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隻說城市的現代文明如何影響了鄉村,鄉村的古老文明也在影響著具有現代化文明程度的城市,我們的民族才能漸漸實現城鄉融合,使古老裏有現代,現代裏有古老,顯得我們的民族更有自己的特點,更具魅力。其中一點就令人有明顯的感觸,那就是隨著農民打工族在城市的遍布,城市裏的農家格外重視的中秋節,使城市也增加了格外的氣氛。那為滿足城鄉人共同需求的各種各色的月餅早早上市,就開始點燃這種氣氛,城市裏那些年哪,氣氛是淡淡的,你看現在,買月餅,送禮送月餅,還有上海人、北京人給親朋好友郵他們那兒名牌月餅的,郵費幾乎要趕上月餅貴了,也還是要郵。這哪是郵月餅,分明是一種節日氣氛和情操,要說最棒的,國家還抓住這一點專門給八月十五定上了一天法定假日,而且是從勞動節裏擠出來的,這就更增添了這個節日的氣氛和它那更加沉甸甸的分量。
作為南方正家庭的主婦程林秀來說,格外重視今年的八月節,有著她重要的理由,一是南方正退休的第一個八月節,她記得,自從他當市長,這些年還沒有一個八月節過得及時又團圓,南方正不是陪客就是大尾巴會耽誤時間,要不就是機關裏幹部幾乎悄悄走空了,他還在守著辦公室看文件,翻報紙,等著機關下班的鈴聲,等得一家人簡直心焦,當然,這種情況還算好的。再一點就是南信要去援藏任職,明年的八月節能不能回來過,還是個未知數,所以她親自操持,並鄭重提議,今年要和正常人家一樣過一個及及時時,團團圓圓的八月節。一家人坐在窗下的明月前,圍著應有盡有的八月節餐桌,程林秀先發了話,那種與全家團圓,吃喝無關的話誰也不準亂說,來擾亂大家的心緒,每個人都答應了。
怎麽能呢,眼前這家人要交流的話題太多,悶在心裏不說出來,就會像火山一樣,擋也擋不住的噴發出來。
“媽,我還得說一句,”南信又破了例,“我往外瞧了好幾次了,每年八月十五這天晚上,王風耀都是親自送月餅西瓜什麽的,今年卻打發司機送來了。還有,不光給人送,還很及時地給巴巴送,是挑賓館裏沒撤桌的最好的飯菜。巴巴也過節,而且不僅僅是飽餐,還給它搞點兒小名堂,也享受這人間八月十五的快樂。到現在可這小子還沒來呢?就是忙,他怎麽的也得抽出個十分八分的吧?機關那些混混活兒我還不知道!”
“放心吧,”南方正說,“會來的,他現在忙,時尚剛接市長,事情多,咱就不能像在位時那樣要求人家了。咱們好好過咱們的八月節吧!”南方正盡管察覺出是王風耀道德上的問題,又自己給自己解釋成是“耍小聰明問題”。他從內心是不願讓第二個人看出王風耀是勢利小人。
程林秀說:“南信,就按你爸爸說的,別老轉移話題了。”
“就是啊,”靳玉嬌說,“多嘴的烏鴉!”她說著指指門口在喂巴巴的黑影兒說:“你們看,王主任那不來了嘛!”
