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起涼風了。馬架子裏已經有了涼絲絲的感覺。方春從床上扯過一件棉軍裝,遞給魏曉蘭。魏曉蘭笑笑穿到了身上。方春說:“曉蘭,約你來我這裏一次,真不容易。”魏曉蘭說:“你說,白天,你工作這麽忙,我來幹什麽。再說,這裏到處都是眼睛。你到四隊去接我,還要開車送我回去,多麻煩。”方春笑笑:“和你在一起,怎麽的我都不嫌麻煩!”他深情地瞧瞧魏曉蘭說:“要是嫌麻煩,今晚就別回去了,天亮時我悄悄送你走。”魏曉蘭獻媚地一斜眼:“瞧把你樂的!”方春聽出了她的心聲,忙說:“這裏雖然就一床被,咱們都不脫衣服,背靠背,誰也不挨誰。”魏曉蘭打情逗趣地說:“背靠背不也是上床了嗎?”方春一閉眼一抬鼻子:“這上床和那種脫光了上床同居不一樣呀,隔衣如隔山,還等於誰也沒挨誰,隻是兩塊布挨布!”魏曉蘭說:“狡辯,狡辯,反正你拐彎抹角是想占我的便宜!”方春嘻嘻一笑:“不占你的便宜占誰的便宜呀?你說?”魏曉蘭說:“可也是。”方春推開門一看,遠處一片黑魃魃,賈述生、高大喜、薑苗苗的馬架子裏都亮著燈,支邊女青年的帳篷裏傳來了銀鈴般的笑聲。他關上門,剛要上閂,魏曉蘭過來阻止說:“別,別上閂,要是一旦來人了多不好。”方春說:“到這時候就沒人來了!”魏曉蘭說:“要有特殊情況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你坐下,咱倆說點兒正經事兒。”
方春問:“什麽正經事兒?”
“方春,”魏曉蘭親昵地問,“我來到北大荒倒是時間不長,通過參加幾次會,我怎麽感覺到賈書記和高場長像是不怎麽重視你呀?就我觀察分析,你政治敏感性強,聰明能幹,表達能力又強,應該多發揮些你的作用呀……”
“你看出來了?”方春心裏像瞬間揉進了一把沙子一樣難受,從自己的戀人的嘴裏說出這種話,他的自尊受到了極大的挫傷,同時更加激起了他對賈述生、高大喜的積怨,便發牢騷說,“我這話沒對任何人說過,心裏一直憋著。你說吧,他們分工叫我抓生產,眼下生產是什麽,就是開荒,讓我抓呢,他們又一竿子插到底地抓,我不過就是隨幫唱影兒,給他們跑龍套,當燈泡……”
“這樣也好。”魏曉蘭說,“實說吧,也就是咱倆有了這種關係,我才和你說真心話。那天割豆子時,我不是和你說了嗎,他們在一些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根本就沒有接著黨的路線和方針政策辦!要我看呢,就這麽幹下去,早晚要出事的。”她看出眼前這副場長是真心愛自己,在竭力地追求自己,討好自己。她表麵上這麽應酬,心裏卻怎麽也愛不起來,總覺得他太輕浮,太稚嫩,一看就是幹不成大事的料。大概是出於在政治上尋求幫手的緣故,就這麽似是而非地讓方春覺出自己已默許了他的追求。這幾天,她心裏翻騰得厲害,特別是每次到分場開會回來,看到馬春霞占著書記夫人兼會計的位置,心裏說不上是種什麽滋味。方春幾次約她晚上來都沒來,這回來是想要給方春在政治方麵上課,同時也探探他的底,如果他在政治上能應和順從自己,就和他來個忽忽悠悠的政治愛情,她問:“方春,要是這些邪惡勢力大抬頭,你敢不敢鬥爭?”
“這……”方春雖然背後有牢騷,但一見到賈述生或高大喜就打怵,從內心裏有種矮半截的感覺,一時忍不住時,迎合他們發表些意見,回來還直後悔,後悔自己太膚淺。要像魏曉蘭說的“鬥爭”,還真有點兒心裏突突的。為了討好魏曉蘭,他瞧著魏曉蘭睜圓的眼睛,理直氣壯地說,“敢!有什麽不敢的,在朝鮮戰場上,我一個人身背話務機,都敢冒著敵人的炮火往前衝,怎麽能不敢和一些錯誤的思想作鬥爭?!那還叫什麽副場長,那還算什麽共產黨員!”
“好!有正義感。”魏曉蘭說,“你將來肯定會有大作為,有大出息。”
方春笑笑:“現在是沒有那可能,恐怕還得等你能升大官那天,靠你提攜!”
“也別門縫裏瞧人瞧扁了。”魏曉蘭覺得他話裏有點兒不全是正兒八經的滋味,就用酸溜溜的口氣說,“說不定,也是沒準的事兒呢!”
方春聽出不對味兒了,急忙掩飾:“不是沒準的事兒,而是有準的事兒,要不,我怎麽會看中你呢!”
