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的春天。
暖流融化了虎頭山下小河裏的冰層,春綠悄悄爬上了枝頭。一隊隊大雁排列著整齊的“人”字形,有的落到了渠首附近的河畔,有的繼續展翅向北飛去。
六分場今非昔比了,成了茫茫荒原上一座繁華熱鬧的小城鎮。當年漫天飛雪中舉行集體婚禮的地方,修建起一個栽有丁香、迎春花的圓形大花池,紫的、粉紅的鮮花,含苞未放的骨朵簇成了團兒,擠成了堆兒,飄散著陣陣沁人肺腑的清香。那惹眼的迎春花還沒有長葉,光禿禿的枝頭上就壓了大簇大簇、大團大團的花朵,引得一群群蜜蜂忙個不迭。繞著花池的砂石轉盤路寬敞整潔,從三麵來的車可以直接開到辦公室門前。小燕子式的小平房辦公室,又接了一層,成了一隻肥腴結實的大燕子。當年隻有賈述生一名書記,高大喜一名場長,還有方春、薑苗苗兩名副場長,再就有一名通訊員加上後配的會計馬春霞。如今除增加了一名副場長外,還成立了生產組、政工組、保衛組、會計組、後勤組,每個組都有一名組長。還專門設有團委。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這裏成了黨的組織機構和政府職能較全的服務於四千多人的小首腦機關。那茫茫的荒原早已無影無蹤。第一次踏上這沃土的人,誰也不會相信,這就是傳聞幾千年的北大荒!辦公室門前路隔開著的兩邊,各有一個端莊大方的長方形橫條宣傳欄,是永不褪色的白底大紅字,路左邊端端正正的仿宋體大字是:艱苦奮鬥,勇於開拓,顧全大局,無私奉獻;另一邊上寫的是:發揚北大荒精神,建設大寨式的國營農場。其實,這裏與大寨難比,分場右側生活區的幼兒園、小學校、商店、醫院,依次排列得規矩而端莊,左側的生產和生產設施區,包括機耕隊、油庫、麵粉加工廠、浸油廠、糖廠、發電房在內,相間錯落著,車水馬龍,機器轟鳴,好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辦公樓正前方向大俱樂部兩側都是一色磚瓦化的家屬房,前麵的畜牧區已成規模,蔬菜區機井、排澇工程完備,是機關幹部職工義務勞動的基地……前不久,光榮農場舉行建場十周年慶典活動,老部長從北京趕來豪氣滿懷地宣布:在漫漫的民族史上隻有新中國才有勇氣向地球開戰,才能描繪征服北大荒的偉大時代畫卷!
繼複轉官兵、支邊青年來北大荒之後,國家又分配來了大批大學生和中專畢業生,經過十年艱苦卓絕的奮鬥,他們喚醒了北大荒。新聞媒體反反複複宣布,北大荒變成了北大倉。這裏畢竟還是地處祖國邊陲,消息比較閉塞,複轉官兵們從報紙上、廣播裏剛聽到“造反有理”的口號時,還有點兒發蒙,明明是新中國新時代嘛,怎麽又提出要“砸碎舊世界”?隨著不斷學習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有人一挑頭,還請來些外地紅衛兵“燒火”,“文化大革命”的熱浪也使北大荒沸騰了。造反、奪權、貼大字報,城裏的“文化大革命”熱潮已經開始退潮,這裏正在發高燒,加上又來了一批京、津、滬等大城市的知青,他們身上的戰鬥硝煙,也在這裏彌漫起來。
魏曉蘭成立的紅色造反團勢力不斷擴大,聯合各分場造反派奪權,當上了光榮農場革命委員會主任,方春當上了六分場革命委員會主任。按著場革委會的統一部署,各分場都要舉行慶祝北大荒開發建設十周年、將革命進行到底大會。魏曉蘭接到方春的電話,說是近幾天,特別是知識青年進來以後,這裏出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他在電話裏還沒說幾句,魏曉蘭就聽出來了,也判斷出來了,就是賈述生那幾個家夥人還在,心不死,因此,她專程趕來參加慶祝活動,當然,主要目的還是敲山震虎!
