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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這些複轉官兵們來北大荒前可能沒來得及想,或者是根本就沒想到,如今安營紮寨了,娶媳婦竟成了最大最大的難題!你想啊,在這茫茫的北大荒原野上,這光榮農場還是建場密集的地方,除架起了臨時能用的電話線外,附近隻有一個日本開拓團時期殘留下的叫八家子的小村落,放眼是荒涼淒淒的曠野。這曠野裏除了荒草地,就是爛泥塘和沼澤地。從遠處影影綽綽的山林裏、丘陵漫岡上,隨時都能聽到虎嘯熊嗷聲,就是那離建點不遠的亂散樹林子裏、荒草地上也常有野狼出沒,獐麅成群,要是有什麽聲音驚擾,那呼啦啦飛起的野鴨、野雞和野鳥能一下子遮住一片天……

  前幾天,農墾部的老部長給光榮農場吳場長來電話,問複轉官兵們開進北大荒有什麽困難沒有,吳場長扯著嗓子向老部長報告:“什麽困難也沒有,什麽困難也不算困難,就有一條--這些二十五六的男子漢們缺媳婦呀!缺媳婦呀!缺媳婦呀……要是沒有媳婦,怎麽代代相傳地建設北大荒,還能光顧往裏移民,光顧往這裏進口嗎……再不想辦法,人可要開跑了……”

  “缺媳婦”這三個字,吳場長重重複複地一直喊了十多遍還不肯停,直到老部長對著喊“我聽到了!我聽到了!我聽到了……”他才算罷了。

  其實,複轉官兵們的這種浮躁心情,是六分場場長高大喜當做重大問題反映給吳場長並向吳場長告急的。他在向吳場長告急的同時,還給老部長寫了一封感慨萬千的信,並從通情達理的角度出發,列舉了一些男子漢們心情煩躁的例子,以引起上級領導的高度重視;同時他正著手精心策劃搞一場聯歡晚會,讓大家娛樂娛樂解解悶,開開心。於是排節目的排節目,搭戲台的搭戲台,沒想到,節目排練好了,戲台子搭起來了,農墾部領導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也開始行動了。六分場場長高大喜接完電話,還沒來得及向大家傳達,他那暢快的心仿佛蕩漾在春水裏一樣,說實話,人不要媳婦怎麽行,沒個家怎麽行,這個問題解決了,男子漢們就穩定了,北大荒的開發建設就有代代繼續下去的希望了。

  暮色裏,西天綴滿了鮮豔的彩霞,把北大荒的原野映襯得迷離而神奇。

  戲台用電線杆子做四根腳柱,密集的橫檁把整個戲台連接得很結實,台麵沒有木板,就砍了些樺樹、柞樹杆等相並排鋪成,台簷和橫檁上還保存著原始的枝枝葉葉,很有一番風味,倒成了這北大荒的蠻荒野嶺圖畫中很自然的一個人工景致。

  拖拉機牽引的小發電機轟隆隆一響,戲台上的串燈忽地亮了,擠在戲台前的男子漢們,不,是墾荒者們,像是歡呼又像是哄鬧,撒潑撒野地沸騰起來。

  “靜啦,靜啦!”高大喜躍上戲台,左手掐腰,右手向台下揮舞著大喊了一聲,哄亂的人群瞬間靜了下來。在六分場的墾荒隊伍中,高大喜是個撥拉得開、震得住的人,呼喊時驚天動地一樣,人稱“一聲雷”。人們傳頌說,在上甘嶺一次極其殘酷的戰鬥中,眼瞧陣地就要失守,他架槍猛烈地向一次次瘋狂撲來的敵人射擊著,就是那暴怒的呼喊給了戰友們力量,振作了戰友們的精神……戰鬥勝利結束時,守衛的陣地已經是地翻三尺,山頭削平,石碎草木焚,滿山頭的樹林和草棵就剩下了他架機槍用的一個枯焦的鬆樹樁。全連隻剩了三個人,一個嚴重殘疾,傷好後複員回山東老家了,另一個就是高大喜現在的搭檔--分場黨委書記賈述生。他身上多處傷疤,左臂骨折手術,鋼絲到現在還沒有取出來。高大喜呢,身上其他傷愈,右眼喪失功能,換上了假的。他們從朝鮮戰場回國後正參加文化補習班,黨中央一聲令下,隨著十萬轉業官兵來到了這北大荒。