“貧嘴!”魏曉蘭輕輕一笑。方春往她跟前湊湊,順勢就把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脖子,向她吻去。魏曉蘭輕輕推著他說:“別的別的,親嘴會得傳染病的!”
方春眉頭一皺:“我沒有傳染病呀!你有嗎?”
魏曉蘭說:“我相信,你沒有,我也沒有。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說是空氣裏、喝的水裏、人的手上到處都有細菌……還說,人和人接觸,特別是親友、戀人,最好不接吻,而是握手,既親切,又文明禮貌……”
方春有點兒傻眼了,掃興之後又把左胳膊搭上去,右手直插衣襟下的肚皮,那手剛要順勢往上滑動,被魏曉蘭笑嘻嘻地推開,趴到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說:“我的春,你現在摸了,到咱倆結婚時還有什麽意思,等新婚之夜,我送給你一個沒讓男人吻過,渾身一點兒也沒讓男人觸摸過的女兒身該多好!你甜蜜,我甜蜜,甜甜蜜蜜共甜蜜,該有多美多好,多麽有詩意,讓我們的愛情像天空一樣藍,像大海一樣碧,我就瞧不起那種沒結婚就亂親亂摸,甚至上床,帶著懷孕的肚子結婚,把美好的婚姻搞得混混濁濁,實在是太沒意思。我們村就有一個,讓外人都說笑話,那多沒意思。春,你說呢?”
方春聽了這些像詩又像散文一樣的話,發傻似的瞧著魏曉蘭不吱聲了,心想:這家夥是沒拿定主意跟自己呢,還是耍自己呢?
“我的春,春,”魏曉蘭猜測到方春有點兒不高興了,故意用嬌滴滴的神態和口氣說,“咱們當領導的,得注意點兒影響呀,你看高大喜和薑苗苗,賈述生和馬春霞,誰在一起摟摟抱抱了?”
方春抓住理似的說:“人家摟摟抱抱還讓你看見呀?”
“即使不讓你看見,也慢慢會顯出標誌來。”魏曉蘭說,“我聽人說,姑娘要是讓男人親了,那腰就變粗,P股就變胖,走路一拽一拽地多叫人笑話。你要愛一個姑娘,得理解一個姑娘的心理呀,再說,賈述生、高大喜這麽歧視……”她剛要說出“這麽歧視咱”,一下子又改了口,“這麽歧視你,我這人就是這麽想,這一輩子,不圖蒸饅頭,隻圖爭口氣,事業有成了,咱們談情說愛,卿卿我我起來才有滋味,心窩裏塞著一把草,紮紮拉拉的,吃蜜也不甜呀……”
方春聽愣了:可也是,我也是在上甘嶺戰鬥中立過不少功的呀,憑什麽輕視我?
魏曉蘭見方春的情緒好點兒了,說:“我看,你的能力和水平也不比他們差,英雄會有用武之地的……”
突然,電燈滅了。馬架子裏變成一團漆黑,方春側身一聽,旁邊小發電機房的轟隆聲停了,他打亮手電筒推開門一看,所有帳篷窗口的亮光都沒了,四處一片漆黑,這是發電機出問題了。他知道,管後勤的薑苗苗會馬上出去安排人檢修。隨著開荒隊伍進點,先用拖拉機做動力,帶動小發電機發電,這是老部長的安排,他說過別的設置暫不搞,也要在每個開荒點把發電搞起來,有了它,有些難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不僅僅是解決照明,還可以小規模地磨麵、榨油等。老部長就是有氣魄,國營農場,國營農場,就是不同於鄉村,有了電,就有了光,就有了生氣,能給北大荒人帶來多少愉快和光明呀!
方春回手關門,用手電照著點燃了汽油燈。油燈就掛在頭頂上,馬架子不大,這一點上倒也很明亮。
方春忽地站起來說:“曉蘭,你的意思是先立業後成家?”還沒等魏曉蘭應答聲出口,“咣啷”一聲,吊掛著的油燈被撞跌在地上了,頓時,火苗隨著散撒的油四處飛濺起來,行李著了,馬架子的苫草著了,濃煙越來越大,方春拎起門口的一桶水往床上一潑,行李上的火苗一縮,緊接著又呼呼著起來。方春正不知所措,魏曉蘭狠狠地囑咐一句:“千萬別說我來了!千萬!千萬!”她剛要推門跑,聽到門口已有呼喊聲和腳步聲,隻好拚命地爬過床,從放雨水的後堵頭一擄苫草爬出去跑了。“小心有野獸!小心……”方春嗆得喘不過氣來了,跌撞著推開門,一頭栽到了門口的地上。
“救火呀,不好了!”
“方場長的馬架子著火了!”
人們呼喊著,拎著水趕來時,整個馬架子已經變成了一個大火球,架杆已發著劈劈啪啪的聲音,沒救了。
分場區所有馬架子、帳篷裏的人都被驚動了、趕來了,都無可奈何地瞧著火越燒越旺,很快又越燒越小。
“方副場長,”賈述生問,“怎麽搞的?”
