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幾乎人人心裏都像有一團火焰在跳蕩的夜晚。
席皮坐著解放牌大卡車回到一隊開荒點,剛進馬架子坐在鋪沿上,李開夫推門走了進來。席皮和地鋪上的幾個夥伴同時一愣。這個李開夫倒是常來這裏找席皮,但沒這麽晚過。
“喂--這麽晚了,怎麽不回自己隊?”席皮問,“是坐我們隊的卡車來的吧?”
“坐後邊那輛車。”李開夫演戲的粉裝沒有洗淨,臉上花裏胡哨,往席皮跟前一坐,摸摸席皮的臉蛋問,“喂,老弟,怎麽樣,這一巴掌打得疼不疼?”
“你夥計可真是吃了鹹的操心淡的,”席皮一撥拉李開夫的手,帶著挖苦的口氣頭一搖晃,“狗咬耗子多管閑事,不疼不疼,好受極了……”
高大喜戲台上那一槍,震醒了席皮。前些日子,大家都叫苦叫累,議論紛紛,說是在這裏有可能打一輩子光棍的時候,李開夫見席皮敢冒炮,又聽說他滿身榮譽,串弄過要從關裏家給介紹個對象,還鼓搗他帶頭逃跑,而且還設計了一套方案,如何去八家子向老鄉買幹糧,如何抵禦逃跑路上遇到的野獸,現在想想,真有點兒後怕。高大喜那橫勁兒、虎勁兒,逃跑時要是真讓他抓住,要是正趕上他在氣頭上,他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真就有可能給上一槍!戰場上槍林彈雨,那麽多槍子兒像是長眼睛似的,有的在身上擦擦邊兒,有的打進肉裏也沒打到要害處,要是死在高大喜槍下,死得多窩囊!想著,後怕著,席皮對李開夫有點兒酸味了。
“你老弟這是抽的哪股瘋呀,”李開夫臉一冷,“我沒回自己隊的開荒點,見你挨打了就來看你,還陰陽怪氣的,什麽意思?”
席皮也沒好氣:“臭戲子,你再這麽看我幾回,說不定就把我看到西天上去了……”
李開夫心有靈犀,席皮一說到這裏,立刻猜出他要說啥,一臉苦笑地站起來,口氣也軟下來:“席老弟,你可要憑良心說,我來好幾回看你,可都是為你好呀!要是不好咱們都不好,這點兒心思你不光不領情,還往歪處想,那可不夠意思。誰知情況有變化,你要是拿好心當驢肝肺,可就太不可交了……好了,好了,”他一扭身,邊往外走邊賣關於地說,“嘿,告訴你吧,這麽晚了我還來看你,可是有件重要的事情,是關係到你的。你這個熊樣兒,嘿,我走了……”
席皮一時愣了,能有什麽事兒?是啊,這麽晚了,他看完節目不回二隊開荒點,直奔這裏來,一定是不同尋常,便P股一蹭下了鋪,一把抓住李開夫:“老兄,開個玩笑,何必當真,什麽事?”
“你來--”李開夫拽住席皮走出馬架子,“到外邊說。”馬架子裏的三名複轉軍人都不屑一顧地斜了他倆一眼,誰也沒吱聲。
李開夫拽著席皮來到了馬架子斜對麵一棵小樺樹底下。馬架子門口因倒洗臉水、洗腳水和刷碗水、剩菜湯,酸腥味兒引得成群的蚊子從一黑天就在這裏嗡嗡嗡飛旋。這蚊子的嗅覺很靈敏,席皮和李開夫一出來,就緊隨著腳步分成兩個團夥兒,在他倆頭頂上扭成團兒地嗡嗡嗡、哼哼哼地飛旋起來,找準機會叮上去就是一口。
“他媽的,別說狼蟲虎豹了,北大荒這蚊子就夠厲害的了!”李開夫用雙手摩挲著脖子和臉,瞧瞧左右前後,神秘兮兮地貼近席皮的耳朵說,“席老弟,分場來這麽多大姑娘,憑咱哥倆這兩塊料,我是能文能武,你是滿身榮譽,每個汗毛孔裏都冒英雄氣,怎麽也得撥拉著挑個好點兒的呀,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兒!”
