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正住的是市級領導平房宅區,每幢都有自己的小院,每幢和每幢之間橫成排,豎成行,都相隔一定的距離,經常是誰和誰也不見麵。誰也不知道誰家發生了什麽事情,常年如一日的,那樣的寂靜,那樣的清雅。從這裏走過的人,從這靜寂和清雅感受到的是肅然,是不好接近的麵孔,是權力的展示和捍衛。
鄭林和南方正撕撕巴巴卸完東西之後,南方正進了屋,程林秀也喂完巴巴隨即進屋帶上了門。倩倩撲進南方正的懷裏,爺爺長爺爺短說個不停。靳玉嬌打洗臉水,南信接漁具,一派讓南方正感到家庭和睦的氣氛。這是程林秀剛才囑咐了的,尤其對南信挑明,你們都像以往大大咧咧的可不行,要有點兒眼力見兒,讓他在家庭的溫暖中渡過這個不平常的時間段。我自己也要注意,你們也要少說那些外界對他有刺激的話。小兩口自然理解程林秀的意思,感到也應該這樣做,特意教了倩倩如何迎接爺爺,果真使他感覺到了這裏才是退休後真正的心靈的宿營地。
“林秀--”南方正問:“王風耀沒來喂巴巴?”
“你沒進院的時候剛放下電話,”程林秀怕南方正多心,“說是還在陪著時市長與外商談項目,負責記錄,一直走不開,心裏像貓爪子搔著似的。他說還是抽空在衛生間打來的電話。”
南方正點點頭:“噢,要是這樣,以後就別難為他了。”
“是,”程林秀應和著,“他工作幹好了,要是再有進步,對咱們麵子也好。”
南信在一旁直咂嘴,幾次都讓程林秀用眼珠子瞪了回去。晚餐準備得很豐盛,南方正也很理解一家人的心情,雖然肚子裏的烤玉米和魚肉還沒消化,也還是坐在餐桌前與家裏人一起享受了退休後第一天晚上的“天倫之樂”。想想在位時,這樣的時候是很少的,幾乎天天有客人,有應酬。要說,今晚這一家人都很高興,很開心。不過,他晚上一躺下,腦子裏卻覺得裝的東西比平時上班時裝得還滿、還累的慌。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又不敢翻身,假裝打著輕輕的呼嚕睡著了,怕老伴替他擔憂。可是睡不著也要裝睡,太累了,哪光是身子骨兒累呀!鄭林那些話讓他的腦漿子像炸開鍋一樣響著累,秦瓊等三家人的情感激動著血管裏的血像在奔騰,讓他暢快後的餘波便是激情衝刷後一種更疲勞的累。那心裏,像被炙熱的太陽曬成蔫了葉子的一片小田野。
南方正和老伴可謂心有靈犀。開始,說了會兒話後他開始裝睡,程林秀在屏住呼吸體察他的動靜,當鼾聲輕輕傳來,她感受到南方正真的是睡熟了,自己才坦然地進了夢鄉。南方正覺出來了,便輕輕翻了一下身,隻覺得好累呀。他忍著,迷迷糊糊中還是似睡非睡一會兒,因為家裏人這麽擔心那三件事情,特別是前兩件,他真的有壓力了。今天的感觸太深了!王風耀總不會像王運來那樣吧?按說,我這個市長對他王運來支持不小呀,他提出政府資助養魚池,資助蔬菜大棚,資助村辦小學,哪樣沒答應他?幸福村提前進入了小康村,是和他親自支持分不開的。聽說他王運來在補助款問題上,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沒少得便宜,連續幾封上訪信,他都沒怎麽理會……雖說那是工作對工作。我南方正沒權了,不管了,還編瞎話繞彎子騙自己和鄭林,這種人“人一走茶就涼”總讓南方正覺得不是滋味。