魏曉蘭剛當上場革委會主任不久,家還在六分場,北京吉普車開到家屬區的幹部住宅小區時,天已經黑了。她忽地拉開門,方春正和剛九歲的兒子連喜坐在小炕桌旁吃飯。她把軍大衣脫下來往炕上一扔,開口就問:“我說方春,怎麽的?賈述生那家夥要起刺兒?”
“這幾天已經很明顯,是有這個苗頭。”方春放下碗筷,P股一蹭挪坐到炕沿上說,“要不,我就不打電話和你說了……”
小連喜趁方春說話的空兒,“媽媽,媽媽”地叫著也湊了過來。這兒子出生時魏曉蘭給起了個名字叫大喜,意思是大大地喜歡北大荒的意思;“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給他改了名,叫小紅,意思是要做紅後代;魏曉蘭當上了場革委會主任,方春當上了分場革委會主任後,算是喜事相連,又起名叫連喜。連喜蹭下炕剛抱住魏曉蘭的胳膊,魏曉蘭把他輕輕撥拉到一邊,十分嚴肅地對方春說:“方春同誌,我不是告訴你了嘛!咱們是雙層關係。就革命工作來講,咱倆是上級和下級的關係;就家庭來講,咱倆是夫妻關係。不管是在單位還是在家裏,我是堂堂的場革委會主任,要是按過去的官銜論說,我也是個縣太爺子一級的,你說,你張口一個和我說,閉口一個和我說,這成什麽體統?還拿不拿我當革委會主任了。家裏人都這樣,外人又該怎麽樣?”
方春畢恭畢敬地直稱“是是是”,心裏卻萬分惱火,嘀咕著罵:這個臊娘們兒,一點兒娘們兒味兒都沒有,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黴,腸子都悔青了!要知道她這個熊樣兒,還真不如找個右派和地富的姑娘呢!你看人家那幾個找地富出身的複轉兵,一家人熱熱乎乎過得多好!他心裏嘟嚕著罵,嘴上卻不敢說,這些年來,他算是品透這娘們兒的心狠手辣了。況且,她現在是堂堂的場革委會主任了,吳場長已經被送到“五七”幹校學習,勞動改造去了。她可不管你夫妻不夫妻,犯到她手裏,可真是狠茬子。現在,兩個人心裏有個能解又不能解的大疙瘩:隨著時間的流逝,魏曉蘭怎麽也不相信,她懷孕生這個連喜是因為穿男人的褲衩子穿的。幾次質問方春,方春就是不認賬,可是這已經是一層沒捅破的窗戶紙了。她已經幾次明擊暗敲,詐問方春是不是趁她睡覺幹缺德事兒了,方春嘴硬,你他媽的睡覺就這麽像死豬呀,讓人幹了都不知道?方春咬著屎橛子死不認賬,指著她的鼻子大罵:我沒追查你,你還來勁了呢,你說不上和誰胡搞搞出的孩子呢,走,咱們到醫院領著連喜去檢查化驗血型去。別說,方春這一叫硬,還真把她叫住了。她心裏也影影綽綽地懷疑,是不是在關裏家時和那個小子談對象,有天晚上激動時睡了那一次就懷孕了?細一算時間又對不上號。她心裏畢竟有鬼,事後又一想,莫不是方春這家夥和我晚上喝酒時,酒裏放上什麽讓人迷糊的東西,自己迷糊過去時他幹缺德事兒了?她斷定是這一招兒,直懊悔自己號稱是從關裏家殺到關東的女能人,這麽能,那麽能,還沒算計過方春這小白臉子,越想越從心裏埋下了惱恨方春的種子。但她苦於奔官,仔細一想還想當更大的官,為了這個,怎麽也不能和方春掰了。但她早已下定決心:不過是時機不到,時機一到一定要報,我堂堂的女能人,給你方家揣崽子成何體統?現在看來,早知道有這一天,當時賈述生拒婚都不該上那份子火,浪費那麽多感情。在家裏,她要把方春治理得像一隻服服帖帖的小貓,燒火做飯、洗尿布、劈柴挑水,都是方春的,讓他嚐嚐這女人對男人施行軟專政的滋味。方春呢,恭維在臉上,怒火在心裏:你這個臊娘們兒,你要是掉在冰窟窿裏往上爬呀,我不是用腳踹,就是用棒子往下捶!