席皮果然來了精神頭:“你說,怎麽個撥拉法呀?賈書記和高場長也不能讓咱倆撥拉著挑呀?”
“你小子呀,頭腦就是簡單,就是讓你撥拉著挑,人家姑娘不跟你也是個白搭呀!”李開夫說,“這玩意兒呀,我想了,得做思想政治工作,突出政治……”
席皮隻顧聽話對答了,忘了雙手摩挲臉和脖子,一小堆蚊子一起趴到了他的臉上。他剛一覺得癢癢就啪地一巴掌,臉蛋兒和手心都變得血糊糊的了。他不耐煩地說:“你這家夥得了思想政治工作病了,搞對象還做思想政治工作?”
“這你就不懂了,你聽著--”李開夫說,“要達到咱倆的目的,有一個人能幫忙,就是薑苗苗。我一猜就知道,來的這批山東支邊女青年,大多數都是偏遠山區、窮鄉僻壤的,那裏的人實在。你沒聽說,東北人都管山東人叫山東棒子嘛!這是說,山東人的心眼兒就像棒子一樣實,沒有一點兒眼眼孔孔的。她們最相信組織相信黨。咱們分場隻有薑苗苗這麽一個女的,我分析,她們初來乍到這一陣子,搞什麽集訓呀,分隊呀,都得薑苗苗挑頭,這樣,薑苗苗接觸她們的機會就多,而且都是女孩子,說話也方便。咱倆瞄上一個以後,或者是讓薑苗苗給咱挑一個,向她們介紹我的才氣,介紹你的英雄故事,那姑娘準得樂得屁顛屁顛的!”他說著又賣了一個關子,“你夥計知道不,這就叫思想政治工作!”
席皮一皺眉頭:“我看,那個薑苗苗那麽一本正經,能幹這保媒拉纖兒的事嗎?”
“這你就不懂了!”李開夫賣關子似的說,“黨中央都關心咱十萬複轉官兵的婚姻問題,薑苗苗肯定明白,這不叫保媒拉纖兒,這叫為複轉官兵做好事兒,是革命的紅娘!”
遠處突然傳來一群餓狼的嗷嗷叫聲,李開夫嚇得一哆嗦要跑,席皮一把把他拽住,“瞧你那個膽小鬼樣兒,這群狼遠著呢!”接著問:“你的意思是--”
李開夫說:“我的意思是咱倆找找薑苗苗,和她談談,讓她心裏好有數呀。你知道,薑苗苗那人一本正經是一本正經,可比賈書記和高場長、方場長都好說話。你瞧那賈書記,柔柔和和地和你講政治,什麽事都講究原則,難纏;高場長呢,來不來就發火,他要是不通的事兒,你就是拴上八匹馬也拉不動;方副場長呀,小白臉子,我一看就知道沒好心眼子……”
席皮又拍一下腮幫子上的蚊子,略顯不滿地說:“你怎麽挨個兒說分場領導的壞話呢,你知不知道三隊那些人都是怎麽打成右派的?!有的不就是說領導點兒壞話嘛……”他用手點劃著李開夫說,“咱倆以後在一起互相幫忙找對象是找對象,像那種逃跑的事兒,說領導壞話的事兒,少和我沾邊兒!”
席皮手點劃這一陣兒,左手滿臉摩挲著,一小撮蚊子乘機趴在後脖梗上了。他使勁兒抓一把脖梗罵道:“他媽的,這些該死的蚊子,真能鑽空子!”
“好,好,好,”李開夫說,“咱倆去找找薑苗苗怎麽樣?”
“現在?”
“是!”
“太晚了吧?薑苗苗該睡覺了,人家是領導,又是大姑娘家,咱倆怎麽好到她宿舍裏去。”
“哎--”李開夫說,“你這就不知道了,聯歡會散後,賈書記領著分場領導和隊長開會呢,肯定是研究迎接支邊女青年的事兒,現在這陣兒,會還不一定開完。我這麽尋思,說不定他們領導研究怎麽分配這些大姑娘呢!”
“能嗎?”
“怎麽不能!”
“走,現在就去!”
“哎呀--”李開夫說,“這天黑糊糊的,這裏狼嚎,那裏熊叫,讓蚊子啃上幾口倒是沒事兒,聽說這幾天鬧熊瞎子呢,可別讓熊瞎子把咱們舔了呀!”
