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曉蘭和知青們交涉的時候,已經看準了王大嶺、蔣英俊、鄭亮亮等十多名是挑頭鬧事的。她進辦公室後,悄悄地安排人,去離分場一裏多地的地方通知公安隊伍,要在天黑下來進分場,由分場兩名幹警負責領著執行任務,並提出了許多要求,尤其是要嚴格執行三條紀律:一、方春負責單調王大嶺等到辦公室以談話為名,將王大嶺等押送二分場辦學習班;二、單調完以後,密切注視知青大宿舍的動靜,如果知青們叫鬧,槍打出頭鳥,先掐尖子;三、送進學習班以後,嚴加控製和看管,選擇要求進步的知青來當看守,對不服還繼續鬧事的,進行“單兵教練”,讓知青動手打,既要能打,確保不打出硬傷,又不留把柄,切記,不在第三者麵前留下旁證,幹警做外圍,隻在大批知青鬧事時控製事態發展,必要時可采取強硬的措施。
魏曉蘭在家裏等著,直到方春回來報告說,一切進展順利,心裏才算塌實下來。方春伺候完飯、洗腳水,她美美地進了被窩兒,心裏激起一種輕蔑和得意:從高大喜、賈述生這幫家夥身上,也有受啟發之處呢,聽說當年複轉官兵剛來北大荒時有因為找不到老婆要鬧的,也有因為怕艱苦要逃跑的,高大喜對天鳴槍一下子就鎮住了,雖然鎮住了,多麽粗野,要真開槍打人就有事了!如今,我魏曉蘭執政就高了一籌,施行軟專政!她越想越得意,決定把各分場鬧事的知青刺頭兒都集中到二分場辦學習班,光榮農場就天下太平了。她越想越得意,方春幾次想親熱親熱,都被她拒絕了,氣得方春索性穿上衣服來到院子裏,坐在木墩子上拚命地抽煙。嘴裏噴口濃煙,大罵了一句:日你娘呀魏曉蘭,我哪裏是娶老婆,這不成了娶祖宗嘛!
魏曉蘭美美地睡了一宿,早晨起來正洗臉,電話鈴響了,一聽是政治處主任老劉,哼哈聽了幾句,一下子緊張起來,扔下擦臉的毛巾問:“什麽?六分場三百多名知青夜裏進了縣城,不買車票要去北京上訪,讓車站截住正在臥軌?”
“是,沒錯!”老劉回答,“縣革委會李主任親自打來的電話,我接的,要咱們去一名領導,配合縣革委會和火車站把知青們勸阻回來!”
“方春,他媽的!”魏曉蘭氣急敗壞地開始罵人了,“那麽多公安幹警都是幹什麽吃的,這麽多人夜裏進城,竟然一點兒也沒發現!”
方春賭了一宿氣,本來今早就不打算做飯伺候,想找茬兒和這個家庭“祖宗”幹一仗還沒茬兒呢,一聽這情況,披上衣服就往外走。
“喂--”魏曉蘭衝著電話筒問,“還有什麽情況?”
劉主任說:“火車站站長也來了電話,也是催咱們快去勸阻。站長說,那些知青扛著大旗,上麵寫著‘光榮農場進京請願團’。”
“站長說沒說,”魏曉蘭問,“這些知青請什麽願?”
劉主任回答:“說了,那些知青又喊又吵,有的還掉淚,有的大哭,說是咱農場革委會私設公堂,非法拘禁迫害知識青年,車站工作人員不讓他們上車,他們集體躺在火車道上臥軌,還唱什麽‘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他停停說,“站長還說,還有好幾個知青在站台上鋪著紙,正在寫告全國人民書……”
“啊……啊……”魏曉蘭的心倏然收緊了,知青們這一臥軌,影響就大了,消息很快就會通過鐵路傳到北京,她對著話筒直支吾,不知說什麽好了,下意識地問,“還有什麽事情沒有?”
“魏主任,還有兩個急件,”劉主任說,“需要你馬上閱的。”魏曉蘭問:“什麽急件?”
劉主任回答:“一份是全國知青辦下發的一份通報,上麵還有國家領導人的批示,通報內容是雲南兵團的幹部私設公堂,迫害知識青年,還有幾名兵團幹部奸汙女知青,批示主要內容是嚴加懲辦,並要求各級革委會認真查找這方麵的問題,立即糾正,該懲辦的懲辦,對迫害知識青年的犯罪行為決不能手軟……”
“知道了,知道了……”魏曉蘭心慌氣短地問,“還有個什麽急件?”