天終於亮了,南方正和一家人吃完早飯,家裏人都上班去了。他看看手表,才八點半,王風耀說的明天,當然就是今天,好,就等著吧。九點了,九點半了,十點了,電話鈴也不見響。南方正幾次拿起電話又放下了,他甚至好笑自己,當市長的時候,對王風耀這樣的幹部還不是隨便指點來指點去嗎?怎麽給他掛個電話還這麽謹慎又謹慎呢?說不清,實在是說不清……他忍耐地翻翻書,打開電視又關上,關上又打開,到了以往即將要下班的十一點二十五分,還有五分鍾就下班了,他摸起電話又放下了,一天的時間過去一半了,那就等到下午再說吧。如果下午下班前王風耀還不來電話,他會忍不住,那真的就要問問了。
其實,王風耀上午並不忙,他一直在盯著時尚,隨時準備為他獻出特別精心的服務。誰知,外經貿局的局長和主管外經貿的副秘書長進了時尚的辦公室,一坐就是一上午,直到十一點三十五分,時尚才出來走向機關食堂。王風耀相距半步跟在後麵隨著一起吃了飯又一起回到辦公室,直到聽見時尚在鎖門,知道這是午睡了,他才匆匆又回食堂取了一塑料袋急忙裝上些剩菜剩飯偷偷喂了巴巴。沒敢弄出聲來,讓南方正或家人知道他來了。因為昨天答應自費書款的事情,他當然還記著,隻是還沒有用心地去做。在他心裏,總覺得問題不大,他全神貫注想的是萬事開頭難。時市長剛上任這幾天,一定要留下個像伺候當年的南市長那樣,給他一個工作和生活丟不開的印象,事事如意的印象,盡量不張羅給他配秘書。他算了算自己的年齡,時市長任職期間,他這個副市級後備幹部要是上不去也就泡湯了,那麽拚上命也要伺候好這位事關自己前途命運的關鍵性人物,那就是時時事事不放鬆。沒有更多的錢送禮,那就靠出賣伺候人的廉價勞力,還有對自己來講容易而且很會讓大家相信的能隨時會噴薄而出的更廉價的感情。他發現了一些人晉升的秘訣,那就是緊緊盯住“一把手”,時尚雖然不是全市的一把手,卻是市政府的一把手。不管是政治、經濟還是幹部問題,市長提出要用的人選一般情況下市委書記那邊是不會幹預的。這也是他觀察出的門道兒。
王風耀的辦公室和時尚的緊挨著。午睡了,他躺在床上開著寬寬的門縫,不敢仰臉,隻趴著睡,要是仰臉,一旦時市長悄悄走了聽不到聲音呢,這樣趴著,聽不到可以從門縫看到他那深藍色的褲子,油黑的皮鞋和白色的襪子。當初伺候南市長也是這樣,他趴著有點兒困了,立刻抹上清涼油,眼巴巴瞧著腕上的手表的秒針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而且一點兒也不覺得累。隻是跟著南市長吃胖了身體,這樣趴長了覺得有點兒胸前發悶,那就斜躺一會兒。終於到了時市長自定的要起床的時間了,因為下午有重要活動,眼瞧著手表到了一點二十六分,他算算下麵要進行的工作,又停了一分半鍾,從係在腰帶的一串鑰匙上找出時市長門上的鑰匙輕輕捅了進去。他盡管悄悄邁進休息間,時尚還是醒了,一看手表說:“喲,一點二十六了!”時尚坐起來,身子朝外轉了半個P股。王風耀哈腰從窗下把黑皮鞋往前一挪,時尚腳一插,不等王風耀哈腰去幫著穿,雙腳已經進了鞋筒站了起來。王風耀麻利地從衣架上取下西服展開,時尚像做體操似的先伸右臂插進右袖筒,又伸左臂插進左袖筒。王風耀又順手從衣架上摘下搭扣的領帶,時尚一低頭,王風耀不擦一點頭皮地把它套在了時尚的脖子上,然後往上一擼扣結,左正右正,不消兩分鍾,一個睡眼惺忪的時尚已經是衣冠楚楚了。還不等時尚邁出休息室門檻,王風耀已經跨上一步把濕毛巾投好水擰了個半幹遞給了時尚。時尚順手擦擦臉,又還給了王風耀。王風耀“啪”地扔進了臉盆,應該取出擰幹晾上,這就是公務員的事情了。
“時市長,”王風耀給時尚夾著包,隻差半步,謹慎地跟在時尚身後問,“我用不用隨您去開會?”