喂巴巴的不是王風耀,是開破吉普車的司機鄭林。鄭林已經找到了單獨來南方正家的竅門,拎著冒有油香味兒的剩菜飯到了門口,巴巴餓得直狂叫,他輕聲對巴巴說:“巴巴別叫別叫,是王風耀讓我來的。”巴巴的鼻子在扇乎,也是聞到了菜香味兒,立刻搖起尾巴來,它就這樣痛痛快快地放進了鄭林。
鄭林一進屋,先客氣一番,說南市長幫忙給老婆安排的工作,一直也來不了,這回就帶兩斤月餅二瓶色酒,是這個意思。這使南方正一家人心裏感到一股子熱乎勁兒,這是除政府辦公室外,第一個來南方正家看望的。南方正自從和鄭林釣了那次魚,對鄭林也格外高看一眼,甚至都有些敬重鄭林、秦瓊這類人了。他覺得“群眾是真正的英雄”真有含量和滋味兒。程林秀見南方正對鄭林這麽熱情,覺得老頭子喜歡釣魚,以後少不了要麻煩他,不單單開開車,還要他好好照顧。他去釣魚,一蹲就是一天或半天,家裏人怎麽能陪呢,想到這裏,她格外熱情起來。聽人常說“人生難得一知己,”那麽也可以說“人退了難得這麽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她這一熱情,就挽留鄭林坐坐,鄭林也不客氣,果真就坐下了,還主動掏出了自己帶來的色酒。他一拿出來,南方正就不好意思了,聽他說兩瓶酒,兩瓶酒,又以為也就是普通的國產色酒呢,原來是法國的名牌酒。他知道這酒一瓶要幾千塊呢,鄭林已經啟開了,也就用不著客氣了,這餐桌上加上了鄭林就格外活躍了。酒到酣處,他竟講起了今天上午王風耀在辦公室讓楊柳吟打滅火的故事。程林秀盡管已經對王風耀有所察覺,還是不希望在今天的飯桌上聽這些話,使眼色又不好使,可謂無奈。南方正歎口氣說:“看來,為了家裏的事真是難為王風耀了。”他這麽說,心裏也在劃回兒。
什麽難為難為的!南信喝了一大口酒說:“這是都在整景呢,演戲呢,爸,您要不退的話,我就不信,一個市長的孫女要去一個學校讀書,他們還會這麽的,那麽的,沒準兒這事兒也得找一把手。”
程林秀瞧瞧鄭林一眼:“怎麽還敢說市長的壞話,膽兒肥了。”
“程阿姨,”鄭林說,“沒事的,當我麵說什麽都走不了風。”
南信似乎有些放肆地開始了他的見解:“現在要辦成事兒,特別是大事兒,什麽事兒都得靠一把手,在咱市裏當然就是市委書記,我看了,什麽事情幾乎都由一把手說了算,比如我在去當這個縣委書記,要是闞書記不開口子,能去成嗎?聽說去援藏的那四個人,也都和闞書記有關聯,哎--”他說著,發現南方正臉有愁色,就端起杯說,“爸來,兒子敬您一杯,祝您從枷鎖中解脫出來了,成了自由自在的人,甭尋思他們那些破事。”他瞧瞧外邊,還是很希望這時候能看見王風耀的影子走來,可以讓爸爸心靜一些,誰知,這時候還沒影,就沒好氣地說:“他們狗咬狗一嘴毛,愛怎麽表現就怎麽表現,咱就當不知道,就當沒聽見。”
“你怎麽這麽說話,”南方正不滿意南信,“信口開河,王風耀和楊柳吟吵嘴還不是為了倩倩上學的事兒。再說人家小王這些年不光工作上敬業,對咱家的事情也沒少出力,楊局長也沒說不讓咱倩倩去……”
“爸爸,她楊柳吟,包括時尚也沒說馬上讓去呀!”南信氣哼哼地說:“您也別聽王風耀那一套整天裝模作樣的,您聽聽外邊人都怎麽說他王風耀和楊柳吟的!”
“是,”鄭林應和說,“是說法挺多。”
南方正問:“都說什麽?”
“說姓王的小子話兒多了,”南信不太能喝酒,兩杯酒下肚有點暈暈糊糊的了,也就信口開河了,“有人還說楊柳吟對您……”
南方正坐不住了,“說楊柳吟對我怎麽的?啊?”
“你胡嘞什麽!”靳玉嬌推南信一把:“別喝點酒就胡唚,你喝人肚子了,還是喝狗肚子了。”
“南信--”程林秀臉色也變了,“外邊說楊柳吟對你爸爸怎麽的?啊?說!”
