放了……
“小穎……”賈述生說,“你來小江南,我高興是高興,我和你爸爸是戰友,又是兩個相鄰農場的場長,你爸爸這個人豪氣滿身,正氣衝天,今天,我不是當你說你爸爸壞話,麵對新事物,他總是慢半拍兒。你不能調我這裏來,算是幫助我們工作,一是像你這樣的人才太難得,我不能撤你爸爸的磚蓋我的樓;二是你爸爸什麽時候醒過來需要你,你就回去,但,也別忘了幫我們;還有一點,我也準備做做你爸爸的工作,你也和你媽媽先統一統一思想,好好做做你爸爸的思想工作,主要是跟上新形勢的思想工作。你媽媽調離了小江南農場,對我們是個損失,但,對光榮農場來說,又是一件好事,你媽媽可是個新時代的好幹部呀……”
“爸……”連喜說,“眼下,光榮農場債務重,經濟上比較困難,等我們場打了大勝仗,一定支援他們一下子。”
“好,好啊……”賈述生說,“連喜,這才不愧為咱北大荒的新一代呢!”
小穎暗暗佩服著賈述生,也佩服著連喜,別看局裏通報批評賈述生,又不給連喜安排工作,在她的心裏,賈述生和連喜就像北大荒兩代人的兩塊豐碑!
這裏正議論著,王繼善老伴急咧咧地推門闖了進來,開口就說:“連喜,那兩萬元償命錢,你什麽時候給呀?”
“大嬸,”連喜站起來走上去,“我不是和你老說了嘛,等今年末我包的地掙了錢,一次就還清你!”
王繼善老伴也退休了,身體很好,聲音也洪亮,來時就有火氣,衝著連喜說,“要是這麽說,那你到年末秋收賣糧的時候再逼死我家老王呀……”
“喂,我說王大嫂,”賈述生截住她的話說,“別這麽說話,局調查組不是都有明確說法了嘛,不存在逼死不逼死的問題。不過,你的心情我理解……錢的事兒,雖說開始連喜有想法,最後還是依了,你現在又不缺花的,就緩緩吧,再不,給你加利息,你該知道,咱國營農場職工的工資低,誰家能拿出兩萬元錢呀……”
“你別說了,人命關天的事兒我們都不計較了,人死了還說什麽!”王繼善老伴爆豆似的吵嚷著,“沒有就借!”一副不給錢不走的樣子。
“連喜,”賈述生說,“要不就想法借一借?”
嘉嘉在一旁說:“到哪兒借去呀,這些年,我家就攢了七百多塊錢。”
“嘿,”方春在一旁悶雷似的發火,“每人三五十塊錢的工資,能攢多少?我家也就是不到兩千塊錢……”他蹲了半月的拘留,每天兩個窩窩頭,剛出來,一肚子火,真想說難聽的,教訓教訓這老太婆。又一想,不管怎麽樣,王繼善畢竟是死了,而且是農場第一個場級退休幹部,雖說王繼善後來這麽固執地反對辦家庭農場,開發初也還是做過一些貢獻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局調查組拿處理意見時,方春、王俊俊,還有連喜和嘉嘉都不服,特別是王俊俊堅持要上告,賈述生也是一肚子意見,思前想後,還是把他們壓住接受了。
賈述生說:“春霞沒在這兒,估計我家也就是一千多塊錢……”
“我不管,明天上午十二點前給我湊齊送家去!”王繼善老伴下命令似的說,“要不,我,對了,不光我,我們原八家子的鄉親就要把老王的屍體起出來抬到辦公大樓去!”
賈述生一聽火了:“大嫂,你要是這樣,場裏可堅決不答應,都是小江南農場一家人,都是國營農場職工,你還搞什麽八家子,如果煽動鬧事,造成的嚴重後果,你可要負完全責任……”
“說得好聽!”王繼善老伴嘴角冒著白沫兒,“你還好意思說什麽小江南農場一家人,你不是把地都分個差不多了嗎?小江南農場這不眼瞧著就要嘩啦了嗎?這還能算一家人嗎?成了幾千家、幾萬家了……”
小穎在一旁早就忍不住了,幾次想插言,都被文宏阻攔住了,她終於忍不住了:“王嬸,話不能這麽說……”
“不這麽說怎麽說……”王繼善老伴一想,他們人多,辯這種理辯不過他們,話鋒一轉說,“我不管怎麽的,明天上午十二點前把兩萬元錢給我!”
賈述生耐不住性子了:“老王大嫂,你就體諒體諒連喜吧,也是體諒大家,今年第一年承包土地,家家用錢的地方多……”
“不行不行,堅決不行!”王繼善老伴一口咬定不行,又一想,緩了一步,“要不,你們這些人的工資,從這月開始,就全部由我來領!”
文宏忍不住了:“王老太太,你這不成了滾刀肉了嘛!”
王繼善老伴一聽火冒三丈,指著文宏大聲譴責:“你姓文的這不是熱褲襠裏蹦出個冷屁來嘛,有你什麽事兒?!你們要窩狗上陣呀……”她這一說,把屋裏人都惹怒了。文宏手指著她說:“你憑什麽出口不遜?”
王繼善老伴一看勢頭不好,故意緩慢地往門框上撞去,發瘋似的說著:“你們欺……人太甚,我死給你們看……”
賈述生伸手一下子把她拽住,她趁機往地上一坐,拍著大腿:“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老頭子呀,你這一走,家裏分文沒有,我可怎麽活呀……”
“連喜……”小穎瞪一眼王繼善老伴,從衣兜一個小夾裏拿出一張存折,大聲說,“你明天把我這兩萬元科技成果獎金取出來還她!”
連喜接過存折,眼眶濕了,還伴有大粒大粒的淚珠兒跌落著。
在屋的人,眼圈兒都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