“是是是,魏主任,我正式向你匯報。”方春故作恭維,其實也是無可奈何地說,“他要起刺兒,當然不是明裏起了,這無產階級專政這麽邪乎,他敢嗎?我看出點兒苗頭,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來了些知青以後,有那麽幾個知青是右派子弟,總在一起嘀嘀咕咕,肯定沒好事兒!”
魏曉蘭問:“有什麽證據沒有?”
“那倒沒發現。”方春說,“他們在一起肯定沒好事兒,要是調查調查,或者是派人跟著點兒,肯定能發現些能上綱上線的問題。賈述生那個家夥和我走個對麵,頭不抬,眼不睜,滿臉陰雲,他要是翻身了可不得了!”
“這很正常,階級鬥爭嘛,就是這樣!”魏曉蘭說,“方春,給我倒點兒開水,兌上點涼的,我洗洗臉、洗洗腳吃飯。”
方春說:“暖瓶裏沒有開水了,先吃飯吧。”
“怎麽?你說什麽?”魏曉蘭把小棉襖一脫,往炕上一扔說,“你以為我是老農民呢,吃飯不洗手不洗臉,我臉、手、腳一塊兒洗,已經夠體貼你的了。要不,現在洗完手和臉,睡覺時還得洗腳。你自己還不覺味兒,沒有熱水,不會去燒嗎?”
方春斜視魏曉蘭,喘了口粗氣,什麽也沒說,穿上衣服去外邊抱麥秸燒水去了,心裏滿是不高興,直嘟囔。水燒熱了,端上去,又給魏曉蘭拿好毛巾和肥皂盒,他站在正洗手洗臉的魏曉蘭身後說:“魏主任,我還得匯報個事兒。我看,這裏的階級鬥爭要尖銳複雜了,你沒看《豔陽天》裏寫的嗎?賊心不死的老地主把革命幹部家的孩子偷走,弄到山溝裏要給弄死呢!你這一走,就我和連喜在六分場,我總是提心吊膽的,我看,把我調到場部去吧?”
“你說什麽?”魏曉蘭忽地轉過臉來,“瞧你說的這些話,還有沒有一點兒革命幹部的骨氣和鬥爭性了?就讓賈述生那幾頭蒜給嚇住了?你要是走了,這塊陣地誰來占領?你在這裏,我總歸放心些呀!這六分場不同於別的分場,是階級鬥爭的重地,也是賈述生一小撮不死心的家夥惦念著咱們的地方,他們是不會甘心的。把你安排在這裏,是讓你時時刻刻提高警惕,隨時識破、粉碎階級敵人的陰謀。對這裏的事兒我很敏感,這不,你一個電話我就來了。你呢,也要學會在大風大浪裏鍛煉成長才對!”