方春低下頭:“我沒注意碰翻了油燈。”
“真夠糟糕的!”高大喜一跺腳發了脾氣,“這還是我們進點以來的第一起火災事故!幸虧是個小馬架子,要是新蓋的磚房呢?也幸虧今晚沒風,要是有大風,弄個火燒連營怎麽好!糟糕,真是糟糕透了!……行了,事情已經發生了,今後接受教訓吧!”賈述生對方春、高大喜說完一揮手,“同誌們,回去休息吧,大家都注意著點兒,千萬別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
人們紛紛散去,賈述生說:“方副場長,今晚就到我的馬架子對付一宿吧。”
方春心裏有事兒,惦著倉皇逃竄的魏曉蘭,要是讓狼吃了,讓黑瞎子舔了,這場小事故可就成了紙裏包不住火了。他吞吞吐吐地說:“賈書記,不行,我打呼嚕打得厲害,影響你睡覺和休息。”
“我不怕,”賈述生說,“你的呼嚕聲還能打過上甘嶺的飛機大炮?戰地休息時,不照樣睡得很香嗎?”
高大喜說:“賈書記,我不怕打呼嚕,讓方副場長到我的馬架子裏去吧?”
“不不不,”方春連聲謝絕,他心裏早有譜了,“我到張大夫那個馬架子醫務所睡一宿吧,這樣,都方便。”
賈述生點點頭:“可也行。”
“好,我就去。”方春心急如火地朝前走,去找張大夫要鑰匙。
“賈書記,”高大喜見方春走遠了,說,“這第一起火災竟發生在分場的領導身上,影響很壞,一定要讓方春認識錯誤,教育大家,絕不允許再有類似事情發生。”他說著一轉話題,“賈書記,這兒天,我怎麽發現方副場長的情緒有點兒不對頭,你是不是找他談談?”
賈述生說:“我也隱約有這種感覺,再注意觀察觀察吧,找不出什麽緣由來怎麽談呀?談什麽?”
高大喜說:“這場小火災就可以談一談,讓他接受教訓!”
“我想想。”
“你不談我談!”
“不,”賈述生說,“還是我來談。你我也休息吧,要談明天再說。”他知道,讓他去談真不如自己談。確實,作為領導班子裏的一名成員,是到了該和方副場長交流交流思想、談談心的時候了。分場幾次開會,幾件事情上,都有不同意見。有不同意見很正常,問題是這方春的不同意見裏,像是埋藏著一種什麽情緒。
方春找到張大夫要了鑰匙,進了馬架子衛生所。這裏比賈述生他們的馬架子辦公室小一點兒,放上一張床和一個醫藥櫃,就沒多大地方了。他躺在床上,心像被揪著,渾身像被針紮著。約摸其他人都安穩了,他輕輕推開門縫一看,左右沒人影兒,悄悄溜出來啟動一輛汽車,繞著道朝魏曉蘭逃走的地方駛去。他估計,魏曉蘭怎麽也不會走出很遠,停下車把頭探出車窗,撒眸一下,沒見有野獸,急忙跳下駕駛樓,用雙手拱成個喇叭喊:“曉--蘭--,曉--蘭--!”
他喊了一陣子沒有人應聲,開著車又走出一段,下車喊了一陣子,仍沒有應聲,心裏緊張了:莫非是喂野獸了?那可糟了,要是追查起她的失蹤來,該怎麽說呢?再說,好不容易找到了既是戀人又是誌同道合者……他一直把車開到了四隊,狗叫和汽車聲驚動了羅益友,也驚動了王繼善,他倆一聽說魏曉蘭不見蹤影了,都著急地問是怎麽回事。方春撒謊說,魏曉蘭有話,說是今天要到分場去找自己匯報四隊的工作,見她沒去,就開車趕來了。兩人聽後都非常著急,王繼善說,下午時天還大亮,魏書記說要到分場去,我不放心,要送她她不讓,就派羅益友送的。羅益友說,送到離分場不遠處時,魏曉蘭非讓我回去不可,自己就回來了。
方春已經顧不上想更多了,同意王繼善和羅益友的意見,三人一起乘車往回找。
車燈一閃一晃,就像從方春心裏發出的一個個危險的信號。車每走一段,他們就下來喊一陣兒,快到分場的時候,隨著車燈一閃,羅益友指著他設下的窖獸的陷阱旁邊的一棵信號樹說:“你們稍等等,我去瞧一眼,不是黑瞎子就是野豬掉進我的陷阱了。”他打著手電跑過去,一看見陷阱塌落出了一個大窟窿,高興地用手電往裏一照,卻大吃一驚:那不是魏曉蘭嗎?急忙喊來方春和王繼善,用吊繩把她拽了上來。她已經臉發青、腿發軟,她吞吞吐吐說了掉進陷阱的過程。三人歎著氣,一起把她扶進駕駛樓坐下。方春一再囑咐這事不要傳出去,但又解釋,傳出去也沒啥,隻是有點兒影響隊幹部的形象,直到王繼善和羅益友點頭稱是,大家上了車朝四隊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