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林走出市政府辦公大樓,猶豫不決。覺得和南市長一家在一起過節餘味未盡,眼前到處洋溢著中秋節的祥和氣氛,他都沒有回去與家人團聚的意思,因為妻子受他影響,可以說為人和處事性情基本一致,知道他在南方正家,就不再找,也不再問了。臨離開南方正家時,鄭林惦著自己是不是惹了什麽禍,應該馬上回去,又想去見見南信說說這有趣的話。正猶豫不決,對麵走來了已經退休三年的市委常委組織部部長白玉林。
“白部長,”鄭林有興致地先打招呼,“好久不見了。”
白玉林笑笑:“我是閑人了,當然去處不一樣,和你們忙人就難碰到一起了,還開那輛破吉普車吧?”
“這年頭,能在機關有個正式工作就不錯了……”鄭林應答著已經走到了一起,倆人一見麵都有一種難言的感情。當年,鄭林還是帥小夥的時候,最先落腳在組織部給這位掌管全市幹部大權的常委組織部長開車,白玉林比較器重他,覺得他很有思想和個性,因為沒有編製,一直開車當工人使用,本想找機會安排他,放到別的單位,又覺得小夥子除看問題尖銳,甚至偏激外,有培養前途,總想留在部裏,在秘書科搞點研究什麽的,所以就沒舍得放他走,沒想到在幹部使用問題上觸犯了當時任市委副書記的闞來及,給他調整工作,當了市委的副巡視員。慣於因人而異,看人習慣仰視、平視、低頭的侯立新接任部長以後,怎麽看也看不上鄭林,連市委、市政府機關都不想讓他留,準備安排到基層去開車,說來,還多虧了白玉林說話,找到了當時管辦公室管常務工作的副主任方運財,算是留到了辦公室車隊,無奈就一台吉普沒人開,便交給了鄭林,安排他給新退下的老幹部打雜,這還是體現了辦公室對剛離崗位老幹部的關照,讓他過渡到適應期。因為幹休所固然有幾輛車,但是人多車少,一些老幹部剛退下來一時閑不住,不適應休閑,需要釣釣魚、打打獵,就可以用這輛車,以免在那邊用車排上排不上鬧意見。幹休所因為用車問題沒少鬧意見,多數是難解釋又火氣大的新退下來的主要領導,往往給幹休所領導和辦公室難堪,這樣一來,就避免了引起口角和小矛盾的發生。說來鄭林對白玉林還有著感激之情,不僅僅是因為沒出大機關,主要是和白部長能嘮得來,這樣可以常見麵。此外,還和他的兒子白力強是有共同語言的好朋友,走近了便問:“白部長,白力強幹什麽呢,也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
“快去見見吧,”白玉林依然說起話來那麽爽快,“要不,過了這幾天一走,說不準什麽時候回來呢!”
鄭林忙問:“到哪兒去呀?”
“你們倆這麽好,還不知道?”白玉林說:“可能是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他要跟著南信去援藏任職了。”
鄭林驚喜地問:“這麽說,提職了?任到哪個部門?”
“提了個副處,”白玉林說,“任到他自己單位當副局長了。”
要是往常,這樣的消息鄭林肯定知道,因為這些天基本上與南方正同憂而憂,同樂而樂了。
鄭林說:“那得祝賀,總算實現他的願望了。”
“哎,你說,當公務員混官場,不就是圖個進步嘛,”白玉林感慨地說,“我又不能助他一臂之力了,有這個渠道,去鍛煉鍛煉也行。”
鄭林知道,白力強壓了多年提不起來,曾想去經商,調查了一番,眼前經營沒有後台,沒有資金實力也很難做成什麽。後來又一想,覺得自己幹這個工作窩囊,特別是走到什麽地方,客人、朋友、同學問他在什麽單位工作,他都隻說在衛生局工作,不管怎麽問,也不說在什麽科室。
這裏有個受株連的故事
