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述生親自到縣城火車站,接來了席皮的媽媽。席媽媽聲音嘶啞,早已哭成了淚人。她被賈述生和薑苗苗扶著下了汽車,一進橋頭的靈棚,就趴在席皮身上大哭起來:“皮兒呀,你為……什……麽扔下我們……一個人……走啦……媽媽還盼著你春節結婚,明年把媳婦領回……家呢,皮兒呀……連媳婦都沒娶上,就這……麽走了……我的皮兒……呀……”
這聲音撕肝裂肺般震撼著茫茫的荒原。趕來看望或準備勸慰席媽媽的人,誰也插不上話,她什麽話也聽不進去,就是一味地號啕大哭。旁邊的人都在跟著掉淚。
席媽媽哽咽兩聲,又大哭起來:“老天爺呀,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你咋不睜睜眼……連媳婦都沒娶就……咋就讓他走了……呀……”
馮二妮把自己的白被襯撕了一長條係在腰上,“撲通”一聲跪在了席媽媽麵前,抱著她的一隻胳膊哭著說:“媽媽,我就是你的兒媳婦,是,永遠都是啊……”
王俊俊腰係白布帶抱住席媽媽的另一隻胳膊,抽泣著說:“席媽媽,我也是你的兒媳婦,是……我也……是……”
薑苗苗腰係白腰帶跪下了:“席媽媽,我也是你的兒媳婦……”
黃瑛腰係白布帶跪下了:“席媽媽,我也是你的兒媳婦!”
秦小琦腰係白布帶跪下了,荒妹跪下了,馬春霞跪下了……很快來了一百多名腰係白帶的姑娘都跪了下來,她們跪滿了靈棚的地,又在棚外跪出去了一大片,你哭喊著,我哭喊著,她哭喊著,她們都在哭喊著表示:“席媽媽,我是你的兒媳婦,真的呀,你不用傷心……”
賈述生跪下了:“席媽媽,席皮走了,我就是你的親兒子!”
高大喜、李開夫、張愛寶、孫振鵬、周德富等都跪下了,也在哭喊著:“席媽媽,我是你的兒子……”
月色昏昏,浮雲淡淡,涼風像張著貪婪的大口,吸幹了每片葉每棵草裏的綠色,使它們變得萎縮而枯黃起來。茫茫的北大荒啊,一片片青蒼蒼,一片片黃茫茫,惟有那被開墾的土地,像一片連綴在一起的黑石那樣漆黑發亮,它們像是在向江河山川和天空宣告著荒野的死亡,宣告著這黑色生命的誕生。
席媽媽受感動了,擦擦眼淚說:“孩子們,好好好,席皮走了,你們都是我的兒子!姑娘們,你們都是我的兒媳婦!我接到的電報上,並沒有說我皮兒走了,快到咱這地方的時候,去接我的賈書記和薑副場長才告訴我……”她抹抹眼淚急忙說,“快,你們快都給我站起來吧!”待大家都站起來後,她說,“不是我老婆子沒完沒了哭個沒完,我確確實實是受不了哇!當時一聽說,我腦子就像叫雷轟炸了一下子一樣,嗡嗡嗡什麽都聽不見了,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了,天昏地轉。我老婆子不是不通情理,讓我哭哭,心裏才能好受一些,席皮一個人走了,有你們這麽多兒子、媳婦,我還怕啥!”
賈述生眼圈濕潤著說:“席媽媽,你老這樣想就對了,你相信我們,會像你的親兒子那樣伺候你!”
