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眼

第八章

　　南方正和接他的老幹部活動中心主任薛敏一起下了車。薛敏說：“南市長，我已經和石市長說了，他說在書畫室等您。”南方正點頭說：“噢，石市長還練寫字畫畫嗎？”薛敏說：“練呀，正經不錯了呢，最近省裏要出版一本名叫‘夕陽紅’的全省老幹部書畫作品集，出版社選上他兩幅畫，還有一幅字呢。”南方正問：“也是自費嗎？”薛敏連連說：“不是，不是，自費誰出得起呀，字畫編書，印刷費老貴了，是省委老幹部局搞的。”南方正應酬，心裏想著自己出書的事兒說：“噢，是這樣。”薛敏邊陪南方正走邊問：南市長，說起來出書，這裏的老幹部對您挺有意見呢？南方正問：“什麽意見？”沒等薛敏回答，已經來到了文化室門口。室內的大案桌上放著三幅工筆畫，石玉貴和老政協主席林濤各占案子一邊正爭得麵紅耳赤，石玉貴用手點畫著案上的兩幅畫說，省老幹部活動中心請的專家小組認定要推薦這兩幅，那就是這幅。林濤指著自己畫的一幅說，我們離休幹部畫社不服，這幅就比你那幅“小康路上”好，我們去找專家組去。林濤已八十有餘，激動得手在顫，嘴唇在哆嗦。薛敏一步邁進去說，別吵了，別吵了，我走時就吵，到現在還沒吵完。然後對南方正說，南市長，我們不是常聽人說老小孩兒，小小孩兒嘛，您看，這就是老小孩。然後又說，石市長，您看誰來了，十多名老幹部一下子圍上來，石市長先迎過去說，薛主任給我說了，你要來，走，找個地方聊聊去。林濤湊過來說，南市長，退了吧，我在報紙上看到消息了，歡迎加入我們這隊伍呀。南方正應酬著說：“我想和老市長說幾句話。”他倆剛要走，林濤拽住南方正說，南市長，你真不夠意思，聽說你出書了，該簽名送給我一本吧？南方正說：“書？沒在我這兒呀！”林濤說：“聽說還賣給我們，什麽二八折，真不夠意思呀。”石市長說：“哎呀，南市長剛退下來，還沒來得及打點你們，我都給了，還能少了你們的……”南方正苦笑著說：“是，是是是。”然後隨石玉貴走出了文化室。南方正問：“剛才吵得那麽厲害？”石玉貴好像勁兒還沒散，理直氣壯地說：“全市要搞‘十一’書畫展，人家專家選中了我們退休幹部組兩幅，他們離休幹部一幅沒選上，愣要頂替我們一幅，那怎麽行。”南方正笑笑說：“石市長，您還是當年那股子勁兒。”石玉貴搖搖頭說：“不行了，沒有當年那麽罵人有力了，也是沒有棱角了。”倆人說著上了三樓薛敏的辦公室，薛敏早已泡好茶等著了，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說，兩位老領導嘮吧，我出去有點事兒，有事兒喊我。石玉貴說好，你忙吧。薛敏一走，倆人親親熱熱地嘮了起來。

　　石玉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慢悠悠地問了一句：“方正，退下來覺得怎麽樣？”就使南方正感受到了一種親切直沁肺腑。石玉貴當市長的時候，他南方正當常務副市長。這神態，這口氣和當年問他某某項工作怎麽樣是一樣的調子，一樣的神色，也是一樣的情懷，看不出，也感覺不出是一位退了多年的老幹部，他什麽時候都是這麽坦然、正派，南方正為人坦誠的氣質，就是從這位老市長身上秉承下來的，也許是天性的關係，唯獨老市長那種豁然大氣沒有學到手，可能也學不到手，而且長而久之，讓周圍阿諛奉迎的人事圈子把他包圍了，看誰都能信任，官僚主義也就隨著他坐高高在上的主席台，隨著他潔身自好的上了市長辦公椅襲來了。見到石玉貴這樣，他那種退下來的迷茫感受似乎散失了一些，回答了一句還好。

　　“好就好”，石玉貴問，“還好，還好是個什麽好法呢？我一聽你這話就透露給我了，有的人，可能不在少數，已經發生了變化，對吧？”

　　“是”，南方正猶豫一下說，“感覺不是很大，兩天，還沒接觸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兒。”

　　“我走過來了，就像幹工作一樣，積累下了一些經驗，也有教訓，”石玉貴說，“這才哪到哪兒，關鍵的問題，首先要克製自己，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比如說虛乎乎要請你吃飯了，找他們辦事兒不順茬了，走碰頭看見像是沒看見了，甚至包括你的家裏人，你要注意細觀察都會有些細微的變化，尤其外姓人，什麽兒媳婦、姑爺呀，還有七大姑八大姨之類，這些使我感到，當今社會上這些人際感情比戰爭還殘酷喲--”

　　南方正瞧著石玉貴那麽嚴肅，那麽有感觸的樣子笑了笑：“老市長，是年三十晚上多味熏雞那件事，讓你感觸太深了吧？”

　　“哎呀--”石玉貴淡淡一笑，“那才哪到哪兒呀。”

　　南方正一皺眉頭：“有那麽嚴重嗎？”