白力強的爺爺原是一名旅美華僑,在紐約一家寵物醫院當醫生。全國解放以後,他懷念祖國,更懷念生養自己的故鄉,便毅然回到了這雞鳴市。他考慮回來以後好就業,就在履曆表的職務一欄裏寫了“醫生”兩個字。回國不久,就被安排到市醫院工作,他在紐約寵物醫院裏專看“眼科”,自然也就分到市醫院“眼科”工作,恰好這裏缺醫生,他並不膽怯,人們常說,狗通人性,人有狗性,人和狗的生物器官都是肉長的,患病治療原理也該大致差不多。可那時候國內醫療水平不高,缺醫少藥,他又苦鑽眼科臨床醫療技術,很快成了這裏的“大拿”。在美國從事寵物醫學工作很敬業,很有成就,曾發過一些關於治狗眼的專著,因為他發現,美國人喜歡養寵物,尤其是養狗,有著與他們國家同樣長的曆史,而且愛寵之至,令人難以想象。在大街上常常可以看見主人在轎車左側駕車,狗和主人並列坐在右側座位上,家裏那狗舍、狗食等等幾乎和人是一樣待遇,主人對狗這樣好,也就產生了狗孝敬主人的故事,舍命看家鬥盜賊,主人在樹下乘涼睡去當警衛,聽說有位女主人終身不嫁,寵愛狗寵得竟同床共枕,出了個人與狗通婚的傳說,傳說到有地有名有姓,但並沒人去考察真假。不過狗把主人哄得滴溜轉,這是可以斷定的。因為狗的會來事兒和孝敬主人勁兒,慈善的主人感動了也會什麽事兒都做出來的,所以這故事也不奇怪。
白力強的爺爺回國之際的解放初期,正是激情燃燒的歲月,一首電台新聞聯播開頭曲天天唱,從學校到機關,從工廠到農村,人人唱的歌唱祖國,特別是那句“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把他唱得一腔熱血沸騰起來。他想,人民生活富裕,養寵物之風也會在國內城市興起。他便在自己的眼科裏掛了又一個牌子“狗眼科”,當時有人反對,他還是反複講美國,講自己設想的可實現性,不料消息傳出去後真有人來看狗眼病,比如兩名獵人來看他的獵狗眼病,別說,真給治好了,消息不脛而走,省刑警大隊的警犬患有重眼病,在別處治不了也來他這裏,他很快成了狗眼名醫。不料反右鬥爭開始,他在院裏被戴上了“崇洋媚外”的帽子,把“狗眼科”掛在與眼科門牌並列,是對人類的汙蔑,狗怎麽能與人相提並論,一下子打成了右派。平反不久文化大革命中又遭到一頓折騰,折騰來折騰去,一腦子眼科醫學隨著年事漸高,也在漸漸失去光華,好在還算沒有影響兒子白玉林的成長,一步步當上了市委常委組織部部長。白玉林因為幹部問題,卻惹著了正當市委副書記的闞來及,他去市委任副巡視員的時候,市醫院正要調大學醫學畢業後在鄉裏醫院當院長的白力強。那時候,闞來及肚子裏還沒有那麽厚的脂肪,那麽多油水,起碼褲腰帶係緊了,還能勒在肚臍偏下一點兒,肚子裏陰溝處的壞水多都已經貶了白玉林,商調信已發出,正在辦理調轉中的白力強實在無法製止。闞來及略動腦筋,便有了一個幽默且很詼諧的安排,你爺爺不是創辦寵物狗眼科嗎,現在市裏已有養寵物的苗頭,不僅是狗,而且有貓,鳥之類,那就在衛生局成立一個寵物科,專門管理寵物診所以及寵物的飼料等等。那天時尚坐車經過解放路,發現了一家門口掛著“寵物醫院”的牌子。這一安排,不僅令白玉林哭笑不得,也令白力強啼笑皆非。原來,全市就一家寵物醫院,倒是便於他“深入基層”。他白力強就在這啼笑皆非中渡過了一年又一年,聽說有去西藏這麽個機會,又聽說報名的很多,還是老爺子找了闞來及,才給了這個機會的,終於當上了三年後才能上任的副局長。
鄭林問知道不知道白力強他們在哪兒相聚,白玉林說:聽說是“狗肉王大酒店”,鄭林撒腿開始了一溜小跑。
南信是在“狗肉王大酒店”和去西藏任職的其他四人相聚。這是皮由提議的,南信覺得也挺有意義,在家時先聯絡聯絡感情,以便到那邊都互相支持工作。一打招呼果然都滿懷興致地來了,同時受到了老板娘樸胖胖的熱情安排,原來說是不要錢,南信來了勁兒,要是不要錢就走了,樸胖胖無奈贈了本店的特色菜又贈果盤,又贈啤酒,給南信增加了威信,也添了大家的情趣。
“大家基本上都認識了,”南信介紹說,“皮由是人事局調配科長,到藏後任縣委常委辦公室主任;白力強是衛生局寵物科科長,到藏後任縣衛生局局長;付有貴是民眾鄉鄉長,到藏後任縣政府副縣長,分管農業工作。”他說著停停說:“闞瑩瑩同誌大家可能不太熟悉,是財政局預算科科長,到藏後任縣委常委、縣委常務副書記,分管公檢法,意識形態等工作,她是……是……”
闞瑩瑩說:“別不好意思,我就直說了吧,和闞書記是一家子,要按輩分,時尚叫我姑,大家不要在乎。我是時市長點名去西藏的,可不是派進你們中間的特務。”她說完,眼裏露出憂鬱的光芒,還低了頭。
“哎呀--”皮由說,“特務我們也不怕,我們又不搞破壞活動,就是說,你是財政局預算科科長,也屬實權派,我可知道,以前那些實權派都提副局長了,說話可能不講政治了,你有這麽好的靠山,和我們去那裏遭這個罪幹啥?”