席皮說:“走,我開拖拉機去!”
薑苗苗在賈書記的馬架子裏參加完會議,在方春的陪護下來到了自己居住的馬架子門前。這個小馬架子從賈述生住的分場辦公室出來,隔著高大喜的,第三個就是,下一個是方春的。這是賈述生的意思,分場領導每人一個,辦公室兼宿舍,便於找人談話,其他人都是四個人一個。開荒大軍剛剛開進這北大荒,雖然住宿緊張,但是搭這種小馬架子省事兒,非常簡單,就和搭地窩棚一樣,兩對樹杆子交叉一支埋在地裏,頂上根橫木杆,左右和後邊先苫蒿後苫草,為了擋野獸,就是門費了點勁兒,沒有木板。是用粗柳條編成的。這種宿舍,把料準備好,兩個人合夥,一天就能搭幾十個。
薑苗苗回頭剛要關門,方春已經邁開右腳跨進了門檻。薑苗苗臉上火辣辣的,心裏翻騰起來。說老實話,她心裏有點兒那個。來北大荒沒幾天,方春就蠻有把握地向薑苗苗求愛,他覺得,薑苗苗是分場副場長,怎麽也不能找個職工吧?在分場領導班子裏,賈述生左胳膊殘疾,連鋼絲還沒取出來,這是人所共知的;高大喜呢,右眼是假的,光有眼仁沒有眼神。要說,他們倆倒是有點兒光榮曆史,但是,誰不光榮?!我方春也是和他倆同時從一個戰場上下來的,隻不過是沒扛過槍,沒放過炮,當個報務班班長也很重要呀,首長的多少命令,都是通過自己指揮傳遞的。他認為自己最大的優勢是,在這分場領導班子中間,惟有他方春是個原汁原味的囫圇個兒男子漢。從薑苗苗有時的笑容眼神裏好像透露出了愛情的饋贈,沒想到明說暗喻地一提,薑苗苗卻謝絕了,窩囊得方春幾天來寢難寐,食不香,隻要不是非說不可的話,非打照麵不行的場合,他一直低頭躲著走。
薑苗苗呢,自從和方春在愛情這個問題上碰出了這點兒小小不愉快,總結出了一點小教訓:眼下來到北大荒,已經大大不同於在總政歌舞團了;現在是國營農場的幹部了,特別是在這光棍成群的男人堆裏,作為惹人注目的惟一的姑娘,平時不管對誰說話,臉色都要格外留神注意,免得給人誤會。這不,方春就是個例子嘛!起初,他說自己的門不夠結實,聽說這裏常有野獸出沒,來動手幫著加固了加固;還有,他把從城裏帶來的蚊油、蚊香都給了自己。當時,並沒有多想是在向自己求愛……這次,排練《十八相送》,自己一開始是答應上場的,為了慶祝分場開荒一萬畝,分場提出讓大家解解悶兒,樂和樂和,演唱是自己的特長,自己又是浙江人,長在越劇的故鄉,對越劇熟悉也感興趣,有什麽理由不參加呢?可是,剛一和李開夫接觸,就覺得他的話語和神色都有一種特殊的意味,不管高大喜怎麽發脾氣,她就是甩袖子不幹了!在這個問題上,她別有一番心思。她端莊大方,苗條俊俏,沒當兵時穿上件花衣服,梳洗梳洗,有人稱讚她說,就像從電影《畫中人》中走出來的那個漂亮姑娘。在歌舞團時,每逢周末,她和夥伴們受邀請去中南海參加中央首長們的聯歡晚會,和主席、總理都跳過舞。她感覺出,中央這些領導都很喜歡她輕盈的舞步。她聆聽了中央首長親切和藹的教誨,利用跳舞的機會,還學了不少東西呢。組織上決定她轉業來北大荒的那最後一個晚會上,有位首長教誨她,到了北大荒會很苦,可能比想像的要苦得多,一定要吃大苦,耐大勞。問她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沒有,當她羞愧地說沒有時,首長勸她一定要讀一讀。她第二天吃完早飯一上班,就跑到書店買了這本書,一口氣讀完了,還在書上勾勾畫畫地寫了不少心得。
可以說,就是這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明確了薑苗苗對事業追求的目標和超俗的愛情觀。
薑苗苗拉亮電燈開關,小小馬架子裏頓時豁亮起來,同是六十瓦燈泡,光亮凝在這個小小空間裏,比賈述生居住的分場辦公室可就亮堂多了。在這燈光的輝映下,方春白皙的臉上像是又塗上了一層白蠟那樣呆板拘謹。
“方場長,”薑苗苗回避著方春的目光說,“有事兒咱們明天再說吧,不早了,咱們都該休息了,你說呢?”
