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眼

第二十一章

　　下午下班，程林秀又早回家了一會兒。她惦著鄭林陪南方正去重點小學的事情，一進屋，見南方正和鄭林也就是剛進屋的樣子，忙問：“是不是好吃好喝辦事不順利呀，怎麽去了多半天呀？”

　　“我也沒想到，”南方正努努嘴，“讓鄭林說吧。”

　　“南市長一退休，這也不痛快，那也不順利。”鄭林說：“我跟南市長走了這多半天，才知道南市長的品牌價值。”他索性不坐下，站在程林秀麵前，像要發表什麽演說，程林秀怎麽讓他坐他也不坐，帶有那種純樸還夾有粗魯的激情：“嗨呀，真他媽帶勁哪，我陪南市長從重點小學出來，路過市重點高中，讓校長看見了，非拽南市長進學校看看他支持的項目不可，正好呢，二中、三中的校長都在那裏參加學習，看完重點高中，二中、三中、四中三個學校的校長都爭著搶著讓南市長到他們學校去，去誰的，不去誰的，南市長沒辦法，就一個個轉開了，到哪裏都有一個話題，就是在報紙上看見南市長出書的那篇報道了，都說去書店了，沒有找到，都說要買一些。”

　　“真的？”程林秀說：“我怎麽沒見到過現在還有這麽多熱心買書、讀書的呢？你不是也在忽悠我吧！”

　　鄭林一梗脖兒：“我不說了，不信您問南市長吧！”

　　程林秀問：“老南，真是這樣？”

　　“是是是，”南方正連連稱是，“鄭林，你說--”他此時的心情似乎沒有了在位時誰要讚揚他的報告好，當麵奉迎時就要謙虛幾句，還有點兒怕鄭林表達不到位的味道兒呢。

　　“程阿姨--”鄭林說，“您說王風耀這小子，有人味的地方他不去賣南市長的書，淨往那些官混子堆裏瞄……”他好像不說這幾句不解恨似的，說到這裏，急忙轉了話題：“您說沒見過這樣渴望買書的，我問二中校長了，她說別說這樣的書呀，就是名著，外國暢銷小說在教育界也沒這熱乎頭，因為那裏有些關於對教育工作的論述。還有一條是南市長任職期間，特別重視教育工作，單單在投入上，他任職五年，等於建國以來辦教育的總和，招聘優秀教師也不惜代價。不然，咱們市教育工作不能這麽亮麗，成為全省、全國教育工作標兵單位，在全省每年高考後錄取北大、清華、複旦這些名校的咱們市是最多的一個，”他直瞧著程林秀說，“程阿姨，您猜二中校長怎麽說？”

　　程林秀反問：“剛才你這不都說了嘛，還讓我猜什麽？”

　　“不是，我是說二中校長說的幾句最精彩的話。她說呀，我們要買的不僅是南市長的書，這書名‘我寫的’是南市長的形象，買的是南市長的官品和人品！”

　　“好啊！”程林秀一聽高興了：“活了多半輩子了，特別是這些年當官兒，能有這麽多人給這個評價太不容易了。看來，說好的都是老百姓，可還沒聽到機關裏有誰這麽說！”

　　“機關？您說是官場？”鄭林一提這，就像南信一樣，振振有詞兒，滔滔不絕：“我開這破吉普是拉退休老領導的。聽他們說，自己看自己瞧，才琢磨出這點兒門道，現在官場不少的人都是混混，沒什麽別的真本事。要說像個裁縫的話，就會量體裁衣，狗苟蠅營，專門溜須拍馬一把手，明明那一肚子裏頭裝著多半肚子稀屎，還摻著不少臊尿都自以為是唐僧肚子，裏邊裝的都是聖經，肉是寶，讓人吃了能長生不老。聽說哪裏有個堂皇的空位子，別說是縣長，市長，省長，就是說是國家主席給他他都敢去幹！還有的幹部，更叫人惡心，昨天是副市長，副局長，明天一下子來個又當市長，局長了，小臉一板，小肚子一挺，就什麽都懂了，科技戰線作指示，農業戰線提要求，連對高科技和文化狗屁都不懂，又振振有詞兒地大談起了文化，就是沒敢講怎麽造原子彈，怎麽造載人宇宙飛船，明明都是胡扯亂拉，一幫捧臭腳的捧得滿嘴冒白沫子，被捧得暈暈糊糊，還自以為是真話，我聽秘書科的人說，南市長上任發表就職演說後，不少委辦局的頭頭都湊到南市長麵前說，南市長，你講的真好，我們從來沒聽過這麽有水平的講話。”他說到這兒問南方正：“南市長，您說對不對？”

