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正一進時尚的辦公室,時尚立刻打發走了正匯報和在外間等候匯報的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卻並沒有挪窩兒,滿臉堆笑地說:“老市長,快請坐。最近你這還是第一次來,上次在文書室碰到你,我一直等著,左等右等沒來,我出去找你,才聽說你走了。”
“啊,啊……”南方正應酬著坐在了辦公桌旁的沙發上。這時他才發現,這裏已經變了,沙發換了,辦公桌、沙發椅全換了,而且在靠牆角的地方用書櫃圍成了一個小隔間,那肯定是裏邊放床中午睡一覺的地方了。這一切對南方正來說真是既熟悉又陌生。時尚站起來不出辦公椅這是很明顯的,連站著的姿勢也有了變化。他當副市長的時候,南方正到他辦公室說事的時候,他不僅腆著肚子顛顛走出來,上半身略躬,一副完全謙恭的樣子。現在不但不走出辦公椅還腰挺直,雙手搭在桌沿上,像站在主席台上要放聲開講的姿勢。他應酬一下,南方正坐下後,撥了幾下電話,秘書立刻趕來問:“時市長什麽事兒?”時尚板著臉吩咐:“老市長來了,倒水泡茶。”那時候他也有秘書,都是他自己泡,泡好後還要親自往南方正麵前端一端,其實南方正也能夠著,像唯恐南方正胳膊伸長了累似的。南方正想,現在看來那時候是多麽孝敬呀,連南信也沒那樣過。這一切,南方正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留在了心裏。
時尚端起秘書給自己特用茶杯裏添的水杯咂了一口問:“老市長,你有什麽事盡管吩咐。”
“哪還有什麽吩咐呀。”南方正經過這幾天的磨煉倒不卑不亢起來:“就是兒媳工作的事情,早就說要走司法局,你還得幫我關照一下。”
難怪常聽人說,官大一級壓死人。現在南方正已退了下來,和時尚比那何止是一級呀。這句話在時尚身上體現得這麽明顯,要是從一般幹部算起到副科、正科一直到正廳,那要大六級呀。已經完完全全沒有曾經是南方正部下的一點點樣子了,更看不出作為老領導曾經幫助、支持、扶持過他的味道了。一口連官腔都不加地說:“老市長,你是知道的,現在往機關進人,尤其是進政法是非常難的。你在位的時候兒媳婦考到並列了都沒敢錄用,我剛上來,你就得理解理解我,也是支持我,我得向你那廉潔勁兒學習呀。”他見南方正起來要走,覺得不好,又拉回來說:“老市長,你別著急,聽我把話說完。我心裏雖是這麽想,話雖然也這麽難說,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現在司法局沒有編製,我可以給兩個編製讓你兒媳婦參加考試,哪怕是再考個並列我就拍板定了……”
南方正覺得心裏一陣難受,說不準時尚是在諷刺挖苦自己還是在戲弄自己。其實他心裏明白,像司法局公證處這種事業單位一直沿襲著慣例,可以公開招考,也可以從事業單位直接調入。當然必須是有幹部身份直接調入。辦公室有個王風耀,這裏又有個時尚,就讓他一分一秒也待不下去了,起身便走。時尚追到門口,南方正頭也不回話也不說地走了。他一進電梯間,時尚“哼”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都退休了還酸什麽酸……”
時尚回到屋裏,這麽一下子冷清下來,就覺得挺沒意思了,非常喜歡那種他桌前有談著的,外麵有排號等著急得簽字簽不上,匯報事兒匯報不上直冒汗的場麵。特別是匯報到最後一個快到午飯的時候,外麵還有等著的問是不是還等,他說句那誰知道這個什麽時候完呢。外麵人隻好等著,一直到中午下班,他又分秒不延地告訴下午再來時,才覺出這當市長的滋味太好受了。
他走出辦公室見王風耀的辦公室門關著,推了幾下沒推動,使勁敲了兩下,隔壁文書室的小王走了出來說:“時市長,王主任說您要找他,讓我和您匯報一下,說他幫著南市長送書去了。”他問了一句:“往哪兒送?”文書回答說:“王主任說他幫著編的書都賣出去了,幫著送去,沒說送哪兒。”他一聽轉身進了辦公室,一拍桌子說:“還都賣出去了,那玩意兒誰買呀,純粹是以權謀私。”自己說出去又覺得不對勁兒,忙糾正說:“說不上又熊誰呢。”
司機駕著滿滿一大卡車《我寫的和寫我的》。王風耀和鄭林坐在駕駛室裏,拐過新華書店又上了大道朝位於郊區的造紙廠駛去。
“喂,鄭林!”王風耀問:“到底要上哪兒去送呀?”