方春心想,既然這次不是來談私事,就沒有必要那麽拘謹,頭一抬,正視著薑苗苗說:“我這次找你,沒別的意思,是涉及賈書記和高場長的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薑苗苗一昕也坦然了,說:“好,要是有事兒,就請屋裏坐吧。”
“薑場長……”
前些天,在沒人的地方,方春總管她叫苗苗,她心裏好不自在,曾經不冷不熱反對過。可方春呢,還猜不透薑苗苗的心思,嘻嘻笑著反駁說:“你說怎麽稱呼你吧?叫你小薑呢,咱倆歲數差不多,不妥當;叫你老薑呢,你又年紀輕輕;叫你薑苗苗呢,直呼其名不禮貌;叫你薑場長呢,咱們是一個領導班子裏的,還是不搞這種官氣味的好……”他仰臉長歎一聲,“哎喲,我文化不高,真不知怎麽稱呼你。好,就這樣吧,對你呀,反正咱們場就你這麽一個女同誌,我就不稱老不叫小,不呼其名不稱銜,再見到你呀,就這麽稱呼:喂喂喂……”惹得薑苗苗也笑了,她覺得這個小夥子聰明伶俐,口才好,腦袋反應快,真不愧是報務員出身,可是不知為什麽,要是提到戀愛上,她就是不喜歡他。不過,就是她這一笑給了方春誤會,才引起他明言暗喻地求愛。這回,他這麽一稱呼,薑苗苗雖然覺得有點兒那個,倒坦然了,熱情地說:“方場長,你坐下說。”
“薑場長,”方春說,“國家派這麽多女青年來北大荒,是為開發建設北大荒充實力量,實際也是對咱們這些複轉兵婚姻問題的關心。可是,話又說回來,正像高場長說的那樣,這玩意兒,又不能像計劃經濟那樣,咱們領導給職工分配分配,憲法規定,婚姻自由嘛。你想想,我們這些農墾戰士都是大男子漢了,著急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姑娘們一到,還不你瞄一個,我選一個,很快就對上象了。你想過沒有,賈書記和高場長也是光棍呀,這你都知道,他倆都是殘疾軍人,要是不先下手做做思想工作,給兩位領導物色個好的,到時候,他倆要是在這方麵遇到難題,咱們當副手的有責任呀……”他見薑苗苗聽得認真,加重語氣說,“他倆畢竟是這裏的主要領導,再說,憑著他倆的為人和覺悟,這你都看到了,他們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北大荒建成大糧倉,一天光工作都累得直不起腰,喘不勻氣,能像職工們那樣去撒眸和誰搞對象嗎?”
“不對吧?”薑苗苗瞪圓了眼珠子,“像賈書記、高場長這樣的人,會沒有姑娘愛?”
方春一皺眉解釋:“我不是說沒人愛,是說不等到愛他們,就讓別人愛上了。再說,他倆是領導,沒準兒一般人還不敢靠近呢!叫你笨想想吧,他倆能主動去找誰嗎?”
“可也是。”薑苗苗問,“咱倆也不知道,他倆是不是老家都有對象呀?”
方春說:“據我了解,好像都沒有。”
薑苗苗也正想探究這個秘密,隻是想想,又不知怎麽去探究,加之工作超負荷,太累太累,剛有點兒念頭就又撂下了,於是便問道:“方場長,你說怎麽辦?”
“我看哪,”方春幹脆地說,“我看就得咱倆當紅娘了。尤其是你,有工作上的優越條件,賈書記不是把培訓女支邊青年的任務交給你了嘛!”