劉主任說:“東北農墾總局來了個緊急通知,老部長要在下周一到北大荒來視察工作,點名要視察北大荒水稻生產基地。通知要求我們要認真做好匯報、接待、安全保衛等各項準備工作……”
“好了,好了……”魏曉蘭慌張地說,“你先召集有關人員開個會研究一下,我處理一下這裏的事情就回去……”她話沒說完,隻覺得眼前天昏地暗,手裏的電話“吧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媽,怎麽啦?”連喜正在自己的小房間裏做作業,聽到響聲跑了出來,“哎呀,電話怎麽掉地下了,媽媽沒拿住呀?”
“噢,噢噢,”魏曉蘭支吾兩聲,故作鎮靜地把連喜攬到懷裏,“連喜,媽媽沒注意失手了。”
連喜趕緊拾起電話放回原處。魏曉蘭叉把連喜攬進懷裏,輕輕一哈腰問:“連喜,咱們家的錢放在什麽地方?你知道吧?”
連喜很奇怪,媽媽很少對自己這麽親熱,這是怎麽的了,今天還問起錢來了呢?他好奇地一仰臉:“媽,你要買什麽?”然後回身一指,“我見爸爸拿錢都是從箱子裏拿的。”
魏曉蘭自從當了分場頭頭之後,領工資的事兒就從來不伸手,每月開工資,都是方春按月到財會室去領,領後放進箱子裏,隨用隨取。當了場部革委會主任以後,辦公室主任月月替她領工資,她點都不點順手揣進兜裏,回分場時順手就交給方春。她真的就沒在意,沒問過,也不知道方春把錢放在哪裏。
“不買什麽東西。”魏曉蘭打開箱子,又打開一個小木匣,把一遝子錢都拿出來往兜裏一揣,轉身攬過連喜說,“兒子,我剛收到一封信,你在關裏的奶奶有病了,很重很重的,我要回家看看去,你也跟我去,咱們關裏老家可好了,你長這麽大還沒回過關裏呢。走,快換件新衣服,跟我一塊兒去,媽領著你回去看看,幾天就回來。”
“媽,我奶奶什麽時候得的病呀?”連喜撲閃著迷惑的大眼睛問,“你怎麽知道的?”
魏曉蘭一怔,平時她有時間時,也和連喜聊天,問他的功課,知道這孩子聰明過人,善於思考問題,這突然發問,倒真把她問蒙了,她靈機一動說:“剛才,場部辦公室劉主任來電話說,收發室剛收到你爺爺拍來的電報,說是病很重,快換件新衣服去。”
連喜還是不動:“媽,我還沒和老師請假呢!”
“哎呀,你就快點兒吧!”魏曉蘭說,“你去換衣服去吧,帶著書包,媽媽幫你補課,我現在給你爸爸寫個條子留下,告訴他咱倆回關裏了,順便寫上一句,讓你爸爸找老師給你請假。”其實,連喜真想回關裏看看,這麽大了,還沒坐過火車。小南雁、小豹,還有小虎他們,都跟著爸爸、媽媽回過關裏,回來就講坐火車怎麽有意思,爸爸媽媽怎麽拐彎兒帶他們去北京天安門,不過,人家可都是假期呀。他一眨眼仰起臉說:“媽,咱們看完奶奶,回來的時候領著我去北京天安門,我要在天安門前照個相。人家小南雁跟她媽媽去關裏,回來時都到天安門了……”
“好好好……”魏曉蘭滿口答應,“回來的時候媽媽一定領你去天安門,快收拾書包換衣服去,我給你爸爸寫個條子。”
連喜還是站著不走:“媽,咱們去找找爸爸和他說說吧,要不,讓爸爸也一塊兒去得了。咱們要是一走,爸爸該著急了。”
“哎呀,不行,媽媽的事兒太急了,你爸爸太忙。”魏曉蘭說,“你爸爸是分場革委會主任,你沒見剪彩嗎?這裏上了這麽多項目,都剛開工,他離不開,這回我領你去,下次有什麽事兒,你爸爸再領你去,別羅嗦了,快去,再說,你爸爸出去有急事兒,咱們就不找他了,你不是見到了嘛,那些知青到處貼大字報,要鬧事呢,你爸爸真的離不開。”她看看手表說,“乖孩子,聽媽話,要不快走,就趕不上火車了……”