“用的時候我會告訴你。”時尚大步走著說:“對了,省政府高副秘書長下周要來檢查外經貿工作,你看他們準備的材料行不行,把把關,然後再給我。”
時尚那種傲視的樣子使他的心怯,“把把關”三個字又使他得到了欣慰。按他的心願,時市長剛上任,走到哪兒跟到哪兒才是。這不隻是為了靠近新市長,還讓外界感覺到老市長退了,新市長仍然信賴自己。那委辦局長,甚至副市長,正副秘書長才拿自己當個事兒。他半失意、半欣慰地跟著時尚走出政府大樓,原是南方正坐的那輛奧迪車早已候在門口了。他不早不晚跨上半步拉開車門,時尚哈腰進去剛坐好,另一隻手把包遞上,緊接著一關車門,奧迪車輪刺刺地摩擦著地走了。
王風耀剛回到辦公室門口,就聽見電話鈴響,急忙拿起來,剛聽到話筒裏“喂”了一聲,忙說:“南市長,我知道您是關心自費書款的事情。我剛才問了一下,還差一部分款。”南方正忙問:“怎麽?你問一下,問誰呀?這事兒不是你親自辦的嗎?”王風耀心裏慌亂了一下回答說:“是我親自辦的,我催一筆款就讓秘書科小馬存上一筆,問問來了多少?還差多少?”南方正又問:“怎麽,還要催呀?你不是說下邊都爭著訂嗎?定了,拿了書就該付款呀。”王風耀臉上冒了汗,他知道南市長是矜持而特別心細的。在他眼裏,南方正身上“市長”那層光環沒有了,他本能的就不像對時尚那樣那麽用心去琢磨著說了,琢磨著辦事了。因此也就偶爾忘了喂巴巴,說話也比過去說過的有漏洞了。又一想,南市長畢竟是最先提拔自己的,不能讓他剛一退就對自己有感覺。他也明白,對南方正那種熾熱的情緒不會一直持續著。別說是人呀,什麽也受不了,那就慢慢來。怎麽今天說話就這麽不嚴謹?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解釋說:“南市長,那沒什麽問題。您也知道,就是負責收款的那些瞎參謀亂幹事們,有的辦事情拖拉慣了。比如說集中縣吧,1000冊書賣完了,錢還在抽屜裏鎖著,我催了三次才寄出來。南方正鬆口氣說:沒關係,沒關係,晚幾天也沒關係。對了,你可別光張羅這事兒,誤了時市長的事兒。我和你說過,你心裏也明白,這辦公室的大主任實質上就是大市長的主任、大市長的左右手。秘書長對外應酬的雜亂事兒多,市長的工作就多靠辦公室主任了。”王風耀鬆了口氣說:“知道,知道。南市長,您都退休了還這麽體貼我、關心我,太使我感動了。自費書款的事情您就等等。下周吧,怎麽樣?”南方正很痛快地說:“行,下周就下周。我就不找你了,辦利索了,就打個電話讓阿姨和孩子去取,要忙得開就給我送來。”王風耀說:“沒事兒,我怎麽也得送去,用不著家裏人往這裏跑。南市長,沒事兒我撂電話了。”南方正忙說:“還有點事兒。倩倩去重點小學上學的事情,我兒媳婦是不是找你去了?”王風耀說:“來了,來了!我給教育局長楊柳吟打電話了。”南方正聽到這裏,喘氣聲都變得有些細了,忙問:“她怎麽說?”“楊局長說讓家裏人找她就行。”南方正忙說:“好,我知道了。就這樣吧。”他先撂了電話,王風耀才撂了電話。他懂得,這就是講規矩中又注意分寸。
王風耀撂下電話,又撥通了外經貿局高局長辦公室的電話,說時市長要看匯報材料,請抓緊送來。然後進文書室問小馬:“南市長的書處理的怎麽樣了?”
