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眼

第三十七章

　　南方正走出時尚的辦公室，可是真正的生氣了。本來硬著頭皮去，心情就不暢快，萬萬沒想到時尚會一下子變得這樣，氣得他呼吸都覺得困難了。他反思自己，是不是要求過分了，任市長這幾年，要說自己像條例要求的那樣多麽純正，多麽廉潔，那是不敢當，可是和周圍大大小小的幹部比較，和鄰市的同級幹部比較，應該說自己對自己要求是很嚴格的了，能有多少這一級幹部在親屬提拔使用，在借職權經商做買賣上能像自己這樣要求自己呢？恐怕找不出多少。就像南信，和他同樣條件的相比，之前批評過他的那些話，隻不過是往嚴裏要求罷了，他從內心感到委屈他們了。靳玉嬌報考司法局公證處職員的時候，範曉曉陽奉陰違來報告說是照顧了靳玉嬌，他讓紀委調了考卷，證明他是胡蒙。也正是處於怕有影響，當時市裏剛開完建設廉政市政府工作會議。要是並列錄取了唯恐有人下蛆。還有一點，自己坐在這個市長的位置上，似乎感到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南方正，而在某種程度上是代表市政府形象的，他當時已經看出妻子、兒子和兒媳都不滿意，隻是心裏有嘴上不說。他就像欠筆家庭債似的放在了心裏。當時心想，玉嬌還年輕，等退休時這點事情還不給我麵子嘛，就是有人說，無非有人會說老南頭退了，革命意誌衰退了，私心重了。這個家庭裏的妻子、兒子支持維護自己一回，管他說什麽也就認了，總不會給“政府”這個字眼兒添不光彩的道道了。他自以為想得很現實，很實際，一萬個、十萬個沒想到……他踉蹌一下，腦子裏“嗡”的一聲差點暈了過去，立刻克製住自己。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走到家門口的，一抬頭恰巧鄭林也來到了門口。

　　“南市長！”鄭林見南方正臉色不好，忙問：“怎麽啦？哪裏不舒服，去醫院吧？”

　　“不，不用。”南方正真就把鄭林當親人一樣，再不願說話也和鄭林說。他把去時尚那裏的過程學說了一遍，氣得鄭林青筋暴跳。過去有這種事情，他是敢怒不敢言，如今親近了南方正，別看他沒權沒勢了，他還覺得是他心中的一座大山，也是他身後一座大山。

　　鄭林說：“裝他媽孫子，南市長，他那些損事兒我知道老了，我整理個材料到省裏告他去。”

　　“算了，算了。”南方正說：“這事兒可能也是我提得欠妥了。”

　　鄭林氣呼呼剛要說什麽，秦瓊開著小四輪車，蹦躂蹦躂地來到了跟前。鄭林問：“秦瓊，幹什麽來了？”

　　“南市長，”秦瓊直接對著南方正說，“我家的池子快要起魚了。想請您去釣釣魚呀。我準備了一瓶二鍋頭，是從朋友小燒爐上直接接的。聞一聞那個香呀，一要喝就想起了您。我請您去釣釣魚，到江裏舀上一盆子水，咱就來個清燉，我再拍個黃瓜，弄點兒蘸醬菜，咱們坐在魚池邊上嘮嘮嗑兒，怎麽樣？”

　　南方正一噓氣，秦瓊又說：“‘毛毛蟲’和‘癩蛤蟆’那兩個小子和我打賭，說我請不來，我當他倆說，要是請不到南市長，就爬著回去。南市長，給我個麵子吧。”

　　“南市長--”鄭林說，“走，正好到那裏散散心，我去開車。”

　　“好吧。”南方正點點頭，笑了一下說：“秦瓊，我怎麽也不能讓你爬回去。”

　　秦瓊高興地說：“謝謝，謝謝南市長。”

　　“我去吃你又喝你的，怎麽還謝謝我？”南方正說：“來跟我去屋裏拿漁具。”