薑苗苗認真聽著,點了點頭:“倒是。”
方春見薑苗苗開了心竅,說:“薑場長,我的意思是等女青年們一到,咱倆就物色好兩個,不等別人盯上,就開始做思想工作,暗說明不說地滲透意思,讓她們主動和賈書記、高場長接觸。”
“好,也包括你。”薑苗苗說。
方春站起來握著薑苗苗的手說:“薑場長,你太體貼同誌了。按理說,像到了我這個年齡,該結婚有孩子了。這有啥說的,參加抗美援朝,保家衛國,來參加北大荒開發建設,是黨中央的號召,我也沒怨言,可是為我的婚事,我爸爸媽媽著急呀,他倆來信沒一次不提不說的,看樣子,都有點兒吃不好睡不好了,日後,要是我的事兒成了,我先請你吃喜糖!”
薑苗苗笑了:“咱們得把這個意思和賈書記、高場長說說。先問問他們在家鄉到底有對象沒有?”
他倆來到賈述生住的馬架子門前,見裏麵燈亮著,敲敲門走進去。賈述生還沒有睡,正來來回回踱步考慮問題。薑苗苗把意圖半遮半掩地說了以後,賈述生一下子就猜了個透,哈哈大笑幾聲說:“你們倆呀,可真夠為我負責的了,謝謝,謝謝……”說著從自己的手提箱裏取出一個小筆記本,從本裏拿出一張照片說,“你倆看,我有未婚妻,是我山東老家的。”
薑苗苗接過照片一看,是一個全身的三寸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穿一身碎花衣服,在那長長的兩條大辮子映襯下,那對明亮的眼睛,濃黑的眉毛,更顯出了年輕姑娘的魅力。照片隱隱有些焦糊,可以看出是保存了很長時間。她抬頭一眼看到賈述生手裏那個小筆記本,發現已被火燒了一個大角兒,一猜便知,賈述生是帶著這個夾有照片的筆記本去的朝鮮戰場,戰鬥中,這個本子一直沒離開,燒掉角的本子和已顯焦糊色的照片,是在戰火中留下的印記。賈述生這還是第一次向別人透露自己的這個秘密呢。
薑苗苗撲閃著一對美麗的大眼睛問:“賈書記,我這未來的嫂子什麽時候來呀?”
方春有點兒納悶,這裏即便是交通不便,也是幾天就有一次送報送信的,要是戀愛關係密切,這信應該是頻繁的呀,據他所知,賈述生的信是很少的,便問:“賈書記,未來的嫂子常來信嗎?”
賈述生說:“很快就會來的。”接著笑哈哈地相求,“聽著,年後我辦喜事,主要靠你們倆操辦,怎麽樣?”
方春說:“好,好說,我們一定盡力!”
“賈書記,”薑苗苗眉飛色舞地說,“最好你下令讓我未來的嫂子現在就來,等來這裏的山東姑娘們和相中的對象正熱戀著的時候,入冬前房子一建成,你就舉辦北大荒的第一個婚禮,給大夥兒帶帶頭,讓他們都快點成家。有了家,咱北大荒有了煙火,才有個生活的樣子呀,北大荒才能發展呀……”
賈述生笑著點點頭:“好,好啊!我們的薑場長,就像在文工團當演員時那樣富有浪漫色彩,那樣富有詩意。條件一旦成熟,我一定不辱做北大荒十萬複轉官兵第一戶新婚家庭的使命……”
其實,在他倆沒進這馬架子之前,賈述生正在為和照片上的馬春霞的關係而苦惱。往事在他心裏是那樣清晰:在繡江縣時,自己是縣團委書記,馬春霞是縣團委宣傳部長,眼神、臉色作證,兩人心裏早已相愛,隻是有一層沒有捅破的窗戶紙。沒想到參加縣裏動員抗美援朝,賈述生積極報名,很快就被批準應征人伍,緊急訓練後就要去朝鮮戰場。臨出發前一天,賈述生在辦公室裏準備東西,馬春霞滿麵羞色地給了他一封情書。賈述生找她時,她已經登上火車去省裏參加會議去了。在新兵入伍起程的時候,他把一塊美麗的手帕和一封情書裝在一個封死的信封裏,委托縣婦聯副主任魏曉蘭轉交馬春霞時,心裏也就把馬春霞當做了自己的未婚妻。當時,在朝鮮戰場上通信極端困難,他還是給馬春霞寫了兩封信。回國後在省城參加的短訓班裏,他連寫了十多封信,也不見回音。不久,短訓班接到了轉業北大荒的命令。來到北大荒後他又給馬春霞寫了信,誰知,一封封發出去,競統統杳無音訊。現在,他邊踱著碎步邊在腦海裏升起一個個疑團:難道是……難道是……難道是……
薑苗苗、方春兩人走出賈述生的住處,方春就說:“薑場長,我看,賈書記的對象有點兒懸乎。”
“這是什麽話,怎麽還懸乎呢?!”薑苗苗反對說,“物證都給你看了,懸乎什麽?我們可別對領導的事兒瞎猜疑!”