　　“嘿，我什麽時候說過假話，什麽時候玄乎過？”石玉貴說著拿起暖瓶倒上水又要給南方正倒，發現他的杯子沒動說了句：“喝呀！”南方正這才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石玉貴說：“你看，你退下了見我，和在位時見我，舉止言談就已經有變化了，這很正常，我敢斷定，內在素質再好，這外界因素也起很大作用。我說比戰爭還殘酷，這比喻並不過分，那戰爭，隻是在炮聲隆隆中滿腔隻有一股情愫，可以說，是濃濃的一股子恨，在這一股激情下，可以高喊：‘衝呀--’向敵人猛衝過去，可以趴臥在山頭上一腔恨情讓你緊緊抱著機關槍猛烈地射擊，讓人感到痛快。”他停停喝口水接著說：“那場麵是黑壓壓的一片敵人，在你心目中是一種東西，而這個呢，你坐在主席台時看下麵不管是黑臉、白臉，麵向你的都是謙恭、敬畏和笑臉。有時謙恭敬畏得讓你渾身起雞皮疙瘩，可是你退下來以後，這些麵孔，你會發現有的成了陰陽臉。有的人不人，有的鬼不鬼，可謂五花八門，你對待他們就得通通一個態度--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老市長--”南方正淡然一笑，“您說的這個我已經感覺出一點兒了。就和你麵對麵發生著，不可能視而不見，充而不聞呀。他們直往你臉前撞呀！”

　　石玉貴說：“我意思是說，坦然處之，置之不理。”他接著又說：“我不是說有個心態問題嘛，這樣就要用三種情緒來磨練自己，一種是大人不見小人怪；二是無所謂；三是修心養性；追求身心健康。”

　　“好啊--”南方正明白視而不見才能聽出了味道。“看來您是一點兒都不講政治了，也不罵了是不是？”

　　石玉貴端著杯子欲喝沒喝：“哎呀，還罵什麽呀，我那罵是為工作，該歇歇了，”他接著又說：“方正呀，你這幾年的毛病就是太心軟，這軟，就被人利用了。”

　　“是這樣，”南方正說，“石市長我有件事情想請您替我拿拿主意。”

　　石玉貴說：“好啊，這你知道，我可是個有主意的人，退休後有自知之明了，也不是誰的主意都出，因為出了好主意不一定辦成好事兒，你例外。你說吧，我有啥說啥。”

　　“石市長，今天見您格外親切，您對我還是那個樣子，一點兒也沒變。要不說，人生難得一知己呀。”

　　“嘿，你對我不也還是那個樣嘛，”石玉貴催促起來，“當真人肯定不說假話，啥事兒？快說，你的事兒要不說透，我嗓子眼兒都會癢癢起來沒完。”

　　南方正笑了：“石市長，南信要報名去援藏，這樣就能提個正處，先任職後出發。我呢，矛矛盾盾的，兒媳和您弟妹都不咋同意，可是南信很固執，非要去不可。”

　　“哎呀，南信小夥子可是有思想，眼光比較敏銳呀。”石玉貴嘖嘖讚歎。“過去沒覺得，上回看演出我倆坐到了一起，要是過去，他那套理論我還聽不慣，有些東西說得雖然很消極，但真實呀。”

　　“哎呀，”南方正喝口水，“您還誇他，他總是玩世不恭地亂放炮，您還表揚他，我真擔心他太偏激了會消沉下去。”

　　“不能，他是偏激，可是我們在市長位置上聽到見到的太假了。他的事情我聽說過，前年，組織部想提拔他，你擋著沒提拔成，這事我就覺得你太機械，我就老後悔沒去說說你了。不是有句名言叫舉賢不避親嗎！”石玉貴說：“孩子的這事可是大事兒，記得你也和我說過，闞書記、時市長都說過，這樣也好，給其他人做做榜樣，等你退了就提拔，還一定安排好。現在這事兒就得你出頭了，要是不去能提拔起來有個好崗位鍛煉鍛煉也行，你退了，免不了常在家轉轉，少一個人就像少很多東西，話說回來，好在你和弟妹身體都好。”

　　“這麽說--”南方正向當年請示工作一樣，“我真得找找他們。”

　　石玉貴說：“這事兒不用找闞書記，你找找時尚，孩子在科委，是政府部門的，他一堅持，就一通百通了，因為南信本身就是後備幹部。聽說他常下鄉幫農民發家致富，也有政績，隻要有位置提拔起來不是很難的事兒。”

　　“好”，南方正心裏像是透亮了一些，“那我就去先找找時尚。”

　　石玉貴催促：“應該去找，你對他時尚不薄，聽說他當市長你是鼎力相助嘛，就像當年我提拔你似的。”

　　“要說，應該是比您提拔我費勁兒，”南方正似感觸很深，“時尚一直是一個很有爭議的人，說他好的人就說得好的不得了，說不好的人就不好的不得了，我估計一上任議論也就平息了。”

　　“好，咱倆以後再嘮，你快去，我的意見再說一遍，他們要含含糊糊，就讓南信去西藏，年輕人鍛煉鍛煉也好，”石玉貴站起來就要走，“向省裏推薦作品的事我還得和林濤他們理論理論。”

　　南方正也站了起來：“那好吧，有事我再找您。”

　　“你要硬氣。”石玉貴出了門對南方正說：“有什麽情況告訴我！”倆人在薛敏辦公室門口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