　　南方正把漁具交給秦瓊，讓他去外邊等鄭林裝到車上，說有點事兒處理一下。秦瓊抱著漁具出了門，巴巴瞧著他直搖尾巴，有番親昵的樣子，使他很高興。

　　秦瓊一出屋，南方正撥通了電話很鎮靜地說：“玉嬌吧？”對方應了一聲：“爸，是我，有事兒吧？”南方正說：“你調轉工作的事情看來很複雜，主要是我過高地估計了我自己的打算，如果辦不成，你就多理解一下我吧。”靳玉嬌一聽，頭腦嗡的一聲，忙問：“爸，時市長對您不熱情？”南方正有氣無力地說：“一兩句話說不清楚，有人找我，等回家再說吧。”靳玉嬌扣好手機進了教研室往椅子上一坐，木然地竟不知做什麽好了，怔了一會兒，見下課的教師正陸續回來，便出了教研室，要去找範曉曉問問情況。

　　南方正打完電話覺得心裏輕鬆了一些，等出了大院，鄭林已經把吉普開了來，秦瓊也裝好了漁具，就等他上車了。鄭林上了車，推開旁側的車門，南方正一貓腰上了車。破吉普晃晃悠悠地前進起來。

　　吉普車上了大道，速度加快起來。他倆上次來釣魚的時候，玉米還沒吐紅纓，眼下已經展示著開始成熟了。

　　吉普車行駛著，突然“砰”一聲巨響，後胎爆了。鄭林說了聲“真不爭氣”，便下了車開始換輪胎。南方正覺得在車裏有點發憋，推門下了車，看到天藍地綠即將成熟的大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心裏透亮了一些，想過路溝去看看莊稼的年成。一排轎車從對麵駛來，心想，說不定從哪兒來大領導了，警車過後，黑色的奧迪轎車，突然停在了他的麵前，下車的人剛出車門一直腰，他一眼就看出來了，是省紀檢委書記楊錄德，便迎上去握手。

　　“南市長--”楊錄德熱情地主動握手，“喲，這是退了要找個地方休閑休閑？”

　　秦瓊在一旁插話：“我請我們的老市長到我家釣釣魚，邊釣邊燉，整上兩盅。”

　　楊錄德鬆開手笑笑：“與民同樂，好啊！我也快退了，真羨慕你。”然後對秦瓊說：“看來你是得益於南市長的富民政策了。”

　　“不光是這個，是因為我個人的事兒--”秦瓊得意地說，“南市長給我找了對象，又隨了禮，還沒喝我的喜酒呢！”

　　南方正謙虛的樣子：“楊書記，我就幫他幹了這麽一點小事兒，總是沒完沒了地纏著要請我，真沒辦法。”

　　“老南，多好啊！你從這裏才能覺得當領導，當父母官的滋味呢。這麽說吧，省委省政府的領導心裏都有數，這幾年你們錦田市的經濟發展這麽快，名列全省第一，和你的努力是分不開的。”楊錄德好像有表白不完的話：“建設廉政政府你帶的頭也不錯。所以我把你們報社小王寫的那本書做重點，力爭成為對全省對黨員幹部進行教育的教材。”

　　“謝謝楊書記。”南方正說：“還是選別人吧，我起不了這麽重要的作用。”

　　“作為你這一級領導就很不錯了，廉政勤政。”

　　秘書在一旁說：“南市長，我們紀委通報表揚您在招考錄用問題。對了，就是您兒媳婦考司法局一事，是楊書記聽說後親自打電話和你們市要的材料又簽字印發全省的。楊書記在大會上還表揚您，說這是件小事兒，是個考驗幹部是不是體貼老百姓的小分水嶺，鬆一鬆，可以將並列的兩名都錄用，私心一點可以把和您兒媳婦並列的那一名找點碴兒推開。就是在這件小事兒上、一個小節骨眼兒上，才體現了您人民市長的情操。”

　　“我是這麽說過，”楊錄德說，“南市長，你退了，有什麽要求不好說的，我來幫你說，領導也是人，也有家庭需要解決的事嘛！”

　　“楊書記，我不該插話，”鄭林剛開口南方正就攔，怎麽也沒攔住，他憋不住似的說了出來，“我看南市長的兒媳婦應該安排進司法局！”

　　楊錄德脫口而出：“可以呀，要是南市長不好張口，你們下邊的就去給辦。那時候是市長，有那個姿態很好。因為是市政府形象問題，可以安排一下，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鄭林說，“誰給說呀，按南市長的意思是，兒媳婦在學校就很好，可是家裏人都不這麽想，讓他退休後在家裏很不痛快。”