“哈哈哈--”南信開懷大笑,“你們都緊張什麽?我爸爸是什麽人,別人不知道,咱們家裏人還不知道呀啊?都說楊柳吟對我爸爸下鉤子,我爸爸不理她,她有點酸意了,”他說著拿起杯又說:“爸,我沒醉,沒醉,這是真話。有人說,楊柳吟對您下鉤子,您不理她。爸,就憑這一點,您是我爸爸,我相信我爸爸是個坐懷不亂的男子漢,叫我佩服。外邊人也都佩服您這一點!”
南方正揪著的心放下了:“別喝了,給我放下杯!”
“爸,”您再聽我說一句,“來,咱爺倆幹一杯,就算您給我送行,我祝您榮退行不行?”
南方正瞧著南信,不知如何是好:“這樣吧,少喝一口表示表示!”他說著喝了一小口,南信卻一飲而盡,程林秀一下子奪過杯子,不準再喝了,對靳玉嬌說:“去給他拿飲料。”
“飲料有啥意思,那就來杯啤酒吧!”南信自己打開啤酒倒上說:“我就要走了,你們就讓我喝個夠吧。”
鄭林在一旁說:“南市長,程阿姨,沒事的,我和南哥在一起喝過,他有量,我知道他壓在肚子裏的話實在是太多,要走了,和你們說說就痛快了,沒事的。”
鄭林這麽說,一家三人都要去奪南信啤酒杯子的手就都縮回去了。
“爸,我就看楊柳吟是條色狗,您不理她就對了。”南信端著啤酒杯子說:“她到處瞎撩騷,憑什麽提副局長?聽說又要提局長了。那個闞書記還當眾開玩笑地說她是什麽‘市花’,我看呢,沒她媽的什麽好事……”
南方正大喝一聲:“住口,你怎麽這麽放肆,啊?像你這樣,嘴上沒個把門兒的,能當縣委書記嘛!”
“南市長--”鄭林說,“這不是在家裏嘛,外邊多少人都這麽說……”
“行了,行了,爸--”南信說,“我說誰您都不願意,都不信,您就說王風耀這小子吧,他來了嗎?到現在也沒來呀,他怎麽不給您長臉呢,就是再忙也得來,不來也得來個電話。”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南方正接起電話:“噢,小王呀!沒事兒,沒事兒,你媽有病了那沒辦法,我理解,好好陪你老母親……噢,好,我一定代你向你程阿姨問好。”
“怎麽樣?”南方正一副老輩的口氣:“你呀,就是能耍小聰明,小王來電話了,他媽生病了,電話你聽到了吧,你要是這樣,去當縣委書記可不行,憑主觀臆斷就去斷善定惡就去決策是很可怕的。”
“爸爸,可怕的是您,反正您也退休了,還留個好名聲,要再下去才危險,”南信很激動,“我敢說,這小子肯定是在騙您,跟著您這幾年我算是看透他了……”
南方正生氣地說:“那你說出個道理?”
“我敢斷定,他現在是在陪時市長,”南信說,“那小子那股勁兒,別說他媽,再加上他爹,他奶奶,他爺爺都有病,除非咽氣了,還可以掂量掂量,否則,他是不會的。”
“南信呀,”程林秀接話說,“我看也是。王風耀這人能幹出來,興許是在和咱編故事。”
“肯定是編故事,媽--”南信說,“您還有點眼光,他小子要不是陪時市長,你叫我咋的我咋的。”
程林秀說:“他愛怎麽的就怎麽的吧!”
“南市長,阿姨,他騙咱們,咱們明白呀!不能愛怎麽的就怎麽的。”鄭林又插了話:“我和南哥想的一樣,我說,你們這一代人呀,成事就在誠實,敗事兒也敗在誠實。”
“什麽,你這混小子,”南方正批評鄭林了,口氣倒很溫和,“與人誠實還能壞事兒?啊?”
“爸--”南信接了茬,“鬼子溜的人和您撒謊您還以誠相待,那不壞了事嘛,行了,我不和你們說了,怎麽說你們也不信……”
南方正說:“不管怎麽的,反正你要去當縣委書記,就得把這一套扔得遠遠的,思想意識這麽有問題,要是這,我對你、對事業,對那裏負責也不能同意去!”