　　“對，對--”南方正說，“還不在少數呢，跟前跟後的幾乎都是和我說這麽一句話。”

　　“多了，您就沒看出狗眼汪汪，”鄭林說，“要說，這都是笑話了，知情的人說，一個剛上任的表態講話，能有什麽呢，還有省委組織部的人坐著，連王風耀都說，隻不過是履行公事罷了。前不久，時尚接您上任了，王風耀那狗屎把給您寫的表態發言改了改年月日，把開頭在全市認真貫徹黨的十六大精神一片大好形勢下，改成了全市認真貫徹黨的十七大精神一片大好形勢下，還是那幫人，時市長講完後下了主席台，又是那幫人，圍前跟後說，時市長，您講的真有水平，我從來沒聽過這麽好的講話。”

　　“鄭林，”南方正笑笑，“你怎麽對官場這些事兒搜集得這麽多，了解得這麽多，看得這麽透……”

　　“南市長，不客氣地說，”鄭林還有點兒賣小關子了，“一是我在部隊裏念了大學，轉業到地方安排不了工作，就開這個破車，把那點兒文化水都澆在這上了；再一個就是這個破吉普總拉老領導，這些觀點和話、有不少都是從他們那兒買來的，他們有的說，在位時當事者迷，一點兒也不錯，退下來了，冷靜了，回顧回顧自己，也幹了不少糊塗事兒呢……”

　　程林秀直點頭。

　　“其實，追根溯源，主要是開這破吉普開的。”鄭林一副感慨萬千的樣子和口氣。“要是開一號和二號車，小西服一穿，小領帶一紮，坐市長和市委書記旁邊把車舵，也早就暈暈糊糊了。存在決定意識嘛，下人最了解下情。”

　　“那天去幸福村釣魚我就發現了，”南方正說，“你眼光敏銳，看問題很尖刻。要是早發現你，我起碼可以讓你到政研室工作，幫我多搜集一些老百姓的真情真話。”

　　“南市長--”鄭林有點兒玩世不恭的話語了，“現行用人製度，人才就這樣被埋沒了，人才又這樣被發現了，可是，您說了又不算了。”

　　南方正歎口氣：“可悲呀，可悲呀！”

　　“可別可悲了，”鄭林說，“南市長，您這算不錯了！老百姓這麽愛戴您。難得呀，實在是難得！”

　　南方正想，要是還坐在市長的位置上，肯定是不會密切接觸鄭林這個層次的人，即使接觸上，可能也不會這麽坦誠而心直口快，幾乎到處聽到的都是讚揚聲。到底是什麽因素把人都裝扮成那個樣子呢？鄭林又說了些什麽，他沒有聽進去。他說：“鄭林，我找時市長推薦推薦你？”

　　“大可不必，”鄭林說，“別說他不會用我，要是用了恐怕連這個開破車的飯碗也會很快就砸的。”

　　“哎呀，老南呀！”程林秀開始準備晚飯，從廚房探出頭來：“鄭林不是外人，我當他麵說也沒啥。你也不看看你的身板，可別破車攬重載了。自己的事情還整不明白呢，還推薦鄭林。”

　　“怎麽整不明白--”靳玉嬌一手牽著倩倩，一手拎著兜子走了進來，“這不，除了自費書的事兒要慢一點，其他幾件都有頭緒了嘛！”

　　南方正高興地說：“是是是，你知道我去重點校的情況了？”

　　“知道了--”靳玉嬌把一兜子熟食放進廚房，邊往外走邊說，“穆校長給我打電話了，說了些倩倩上重點小學的具體事情，說為了不再勞爸爸的神，就沒和爸爸細說。看來，尊重親切爸爸的還是大有人在呀--”

　　鄭林又有話題了：“我看，尊重和親切南市長的主要是知識分子，這些人有文化，他們的學曆也都是實實在在的，受到過良好教育，是非分明。”

　　“人家機關幹部也是都有文憑，”南方正說，“我當初還以為像這樣本科畢業生不多呢，嘿，那天我一看組織部發的幹部手冊，細看了看，還在林場伐過木頭都有學曆，大本都是差的，碩士、博士、教授，多數都比我學曆高。”

　　“嘿，”鄭林說，“您見他們念過書嗎？多數都是假的，都是第二學曆，有的還是買的，交多少錢就可以弄個什麽證，據說證也有假的。”

