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田市的領導已經成了一個習慣,他們每天早晨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擺放在辦公桌上的當天的《錦田日報》。時尚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剛在電梯口響起,王風耀就把報紙遞給他說:“時市長,你看,這報社真不像話,怎麽能發這種文章?”
“知道了。”時尚說:“我辦公桌上有,進屋馬上看。”
時尚往辦公桌前一坐,首先看起報紙來。第三版整整一版,在報紙最上端通欄大標題是“關於‘人一走茶就涼’問題大討論”其引號後邊還綴上了“之二”的黑體字樣。擺在首篇的大塊文章的題目是《離退休幹部不需要“茶”總是熱的》,署名是石玉貴;靠左側應該屬第二篇,題目是《“涼茶”裏能映出“狗眼”來》,署名是南方正;緊挨著的第三篇題目是《狗眼現象的普遍性與官場的特殊性》,署名是鄭林。時尚看到這裏,禁不住冒起冷汗來,好像心底在往外冒涼氣。他眼前仿佛石玉貴、南方正還有鄭林在指著他大罵:狗眼!狗眼!狗眼……
時尚努力鎮靜著繼續看下去,還有三篇的署名都是退休很早的老幹部,文章都不長,但題目很紮眼:一篇題目是《“狗眼”就是哈哈鏡》;第二篇題目是《“涼茶”現象產生的根源初探》;最後一篇的題目是《涼茶是潑向和諧社會的陰溝水》。
時尚想從頭到尾看一遍,好像被這些標題嚇住了一樣,慢慢閉上了眼睛,身子倚著沙發靠背,右手撮在一起捏著眉宇間都油光閃亮的肉疙瘩。
王風耀自以為是圈子裏的人,也不敲門就躡手躡腳的進了時尚的辦公室,見時尚這般作態剛退回一步,時尚猛睜眼一坐:“誰?”
“我,”王風耀笑著回答,“我一看您眯著了不想打擾您。”
“哎呀,嚇我一跳。我怎麽感覺像進來了刺客!”時尚冷靜一下,拍拍桌子上的報紙說:“這些文章的標題都是一個風格,辛辣還帶有火藥味兒,好像是一個人寫的其他人署的名字。”
“是,時市長,您看問題真透--”
王風耀說:“我一看就知道是鄭林那小子寫的,有些話就是他平常胡咧咧的!他在這些老幹部當中一點也不起好作用。比如說拉著南市長到村子裏老百姓家魚池去釣魚,不像到河裏、大泡子裏去釣,要花高價的。在市場上買一斤魚需要五塊錢的話,釣上來的魚一條就要十塊錢,這錢都要村子裏墊,太敗壞社會風氣了!”
“那不是你們辦公室的職權嗎?”時尚不大高興:“怎麽讓鄭林這麽個人給老幹部開車呢?”
“當時考慮開這破吉普沒什麽,專門給在職剛退下來的領導辦點個人家的事什麽的。要不,他們要坐車隊的好車,都專車了,也不好安排。”王風耀說:“沒想到他這麽整事兒呀!時市長,我想把他拿掉?”
“不行,起碼眼前不行。”時尚說:“那些老幹部正拿他當香餑餑,你現在拿掉不又惹事了嘛。等一等,反正這樣的人是不能在領導身邊的部門工作。”
王風耀點點頭:“時市長,我明白了。”
醫生的冷熱敷療法和兩種眼藥水融合使用對王風耀來講也是見效的。他輕輕擦了擦略紅發癢的眼睛,又覺得嗓子眼兒不舒服,胸也發悶,一邊咳嗽著。剛走出了時尚的辦公室,時尚桌子上的電話鈴響了。
電話裏南信有些著急的口氣:“時市長,咱們市負責的五千萬援藏資金需要到位呀?算這一次的話,我已經打了六次電話了,你總是明天、明天的,到底到哪個明天呀?”時尚說話辦事應酬起來有個習慣用語,那就是“明天”。其實說明天的時候他根本還沒有打算,但是來辦事的人很高興。有的來了幾次,他還是明天,這才知道是他的推托專用詞。鄭林曾想專門寫一篇對他這個“明天”的論述文章,覺得可以論出一個人物形象來,可以述出一段極幽默的段子來,還可以連論帶述牽出一係列妙語絕句來。可惜寫了沒處發表,準備寫進自己正策劃的專著裏。這篇文章寫完了發不出去,把他憋得實在難受,尤其起的文章名字叫《明天市長》,他越琢磨越覺得很是得意。他想要是能發表出去,“明天市長”很快就會成了時尚的代名詞。
“南信呀,”時尚顯然在以長輩的口氣教訓南信,“你小子才當上個縣委書記就這麽和我說話了,我說明天就是明天。”然後把電話放了。這明天對他來講真是他為官的法寶。
“時市長--”南信又撥通電話,時尚不接了。
時尚瞧著丁零響的電話直懊悔。當初闞來及溝通說讓南信去援藏擔任縣委書記的時候,他一口就同意了,現在想起這個差使真不該給他。他要是堅持下來,回來真的當了區委書記,那就更有本事了。他現在幻想南信和鄭林,包括現在的南方正還有跟著他去的那四個人都是一個思想體係,要是他們成了氣候,這市長工作就要增加很多難度,甚至會讓自己出醜。因為從南方正鼓動鄭林寫的這一組文章裏可以看出,南方正已經把他看得很扁很扁了。支持南信就等於給自己使絆子,不支持又不行。他明白這援藏任務是中央下來的硬任務,省裏十分重視,已定下的事情是不能改變的。他有了主意:不說不給隻說明天;也不說給就這麽拖著說明天,讓南信負責的這個縣別冒尖成了先進什麽的。要是能成為拖全省援藏工作後腿的單位,等這小子回來的時候就有話說了……
他正琢磨著,劉顆星敲門後一進門就報告:“時市長,那兩個揚州搓澡的阮星、阮月抓到了。”
時尚問:“審一下了沒有?”