“爸,哎呀!就這麽幾句話您,您是我爸我才說實話,您可別。”南信連說改:“好,我堅決照您說的辦,到了西藏多向您請示匯報。”
程林秀白一眼南信:“這就對了。”
“南市長,阿姨,”鄭林感慨地說:“當前社會上假感情太多,虛偽的東西這麽多,南信的話,不信可以,建議您琢磨琢磨。”
南方正不解的樣子:“什麽?琢磨什麽,哪能說假感情太多呢。嘿,你們年輕人就是新鮮詞兒多,前年吧,工商局的人跟我說過,市場假冒偽劣產品多,你們又弄了個如今假感情多,把人和人之間的關係說成什麽了。”
“是啊,爸爸,”南信和鄭林一唱一和,“咱們先不說別的感情領域了,什麽夫妻感情,師徒感情,父子感情等感情領域,就單說這官場官員和官員之間感情,包括大官和小官之間,上級官和下級官,同級別的官,互相之間熟悉的官,互相陌生頭次見麵之間的官,正在接受工作檢查中檢查和被檢查之間的官,那假話,那是裝出的假感情比當今市場上的偽劣商品多呀……”
“啊?”程林秀噓口氣:“哪兒弄的那麽多又是這個和那個,那個和這個之間的歸類呀,今晚這八月節不用過了,就聽你扯洋片了。”
“媽,不扯洋片,是中國特色片。”南信又專門對南方正說:“爸,您,怎麽還不敢承認呢,南陵縣峨嶺糧站搞‘假大空’糧庫,四川有個‘小康村’竟是‘賣血村’,就是下級糊弄上級。所有這些糊弄都是阿諛奉迎中,在酒桌上的假感情演奏下促成的,您周圍也多了--”南信見南方正不吱聲,繼續說,“您對這些問題,就是思考的太少,我當官說了算的時候,就要專門組織打擊官場假感情……”
南方正不吱聲了,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南信說:“爸,媽,我和鄭林出去一趟,我想起一件事兒,一會兒就回來。”
“喂,”程林秀喊住他倆,“大過節的哪兒去呀?”
南信一回頭:“媽,一會兒就回來。”
程林秀追到門口,不管怎麽喊,倆人隻是“一會兒就回來”“一會兒就回來”的揚長而去了。她回到屋裏氣嘟嘟地說:“老南,你說,你還同意他去西藏當個什麽縣委書記,連家規都管不住他,能成嗎?”
“哎呀,”南方正歎口氣,“剛才我也想了,讓他闖闖去吧,我們也跟不了他一輩子,要是以後再沒有提拔機會了,他埋怨我們,我們自己也得埋怨自己。”他停停又問:“玉嬌,這事兒你看呢?”他問著話,把倩倩拉進了自己懷裏,倩倩卻不過來,一個勁兒依偎在靳玉嬌的懷裏。他知道這些年,他是從心裏和孩子親,而孩子偶爾和他親切親切,都不是那麽自然地,真正的親,現在有些失意了,那倩倩甚至對程林秀都比對他親。他心裏清楚,主要就是成天忙乎工作,老早走很晚回來才有了這種疏遠的親情。連靳玉嬌、南信都似乎是敬而遠之。特別是南信,過去沒有這麽多話,也沒有這麽多工作,自己退下來了,話一下子這麽多起來,乍聽起來,是些再尖刻不過的話。細想想,也不全是杜撰,也自有一些情理和人情世故在。他想著想著,竟有一絲絲自卑的意味在泛上心頭。
“爸,”靳玉嬌說,“我看他去鍛煉鍛煉行,就是南信一走,你們可能就冷清了,其實呢,他在家裏也不幹啥,就光管喘氣兒和吃飯,去就去吧,隻是跑高層的事兒,倩倩上重點小學的事兒,還有我調司法局的事,我也是跑不過來,還得靠他呢。”
“這不要緊。”南方正好像也是借這個假日補對家裏人的欠情似的:“反正我也沒什麽事兒了,到時候我就去跑。”
“行啊,”程林秀說,“玉嬌,難得你爸爸這片心,來,咱們該喝還得喝,該吃還得吃。”說著帶頭舉起了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