　　南方正問：“碩士證、博士證還能買？”

　　“要不說這些事您都不知道呢！”鄭林真是拿自己不當外人了：“南市長，他們不是公開去買，報上名，找人替考，要不就是作弊打小抄。咱們就說時尚這個人，我很了解他，是一個河南來闖關東的盲流子，夾著行李卷來東北後，一直也沒離開過出大力流大汗的地方，成了他媽的什麽大學本科學曆，還有研究生學位了。前幾天，噢，還是他當副市長的時候，《人民日報》上發表了一篇大塊文章，叫什麽《淺談建立對一把手的監督機製》，大談什麽目前的幹部選拔、任用和監督機製基本健全，就是缺一個單獨對一把手的監督機製，什麽一把手權力大了，決定一個地方的政治、經濟形勢了，實質上他覺得自己權力小了，有事兒還得請示闞來及。不知道準不準，有人聽他司機透露還到廟燒過香，拜過佛，往佛身下塞過紙條，詛咒闞來及出車禍快點兒死。”

　　南方正、程林秀雖在官宦家庭，對這些事兒卻都感到很新鮮，認真地聽著，隻是靳玉嬌有些不大感興趣，也沒說什麽。程林秀說：“鄭林，你怎麽知道的這麽多，來，吃飯吧--”

　　“吃就吃！”鄭林笑笑：“您讓我把話說完。時尚寫這篇文章，說什麽是省組織部政策室給的課題。表麵對闞來及嘻嘻哈哈，認為自己那兩下子比他強多了，實質是發泄對闞來及的不滿，這叫狗咬狗一嘴毛。”

　　“鄭師傅--”靳玉嬌和他們一起坐到了餐桌旁說，“以後不談這些好不好。眼不見為淨，耳不聽不煩。讓我爸爸歇歇腦子吧！”

　　南方正拿起筷子：“讓他說吧，我聽聽還覺得挺痛快，他說的這些我都覺得很新鮮！”

　　“哎呀，南市長，”鄭林說，“沒說嘛，我這是開破吉普車開的，喂，我還聽說，那篇文章是王風耀幫著寫的。”

　　“別說了，別說了，”靳玉嬌有點不耐煩了，“說這些幹啥，和咱也沒啥大關係。”

　　程林秀急忙插話：“哎喲，你沒看看巴巴喂了沒有？”

　　“喂了，”靳玉嬌說，“剛才我進屋的時候，王主任拎著塑料兜和我腳前腳後來的，我讓他進屋，他說不了，還有事情。”她見鄭林又要說什麽，忙岔話問：“媽，南信是說不回來了嗎？”

　　“說了。”程林秀說：“他給我打電話說，今天晚上，他們去西藏的五個人要聚一聚，先相互聊一聊，晚飯就不讓咱們等他了。”

　　“噢，”靳玉嬌說，“我還勸他別喝多了。”

　　鄭林說：“不能，對酒他能把握住，咱就吃吧！”

　　鄭林已經聽出靳玉嬌是在沒話找話，不願意聽他講這些，也就埋頭吃起飯了。倩倩卻說：“你們怎麽不說了呢，真好玩兒！”

　　倩倩一句話把大家逗樂了，南方正說：“嘿，這些事兒你怎麽知道好玩兒不好玩兒呀？”

　　“不知道？”倩倩一歪腦袋說：“敢說我不知道，我就看著鄭叔叔一說話，那嘴、眼睛、鼻子這麽一動，那麽一動的真好玩兒！特別是那大眼珠子骨碌骨碌的，像個，像個……”她說不出來了。靳玉嬌笑笑問：“像什麽？”倩倩又一歪腦袋：“像人眼睛唄。”

　　“喲--”鄭林又笑了，“不像狗眼？”

　　倩倩一歪小腦袋：“那不成了罵人了嘛！你說話都是狗狗的，這不好，要是我這麽說，幼兒園老師會批評我的。”

　　“你們看，”鄭林說，“連倩倩都批評我了，不說了！”

　　倩倩問：“媽媽，我爸爸在哪兒吃呢？”

　　“倩倩，好乖，”程林秀誇獎說，“倩倩知道關心你爸爸了，你爸爸在你爺爺前天去的那個‘狗肉王’餐館，和幾個好朋友吃飯呢。”

　　倩倩又一歪腦袋：“怎麽又狗呀狗的……”

　　鄭林說：“倩倩，現在狗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