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水唱綠了稻田。
這北大荒的氣溫變化就這麽快,幾天的工夫,暖風吹著樹葉,就像吹糖人的藝人在吹樹葉,眼瞧著放大。稻田綠了,田野綠了,山林更綠了,尤其那麥田,就像鋪在北大荒上的一塊塊綠茸茸的大地毯,綠得那麽讓人心醉,惹得人直想在上麵翻幾個跟鬥,打幾個滾兒。
這是時不饒人的最忙時刻,田野裏到處都有拖拉機在歌唱,有的牽引著鎮壓器在麥田裏壓苗,有的牽引著中耕機在大豆和玉米地裏中耕伏土。總場革委會剛召開完“抓革命,促生產,堅決打勝夏鋤這一仗”動員大會,會上,魏曉蘭特別強調,國家訂購糧需要小麥和大豆,各分場要人機畜齊下火龍關,把“三鏟三趟”當硬指標完成,確保不荒一壟地,多出“跨黃河”、“過長江”的豐產田,以優異成績向建國二十一周年獻厚禮。賈述生聽說要召開夏鋤生產動員大會,便以指揮部的名義專題給分場革委會、場革委會直呈了緊急建議書。建議書裏突出強調了“二十多萬畝水稻急需勞力”,並提出了集中機械力量搞好大豆、小麥、玉米地的中耕鋤草。要集中分場乃至全場一部分勞力來水稻基地插秧和拔草。同時也指出,分場乃至全場部分地方燕麥荒嚴重,隻要充分發揮好機械作用,能基本控製住草荒,而稻田的插秧和拔草,必須人工來幹,把大田作為機械作業的主戰場,把稻田作為人工作業的主戰場,這樣可以兩不誤,以兩個優異成績向建國二十一周年獻厚禮。
魏曉蘭突然決定出院,趾高氣揚地參加動員大會並講話,大概是因為調查組和記者們走了不久,東北農墾總局革委會的領導就來看望了她,而且不是一般地看望,還送了一麵鮮紅的大錦旗,上麵用金黃的大字寫著“向向秀麗式的英雄魏曉蘭致敬”。前幾天,新華社的記者又專程趕到醫院請她審查一份長篇通訊的清樣,這是十二家報社和新聞單位記者聯合寫成的一篇通訊,通訊除主要歌頌上海八姐妹外,裏麵還以較大段落記敘和讚頌她。她讀著讀著,心潮澎湃起來,她看著那字裏行間,看著那一個個小鉛字,就像一塊塊金光閃閃的金子,那樣奪目,那樣使她精神煥發,她差點兒要高興得一骨碌跳下床,舉著報紙滿院子跑,推開辦公樓裏每一個辦公室的門大喊大呼。但她還是理智地控製住了,有記者,有方春,還有場革委會政治部主任和宣傳組的組長在呢。她思忖:記者一回去,全國的報紙、電台一發表,自己的名字前就要冠上英雄的稱號飛遍神州大地了!
因此,在夏鋤生產動員大會上,她比剛就任革委會主任時還趾高氣揚,不但隻字沒提水稻基地的事,還強調六分場要做到水田管理和夏鋤生產兩不誤。賈述生在分場的分會議室裏聽到主持人宣布大會結束,呆了一樣坐著,最後一個走出會議室。被風一吹,腦袋清醒起來:水稻生產基地開工初期,魏曉蘭那麽熱情,那麽積極,那是迫於老部長的壓力;眼下,她突然連老部長也不在乎了,肯定是有股什麽風兒要刮到這裏來,不然,她是無論如何不會這樣的。
分場辦公室門前的迎春花和紫丁香,開得更加茂密芬芳了,一簇簇、一團團地擁擠著,爭豔著,引得蜂飛蝶舞,成了春風吹拂出的一幅北大荒春景圖中最惹人心醉的鏡頭。
賈述生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上車想回渠首,車剛開,又讓司機停下,一直等到方春從主會場趕回來。經過反複請示商量,方春最後答應,讓分場家屬隊支援水稻基地的插秧和拔草。賈述生跺著腳著急地說,渠首上就五六十名上海知青,再加上一百多人的家屬隊也無濟於事呀,秧插不上,草拔不光,今年的成果不就泡湯了嗎?方春振振有詞地說,剛才你也不是沒聽到,特別強調“兩不誤”,這是場革委會的戰略部署,到處都存在勞力緊張的問題。但他還是給主任掛電話請示請示如何辦,並一再聲稱,分場是沒多大能耐了,還俏皮地回絕賈述生說,我就是動員全分場老娘們兒現生孩子,也來不及呀!賈述生已深知魏曉蘭其人,建議書都沒用呢,掛電話還會有用?心裏憋著火,上了車,囑咐司機直奔總場革委會大樓,要再和她麵對麵掰扯掰扯,對水稻生產基地建設,為什麽不支持?