  高大喜見台下靜下來,使勁兒一揮手說:“同誌們,剛一進這開荒點的時候,我傳達農墾部的會議精神時就說了,咱們十多萬複轉官兵在這北大荒分成了二十多個農場,六十多個開荒點。現在看,就數咱們光榮農場六分場牛了,第一個向場部報捷,實現了開荒萬畝!今晚這個開荒萬畝慶功大會,就是讓大家樂和樂和,消消疲勞,消……”他話到嘴邊兒,要說“消愁解悶”,當然就是指這些男子漢們愁娶媳婦難的事兒,一閃念,覺得已有正式消息,上級已經很重視這件事,而且有了行動,又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霍地煞了尾,“好,我不羅唆了,大家看節目吧!”他想下台去,一瞧擠得黑鴉鴉的人群,索性在台角上一蹲,就這麽看吧!

  薑苗苗從戲台左側姍姍走到中間,靠台沿站住報幕:“光榮農場六分場慶祝開荒萬畝聯歡文藝晚會現在開始。第一個節目:越劇《梁山伯與祝英台》選段--《十八相送》。演出者:墾荒戰士高清海、李開夫。”她報完幕鞠躬後退的一瞬間,台下嘁嘁喳喳哄亂起來。高場長布置要搞晚會時,就傳出風要排演《十八相送》,幾乎人人皆知,《十八相送》是寫祝公遠之女祝英台女扮男裝,赴杭州求學,中途與梁山伯結拜為兄弟,兩人同窗共讀,三載相伴,不料,祝公遠促女歸家,在送別途中,祝英台托言為妹做媒,向梁山伯許下終身,山伯從師母處得知真情,趕到祝家求婚,祝公遠已將英台許配太守之子馬文才,山伯悲憤成疾而死……《十八相送》喜劇情趣很濃,雖不能讓你開懷大笑,也能似一灣春水在心中蕩漾,非常有意思。節目剛排時,大家猜測,薑苗苗和李開夫都是浙江人,浙江是越劇的發源地,薑苗苗女扮男裝演祝英台,李開夫演梁山伯,再說薑苗苗來北大荒前是總政歌舞團的演員,李開夫投誠前混跡國民黨部隊時,是個說唱坯子,在來北大荒的專列上,就沒少說說唱唱耍活寶,自然,這李開夫和薑苗苗演這個節目是天生的一對。可是,要組合這兩人排練節目時,薑苗苗嘴裏不說,心裏卻嘀咕,總覺得這個李開夫色眼色眉滴溜溜總盯著自己,便有些忸怩。賈述生和風細雨沒解決問題,高大喜一通吹胡子瞪眼,薑苗苗滿心不悅,最終還是接受了任務。墾荒者們最大的興趣是來看這個節目,沒想到薑苗苗報幕,她的替身成了高清海,不是女扮男裝,而是男扮女裝了。有人知道排練中的微妙之處,薑苗苗這一換角色,引得台下人們議論紛紛。有一點,人們都能猜得出,肯定是李開夫接替薑苗苗扮演祝英台。平常李開夫說話尖聲細嗓,就有點兒娘娘們兒們兒的,在全場選這個角色,也就非他莫屬了。

  他倆一亮相,大出人們意料之外,都身著長袍書生服,頭戴相公帽,手中各持一把小紙扇,悠哉遊哉地邁著四方步,書童挑著書箱的扁擔顫顫悠悠身後相隨,李開夫雙眉特意畫細,嘴唇畫薄,輪廓仿櫻桃般畫小,身著男裝,出場那幾步,緊隨梁山伯後身,確是故作女態,他倆身後跟著一個挑書箱的書童銀心,他們還沒進入角色拉開唱腔,就引起台下一陣哄堂大笑,還有不少人笑得前仰後合。