方春知道拗不過,轉身要去給魏曉蘭盛飯。魏曉蘭往炕沿上一坐,說:“喂,先別忙盛飯,去拿個板凳,放在我這兒,把洗臉盆放上我洗洗腳。”方春滿心不滿意,還是依了。方春等著魏曉蘭洗完腳,把水倒了,把板凳又拿走,趁她擦腳的工夫把飯盛好端了上來。
魏曉蘭說:“夥計,你真是咱這個革命家庭的好後勤呀!”接著摟過連喜親了一口說,“我的乖兒子,在學校裏要好好學習,長大了也像你媽媽似的當個大官兒,啊?”連喜心裏不樂意,剛才親她不讓親,這會兒又來找我,這個媽媽怎麽不像人家的媽媽,怎麽這麽奇怪,他陌生地瞧瞧魏曉蘭,點了點頭。
“方春--”魏曉蘭邊吃飯邊說,“你不用害怕,有我給你撐腰呢,這不,你一匯報我就來了吧。這次,我名義上來參加六分場召開慶祝開發建設十周年大會,其實呢,主要還是你那個電話,你那麽一說,我也覺得是一個問題。這回,要把慶祝分場開發建設十周年和狠抓階級鬥爭結合在一起,震懾一些階級敵人,這個會議的題目就定為‘慶祝開發建設十周年,將革命進行到底’大會。你把會場布置好,要讓地富反壞右資--資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掛上牌子,站在台邊上。我講話時,好好地教訓教訓他們,當然是為了教育那些賊心不死的階級敵人。”
“是,”方春說,“我一定辦好。魏主任,有一點我提供給你,可以作為重型炮彈,一炮就會打哆嗦他們!”
魏曉蘭夾口菜放進嘴裏,嚼嚼咽下去問:“什麽重型炮彈?”
“上掛下連,把批判鄧小平和批判賈述生結合起來。”方春說,“你也一定記得,那是一九六二年的七月份,高大喜從場部參加生產會回來,帶著一份文件,說是鄧小平主持中央書記處會議,專門討論什麽國營農場管理條例,還說,是鄧小平說過,現在主要的問題是生產糧食,隻要能生產糧食,單幹也可以,不管白貓黑貓,能逮住耗子就是好貓。有人傳說,鄧小平要給右派平反,那個賈述生樂得手舞足蹈,要不是我們死堅持,姓賈的那小子的右派帽子真就摘了。那些日子,還有高大喜那些人,他們也沒少瘋狂,還想借著鄧小平的貓論,要給賈述生破壞麥豆生產區的國家宏觀規劃平反呢。現在,全國都在批判鄧小平的貓論,咱們這次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會議,上掛下連,能把批鄧小平和高大喜、賈述生的事連成一體,你說,還不是重型炮彈?!”
“哈哈哈……”魏曉蘭放下碗筷,開懷地大笑幾聲,從兜裏掏出一份講話稿,往方春麵前一推說,“你看,咱倆可真是革命夫妻,誌同道合呀,可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方春拿起講稿一看,講話的重要內容就是他剛才所說的,心裏禁不住湧上一陣美滋滋的感覺。他笑笑說:“魏主任,咱這叫革命夫妻,心心相印呀!”說著兩人都笑了,魏曉蘭端起碗說:“隻有你我這樣的人掌權,我們的無產階級革命江山才能永不變色,毛主席他老人家才能放心呀!”方春高興地說:“我看,這個慶典和批判會結合在一起,一定能開得非常成功!”
“方春,”魏曉蘭臉上堆出笑容,親昵而壓低聲音,怕別人聽見似的說,“咱們既然是革命夫妻,我也是講感情的人,我給你透露點兒組織機密,場革委會已經正式做出決定,為了防止階級敵人的破壞和搗亂,準備把各分場的階級異己分子都統一集中起來,在統一監管下進行勞動改造。這樣,你也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但是--”魏曉蘭又忽地嚴肅起來,“剛才我給你上的那些政治課,你還是要好好消化的,盡管組織上是這麽安排,但是,你作為一名革命幹部,那種革命的勇氣和鬥爭性還是要有的,要在思想上永葆革命青春!”
“說得對,有道理。”方春多少天來提心吊膽,現在算是放鬆了一些。他思想上總覺得有點兒影影綽綽的東西,就是賈述生這些人要暗算他,要報複他……
魏曉蘭又嚴肅起來:“方春,有件事情,你必須格外重視和提高警惕性,這些城市來的知識青年,可不像我們那時候的支邊青年,他們口口聲聲說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又都在城裏‘文化大革命’的大風大浪裏戰鬥過,要謹防他們整事兒!”