“信,我相信。”席媽媽擦著眼淚努力止住抽泣,走出靈棚說,“我兒皮子連給我寫了好幾封信,說北大荒如何如何好,估計就是冷點兒,一個勁兒地誇這裏的領導怎麽怎麽好,還說國家撥了一批又一批款,正在蓋新房……”她牽起馮二妮的手說,“說的最多的還是二妮多好多好,還說已經和二妮商量好了,等你倆一結婚,明年就把我老兩口接來……”
馮二妮說:“媽媽,席皮幾次和我說過,我都同意。你老人家隻要同意,這個計劃還照常進行,等分場蓋好了磚瓦家屬房,請求分場分給一戶,把你們二老接來。我上班,你們在家裏養豬、養鵝;老了,我伺候你們……”
“沒問題!”賈述生瞧瞧馮二妮,感動了,心裏充滿了無限感慨,多好的青年人啊!一轉臉握著席媽媽的手說:“席媽媽,沒問題,今年時間緊,蓋的全是集體大宿舍和供新婚夫妻住的小鴛鴦房,明年秋天就要蓋新的磚瓦家屬房,隻要你老人家肯來,蓋房子時就帶你一戶,走了一個席皮,還有這麽多兒子,這麽多媳婦,你老了,都能伺候你!”他的話音一落,所有的人都向他們靠攏了過來,像是要來搶這位老媽媽似的,同時,還響起了嘈嘈雜雜的許諾聲。這個說,席媽媽,沒問題。那個說,席媽媽,你老放心吧。席媽媽感動地東瞧瞧點頭,西瞧瞧點頭,悲切和溫暖交織在一起,她有了能支撐著站穩的力量了。想說什麽,直嘎巴嘴,半天才說:“孩子們,剛才,我趴在皮兒的靈床上還尋思,向領導提出來,怎麽把我皮兒的屍體運回山東老家安葬呢!這回不用了,就把他安葬在北大荒,這樣,我也就鐵心了,不用等明年秋天,明年春天,清明節上墳燒紙前,我就和老頭子搬過來,有個窩兒住著就行。我兒子留在了北大荒,我和老頭子也跟來,還有個十八歲的姑娘,我回去問問她,願意在北大荒找婆家也跟來。我來了不能幹別的,給大家洗衣做飯,老頭子給大家望門打更,養豬喂雞,都行啊……”
“行啊,行啊!”高大喜激動地握住席媽媽的手說,“席媽媽,你回家商量商量,要是姑娘來,可以接收成正式職工,我來負責安排。在關裏找對象領來也行!”
席媽媽握住高大喜的手說:“好,那就這麽定了!”
“席媽媽,”賈述生問,“你不是說要征求征求姑娘的意見嗎?”
席媽媽說:“隻要我橫下心就不征求了,讓她來她就得來,我姑娘聽話。再說,我老兩口子都來了,她一個姑娘家還留在那裏幹啥!”
“好吧,那就這麽定了!”高大喜說,“薑副場長,你領著席媽媽到宿舍裏休息一下吧,讓炊事員單獨做飯,多做幾個菜。”接著一揮手說,“同誌們該幹啥都幹啥去吧,我和賈書記,對了,還有四隊王隊長,商量商量安置席皮同誌的一些後事,有事再通知大家。”
圍來的人群悄然散開了。
“賈書記,高場長--”王繼善指指離他們村不遠的那座小山丘說,“我提個建議,就把席皮葬在那座虎頭山上吧。”
賈述生問:“虎頭山?”
王繼善說:“是啊,那座山叫虎頭山。從遠處看,那座山像個虎頭。當年,日本鬼子霸占這裏時,一個小軍官死後就葬在那裏,日本鬼子信神信鬼講迷信,那虎頭山下麵就是小清河,說是葬在那裏風水好,叫做頭枕青山腳踏川,輩輩做高官!”
賈述生問:“一個日本小軍官葬在那裏?怎麽死的?”
“要提起來話長了,氣死人了!”王繼善說,“要是簡單地說,那個小日本鬼子叫鬆田井郎,拿著中國勞工不當人。有一天夜裏,窩棚裏一個從山東抓來的勞工還沒死,他就讓人拖出去喂了他的狼狗。時隔不久,幾名勞工在一個夜裏瞧準一個機會,硬把他掐死了。開拓團的日本團長這麽追查,那麽追查,也沒查出一點兒線索。埋葬鬆田井郎的時候,日本鬼子當場槍斃了兩個有嫌疑的勞工,作為埋葬儀式的一項,算是了事了。”
“他媽的!”高大喜大罵一聲,“野心不小,還他媽的輩輩出高官,是想長期霸占我北大荒呀!”他接著憤怒至極地說,“這群慘無人道的野獸,侵略野心太大了,這日本侵略者不僅想長期侵占我們的領土,還想祖祖輩輩在這裏當官,癡心妄想!王隊長,你負責帶幾個人,現在就去動手把那墳掘掉,把屍骨遠遠扔走,放上柴燒燒那墳穴裏的晦氣。祖國東北的大好江山回到了人民的懷抱裏,咱們就把那虎頭山定為烈士陵園,把為開發建設北大荒而獻出生命的每一位墾荒者都葬在那裏,供後人敬仰,讓英靈永駐北大荒!”