  這個小小噱頭,在這茫茫蠻荒之野,也成了很大的笑料。表演開始了,祝英台瞧瞧梁山伯,指著前麵說:“你看前麵一條河,”接著唱,“漂來一對大白鵝。”

  梁山伯唱:“公的就在前麵走。”

  祝英台唱:“母的後邊叫哥哥。”

  梁山伯唱:“未曾看見鵝開口,哪有母鵝叫公鵝。”

  祝英台唱:“你不見母鵝對你微微笑,它笑你梁兄真像呆頭鵝。”

  梁山伯唱:“既然我是呆頭鵝,從此莫叫我梁哥哥。”

  ……

  掌聲、叫喊、口哨、起哄攪成一片,寧靜的北大荒夜晚沸騰了起來。演出斷斷續續,加上返場,一直持續了一個多小時,這個節目才算完事兒。

  薑苗苗穿著在歌舞團時那套綠軍裝,婷婷玉立地報幕:“下一個節目是單人故事《上甘嶺的鬆木樁》。演出者:分場場長高大喜。”

  她的話音剛落,高大喜抱著那塊從上甘嶺戰場帶回的燒焦的鬆木樁正要出台,散著懷、歪戴帽子的席皮朝台上揮揮手,一仰脖對薑苗苗說:“那鬆木樁的故事我耳朵裏都磨出趼子了,還是讓哥們兒我唱唱從八家子學來的一支歌吧!”不由分說,他歪脖晃腦袋,一跨躍上台去,扯著嗓子唱了起來:“北大荒啊好荒涼啊,又有兔子又有狼啊,就是沒有那個大姑娘啊,大啊姑娘……”

  “好--”台下響起了叫喊和鼓掌交加的起哄聲。

  “哥們兒--”席皮把脖子向台下伸得長長地說,“不看這《十八相送》,我還他媽的不心煩,就算那祝英台和梁山伯最後都死了,人家總算還嚐到了一點兒搞對象的滋味呀!咱們哥們兒倒好,從戰場卜-下來,說是集中參加文化補習班,有文化了,就分配個好去處,沒想到一杆子把咱們支到這北大荒來了!北就北吧,荒就荒吧,苦和累咱們都不怕,打仗年代可以,現在解放了,和平了,總不能讓咱們在這裏當一輩子和尚吧……”

  賈述生一躍上了台要去攔席皮,被高大喜拉到一邊,朝正振振有詞的席皮喘著粗氣斜斜眼,氣哼哼地說:“讓他媽的這小子給我嘞嘞完,我再和他算賬!”

  席皮嘴裏冒著唾沫星兒,隨著跺腳、揮手,臉上的青筋鼓凸了起來,肌肉也在抽搐。他忽地撩開衣服,肚皮、腋下、肩頭、胸前等處閃現著十多處彈痕和刀口傷疤,使勁兒一拍胸膛說:“豁出命來打江山為的啥?為了是過好日子,不是為的打光棍!要是在這裏娶不上老婆,叫我們席家祖墳上斷香火,我是死活不幹哪!誰攔也攔不住,我就開拔--”

  伴著他嗓子拖出的“拔”字的長音,台下稀稀落落地傳來了呼應和打口哨聲。

  “住--嘴--”高大喜暴跳如雷地大喝一聲走上來,怒斥席皮道,“開拔?你給我開拔試試!”他隨手拔出槍來對準天空“砰”地放出了一槍:“你要是敢給我開拔逃跑,我豁出償命,也斃了你!”