劉顆星回答:“簡單審了一下。”
時尚問:“怎麽回事兒?”
“跟最初得到的情況差不多。”劉顆星說:“阮月交代,你那次到豪華洗浴洗澡的時候,他給你搓澡見你肚皮很大,說不知道你是市長,以為是個大老板才說沒有五十萬吃不起來這個肚皮。之後,覺得市裏清理外來人口好像專門對洗浴去的,又是專門對他去的。他們打聽到你原來是市長,就搞了那場惡作劇。”
“什麽惡作劇,”時尚想起當時情形又來氣了,“純粹是陷害!”
劉顆星聽完說:“阮月交代,他們把船搞翻的時候沒想把你們怎麽的,隻是想要給你點眼罩戴。”
“純粹是他媽的扯淡!”時尚說:“要不是搶救及時,我們全家都得喪命。還沒想把我怎麽的?還想怎麽的呀!問題很嚴重。”
“阮月和阮星分頭審訊,交代基本一致。”劉顆星又說:“他們辯解說,這麽說是有依據的:一是他們把船搞翻的時候選了離岸近、水淺的地方;二是發現監護船離那裏不遠;三是他們在搞翻船的時候還特意把船往外拉了拉,要是把人扣在船座下就容易出問題……”
“嘿--”時尚怪聲怪氣地一挺大肚子說,“這麽說,還是好心害人呢!別他媽的糊弄三歲小孩子了。”
劉顆星不敢往下說了:“我這是如實向領導匯報。”
“知道,”時尚問,“打算怎麽處理?”
劉顆星還是那句老話:“要是以謀害未遂可以判緩,還可以執行刑事拘留。但是呢,辦起案來追究緣由,我擔心對你不好……”
時尚吸口氣:“照你這麽說,那就不處理了?”
“沒有,”劉顆星說,“聽市長的。”
時尚吸口氣,腆著肚子走了兩圈問:“法律上就這麽定的?”
“是。”劉顆星說:“我和我們刑偵大隊、市法院相關同誌都碰了頭。”
“這樣吧,”時尚腆著肚子站穩發狠地說,“喂,我先問一句,不管是什麽緣由,他們屬於犯罪行為沒錯吧?”
劉顆星回答:“那是沒錯。”
時尚下命令似的說:“先把他們刑事拘留起來,你們再想想,我也想想再說。”
劉顆星:“好吧,那我回去了。”
劉顆星話音剛落,窗外傳來人群吵鬧的亂哄哄聲音。時尚走到窗下看去,市信訪辦、收發室的人、還有門衛正阻止著一二百人往屋裏衝。他對劉顆星說:“快去看看怎麽回事兒?像這種來機關的群訪鬧事兒你們必須有強有力的措施。”
“如果搞準了是壞人帶頭鬧事,可以動用防暴隊采取緊急措施。好多地方的教訓說明,如果上訪有理或者半有理,我們采取了過激行為,群眾再過激,容易釀成不好收拾的大案。”劉顆星瞧著下邊亂哄哄的人群說:“這些上訪的也到我們公安局去了,怎麽說也不聽……”
時尚問:“他們是哪兒的?什麽事兒上訪?”
劉顆星有些支吾,張了張嘴又合上了。
“是這麽回事兒!”劉顆星見時尚發脾氣了隻好說:“就是讓我們清理的那些外來打工的揚州人,都是在洗浴裏搓澡的。”
時尚說:“你們就沒招了?”
“對群眾不能亂用招兒呀!”劉顆星為難地說:“必須好好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先要做思想工作……我看那次大清理有些盲目,條件苛刻。現在各家洗浴也意見紛紛的。那裏缺了揚州人搓澡、敲背、修腳就少了不少生意。稅務局也找我們,說是清理的理由不充分,這一塊稅收大大減少,能不能再恢複一下,讓他們回來?”
“你說什麽?還缺了揚州人不行?那屠戶要是都死光了,咱們還得吃帶毛皮的豬呀?”時尚脾氣大了:“你們公安局怎麽這麽軟弱無力!”
劉顆星無奈地點點頭:“是,是。”
“快,快把他們動員走。”時尚說:“那就按你說的,先多做思想工作。告訴他們這樣鬧下去,後果要他們自己負責!”
劉顆星說了聲:“知道了。”轉身走出了辦公室。王風耀已經在門口等了好一陣子,急忙進了時尚的辦公室。
“時市長,”王風耀理直氣壯地抖抖手裏的報紙說,“這一版反對咱們的文章我細看了,報社的導向不對頭,有些文化大革命時大批判文章的味道。我正要準備寫一組不同意他們意見的文章,闞書記來電話了,說這個大討論不要搞了,就發這一期了,還告訴了報社……”
“啊?”時尚一拍桌子:“闞書記!管他誰了,也不和我打招呼,他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市長了?”
王風耀忙說:“時市長,您不是沒讓我說,是您支持讓搞的這個大討論嘛!”
“噢,噢……”時尚的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王風耀說話時,他瞧雖然也瞧著王風耀,心裏卻在思考抓到的兩個揚州人怎麽處理,隻是在恍惚中聽到王風耀提的問題,也就恍惚地做了回答。
“時市長,”王風耀說,“要是說您讓組織的大討論就好了。”
“行了,行了。”時尚腦袋清醒了一些,不耐煩地說:“走,你走吧,讓我考慮個問題。”
王風耀怔了,怎麽回事兒?這個市長怎麽這麽反複無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