“王主任,你不來的話我正要找你匯報呢。”小馬說:“你讓我在南市長退休前把這兩萬冊書處理完,現在看來太難了……”
王風耀一瞪眼珠子:“怎麽呢?”他瞧著垛在屋角像小山似的那一大堆《我寫的和寫我的》,怒氣衝衝地問:“怎麽?書還都在這裏堆著呢?”
小馬冤屈地說:“王主任,印刷廠推遲了一個月才交貨,我讓你催一下,你說讓我催,我也催不動呀!書印出來了,我讓你找車拉回來,你說讓我找。我找了兩天沒找到,現跑到運輸市場上雇了輛大卡車拉了回來,運費還是我墊的呢。”
“行了,行了,”王風耀不耐煩地問,“發下去多少了?”
小馬回答說:“就發下1200冊。”
“啊?就發下1200冊?”王風耀簡直要暈了。“錢收上來了沒有?”
小馬回答:“隻收上1000冊的錢,按你說的二八折,收上了二萬八千八百元,她停停又說,對了,手頭沒這些錢了,我付了六百元的運費錢,還有五千元的封麵設計費,六千元的校對費,除運費外,這都是按著你說的數支出的,都有收據。”
“啊,兩萬多塊錢這還不沒多少了嘛!”王風耀兩眼直冒火星:“那你怎麽不快往下發,快收款呢?”
小馬叫苦連天,“王主任,我按著你說的給各縣區,還有一些委辦局打電話了,不少都變卦了。你說天馬縣要1000冊,辦公室王主任說隻要兩冊,一冊放圖書館,一冊給機關幹部傳著看……”
“停停停--”王風耀耐不住了:“你說沒說是我說的,是南市長的書呀?”
小馬說:“說了,我怕他們聽不清,手機聲小,我還是用座機打的。”
“新華區呢?”王風耀把新華區作為押得最大的一塊寶,因為區委書記是他的哥們兒,提拔時曾找他求南市長說過話。其實他也沒說什麽,隻是巧趕巧成了。王風耀空買人情,收了他一塊值萬八千的手表,他是應該買賬的!萬書記說好的要2000冊。
小馬歎口氣:“萬書記說了,是要2000冊,和我要正規發票,說是要公費處理,你不是說不行嗎?再說,到哪兒去開發票呀?王主任,這事兒我可辦不了。”
“他媽的!”王風耀實在忍耐不住,在辦公室女幹部麵前公開罵娘了,“南市長剛剛退休怎麽就這麽明顯,這不行那不行的一下子都出來了!”
小馬說:“王主任,有些單位說的也有道理。公費還可以,一個區縣、機關就百八十人,買1000冊怎麽處理呀!”
“他們就是看南市長退休了,”王風耀說,“沒退休的時候我打電話,怎麽沒一個說不好處理的呢?”
“王主任,我看這麽辦吧,”小馬說,“實在不行就發個文吧,往下派。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不要管它什麽公費還是自費了,實在要發票我去想想辦法。”
王風耀問:“你想什麽辦法?”
我去買點空頭發票。小馬說:“也就是交點稅,再給賣發票的人一點好處!”
王風耀吸口大氣:“這要是讓南市長知道了,還得了啦!再說發文也不是亂發的,得常務副市長簽字呀。”
小馬告饒了:“王主任,要不然,你交給我的這個任務我確實是完不成了。你還讓我半天工作,半天專幹這事兒呢,我就是專職幹這事兒也不行。我可是體會到了,太難了。”
外邊傳來電話鈴聲。
小馬側下耳朵:“王主任,你辦公室電話響。”
王風耀懊喪地回到辦公室,剛要去接電話,鈴聲斷了。他坐在辦公桌前直喘粗氣,心裏自愧,南市長自費出的這本書自己怎麽就沒有抓緊呢!他皺起眉頭,電話鈴又響了,煩亂地接起電話:“噢,外經貿局辛局長啊!好好好,最遲不能超過後天,就得交給我,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