闞瑩瑩像歎氣,又沒讓大夥兒看出來:“我也不是情願去的。”
“噢,還挺說實話,”南信似乎看出了這裏有點門道,“今天那就我這個準縣委書記做東,先說一下。大家最好說一說,為什麽要去西藏,對吧!還要有個端正的態度呀,要是都帶著思想包袱去,我這個縣委書記可就完了。”
“我雖然不是很甘心去,是範曉曉玩人事輪子的技巧我知道得多了,為了防備我,就鼓搗我去。”皮由說:“我要走了,也不怕誰告訴他,我看出來了。範曉曉這東西開始玩我了,他手中有權呀,我幹脆離得遠遠的,回來再說。這次去了,一定破釜沉舟,跟著南書記好好幹一場!”
“還沒等咋的,別南書記,南書記的讓我惡心。”南信說:“看是有點兒逼上梁山的味道呀,你小子聰明,我就願意帶你這樣的!”
“我不是被逼上梁山的,是被軟禁起來又巧妙地被推上梁山的。”白力強說,“從我爺爺、我父親的經曆,我不用說,你們就明白了。”
皮由說:“這是什麽話呀,官場要是碰上個心術不正的一把手玩起輪子來,明的、暗的、不明不暗的,那水深了,從古以來,這官場的事情,妙事蹊蹺事萬千,說說吧,讓我們聽聽--”
白力強瞧了闞瑩瑩一眼,闞瑩瑩說:“你不要懷疑我,一會兒,我也說……”她差點兒掉下眼淚來。
白力強本來躊躇滿誌,要大有作為,被軟禁“寵物科”這多年,見闞瑩瑩這般表情,知道更有難心事兒,那股子從被軟禁區解放出的興奮一下子迸發出來,心想,說就說,南信是個開朗的人,要是讓他看出自己不說實話,反倒不好了。好,闞瑩瑩就是打小報告也不怕,等回來時,闞來及就要退休了,能咋的!滔滔不絕講起了那段家族裏大鳴大放,又微妙遭受株連的故事,付有貴說:“闞來及太有才了!”這句平常的話,倒惹得大夥兒都笑了,同時覺得闞來及玩政治玩出這麽幽默的故事來,也真是太有才了,太有城府了。
“當省裏批轉的任命書一到,我已經什麽也不怕了。”付有貴說,“這叫無巧不成書,我是老屯進城,今年春分那一天,我們領導能讓我去豪華大酒店到十九樓去請客商下來吃飯,一下子上到了最高層,要進電梯下去,電梯關了。我正等著再來電梯,首席大肚皮從最裏一個房間出來了,一見我,臉色不大自然,我急忙躲進衛生間,有意多待一會兒,越想躲越躲不開,碰上了巧事兒。闞書記出來的那個房間出來了一位漂亮女郎……”
皮由問:“是誰?”
“暫時保密行不行?”付有貴說:“其實,後來大肚皮肯定知道我見到那女郎了……開始說是市領導點名,動員我去西藏,我反複問鄉長是誰,鄉長才告訴我說是首席大肚皮。我當時還想,那麽大個官兒隻是到我們鄉時見過我,簡單握過手,又沒什麽過往,怎麽點我的名呢?那一定就和我錯上樓層那段巧遇的故事有關……”
“你一說我就明白了,”皮由說,“市裏不少人都說,光聽轆轆把兒響,不知井在什麽地方,你是第一個看到了井的人,榮幸呀!”