“我也感覺出這個問題了。”方春點點頭說,“魏主任,請你放心,他們再在大風大浪裏戰鬥,畢竟是些嘴巴上沒毛的小毛孩子……”
“住嘴!”魏曉蘭手一指說,“你這認識可要吃大虧。現在我已經看出來了,他們不少並不和咱們一條心。”方春眨眨眼:“好,我一定格外注意。”開荒建點十周年慶典和將革命進行到底大會,在分場小俱樂部進行。這小俱樂部和辦公室隔著轉盤道,與一條筆直的沙石路迎門相對。
所謂分場小俱樂部是從實用出發,設計建造得別具風格,它比城市裏的那種能容千多人的俱樂部小,又比鄉鎮那種能容二百人的俱樂部大。當時的設計人員說,作為分場最大的象征建築物,這個俱樂部是消滅工農差別的標誌。中國消滅城鄉差別、工農差別就從辦好國營農場起步,按著國營農場的宏偉發展藍圖,這種象征性構造不無道理。從正門進去,在台的左側外延出一翼,是大廚房,這裏是俱樂部又是集體大食堂;右台延出一翼,是個空堂,四周排放些桌子,桌上側掛著一麵麵梳妝鏡,文藝隊演出時可以在這裏化妝、存放道具,演電影時,這裏又可以放小發電機,平時開大會,台上擺上主席台,台下排好木板長凳,又是大會議室。
會場舞台橫沿懸掛著如魏曉蘭所說的大幅會額,左側的豎額是:慶祝開荒建點十周年不忘步步艱辛;右側是:狠抓階級鬥爭不放鬆將革命進行到底。
主席台上坐著三個人:魏曉蘭坐在中間,兩邊分別是薑苗苗和方春。在奪權鬥爭中,高大喜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對於薑苗苗,魏曉蘭還有幾分怕的意思,因為聽說她見到過毛主席,多次陪毛主席跳舞,真怕她通天弄出事兒來,盡管覺得別別扭扭不合路,對她還算很客氣。在高大喜被打成走資派的時候,薑苗苗曾據理力爭保護過,最後見科以上單位的頭頭幾乎都成了走資派挨批鬥,也就罷了。曆史上還有比高大喜的功勳大得多得多呢,連劉少奇、鄧小平都成了走資派,小小高大喜還算個啥!不過,有薑苗苗維護著,高大喜確實少吃了不少苦頭。
舞台前沿麵向觀眾大哈腰站著六個人,除脖子上掛的牌子上寫著“罪惡”名稱和打著紅×的名字外,各插在脖子上一個像犯人執行槍決時的生死牌,隻不過生死牌是長條形,這個是一個小板條上端釘著一個乒乓球拍子似的圓形牌子,每個上寫著一個字,分別是地、富、反、壞、右、資。靠著這六個人的兩頭分別站著背著衝鋒槍、戴的紅胳膊箍上印有“執勤”字樣、穿著仿軍裝的兩名武裝基幹民兵。
“同誌們,靜一靜了,現在開始開會!”方春主持大會,他站起來放著嗓音說,“首先全體起立,讓我們共同高唱毛主席語錄歌《造反有理》。”
隨著薑苗苗起頭,會場響起了響亮的歌聲:“馬克思主義的道理,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歌聲一停,台下的人剛坐下,方春宣布:“光榮農場六分場開荒建點十周年慶典大會,現在我宣布正式開會!”掌聲過後,不知什麽原因,方春心裏湧起了一種酸溜溜的滋味,臉上現出尷尬不自然的神情。他雙手撐著主席台,雙腳用力踩地,努力調動著全身活力,掩蓋內心的空虛,心裏就像當年受魏曉蘭吩咐,從渠首要去場部發那封告賈述生的信一樣,五髒六腑被掏空了一般空虛。比那時還尷尬難看。腦子裏突然浮上了聽別人常說的“狗戴帽子裝入”這句話,身子就像被截了一骨碌,一下子變得矮小了許多。他使勁兒攥攥拳,憋出一股勁兒穩定了情緒,大聲說:“同誌們,場革委會對我們今天的大會非常重視,場革委會主任魏曉蘭同誌在百忙中趕來參加我們今天的大會,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表示歡迎和最最衷心的感謝!”