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魏曉蘭。魏曉蘭很熱情地接待了他,一個勁兒地解釋,到後來,還是來了一個未置可否的回答,沒答應調人支援稻區,也沒說不調,說要和各分場領導商量商量再定。賈述生抱著一線希望,連夜趕回了分場。第二天一早和方春定了一下分場家屬隊怎麽上渠首的問題,剛要上車,又想起幼兒園裏還有一百多個將近十歲的孩子,這是新一代小北大荒,正等著抓緊搶建的校舍建成後走進校門。賈述生和園長一說,園長很高興。園長就是王俊俊,開了十多年拖拉機,落了個腰腿疼的風濕病,薑苗苗分管幼兒園和小學校籌建工作,就把她調到了幼兒園。王俊俊說,各隊園所都有這麽多孩子,幹別的不行,要真是插秧,薅薅草,說不定孩子們都當好玩的事情也還真能做一點點貢獻呢,她可以去請示一下薑苗苗,動員各隊的孩子都去。薑苗苗左思右想,勉強答應,強調了兩條:一是車接車送要注意安全;二是要晚去早歸。最後還囑咐帶上保健醫,中午這頓飯由幼兒園去廚師負責。
在王俊俊的積極努力和幫助下,一百多名八九歲的孩子都被汽車拉到這裏,王繼善學著保育員的聲調兒給他們講完怎樣插秧後,孩子們在各園長的帶領下,活蹦亂跳地赤腳光腿進了畦田,那一副樣子,根本不是在參加勞動,而都像是在參加一場好玩的遊戲。賈述生在迫於無奈時想出了這一辦法,眼下又有點兒後悔了,怎麽能讓這些孩子們來呢?這是北大荒的寶貝呀!他邊插秧,邊看著這些天真活潑的孩子,心裏又一陣高興,這是我們民族史上一樁多麽有特殊意義的事情呀!他們差不多一般大,有的還同一天出生,算來,他們的父母都是第一批開進北大荒的複轉官兵,都是參加冰雪婚禮、住過鴛鴦房的。說來有意思,有名大記者聽說後,為此趕來寫了一篇很風趣轟動的報道呢,被稱為是北大荒現象。因為很有新聞點,全國大小報紙轉載了個遍,新華社還發了外電稿,有家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還來人拍了紀錄片,產生了更大的轟動效應。
“賈主任,”王繼善緊挨著賈述生,插一陣子直直腰說,“你看,這些孩子插秧比家屬隊、比我都靈巧,哪像我們呀,插插就腰疼了。”
賈述生直起腰來,反扣過手去捶著,瞧著這些天真可愛的北大荒新一代,心裏有著說不出來的喜悅。他想起了一件往事:進點那年舉行的開荒萬畝慶祝晚會上,李開夫和高清海演唱《十八相送》,以及席皮躍上舞台放聲大唱“北大荒啊真荒涼,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沒有大姑娘……”他想起了席皮,想起了他那可氣可愛又可敬的樣子,心裏一陣辛酸和難受。席皮那麽盼望在這北大荒安家立業,要是席皮活著能有一個家,能有這麽一個可愛的小寶貝,可以想像出,他會多麽高興啊!他想著想著,竟不由自主地落淚了……
賈述生禁不住向插到頭的一群孩子走過去,先摸著一個剃著小平頭、愣頭愣腦的孩子問:“你爸爸是誰,你叫什麽名字呀?”
愣頭愣腦的孩子小臉一仰說:“我爸爸叫李開夫,我叫小虎,我爸爸說我一生下來就是虎頭虎腦的,就給我起了個名叫小虎!”“好好好,叫小虎好。”他笑笑問一邊的孩子,“你們幾個爸爸都是誰,叫什麽名字?”
“我爸爸叫石大慶,我叫小南雁。”一個紮小叉丫辮的小女孩搶著回答。
賈述生笑笑打趣地問:“噢,你不是小北雁,是叫小南雁,我猜著,是不是因為你爸爸是南方人,讓你長大了飛回南方呀!”
“不是不是……”小南雁腦瓜子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我爸爸說,我出生的時候,正好一批大雁從南方飛過我家房頂,就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小南雁,說落在北大荒就不走了。”
賈述生摟過小南雁抱起來親一口說:“好,好啊,小南雁落在北大荒不走了!”