“榮幸個屁,這回能讓我去西藏還提拔,不錯了。”付有貴說:“要是封建王朝年代,我偶遇這樣的事兒那就完了,還不得殺頭呀。”
白力強說:“喂,我以為我被選拔去藏是個特殊情況,文件裏還說優中選優,這不成了……”
“喂,你別說--”南信接話,“在這個政治空氣汙濁的地方,還真通過這一招兒把優秀人才選取出來了。我看你們的履曆表了,文化基礎不錯,第一學曆是大本。咱們到那裏就擰成一股勁,那就真能一起幹出番事業來。”南信說完也瞧了瞧闞瑩瑩。
“你們怎麽都懷疑呀?”闞瑩瑩眼圈紅了:“我說說,剛說要去西藏,我父母都不同意,我把情況一說,他們都通了。”她說著掉下了眼淚,因為大家對闞瑩瑩不是很熟悉,不好意思追問,闞瑩瑩卻說:“為了讓你們了解我的心境,到西藏後,我們相互關心,把工作做好,我也說實話。都是結過婚有孩子的人了,也不在乎了。他闞來及太不是人了……”
“唉,唉,唉!”南信說:“闞科長,別說了,別說了!來,咱們不能光說話不喝酒不吃菜呀!來,為大家的坦誠幹一杯。”
大家放下杯後,南信又說:“來,快,吃菜。”他吃了一口大塊狗肉說:“今天怎麽吃著這狗肉這麽香呀!”大家都應和著說好。
闞瑩瑩還沒消冤說:“別讓大家想得更深了。”於是說:“我想告他,我爸爸媽媽說,人家還沒怎麽的你,你就炸廟了,告也不能怎麽的,反倒打不著狐狸再惹一身臊,勸我說該去就去吧,等回來他就退了,孩子也大了。”
“都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不過我們的夫人要聽說有個漂亮的闞瑩瑩和我們一起在西藏,就是不說,心裏也得犯嘀咕。”皮由說:“你這個故事要是能允許我們四個隻發行單行本,而且隻對自己夫人的話,她們就會放心了--”
他一說一擠眼,加上油腔滑調,大夥兒都笑了。
“好,剛才咱們太嚴肅了!”付有貴說:“我給你們講個段子,讓你們樂和樂和行不行?”
白力強第一個拍桌子說:“好,好啊!現在有的段子很精彩,可別講那些俗套的,都知道的。”
“我講的肯定不俗套,你們也不知道,因為這是在我鄉實際發生的。”他瞧一眼闞瑩瑩一轉口氣說:“哎呀,不行,不行!還有女同胞在,不宜,不宜。”
南信:“怎麽?怎那玩意兒還挺葷呢?”
“葷倒不怎麽葷。”付有貴有點兒為難起來。
闞瑩瑩大大方方地說:“沒關係,我是結過婚的人了,無非男女那麽點事兒唄,再說,有時我們女同胞在一起講起來也很葷的!”
皮由說:“你看人家闞瑩瑩都不在乎,你怕啥?”
好!付有貴舉起杯子:“先敬大家一杯,到藏以後,希望大家多幫助。”
大家應允幾句,付有貴講了起來。
付有貴說:“我們旮旯村有個叫王老屯的,兒子蠻精靈,女兒不是屬於傻癡茶呆,反正也傻不傻茶不茶的,這天吃完早飯,王老屯兩口子打扮得幹幹淨淨,還帶著禮盒和錢出了門兒,剩下兄妹倆在家,傻不傻茶不茶的姑娘問哥哥說:哥,爸爸、媽媽穿的這麽好,還帶著禮盒和錢走了,你也這麽高興,他們幹啥去了?哥哥說:爸和媽去過小禮去了。傻姑娘問:過小禮是幹啥?哥哥說:過小禮就是給我找對象呀。傻姑娘問:對象是啥呀?哥哥說:對象就是像你這樣還沒嫁過人的姑娘。傻姑娘問:又送禮又花錢的找對象多不合適!哥哥想了半天,覺得說羅嗦了妹妹聽不懂還要問,幹脆就說:是為了當媳婦讓我幹,然後給爸媽生孫子呀。傻姑娘生氣了,那是幹啥,又費禮又費錢的,那你就幹我唄!哥哥說:你淨說他媽的混話,你問問哪裏有一家人幹一家人的。傻姑娘說:昨天晚上我眯著眼沒睡著,就看見咱爸幹咱媽呢。哥哥忙說:我能和咱爸一樣嗎?咱爸是家裏一把手,願意幹誰就幹誰……”
付有貴講到這裏,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尤其是闞瑩瑩,笑得直捂肚子,含著眼淚說,真能編,真能編。付有貴說:我說的這個一把手可就是指家庭一把手,你們千萬可別亂聯想。尤其是別讓首席大肚皮知道了,該說這故事是諷刺他了。
“嘿,到現在了還怕啥!”皮由說:“我看你就是諷刺他嘛!”皮由說:“你這麽有才,才是個副鄉長,早該成正的了!”
付有貴忙說:“是了,這不闞書記點名給了我個比正的還大半截的官兒嘛!”
南信也笑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止住笑,剛說讓大家快喝酒吃菜,鄭林一推門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