方春踏著掌聲走出主席台,揮揮手讓大家停止鼓掌,指著哈腰站著的六個人說:“我們今天的慶典大會的主題,是把開荒建點十周年取得的輝煌成就作為新的起點,實質上,這也是一次將北大荒開發建設事業進行到底的誓師動員會。既然要將革命進行到底,那就要以階級鬥爭為綱,防止階級敵人的破壞和搗亂……”他說著往武裝基幹民兵身旁一站,指著哈腰的六個人說,“這些烏合之眾,也就是各階級敵人的代表,大家有的認識,有的可能不認識,在大會重要內容進行之前,我先給廣大革命群眾介紹一下這些家夥的反動本質。”他板著麵孔,依次介紹起來,“這是地主分子叢高斌。賈述生推行反革命路線、混淆階級是非之後,二隊的高清海娶了這家夥的姑娘,這家夥又鑽進了我們革命隊伍,成了正式職工,在關裏時,每逢過節他都被村裏民兵看著掃大街的。這個杜誌新,他媽的名字不錯,還誌新呢,再想有誌氣變新,骨子裏也是反動的,這家夥和叢高斌是一套號的,大富農,是二隊的張寵娶了這家夥的姑娘,當年就跟著來北大荒的……”他說到這裏,往前走幾步,指著第三個說,“這家夥叫王繼善,可能大家都認識,是混進我們革命隊伍的日本特務,換句話說,就是反革命,是當年日本開拓團侵占我們這裏時的大紅人。據審查組初步審查得出結論,這家夥是日本鬼子撤退後留下潛伏起來的狗特務……”王繼善剛要抬頭申辯,被武裝基幹民兵使勁兒一摁脖梗,腰又哈下了十度。隨著民兵舉手呼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下麵一陣緊跟後,方春繼續說,“這個大家都認識了,賈述生是咱們六分場最大的右派分子,主要罪惡就是混淆敵我矛盾和階級界限,妄圖讓階級敵人卷土重來,以達到他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目的。這個李開夫是壞分子,剛進場那天的聯歡會上,就搞資產階級低級趣味,和席皮男扮女裝演封建社會的才子佳人戲,什麽《十八相送》,這個壞分子已經壞透腔了。這個高大喜呢,不用介紹更多了,是咱們六分場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一進點,就像跟屁蟲似的跟在右派分子賈述生後邊瞎嗡嗡。賈述生垮台以後,他還頑固不化地繼承他的衣缽,堅持改變國家要把北大荒建成麥豆產區的革命路線,亦步亦趨地要恢複日本帝國主義想把這裏建成水稻產區的夢想,這是純粹的崇洋媚外,腳踏實地地走資本主義道路。革命群眾剛給他戴上走資派帽子的時候,他還不服氣,拍胸膛稱自己是上甘嶺戰鬥英雄。光榮隻能說明過去,既不能說明現在,也不能說明未來,你現在要走資本主義,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告訴你--高大喜,你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鐵證如山,永世不得翻身!”他介紹到這裏,洋洋得意地走回主席台,大聲說,“同誌們,慶典大會的第一項,請場革委會主任……”他說到這裏,魏曉蘭捅捅他,他說:“請我們光榮農場革委會主任魏曉蘭同誌代表場革委會做重要講話,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表示最最熱烈的歡迎!”