方春站住說:“我可不是瞎猜疑,而是睜著眼判斷。你看哪,我知道有幾個鐵板釘釘的,咱這裏是三天一來信來報,人家是六天不來信,第三個三天就早早的。賈書記的信,就像陰天裏的星星,太稀少了,我偶爾翻到過兩回,那信封上的筆體規規矩矩,還是用毛筆寫的,一看就是老學究寫的,十有八九是他家老人寫的。那種戀人的來信,一看就是姑娘寫的,筆體清秀,一個個像綻開著的姑娘的笑臉。”
“你可真行!”薑苗苗透過昏黑的夜色瞧了方春一眼,她知道他不向她求愛了,什麽話也好說了,語調也大方灑脫了,“方場長,你真不愧是搞報務出身的,咬文嚼字,滿身都是心機,我覺得你連後腦勺、後脊梁上都是心眼兒……”
方春笑笑說:“我的薑副場長,過獎,過獎,太過獎了。據我所知,不少人當兵前的未婚妻,還有轉業回來剛談上的,一聽說來北大荒,有的來看了看,有的連來都沒來就黃了。賈書記的能不能……”
薑苗苗說:“嘿,這種姑娘太短見!”她略有所悟地問,“照你這麽推理,來咱分場這二百名女青年過一陣子還都得跑光唄?”
“不能!”
“那怎麽就不能呢?”
“這二百多名女青年的前途和命運都掌握在組織手裏,一是動員她們來的,再有一點就是戶口都遷來了,她們跑回去怎麽辦,那不成了黑戶?!沒有戶口,就不能發布票,穿啥?沒有糧食關係,就沒有口糧,吃啥?”方春滔滔不絕地說,“前幾天,我到場部去參加一個開荒生產的會議,在生產科無意中看到了一份動員支邊青年來北大荒的報告,那裏描繪得才漂亮呢,說來這裏不同於農民,是國家職工,跟城市裏工廠的職工一樣,每天上班下班,按月發工資,有公費醫療,有探親假,分配住房,還說,國家要大量投資,將來是飛機撒藥,拖拉機耕田,坐著汽車上班,樓上樓下,電燈電話……”
薑苗苗聽著方春的口氣裏好像有點兒那個味兒,截住他的話說:“將來的發展前景肯定是這樣的,這不是咱們的老部長說的嘛,我看錯不了!”
“薑副場長,你還說我滿身都是心眼兒,你比我還多。”方春說,“可也是,給墾荒戰士們做思想工作時,應該把這些描繪進去……”
薑苗苗“撲哧”一聲笑了,靈機一動說:“賈書記要我負責支邊女青年的培訓工作,那就求你幫忙。你到時候把剛才說的那些,你再想想還有什麽,向姑娘們介紹艱苦的同時,確實也要好好介紹介紹這些,凡是有抱負的青年肯定會被吸引住!”
“好,我一定幫你這個忙!”方春興致勃勃地說,“咱們的老部長不是說。北大荒變成共和國大糧倉的同時,也就是咱們國家消滅了三大差別的具體化嘛!”
薑苗苗心裏升起了對方春從來沒有過的好感,高興地說:“支邊女青年集訓時,我幹脆請你給講一課得了!”
“好,沒問題!”方春答應一聲,指指高大喜的馬架子門說,“你看,高場長也沒睡呢!”