連喜讓魏曉蘭東堵西堵,終於沒話說了,收拾好書包,換上了過年時穿的一套新衣服,偷偷地在自己房間裏給方春留了個小紙條兒,寫著:“爸爸,媽媽說奶奶得重病了,我跟媽媽去關裏看奶奶去了,回來還要去天安門,你別累著,箱子裏的錢都讓媽媽拿走了。”連喜對方春還是有感情的,沒上學的時候,方春就教給他認字、寫字,一入學就能寫好幾百個字了,還能寫簡單的便條。說實話,沒有爸爸,他真不想去,要是不說去天安門,他非講價錢不去不可。在他幼小的心靈裏,他十分向往小夥伴瞪著大眼珠子描繪的關裏和北京,特別是那毛主席常登上的天安門。他又留戀這裏,主要是留戀爸爸。爸爸太好了,比別人的爸爸都好,別人的爸爸從來沒像自己的爸爸這樣,給自己做飯,教自己識字,有病了抱著自己上醫院,還常給自己買糖、買蘋果,連自己穿的衣服,都是爸爸領著自己去服裝廠做的。在他幼小的心靈裏,他的爸爸像別的夥伴兒的媽媽,他的媽媽像別的夥伴兒的爸爸。媽媽呢,畢竟也是自己的媽媽,她是大官兒,是全場最大的官兒,她忙,也有值得自己驕傲的地方,媽媽對自己也行嘛,那最大最好的毛主席像章就是媽媽給的……
連喜跟著魏曉蘭坐上北京吉普車,直奔縣城火車站而去。
方春邊往家走邊琢磨著,怎麽向魏曉蘭說了解到的情況。一進屋,見箱麵上放著魏曉蘭寫的一個紙條兒,說剛接到辦公室劉主任的通知,要到東北農墾總局參加一個緊急會議,順便帶著連喜去見見世麵。他看著條子,心裏就畫出了一連串的問號,魏曉蘭從來都不幹這種事情,別說帶連喜去公出,就是坐坐她的吉普車都不行,這是怎麽了?他轉身進了連喜的小臥室,一看連喜歪歪扭扭留下的條子,又打開箱子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錢匣子,心裏什麽都明白了:她魏曉蘭是見事不妙,要遠逃隱身呀!心裏忽地升起一股怒火,破口大罵:“魏曉蘭呀魏曉蘭,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媽個×的,你跑就跑唄,幹嗎要帶走我辛辛苦苦撫養大的兒子呀……”
方春火急火燎地找到一輛解放牌汽車,一看手表,著急了,有一列開往南方的列車,在午飯前發車!他一個勁兒地催促司機快快快,大卡車在坑坑窪窪的沙石路麵上,咣啷咣啷地搖晃著車身,朝縣城火車站急駛著。他趕到火車站,火車已經進站了,他買了一張站台票,連串好幾節車廂,才算找到了魏曉蘭。此時的魏曉蘭,萎縮在靠窗口的椅角上,和連喜對麵坐著,見方舂追來,就像見了貓的老鼠,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嘴唇直哆嗦起來:“方,方春,你你……你……你……”“我今天才算真正地、完完全全地看透了你!”他把留下的條子往窗桌上一摔說,“你騙組織、騙丈夫,今天又騙兒子,簡直是畜生!”
“媽,怎麽回事?”連喜站起來問。
方春把紙條念了一遍,搓成團朝魏曉蘭的臉上使勁兒擲去。魏曉蘭一躲,顫抖著說:“方春,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你你,你原諒我……我……”
“在你要逃跑離開北大荒的時候,我要讓你認識我,我要教訓教訓你!”他說著走前一步,冷不防對準魏曉蘭啪啪左右開弓就是狠狠兩耳光。這時,列車員趕來了,一問方春,是站台票,急忙催促,已經給信號了,馬上就要開車了,快下車。
方春百感交集,還有好多話要說,十年的話呀,都壓在心底呢。列車員一再催他,隻好狠狠地瞪魏曉蘭一眼,扯起連喜的手,急急忙忙下了車。
列車緩緩開動了。魏曉蘭急忙打開車窗,想喊沒有喊出來,想好好看一看連喜的身影,淚水已經模糊了眼睛。她終於鼓足勇氣,使足力氣大聲喊:“方--春--,方--春--,看在連喜的情分上,你千萬不要和別人說我到什麽地方去了……千萬別和別人說我到什麽地方去了……”
轟轟響著的車輪奔駛向前,隨著車速加快越來越響,淹沒了、碾碎了那悲哀呼號的乞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