賈述生放下小南雁又問,孩子們一個接一個爆豆似的說起來:
“我爸爸是張大夫,我叫小豹,說是膽大,像吃了豹子膽。”
“我爸爸叫張愛寶,我叫小麅子,我爸爸說我生下來就傻乎乎的,給我起個名字小麅子。”
“我爸爸叫孫振鵬,我叫小愛荒,說我生下來就喜歡草,在地上爬就拔草玩,大人不注意,還往嘴裏塞著吃。”
一個小男孩剛要張口,害羞似的又閉上了嘴。賈述生把他拉到跟前,他才說:“我爸爸叫徐磊,給我起個名字真難聽,我要改名……”賈述生哈下腰笑著問:“什麽名字?……我爸爸說我小時候就愛夜裏哭,哭得他天天睡不好,像個夜哭郎,”小男孩說,“給我起名叫小郎,不是山裏那狼的‘狼’!”他說著指指眼前的一群小夥伴說,“他們都叫我小狼那個狼,我和我爸爸說了,快給我改個名兒……”
十幾個孩子都蹦著高兒,拍著巴掌說:“不改不改,這名字多好啊,你要改了名字,咱們再做遊戲,就沒人當小狼了!”
“不改就不改,叫就叫--”賈述生說,“你看,多全呀,這才像咱北大荒,有小虎,小熊,小狼,小南雁,缺了你不行……”
賈述生的話還沒完,孩子們拍著巴掌跳起來,濺起一簇簇水花,也撒出去一串串銀鈴似的童聲。
又一個小男孩跑過來說:“我爸爸叫方春,我媽媽叫魏曉蘭,我叫連喜,我的名字都改兩次了。我媽媽是場部的大官兒,我爸爸是分場的大官兒,你認識他們嗎?”他說話有一種驕傲感。賈述生卻沒有反感,孩子,孩子嘛,他哼哈地回答:“認識,認識,你的名字有意思,和他們都不一樣,可能是因為你家的大喜事兒一個接一個,這準是你媽媽給你起的名字。”
連喜搖搖頭:“不知道。”
這時,從另一簇孩子堆跑來一個小女孩,邊跑邊衝著賈述生喊:“爸爸,爸爸,你好多天不回家,我都想你了!我媽媽總說,你過一天就回來,過一天就回來,就是不見你回家!”
賈述生張開胳膊,把女兒迎進懷裏,摸著女兒的頭發說:“嘉嘉,爸爸也想你了,再過一兩天,一定回去看你!”
“你回家,我和你一個被窩兒睡覺,你給我講故事……”小嘉嘉仰臉乞求著。
賈述生連連承諾:“好好好,一定一定。”
說起來有意思,這小女兒出生後,賈述生和馬春霞兩人為給孩子起名犯了愁,起一個不理想,又起一個不滿意,找人起了幾個也不滿意。他倆見先後出生的孩子都是捕意起名,也想隨大溜兒。賈述生說,幹脆把咱們的姓捏一塊兒就算孩子的名字,還有意義。馬春霞笑著搖搖頭,那怎麽行,賈馬賈馬,諧音容易理解成假馬假馬,不好。賈述生又說,幹脆就叫小馬賈。馬春霞說這樣不好,聽白了,就是馬夾,馬夾,是衣服的名字,不好,不好。賈述生說,那我拚字諧音,把“賈”換成“嘉”,為了避免“嘉”字再讀成“夾”字,就叫嘉嘉,別人不知道什麽意思,咱倆知道就行了,最後就這樣定了下來。
“孩子們--”賈述生對身邊的孩子說,“你們別著急,要按著王伯伯教的,好好插秧,等新大米下來,我第一個請你們吃香噴噴的大米飯!”他說到這裏,心裏又泛起一種異樣的滋味。這些孩子都該上學了,由於校舍正在搶建,去師範學校培訓的老師還沒有回來,孩子不能如期上學,心裏又覺得酸酸的不是滋味。
賈述生離開孩子們,走出沒多遠,薑苗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攆上來說:“賈主任,我按著你說的先找了方春,讓他從各隊壓縮一部分勞力,來支援水稻插秧和拔草。他說,已經征求了各隊的意見,各隊表示,現在正是夏鋤大忙季節,都抽不出勞力來,還說,今年氣溫好,雨水好,草苗齊長,一隊、二隊還直告急要家屬隊,說是多數大田地都鬧燕麥荒……”
“燕麥荒是事實,別聽他們瞎虛乎,我還不了解情況!不像他說的那麽恐慌,發揮機械作用,多趟幾遍,用點人力控製住壟眼就行,大田還是要靠機械化的!”賈述生說,“我看透了,方春這小子是在順著魏曉蘭的尾巴根兒往上爬,對我們不誠心,想羹看我賈述生的笑話!魏曉蘭那裏怎麽樣?”
