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在東北大平原上疾駛著。一過哈爾濱,車站相隔稀疏了,車速也加快了,很快就進入了北大荒。北大荒已再不是那當年的漠漠荒原,而變成了廣袤無邊的田野,北大荒已被北大倉的名稱所代替。為了加快這個共和國大糧倉的建設,國家專項投資,修築了由佳木斯通往北大荒腹地--三江平原的鐵路專線。一列列滿載大豆、小麥的列車,就是從這裏出發,源源不斷地運往了祖國各地。她每年產的糧食就足夠全國人民用一個多月呢。
在這偉大和輝煌的成就中,生活就是這樣總和魏曉蘭過不去。此時,她坐在椅角上望著窗外閃過的一片片田野,一個個農場和生產隊,如煙的往事,曆曆在目。二十多年前,正當青春妙齡,因為那樣癡情地愛上了賈述生,也是乘坐這北上的列車,追到了開發環境艱苦的北大荒,不料,賈述生毫不動心,等來了馬春霞……方春那個家夥追戀自己施盡伎倆,成為了不得已的夫妻,生下了連喜……“文化大革命”一聲炮響帶頭造反,當上了場革委會主任,得意之時懾於老部長的威嚴,又想給北大荒水稻生產基地添點兒彩以便於“摘桃”,沒想到弄巧成拙燒荒惹出麻煩,燒死了袁喜娣八名知青,見勢不妙倉皇回老家躲風,東躲西藏,才躲過了不遠千裏從北大荒來找麻煩的王大嶺。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很久,再沒見什麽動靜,才算安穩下來。當年去北大荒前死纏著自己的那個小夥子已成大齡青年,一直未婚又來糾纏。到了這狼狽不堪的份上,再不能敬酒不吃吃罰酒,但是,自己向他隱去了與方春結婚並有孩子的婚史,新婚之夜就鬧了個人仰馬翻,施盡了軟硬幾種手段方穩定了下來。結果呢,三天吵,兩天打,一直不得安生,終於離了婚,隻好和年老的父母生活。說實在的,就是和那小夥子結了婚,也沒有斷了北大荒情,那裏還有親骨肉--連喜。近幾年,特別是離婚後,一人孤獨時,思念連喜的心情就越來越迫切。通過和連喜通信才知道連喜被推薦上學,已經大學畢業回場,還當上了分場場長,而且就是自己當黨委書記的那個六分場,這就使她更思子心切起來。可氣的是,自己發出約兒子來關裏的信不久,卻收到了方春的滿紙罵言,聲稱要是連喜來關裏,他就砸斷他的腿……
魏曉蘭終於忍耐不住思子之情,踏上了這北上的列車。列車一進入北大荒的土地,她又激動和害怕起來,方春能不能找大麻煩呢?聽說知青正在大鬧返城,那些當年和自己過不去的知青,什麽王大嶺、蔣英俊還在不在呢?他們大概認不得自己了吧?就是認出,不該再有那股子報複勁兒了吧?但願如此,但願如此啊……她忽而閉目皺眉,忽而唉聲歎氣,忽而淚水簌簌,引起了同座乘客的注意。
她未到五十歲,流逝的歲月過早地給她送來了不少白發,在她的整個前額和雙頰上都刻下了密密麻麻、粗細不均的皺紋,給人的整體印象,她已經是一個老人了。
同座的一位中年婦女耐不住了,往魏曉蘭跟前湊湊問:“這位大姐,就你一個人?”
魏曉蘭點點頭。
中年婦女問:“出門兒還是回家?”魏曉蘭回答:“出門兒。”
中年婦女問:“到哪兒去呀?”
“小江南農場。”魏曉蘭回答後問,“你們到哪兒?”
中年婦女笑笑:“哎喲,同路,我們也是到小江南農場。”
對麵坐著個中年漢子,魏曉蘭看那樣子,像是和中年婦女一家的,也一探身子湊話問:“大嫂,一個人出門兒,是去串門兒還是去辦事情?”
“噢……噢……”魏曉蘭支吾兩聲回答,“去串門兒。”
中年婦女問:“去誰家?”
魏曉蘭忙說:“是個普通的老百姓,說出來恐怕你們也不認識。喂,大妹子,這麽說,你們是小江南農場的?”
“不是不是,”中年婦女回答,“我們是前進縣的,要說,小江南農場,我們可熟著了,這幾年,年年這個時候到那裏去。”
魏曉蘭奇怪地問:“你們幹什麽去呀?”