他這最後聲音一挑高,眼珠子又滴溜溜緊盯著台下,立時引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從方春介紹階級敵人的第一個開始到結束,魏曉蘭一直是板在臉上,喜在心裏。盡管她不喜歡方春,但通過他對階級敵人反動實質的介紹,可以說字字句句都和她想的合拍,抓住了本質性的東西,幾句就叨住了要害,從這一點來說,方春作為革命丈夫,還真可謂是有用之才--不是稱心的丈夫,還可以是稱心的打手呢。自從懷疑他暗奸自己懷孕到現在,還是第一次對他產生了一絲好感。
魏曉蘭端莊地站起來,輕輕揮揮手,意思是讓大家坐下。等到全場注目這一官場發跡人物,鴉雀無聲時,她看一眼講稿又放下,故意拿出鏗鏘有力的腔調說:“革命的同誌們,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方春主任剛才說得對,今天,是我們光榮農場六分場開荒建設十周年的慶典大會,又是建設社會主義新型國營農場、大寨式農場的誓師動員會。十年來,我們廣大革命的複轉官兵、支邊青年和知識分子,在黨的正確領導下,頭頂藍天,腳踏荒原,戰酷暑,鬥嚴寒,吃窩窩頭,住小馬架,手揮鎬,肩拉犁,在這人煙稀少、條件十分惡劣的亙古荒原上安營紮寨,認真貫徹‘五邊’的建場方針。十周年,整整十年的時間。十年,在曆史的長河中不過是短暫的一瞬,我們是用熱血和汗水建成了一個擁有二十萬畝耕地的大分場,打破了自古以來北大荒難開發的神話,在創造人間奇跡的同時,也創造了舉國聞名的北大荒精神。到現在為止,已經向國家上交大豆和小麥四百多萬斤,還建成了製糖、米麵加工、浸油等五個工廠,這是時代的驕傲,也是我們北大荒人的自豪!”她話到這裏,引出了一片自發的掌聲。
魏曉蘭有些得意了,頓時,她覺得自己胸中像有五洲風雲,一舉一動都是大將風度。她低頭掃一眼講話稿繼續講起來:“革命的同誌們,可以說,我們光榮農場建設北大荒的十年,是在共和國的風風雨雨中發展和實現今天的輝煌的。回憶一下吧,這十年來,我們的祖國經曆了反右鬥爭、大躍進、反右傾、國民經濟遭受嚴重困難、國民經濟調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農業學大寨、四清,以至今天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我們的六分場也同樣經曆了這些運動鬥爭的洗禮,才這樣威武地屹立在世人麵前。應該說,六分場就像北大荒開發建設的一個小縮影,是一部艱苦奮鬥的創業史,也是一部尖銳複雜的階級鬥爭史。這些運動、鬥爭雖然過去了,但是,地富反壞右資、各類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無時不在明裏或暗裏以猙獰的麵目和我們做殊死的鬥爭。比如說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賈述生吧,一九六二年反右鬥爭糾偏時,他就想翻案。鄧小平鼓吹‘白貓黑貓’黑謬論時,他又蠢蠢欲動,想和反革命分子--日本特務王繼善勾搭連環翻案,癡心妄想地要放什麽‘小衛星’,建設北大荒的小江南……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錯誤和挫折教育了我們,使我們變得比較聰明了起來’,又教育我們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光榮農場場革委會已經正式做出決定:要把各類壞分子統一集中起來,以學習班的名目接受學習改造和參加勞動,隻許他們老老實實,不許他們亂說亂動……”