“好,我現在就領人去!”王繼善應聲走了。
“既然這樣--”賈述生說,“高場長,我們就得好好商量商量開個追悼會,一是告慰去者,再也是號召全體墾荒戰士向席皮舍身為公的精神學習,樹碑立傳,讓北大荒永遠不忘記他們,讓曆史和人民永遠不忘記他們!”
“我同意,”高大喜說,“你找幾個人研究研究吧。現在已經是晌午了,這頓中午飯對付過去,我得督促督促搭帳篷的,再看看往這裏運給養的怎麽樣了,必須確保在大會戰期間大家的吃住沒問題。”他剛邁開步,又回頭說,“賈書記,研究的時候別忘了吸收席媽媽參加。”
賈述生點了點頭。
飄啊,遊啊,一堆堆深灰色的濃雲,低了又低地沉著、沉著,像要壓住這茫茫的北大荒。那林中的樹葉,荒原草尖上的草籽兒和籽殼紛紛開始凋落了。
席皮的追悼會就在虎頭山東坡下端的墓穴前進行。墓穴左右和下端站滿了黑鴉鴉的人群,每人胸前都戴著一朵小白紙花,分場所屬四個生產隊,除個別脫離不了崗位的都來了。
席皮身著那套洗褪了色的軍裝,胸前掛著十多枚勳章,靜靜地躺在墓中。遺體兩側簇擺著鬆枝,一頂單軍帽,一頂棉軍帽分別放在腦袋的左右側,臉上塗上了一層從樹林裏采來的淡淡的紅果粉,像綻笑時煥發出的紅光。“同誌們--”高大喜主持葬禮儀式,悲壯地宣布,“向地球開戰的北大荒英雄’--席皮同誌追悼會和安葬儀式現在開始!讓我們懷著崇敬的心情,向席皮的遺體三鞠躬。”他說完,和站在左右的分場領導班子成員、席媽媽、馮二妮一起背轉身去,人群左右的人都隨著他們深深地鞠了三躬。
高大喜繼續宣布:“下麵,請分場黨委書記賈述生同誌致悼詞!”
“同誌們--”賈述生顯得很疲憊,從麵部看,這幾天來,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惟有眼神裏讓人看出還透著堅毅的光芒。他掃視一下左右和前麵,語調低昂而悲壯,“向地球開戰的北大荒英雄,是分場黨委研究決定授予席皮同誌的光榮稱號。我們響應黨中央的偉大號召,頭頂藍天,腳踏荒原,戰了酷暑,還要鬥嚴寒,吃大米子、住馬架、手揮鎬、肩拉犁,以比在朝鮮戰場、進藏、剿匪中更無畏的精神開始了向地球開戰。勝利的號角吹響,已經有兩萬畝千古荒原乖乖躺在我們的腳下了。這場戰鬥恐怕既要持久又要十分艱巨,包圍我們的有‘鬼沼’,有猛獸,有酷暑,有嚴寒,有人類生存最艱苦的原始的生活環境,對我們這些打過無數勝仗的複轉官兵們來說,這場攻堅戰,比一場真槍實炮的戰鬥還要卓絕,還要艱辛,還要付出更多呀!請看,在我們民族的曆史上,不管是對內對外,打過勝仗的軍隊不在少數,而向北大荒開戰打過勝仗的卻絕無僅有。史書記載,北大荒的墾殖,應該追溯到遼金乃至秦漢時期,大規模有組織的墾殖始於明清。明洪武年間,朱元璋推行‘足兵、屯田、備邊’之策;清初,麵對著沙俄入侵,清王朝多次頒布‘招墾會’,實行‘旗丁’製,以強防務。康熙二十三年,也就是一六四八年,康熙帝下令征伐入侵的俄羅斯軍隊,曾在此駐城屯田。