鄭林回答說:“南市長交代送造紙廠找章廠長。”
“造紙廠?”王風耀腦袋裏一點也想不到南方正會將這些書當廢紙送給造紙廠,忙問:“他們造紙廠買這麽多書幹什麽?”
都說王風耀精靈,可是鄭林隨時都有捉弄他的話:“南市長沒說我也不知道,估計是這年頭缺紙,有些出版社來訂紙,章廠長就給他們一些買這書的任務。”
“噢。”王風耀點點頭:“不管怎麽的,能賣出去就行,等完了咱倆幫南市長請章廠長出來撮一頓。”
鄭林說:“那也得讓南市長參加呀,聽說時市長上來後抓公款吃喝特厲害,花的錢是咱倆AA製。”
“你小子真小氣。”王風耀說:“我比你掙得多,我來埋單。”
鄭林說:“那也好。”
大卡車行駛到了造紙廠門口,章廠長在門口等著呢。王風耀搶先問:“章廠長,這書卸哪兒?”
“你們車裏坐不下了。”章廠長瞧瞧駕駛室:“我坐我的車引路,你們的車就跟我走。”章廠長剛要上車又轉臉問:“王主任,來,你也坐我車吧。”
王風耀很有風度地擺手說:“我不講究這個。”
章廠長一聽哈腰進了轎車,大卡車在後麵緊緊跟著,直跟到紙漿車間門口。章廠長下了車說:“王主任,就卸這裏吧。”
王風耀瞧瞧眼前像小山一樣的一堆廢書、廢刊物和成捆的廢紙問:“鄭林,南市長是說當廢紙賣了嗎?”
“我也不知道。”鄭林裝糊塗地說:“南市長隻說送造紙廠,至於當書賣還是當廢紙賣,這個沒和我說。”
章廠長在一旁接話:“南市長親自給我打的電話,說有一車書當廢紙給我們,怎麽,有什麽問題?”
“章廠長,要是南市長那麽說了,就以你聽到的為準。”鄭林說:“我們可沒帶裝卸工呀。”
“那倒不用,我們這裏有。”章廠長說:“我看你倆情緒不對,像有什麽事兒,我打電話再問問南市長。”
“不用了,不用了。”鄭林指指王風耀說:“是我們王主任出主意,幫著南市長自費出了一本書,結果賣不出去,南市長隻能當廢紙送給你們了。”王風耀嘴直咂巴,想說什麽沒說出來,好一副尷尬的樣子。
“噢,”章廠長驚異地說,“我看報紙了,是不是那本《我寫的和寫我的》?”
鄭林回答:“是。”
“這事鬧的。”章廠長爬上大卡車抽出一本一看,連忙說:“不能打紙漿,那不白瞎了嘛。來,給我們送到庫裏吧,至於怎麽處理我考慮考慮再說。王主任,你說行不行?”