“我也打電話了。”薑苗苗說,“她的口氣有點兒陰陽怪氣的,不像剛當主任時那種趾高氣揚的味兒,也不像剛著大火她燒傷我們去看她時那副癟茄子色了,抻抻悠悠,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就是一個勁兒讓我告訴你等等,再等等。”
“等等?再等等?”賈述生氣急敗壞,出口不遜,開始罵娘了,“她娘的,我這裏急得像火上房了,她還等等,等等,再等等,黃瓜菜都涼了,涼了--”他說著長歎一口氣耷拉下了頭。他本來不是這個脾氣,隻是火窩在肚子裏,如今破天荒地罵娘了,大發脾氣了。
賈述生倒抽一口氣,歎息一聲,字字含淚地說:“俗話說,不插六月秧,要是到五月末插不上秧,還有,那些直播的畦田野草要是不薅出來壓住了稻苗,今年的水稻就算完了,就算全泡湯了……”
“賈主任,這可怎麽辦呢?”薑苗苗急得團團轉起來,“這人又不像別的,沒有種子可以到縣裏買,到縣裏借,這人,這是人啊,在這大忙季節,到哪裏去弄人呀!”
賈述生深深呼出一口氣,咬咬牙說:“魏曉蘭,還有方春這小子,好狠毒呀。現在看來,當初魏曉蘭要擴大麵積,也沒安好心,我們老家就種水稻,她是明知水稻這活兒就這麽一個大忙季節,還鼓勵我多畦苗,說畦苗的稻田產量高,這畦苗費人工她不會不知道,現在是有意要把我和高大喜曬起來,還口口聲聲讓你在這裏蹲點,幫助解決困難。他們不下令你沒有權力調動人呀!再說,咱國營農場,大田作物主要靠發揮機械作用,現在,許多勞力都從第一線抽出來建糖廠、擴建麵粉廠、新建掛麵廠,還要建一個浸油廠,當然了,搶建校舍我沒意見,為了下一代,據我所知,光這四個工地就抽掉了三百多人,其實這些停一停完全可以呀……”
“這麽樣吧,”薑苗苗說,“賈主任,我說了是不算,我假傳聖旨,打著方春的旗號把那三百多人調來!”
“哎呀,”賈述生搖搖頭,“紙裏能包住火嗎?三百多人往這裏一調,雖然不像百萬雄師下江南,也叫興師動眾呀,一動,他方春就會知道的。”
“這幾天,月亮特別好,”薑苗苗說,“拔草不行,我可以動員他們夜間參加義務勞動,就著月光插秧怎麽樣?”
賈述生說:“這倒是個辦法,不過,還是解決不了問題,要把秧插在豐產期上,再加上拔草,也就是這五月十五號到二十八九號這十多天,得需要個二三千人。”
“唉呀,當時就沒考慮周到,”薑苗苗說,“要是知道這樣,真不該一下子搞這麽多!”
賈述生說:“當時不是考慮這水稻生產基地是全分場、全光榮農場的嗎,甚至是全北大荒的嗎,要是都來支持一下,這點活兒算什麽!別說對咱全北大荒,就是對光榮農場來說,也不是什麽大問題。”
“哎--”薑苗苗歎口氣,“賈主任,那怎麽辦呢?”
“這樣,”賈述生說,“我看,采取這幾點辦法,一就是你說的那一條,動員分場基建工地的工人夜戰義務勞動;二是憑著我和高大喜的一些老關係,到各分場以個人名義去求援;三是派幾個人立即分赴各縣城,向縣太爺們告急求援。我看,可以采取這種辦法:動員縣城和鄉鎮的農民來插秧或拔草,比如說,插十畝秧,或者說,拔十畝地的草,我們就贈一畝水田……”
薑苗苗疑惑地問:“就把一畝稻田給他們呀?”
“不不不,”賈述生說,“我是說,今年的收獲歸他們。我想,這種辦法能吸引一些人來。你算吧,二十五萬畝的水田,就是按十分之一贈的話,我們還能必保二十二萬五千畝呢,要是插不上秧或者不薅草荒了田,那不損失更大嘛!那種損失就是扔了,這二十二萬五千畝的效益也有啊,再說,不是扔了,而是轉移到老百姓那裏去了……”
“行!”薑苗苗高興地說,“我看行,必須立即出發去各縣城,我,還有春霞,和幾個縣城都很熟了!”
賈述生說:“也別太急,這樣,你把高大喜、王繼善找來,咱們商量商量再行動。”
“好!”薑苗苗應聲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