薑苗苗看時,隻見那粗柳條編織成的馬架子門的縫隙裏,透出縷縷燈光,在這黑暗的夜色裏,像一根根金條光彩奪目。
薑苗苗說:“走,征求征求高場長的意見去!”
“慢,”方春說,“到了場長那裏,你就聽我的,給我溜縫。這回,咱們不能像到賈書記那裏了,那麽直來直去不行,得策略點兒!”
薑苗苗點了點頭。
兩人敲門進去後,見高大喜正伏在辦公桌前寫什麽。方春上前一步說:“高場長,我們和賈書記商量,要統計一下咱們分場沒有對象的有多少,當然,你也不例外,應該和我們說實話了。”
“哈哈哈……”高大喜站起來說,“這個問題呀,怎麽說呢,沒去抗美援朝時,家裏倒是給我介紹了一個,當時說是同意,我覺得那人不錯,也點了頭。我到北大荒以後去了幾封信也不見回音。我媽媽來信說,我在朝鮮戰場那陣兒,部隊給家裏寄去立功喜報,那時對象聽了很高興,常去家裏坐坐。我來北大荒以後,她幾次向我父母打探,聽說北大荒冷得擤鼻涕落不到地就成了雹球兒,聽說住的是窩棚,夜裏那狼圍著窩棚嗷嗷叫……我老爹勸她來看看,還答應給出路費,人沒來,也不再登我家門了,我去信也不回信了,大概是老百姓說的,殺豬不用開水燙--蔫退了,哈哈哈……”他哈哈一笑說,“沒關係,人各有誌,不可強求,也不勉強,你倆不是讓我說實話嗎,我也是沒對象那一夥的!”
薑苗苗氣得瞪圓了眼睛:“這姑娘叫什麽名字,真沒出息,真……”
高大喜笑笑:“別說了,別說了……”
薑苗苗不知是激動還是氣憤,聲音都變了調:“高場長,肯定會有比她更好的姑娘嫁給你……”說到這裏,她下意識地回避了高大喜的目光。
高大喜問:“薑苗苗同誌,你怎麽敢保證呀?”
薑苗苗的臉刷地紅了。
“高場長,你的婚姻大事,就由我和薑副場長--”方春說到這裏,又改換了說法,“就由組織上負責了,因為你太工作狂了!”
高大喜問:“你們是不是要挨個隊統計一下呀?”
薑苗苗點了點頭。
高大喜說:“好啊好啊!我無所謂,說句實話,你們關心群眾的婚姻大事,就是關心群眾的生活,而且是最重要的生活。因為,沒有家庭,生活就缺了很多很多東西,咱北大荒就更缺了東西……”
薑苗苗走出高大喜的馬架子,心緒紛亂起來,方春卻揚揚得意:“薑場長,我猜得怎麽樣?八成賈書記也是這麽一段相同的故事。”
“那……”薑苗苗站住問,“那怎麽辦?”
方春說:“我真喜歡高場長這人,坦率,耿直,說打打,說罵罵,打了罵了,該怎麽的還怎麽的。這樣的好人不太多,是太少了,比如說對那個席皮吧,也那樣,這樣倒也好……。。”
方春興致已盡,目的也已達到,加快兩步要護送薑苗苗回馬架子。
“哎喲--”薑苗苗見自己住的馬架子跟前有兩個影子,驚叫一聲,貼到了方春的身上。方春細一辨別,不是野獸,是人,這就不怕了,大聲喝道:“不許動!什麽人?”
兩個人影慢慢走過來,一個是席皮,一個是李開夫。
席皮吞吞吐吐地回答:“方場長,薑場長,我是席皮,後邊的是李開夫,我倆有事想找薑場長談談……”
“這麽晚了,談什麽?!薑場長不休息了?!有話明天再說吧!”方春教訓似的說完,想起他倆一個是一隊的,一個是二隊的,而且演完節目,各隊回返清點人數時都說不缺,大聲問,“你倆怎麽來的?”
席皮不好意思說開拖拉機來的,李開夫囁嚅地回答:“是……是開……開拖……拉……機……來……的……”
不由分說,方春逼迫他倆到了開來的拖拉機跟前,用命令的口氣強迫他倆上了拖拉機,隻聽馬達轟鳴,拖拉機駛上了去往二隊的路。方春先護送薑苗苗進了馬架子,自己才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