“看來,你是第一次去小江南農場。”中年漢子指指身前身後幾個坐位說,“這個車廂裏,差不多都是去小江南農場的。小江南農場種了老鼻子水稻了,到了這收獲的時候割不過來,我們去打工割水稻……”
魏曉蘭通過和連喜通信,已經知道六分場從光榮農場脫離出來,成立了小江南農場。
“割水稻?”魏曉蘭抬頭看時,不知什麽時候,也不知哪一站停車時又上來了這麽多人,“縣裏年年組織去支援嗎?”
“不是,不是支援。”中年漢子說,“割一畝地三十塊錢,要是快手,一天能割四畝,就是一百二十塊呀。”中年漢子瞧瞧車廂裏剛才上車站著的人說,“你甭問,這些人也都是去小江南農場打工割稻子的……”
中年漢子的話音剛落,前兩排座旁一位站著的中年漢子傳來了聲音:“喂,王大哥,你家今年還是來三口呀?”
“噢噢噢,”中年漢子站起來扭回身回話,“是熊老弟呀,今年就和你嫂子來的,兒子有事。好,好,回頭見。”說完坐下給魏曉蘭介紹,“打招呼的這個熊老弟是洪河縣的,我們一起打工割水稻認識的。”
魏曉蘭問:“這麽說,這小江南農場種的水稻不少呀?”
“敢情是了,老鼻子啦,”中年漢子回答,“二百多萬畝呀!你去過小江南農場吧?”
“這話怎麽說呢,還是十多年前我去過。”魏曉蘭說,“那時候還沒有小江南農場,挨著渠首日本開拓團種過水稻的地方,有個八家子村,離八家子村不遠的地方有個光榮農場六分場。”
“哎呀呀,大姐,那可是老皇曆了。”中年漢子說,“光榮農場六分場已經成了小江南農場的場部了,複轉官兵和山東支邊青年當年開發的那些荒地,差不多都改成了水田。”
魏曉蘭的情緒冷靜了下來,問:“大兄弟,你說說,這小江南農場種這麽多水稻,春天雇人插秧,秋天雇人收割,能掙錢嗎?哪如機械化作業種大豆、小麥,省事兒呀?”“大姐,說這話你就外行了。”中年漢子喋喋不休地說,“這幾年,我們來打工,把種稻子的行情都搞明白了。一畝水田能收一千二百多斤稻子,定購糧賣八毛多錢一斤,老百姓自己賣的話能賣一塊多錢一斤呢,扣掉四五百元錢的成本,一畝水稻少說也掙五百來塊錢!”他說著說著像自己發了財那樣眉飛色舞,“大姐,你是不知道呀,這幾年糧食行情好,小江南農場就是因為旱改水發了財,日子非常好過,農場都修成了白色水泥路麵,蓋了不少樓房,過去的渠首啊,今非昔比,鳥槍換炮啦!”他接著又說,“我們都聽說,最早提出種水稻的,是一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叫賈述生的人,聽說為了這個,從山東流竄來一個叫魏什麽的女盲流,把那個賈英雄弄成了右派……人家賈場長現在是全國勞動模範了!”
魏曉蘭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子,身子痙攣似的顫抖了一下。她很快掩飾住內心的慌亂,想說什麽,沒說出來。
“怎麽?”中年婦女問,“你不舒服?”
“沒有。”魏曉蘭回答,“年齡大了,我有那麽一種昏迷症,說上來了,忽地就上,也怪,就那麽一二分鍾,說過去就過去。”
魏曉蘭離開北大荒後,仍是活在矛盾的漩渦裏,善於應變的小伎倆仍不減當年。
“過去了就好,過去了就好。人年歲大了,說不上什麽時候就找上點兒毛病來,又是一人出外,就得多注意呀。”中年婦女是個熱心腸人,問,“大嫂,下了火車有沒有人來接你呀?”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來接,反正來的時候呀,發了一封信,可是,到了沈陽倒車,火車晚點,沒趕上那趟該接的。”魏曉蘭應變能力真是太強了,其實,她根本就沒給連喜發信,“再說,要找的人也是多少年沒見麵了,主要是要來處理件多年的羅唆事兒。再說,要見的人還不一定熱情,熱不熱情我也得來!”她停停說,“我沒想到,這六分場變化這麽大,心裏還老是想著當年那個影子,那麽大個地方,要找誰,還不是一問就是嘛。”