魏曉蘭正滔滔不絕,馬春霞突然風風火火地跑進小俱樂部,直奔主席台而來。她在農墾大學畢業以後,被吳場長留在場部生產科當了農業技術員。馬春霞去農墾部參加科學種田培訓班,打算回場後就找吳場長要求,把賈述生調到場部直屬大隊當力工,此時,“文化大革命”的烈火越燒越旺,吳場長和高大喜先後被打成了走資派。馬春霞在北京聽到這一消息如頭頂遭雷,簡直要昏過去,經過好幾天,才算冷靜了下來,已經無心思參加培訓班學習,幾個晝夜不眠,多少次眼前閃過賈述生打成右派的一幕又一幕。她捫心自問自答地思來想去:賈述生一心一意為把農場辦好,吃盡了辛苦。自己可以相信和斷定,他的哪個骨縫裏也沒有一丁點兒反黨的細胞。想到這裏,她又安慰自己,俗話說,哪個廟裏也有冤屈的鬼,隨著時間推移,終究會還賈述生個清白,終究會有個地方說個明白。培訓班期間,她找到農墾部,對那些司、處長的接待不滿意,執意地見到了老部長。老部長一聽是高大喜的事情,非常熱心,詳細聽了她述說的情況後,使勁兒拍著桌子大發脾氣,立即叫秘書處起草文件,批準在渠首開發水田,建設北大荒的水稻生產基地,並以個人名義寫了便函,點名道姓說,賈述生不是右派,高大喜不是走資派,都是英雄派,是革命派!文件起草後密封成兩個文件,讓馬春霞立即帶回送交場革委會一份。老部長擔心有誤,另一封怕有人作梗,就點名讓馬春霞直接交薑苗苗,讓她在分場大會上宣布。
“好消息,好消息!”馬春霞聽說分場正召開大會非常高興,心裏直讚歎:好機會,真是個太好的機會了!她衝上主席台把文件直接遞給薑苗苗,請她拆開宣布。她擔心交給魏曉蘭和方春被壓,急急火火地說,“老部長讓捎來的。你,就你打開吧,給你的,讓你宣布,快宣布給大家聽!”
民兵正要拽馬春霞下去,薑苗苗刺啦一聲撕開了信,瞄了一眼,高興得忽地一下子站起來,不顧一切地走到台前,狂喜地說:“同誌們,同誌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下麵,我給大家讀一份文件!”說完讀了起來:
農墾部革命委員會文件
(墾發字68第21號)
光榮農場革委會並六分場革委會:
經部革委會研究決定:將你場渠首以下五百萬畝荒地和已開墾的全部熟地改造成稻田,建設成北大荒墾區的水稻生產基地。國家將投資修複疏通現有主渠道和支渠道,並根據需要加長和延伸渠道,以滿足水田開發需要。望你們抓緊組織勘探論證,提出準確的投資計劃,抓緊報農墾部研究。
一九六八年×月×日
薑苗苗讀完文件,賈述生、高大喜忘記了自己是被批鬥對象,高興地隨著台下鼓起掌來。接著,薑苗苗又讀了一份以老部長個人名義寫的便函,函裏明確提出,分場成立水田開發生產指揮隊,讓賈述生和高大喜負責這項工作。台下嗡嗡嗡一片嘩然。
“方春,”魏曉蘭的臉刷地變白了,氣喘又心跳,想站起來說說,又不知道說什麽好,臉一側發牢騷說,“他當部長的憑什麽這麽主觀,也沒有個組織程序,拿著咱基層組織還當不當個玩意兒了?也不征求征求意見,講不講民主了。再說,那賈述生是罪責難逃的!我寫信給黨中央、毛主席告他!”
“魏主任,告不得,告不得!”方春悄悄地說,“你可能不知道,我們複轉官兵都知道,老部長是個響當當的將軍,在南泥灣時就在大生產運動中管過事兒,後來又參加了抗美援朝,在抗擊美國侵略者的戰爭中負責一方麵的工作。你是沒見過,我和高大喜、賈述生都在他的指揮下打過仗,他身材魁梧,脾氣暴躁,親臨現場指揮,打過不少勝仗。毛主席很信任他,你可別告,告不贏的,看看想想什麽辦法吧……”
高大喜摘下脖子上掛的牌子一扔,跳著喊著跑出了小俱樂部:“我高大喜不是走資派,是英雄派,是革命派……”
賈述生也摘下脖子上掛的牌子往地上一扔,跳著喊著跑出了小俱樂部:“我賈述生不是右派,是英雄派,是革命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