  哄亂的台下霎時靜了下來,靜得那樣沉悶、嚴肅,整個戲場就像虛貼在北大荒背景上的一幅立體畫,一點點動靜也沒有,蠻荒世界變得沉寂而幽靜。

  高大喜激動地拍一拍抱在懷裏的鬆木樁,高高舉了舉說:“剛才,席皮說在這裏圖什麽?我們就是圖為祖國、為人民獻身的這種精神!當年,在朝鮮戰場上堅守309高地時,美國鬼子幾次攻不下這個關鍵性的山頭,發瘋似的集中了飛機、大炮和兵力,在一個深夜裏發動了猛烈攻勢,妄稱要炸地三尺,炮粉碎石,寸草不留,把整座山變成焦土。我和賈述生指導員帶領一個連,最後隻剩了三個人,犧牲雖然慘重,可保住了山頭。為了粉碎敵人寸草不留的狂言,我們死保陣地,死保這塊機槍掃射的鬆木樁,炮火一次次打著,我們一次次撲滅,用尿,用僅有的飲用水……我們憑著這種精神打敗了侵略者,保衛了新中國;還要憑著這種精神開發建設北大荒,建成一個共和國的大糧倉,讓人民豐衣足食!”

  台下肅靜了,高大喜也變得心平氣和了。他把那鬆木樁往台上一放說:“同誌們,剛才席皮的挑釁實在不好,我的粗暴也不好,說句實話,不僅僅是你們覺得在這裏成婚難,我和賈書記也早就感覺出來了,我們能感覺不出來?我們是個頭兒呀!確實,我們都是軍人出身,講革命,幹革命,也不能不考慮實際問題。大家離開城市來這裏開發北大荒,本就是一種獻身精神,讓大家打一輩子光棍兒誰能忍心呀!我和賈書記一商量,這麽大的事情我們是沒辦法,前些日子,就以我和賈書記的名義給咱農墾部的老領導寫了一封信。據可靠消息說,這封信轉到了老部長手裏,老部長很重視呀!據說,咱們的老部長還把這個問題向毛主席、周總理反映了,國家很重視呀,已經開始在四川、山東等地專門動員女青年支邊,說句土話,就是動員大姑娘來咱們北大荒紮根落戶……老部長還讓人捎話兒給我,讓咱們這裏三年後必須狗咬雞叫孩子哭!”他說到這裏,台下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

  高大喜被台下激發得神采飛揚起來:“從大家的掌聲裏,我看大家都意識到了,說是支邊女青年,說白了呢,就是為解決大家的婚姻問題動員她們來的。聯歡會開始之前,我接到場部來的電話,明天晚飯前,就有二百名大姑娘送到咱們六分場啦……”

  一旁先是驚呆後又發愣的席皮聽到這裏,猛地雙手拽住高大喜的兩個肩頭問:“高場長,真的?你說的是真的?”還沒等高大喜回答,就伸過帶胡茬的嘴巴狠狠親了他一口。高大喜往後一閃身,掄起胳膊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嘻嘻嘻……好舒服呀,好舒服呀!”席皮捂著腮,嘻皮笑臉地一撒腿跳到了台下。

  台下頓時爆發出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在茫茫的夜空裏飛蕩起來。

  “你們這幫家夥呀!”高大喜用手點劃著台下,笑著說,“真沒出息,一聽說找媳婦有希望了,就都樂成了這個樣子!我告訴你們,別看來了這麽多大姑娘,是這麽回事兒也不能這麽說,名義上人家都是支邊青年,就是支援邊疆建設的青年,不能像咱們搞計劃經濟這樣,給你們每人分配一個。你們看中了哪個,就主動點兒,但是,千萬不要魯莽,更不能兩人看中一個姑娘去爭風吃醋……”

  台下哄地笑了。

  “笑什麽?!”高大喜也覺得說得直白了點兒,但還是照直地說了下去,“要說你們大家,不一定都能,有的可就能幹出這種事兒來。要不,咱們走著瞧……”他說到這裏,覺得這話有點兒不負責任,補充說,“走著瞧是走著瞧,可沒有好瞧!”

  台下哄地又笑了。

  “好--”高大喜側臉朝薑苗苗一揮手說,“繼續演節目吧!”

  薑苗苗隨著招手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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