王風耀真的像讓鄭林給拋進了尷尬溝裏一樣,支吾著:“章……章廠長……你看著辦吧……”
章廠長對司機說:“師傅,繼續跟著我的車走。”
大卡車又開動了。
章廠長把大卡車引到一個儲紙的倉庫,喊來了裝卸工卸完書以後,王風耀裝模作樣地拿出市政府大管家的樣子和章廠長握著手告別,章廠長很激情地說:“王主任,南市長在位的時候沒少支持我們造紙廠,對我個人也很關心,有什麽需要我們辦的事情,你盡管說話,我們會盡力而為。”王風耀笑著抽回手說:“沒問題,我首先代表南市長謝謝你。”章廠長說:“那就請你代問南市長好。歡迎他來我們廠指導工作。”王風耀嘴裏一個勁兒地說:“好,好,好。”剛要上大卡車,見鄭林在一旁冷笑,又邁下腿來說:“章廠長,我有點急事兒先坐你車回去吧?”章廠長說:“行啊。”然後向司機招手。鄭林心裏想,看來你王風耀小子是不願和我同行呀。什麽他媽的有急事兒,純粹是狗扯羊皮,順手一把將他拽進車時說:“王主任,這車也不慢,又直接回市政府,上車,上車,就別給人家企業找麻煩了。”不由分說,王風耀已經被鄭林推進駕駛室,自己緊跟著進去“咣”的一聲關上了車門,然後催促說:“師傅,開車。”
王風耀無奈的樣子和章廠長招手,他惱在心裏,什麽也沒說出來,想了一會兒說:“鄭林,我看好像你是主任,我成了司機了。”鄭林故意大大咧咧地說:“這也不是辦公場合,什麽主任,什麽司機的,我們的一切工作都是為人民服務的。”
王風耀的肚皮本來不大,其實他也沒少吃公款,隻是動腦筋多,跑腿多,在大領導麵前放不開,緊張的時候又多,那油水都耗掉在肚子的下水道了,沒鼓起來,要不然他最起碼也是範曉曉那個三十萬才能吃起來的類型的。他坐在駕駛室裏,隨著車不時晃悠,心裏暗罵:“小心他,小心他,這回又讓鄭林這小子給涮了。”怒火在肚子裏燃燒了起來,已下決心,琢磨著找個機會一定把他拿掉,連這個破吉普也不能讓他開了。
“王主任--”鄭林說,“我看南市長還是有些人緣,不像有些人說的,人一退就沒戲了……”
王風耀沉著臉,沒吱聲,有個司機在,實在不好說啥,自知又說不過他,撇著嘴瞧著前方,忽聽手機彩鈴響,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兜,一斜眼發現鄭林接起了電話。
“喂--噢,南信呀--”鄭林高興地說,“你小子真不夠意思,走了這麽長時間才給我來電話,怎麽樣呀?”
“你得理解我,剛一來太忙了,要說怎麽樣嘛!還算不錯。”南信說:“高原反應期總算過去了。喂,我爸爸和我媽媽都怎麽樣?”
“好,好啊。”鄭林耍著腔調說:“南市長他們太太平平,還有嫂子,都很正常,你就放心吧。”
王風耀聽著,氣得肚皮又大了一圈。論說,南信這電話應該打給他,他覺得心裏不是滋味,這王風耀的思想就是怪,你都不管人家的事兒了,怎麽還嫉妒不給你打電話呢!
“估計王風耀那小子是不能去了……”南信聲音很大,“我不在家,有點兒這事兒那事兒的可就靠你了。”
鄭林嘴一咧說:“南信哪!哦,不,南書記!你這話說的可不對,人家王主任也沒少去,今天還和我一起拉書送書呢。”
南信急切地想知道:“往哪兒拉?往哪兒送呀?”
“這你就別多操心了。”鄭林說:“真看你打手機是公費了。不細說了,反正是處理出去了。”
南信說:“你這家夥怎麽變了呢。喂,對了,巴巴怎麽樣?”
王風耀一聽,皺起了眉頭。真猜不出鄭林這小子又要胡勒些什麽,心煩地有些坐不住了,還是側耳聽著。
“你問巴巴呀,”鄭林說,“那天晚上咱們一起到寵物醫院,按張醫生說的法子,開的藥真靈,早就好了,也能吃東西了。”
南信問:“現在喂它什麽?”
“巴巴跟著南市長也算過完富態日子了。”鄭林說:“也開始過正常日子了。程阿姨從寵物商店買的犬食按時喂,有點兒變化,就是看門兒不那麽頂用了。”
“哎呀,這狗呀,看門太凶了也不好。”南信說:“這樣也好,要是像我爸爸沒退休時那樣,見人就狗仗狗仗的也不好。”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王風耀覺得每一句好像都是給他聽的。
南信本要掛斷手機,又喜出望外地補充說:“鄭林,報告你個好消息,我們五個人走訪藏民貧困戶翻山時,在我們縣內發現了露頭金礦石,一化驗含量挺高呢。請了勘探隊勘探了一下,也不錯,真棒!我們正在製定開采計劃,要是成了,我們包扶的這個縣可很快就要富起來了……”
鄭林一下高興起來:“祝賀你呀。”
“喂,對了--”南信又補充說,“看到玉嬌時囑咐她常給我打打電話。”
鄭林開玩笑:“南信,你小子呀,才走這麽幾天就想媳婦了。在那邊注意點呀,別讓藏族姑娘給你纏上,讓嫂子知道了可饒不了你。”
南信說:“好了,好了,別和我貧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