以後,又來了日本開拓團……曆代統治者、侵略者的開墾都因自身無法克服的矛盾以失敗而告終。如今,隻有我們這些共產黨領導下的複轉官兵們、山東支邊青年們才真正成了開發北大荒的主人。就像郭沫若詩中讚揚的那樣:我們是向地球開戰的一代勇士!席皮--就是這一代勇士中的英雄,他的光輝名字將與日月同輝、江山共存。北大荒不會忘記,曆史不會忘記,人民永遠不會忘記,席皮同誌永垂不朽!席皮同誌的媽媽、爸爸永世光榮!我們一定要完成席皮同誌未竟的事業,把虎頭山畔建成北大荒的小江南,以告慰英靈,報效祖國和人民。席皮同誌永垂不朽!永垂……”
這聲音時而激昂,時而悲壯,風止林靜,呼喚得荒原山川也在肅立、敬仰和默哀,連野獸也不知躲藏到哪裏去了,遠近沒有一聲鳥鳴和獸叫。
高大喜宣布請席媽媽講話,席媽媽回頭瞧瞧安靜的席皮,淚水漣漣,抽泣不止,幾次擦眼淚,幾次嘴唇翕動才斷斷續續地說:“領……導們……孩子……們……,皮兒是……我的兒子,也是北大荒的兒子……”
“席媽媽……”賈述生雙手攙住席媽媽的胳膊,激動地說,“我們都是您的兒子,都是北大荒的兒子……”
高大喜內心湧起一股熱流,情不自禁地舉右手攥起拳,衝著眾人激動地向蒼天和大地宣誓:
我們是北大荒的兒子……
刹時間,在場的人像心有靈犀一點通似的,都不約而同地舉起右手攥成拳,跟著高大喜宣誓:
我們是北大荒的兒子,
我們要為北大荒事業獻青春,
我們要獻了青春獻終身,
我們要獻了終身獻子孫!
恢弘豪邁的聲音,在茫茫的北大荒原野上飄蕩著,激越而昂揚。
“同誌們--”高大喜說,“薑副場長和戰地宣傳組的同誌們要把一首《北大荒人的歌》獻給北大荒的英雄席皮同誌,也獻給北大荒的兒女們。”
薑苗苗向前邁出一步,給席皮的遺體深深鞠了一個躬,然後轉回身唱了起來:
第一眼看到了你,
愛的熱流就湧出心底。
站在莽原上呼喊,
北大荒啊我愛你,
愛你那廣袤的沃野,
愛你那豪放的風姿。
啊,北大荒我的北大荒,
我把一切都獻給了你。
薑苗苗聲音剛落,她身旁宣傳組的十多人用同樣的旋律唱了起來:
北大荒的風風雨雨,
我們同甘共苦在一起,
一起分享春風的愛撫,
一起經受風雪的洗禮,
你為我的命運焦慮,
我為你的收獲歡喜,
啊,北大荒我的北大荒,
我把一切都獻給了你。
集體合唱聲音一落,薑苗苗的歌聲又引起了新的旋律在長天大地間飄蕩:
你的果實裏有我的生命,
你的江河裏有我的血液,
即使明朝我逝去,
也要長眠在你的懷抱裏。
即使明朝我逝去,
也要長眠在你的懷抱裏。
悲壯的歌聲像滾滾的浪濤彌漫著北大荒的山山水水,喚起了每一個墾荒者熱愛北大荒、為北大荒開發建設的激情。他們唱著,流著眼淚,聽的人們抽泣著,也在流著眼淚。大自然也受了深深的感動,天在刹那間陰暗了,四野刮起了秋風。天似乎也要垂淚,地似乎也在悲泣。
向席皮的遺體告別後,人們默默地離開了,往工地送大家的車一次拉不過來,誰也不上車,誰也不等待,都默默地朝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