　　“我給說！”楊錄德邊掏手機邊說，“南市長，是時尚同誌接你吧？”

　　南方正回答：“是。”

　　“書記碰頭會上，組織部的同誌說了，你積極舉薦時尚當市長。”楊錄德說：“現在說也沒什麽……”他說到這裏秘書使一下眼色，鄭林、秦瓊都一邊去了。

　　楊錄德說：“當時省裏接到了幾封告時尚同誌的上告信，倒沒有什麽大事兒，說他公款吃喝，私心重，還有官僚主義方麵的問題。我提出了解了解再說，省委書記說南方正人是可靠的，他推薦的人不會錯，就這樣吧。”

　　“啊……”南方正想說自己被假象迷惑，看人不準，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隻是說，“謝謝領導的信賴。”

　　這時，楊錄德已掏出手機準備撥號，問南方正：“時市長還是你那個辦公室吧？”

　　“是。”南方正回答：“電話號碼換了。”

　　楊錄德問：“多少號？”

　　南方正回答：“558888880.”

　　“你瞧，為什麽一當上市長就換成這樣的號呢！”楊錄德說，“這些幹部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他說著撥通了號碼，傳來對方生冷的聲音：“誰？”

　　楊錄德說：“我是省紀委楊錄德。”

　　“啊，楊書記……”時尚聽這麽一說，立即站了起來，滿臉堆笑，“楊書記，我沒聽出來，什麽指示？”然後一抬胳膊揮退了屋裏所有的人。

　　要是南方正在場便一眼看穿，時尚站在那裏隻不過接個電話，比當初沒當市長時見到他躬傾上身度數還要大，笑出的皺紋還要多，說話語氣的謙恭勁兒還柔軟。胖胖乎乎、端端正正的臉上讓人察覺不出一絲虛偽的紋路。

　　楊錄德說：“時市長，南市長兒媳婦調司法局的事情，你給關照一下。”

　　“啊，啊……”時尚仍是那副定格式的模樣，“楊書記，南市長找您了？”

　　“這種事情，南市長怎麽會找我。”楊錄德回答得很幹脆：“當時我知道這件事情，聽說南市長的老伴兒、兒子和媳婦對他那種做法都不滿意，不過我理解。他作為一市之長，有個市政府形象問題，影響問題。南市長退休了，他當市長的時候處處關心群眾，現在到了我們關心他的時候了，我們共產黨人也要講人性的。”

　　時尚很有形象定格的功力，仍然不變：“好，楊書記的指示我盡快辦好，到時候向您匯報。”

　　“我就不說，你也該辦好呀，你不用匯報，要是三天不給我打電話，我就知道你辦了。”楊錄德說：“我們都有退的那一天，當然了，倒不是退了就什麽都辦，該辦的組織上該照顧的都要安排好。你接了這麽好個班，南市長的貢獻可是有口皆碑的喲。”

　　時尚改變了形象定格，就像楊錄德在跟前一樣，點頭哈腰地說：“是，是，是，楊書記說得對。”

　　楊錄德說：“好，就這樣吧。”

　　“好，好，好。”時尚點頭哈腰的形象又放大了：“楊書記，什麽時候來我們這裏視察工作呀？”

　　楊錄德說：“好，方便時候看你們去。再見。”然後把手機合上了。

　　“楊書記，”南方正激動地去握楊錄德的手，“太感謝您了。”

　　楊錄德說：“這是什麽話，好，有什麽事情給我掛電話。”

　　“好，一定。”南方正問：“楊書記這是到哪兒去呀？”

　　楊錄德手一指前方：“到山城市開個小現場會。再見了。”說完上了車。

　　秦瓊、鄭林瞧著楊錄德乘坐的車開走了，一起豎著大拇指說：“你看人家這官兒當的，一點兒也不裝。”

　　南方正問：“你說我當市長的時候裝嗎？”

　　“我可冒膽了，”鄭林說，“有時候裝，但不是那幫混蛋那個裝法。”

　　南方正說：“喲，你們這些人眼睛可真厲害，什麽裝法還能看出來。不過，我現在想來，做了一些後悔已經來不及的事情……”

　　“您不用後悔，在這種環境裏有時候裝一裝是必要的，也是工作需要。”鄭林說：“好了，南市長，上車吧。”

　　南方正一上車，鄭林加快了速度，直奔幸福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