“哈哈哈……”中年婦女突然大笑起來,“你以為農場是咱們鄉下的屯子呢,可氣派了,耕地、播種、脫穀都是一色的機械化呀!就說這個小江南農場吧,還有一部分旱田,都是一色從美國、德國、日本進口的機器!”她關心的臉上顯著農村人的小狡猾,嘴唇一抿,有點神秘兮兮的樣子悄悄地和魏曉蘭咬耳朵,“火車站離場部還有段距離,別看不遠,你要是走可就得一陣子了。火車站上有接打工割稻的車,你別吱聲,要是沒人來接你,你就悶頭跟我們上車……”
“謝謝,謝謝。”魏曉蘭心裏不免有點兒酸溜溜的。當年,曾在這裏叱吒風雲,專車來專車去,如今還要混水摸魚,偷乘接打工佬的車,“唉。”她歎息一聲,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她的思緒又煩亂起來,有意回避一下這兩位熱心的鄉下人,臉一轉,把目光投向了茫茫的車窗外。
列車隆隆地向北大荒的腹地奔馳著。
車窗裏閃過一幅幅迷人的北大荒的金秋圖畫。大豆搖鈴,玉米幹纓,稻田金黃,都在等著收獲。小麥早已收割結束,那大片大片黑油油的土地,是剛剛翻起的麥茬地。火車時而峰回路轉,時而一直向前。這裏也有丘陵,也有河流,總的讓人感到,北大荒的胸膛是這麽豐腴而寬闊。可以想像,這北大荒不再荒涼,就是因為浩浩蕩蕩的複轉官兵、支邊青年和知識青年曆經二十多年的櫛風沐雨、浴血奮鬥,用血汗一點點吞食了它的荒涼。
魏曉蘭真感到驚奇,她離開時的片片荒原幾乎都變成了國營農場。她一下子就能分清車窗外閃過的,哪是鄉村,哪是農場。東北的農村幾乎都村落不大,土坯牆,草苫房,苞米樓,柵子做院牆,圍起門口一片園子做菜地,為的是防止豬馬牛羊糟蹋。農場可就另有特點了,看那家屬房:一色紅磚瓦結構房,橫成趟,豎成行,排列成一個正方或長方形;農具場上集中整齊地擺放著聯合收割機、拖拉機、播種機等農業機械;在曬糧場,都有幾個排列著的糧食囤子。
列車一進入北大荒腹地,在等距地排列的一個個居住區中,幾乎都有這些顯著特點。隻不過有的規模大,有的規模小,顯而易見,大的是場部,不大不小的是分場,小的是生產隊。魏曉蘭禁不住內心感歎起來,這二十多年的光景,國營農場發展太快了,僅就這一鐵路沿線來推算,國營農場可能已遍布北大荒各地了,少說也該成百了。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個個繁忙的曬糧場,那一座座金山和鋪滿曬糧場水泥地的,是正在晾曬和剔除雜質的小麥,揚場機轟轟響著,噴吐起一條條金色的飄帶,是北大荒迷人的景觀……
“喂,大嫂,”熱心腸的中年婦女瞧瞧窗外說,“剛才列車廣播員廣播了,快到渠首車站了,你跟著我們到場部後,知不知道要找的人在幾分場呀?”中年婦女和丈夫對魏曉蘭納悶起來,這個老太太可真是有意思,從關裏大老遠來,還不知道要找的人在幾分場,真是蹊蹺。
魏曉蘭回答:“就是原來光榮農場的六分場。”
“噢,”中年婦女說,“現在成小江南農場的場部了,場部有個分場,叫小江南農場直屬分場,這個分場有稻田,也有旱田,我們就是到這個直屬分場去打工的。”
“好,”魏曉蘭笑笑,“我就是到那兒。”
“大嫂,”熱心腸的中年婦女問,“一路上,咱們嘮得這麽熱乎,我還不知道怎麽稱呼你,不知道你姓甚名誰呢!”
“嗨,農村人哪有啥名呀,”魏曉蘭是無論如何不能說出自己姓名的,猶豫一下說,“你就叫我方嫂吧。”
“噢,”中年婦女笑笑,“這麽說,你家掌櫃的姓方。我姓田,村裏比我歲數小的都叫我田嫂,比我大的都叫我田妹子,你就叫我田妹子吧!”
“是甜,是甜呀,”魏曉蘭笑笑,“待人多甜呀,咱們初次見麵就這麽熱心。看你就是好人,好人長壽呀。”
田妹子被魏曉蘭奉承得更高興了,“我姓田,不是甜菜瘩疙那個甜,是田地的田。”
魏曉蘭裝糊塗,笑笑說:“嗨,世上難遇著你這樣的好人呀,不管是什麽田(甜),隻要是甜就行呀!”
“方嫂,你看--”田妹子指著前麵一片紅磚房說,“眼瞧就要到了,下火車後要是沒人接你,你就盡管跟著我們走。”
魏曉蘭剛想說,我想打聽著去找人,可是又一想,這突然一來,兒子倒好說,想起臨別時挨方春的那兩個大耳光,至今還能回味起那火辣辣的滋味。他要是再搞起惡作劇來,可怎麽辦?魏曉蘭又有點兒覺得這一趟來得太盲目了。說實在話,這也是讓關裏那個丈夫逼迫的,突然產生的一種想法。當初要奔賈述生時,來也匆匆;為了上海八姐妹的事情,知青們要鬧事兒,走也匆匆;今天又這麽匆匆地進了北大荒。自己真說不清楚,和北大荒到底是什麽緣分呢,來了又走,走了又來……都是那麽匆匆。
魏曉蘭肯定不會向田妹子實話實說,她一時不知道去往何處,聽說田妹子也是到原六分場的,還想依附她一下子,就用誠懇的口氣說了含糊其辭的一番話:“田妹子,我看,你這個人可真是心腸太好了,實話和你說吧,我來這裏,有個多少年留下的羅唆事兒,還不能直接找對方,想先摸摸情況。這麽樣吧,我就跟著你們走,你們怎麽住,我就先怎麽住下,天也不早了,我就明天再說。”
“噢,”田妹子遲疑一下,馬上答應了,她覺得這位自稱是方大嫂的不是壞人,應諾說,“好,那你就別吱聲,盡管跟著我們走。”她接著又問,“你有介紹信沒有?”
魏曉蘭搖搖頭:“農村婦道人家找誰去開介紹信?”說著自慚地笑了笑。
“那你還真就得跟我們走了,”田妹子說,“你沒有介紹信,總場和分場的招待所都不會讓你住的。”田妹子又問,“那,你有沒有全國糧票呀?”
“沒有,”魏曉蘭裝憨,故意傻笑著說,“聽說都沒聽說幾回,農村人到哪裏去弄全國糧票呀?我出來時,攤了一遝子大煎餅,帶上了幾塊芥菜疙瘩鹹菜,就出門了。”
“好說,我有黑龍江地方糧票。”田妹子落落大方地說,“對了,農場統一給我們割稻子的送飯,比收糧票的稍稍貴一點兒。其實,也貴不多少,你就先湊我們的飯盒子吃。再說,農場家大業大,有的是糧食,也不差這一星半點兒的。”
魏曉蘭直點頭,真幸運遇上了這位田妹子。
火車停下,魏曉蘭左觀右望才算辨別出來,這個叫渠首的火車站並沒建在渠首,鐵路是從光榮農場延伸下來,在距原六分場二裏多地的地方建了這個車站,然後呈弧形延向了八家子,從虎頭山旁繞過,直奔明日農場而去了。
魏曉蘭跟著田妹子下了火車,一出了收票口,立刻被擁擠的人群和吆喝的聲音包圍了。汽車、膠輪拖拉機、小蹦蹦車,還有馬車,有的排成了行,有的橫七豎八地一個挨一個地停在站前廣場上。這個喊,去明日農場二分場的在這裏上車,管吃管住,割一畝水稻三十元錢;那個喊,管住不管吃,割一畝水稻三十六元。聲音此起彼伏,加上牲口叫,汽車響,沒滅火的小蹦蹦車還突突突直響,亂糟糟攪成了一團兒,比大鎮的集市中心還要熱鬧。讓人注目的是下火車的人,幾乎每個人的腋下都夾一把鐮刀,鐮刀頭都用報紙或布包纏著。
魏曉蘭跟在田妹子後邊,田妹子回頭問:“方嫂,有人來接你嗎?”“沒有。”魏曉蘭搖搖頭。
田妹子說:“那就拿定主意跟我們走,住下再說吧。走,接咱們的車在前邊。”田妹子帶著魏曉蘭在人群裏往前擠了一會兒,聽見前麵有人站在一輛膠輪拖拉機上喊:“喂--到小江南農場直屬分場的到這裏來嘍……”
魏曉蘭走到車跟前,瞧了喊話人一眼,一下子愣住了:連喜,對,是連喜!這就是分別了十多年,特別是近兩年來日思夜想的親生兒子!去年和他要過照片,和照片上一模一樣,那眼睛、鼻子,特別是那額頭,多像當年的方春,但比當年的方春更要英俊瀟灑。
相不相認呢?認吧,終歸是自己的兒子,不會有冷遇,通信時已經有感情溝通了。不,暫且不能認。這一突然闖來,要是認的話,肯定要跟著他回家,一回家就要見到方春,方春要是認為自己是來認兒子的、領兒子的,還不和自己拚上老命……
“方嫂,”田妹子指著連喜說,“那就是小江南農場直屬分場的場長方連喜,我們去年打交道了,這小夥子可好了……”
“噢噢噢,”魏曉蘭低下頭,回避著連喜,被田妹子一上了車,蹲在車廂的一個角上,低著頭,怕和連喜的目光碰上。
膠輪拖拉機的煙筒裏冒出一股黑煙,散發著濃濃的柴油味兒,突突幾聲,直奔小江南農場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