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正目送王風耀一直沒影了,當轉身回屋邁進門檻時,那種久盼疑忌的煩悶與壓抑,已經飛逝而去。王風耀在這麽忙的情況下還不忘專程跑來喂巴巴,他真是在履行自己的諾言。
曾有個不宜公開的故事
那是三年前秋天的一個晚上。南方正吃完飯剛進書房坐下,電話鈴響了,組織部長劉新正在電話裏說:市政府辦公室主任退休,經過初步海選推薦主任人選,管常務的副主任方運財和負責文秘的副主任王風耀得票幾乎不相上下。方運財比王風耀多兩票,他學曆大本;王風耀文筆好,學曆是自學大專。問領導有沒有傾向性意見,以便做重點考察。南方正說:你們組織部先提出個意見吧。這時,王風耀輕輕推門走了進來。他可能在客廳與妻子嘮嗑聽到了,一下子跪到了南方正的麵前,很動情地說:南市長,我跟您這幾年,您應該看出來了,我是很忠於您的。南方正見此,很不舒服,批評他說:你這樣子像什麽?哪還有個機關幹部的樣子。南方正拉他,他也不起來,跪在那裏瞧著南方正說:南市長,這是一次很難得的機會,幫幫我吧,以後,您是我的親爹,我就是您的親兒子。這之前,王風耀已經在客廳向妻子表示了忠心和孝心。這時,妻子走進來拉起王風耀說:小王,你出去,我和老南說句話。王風耀一出門,妻子就小聲說:我看小王這小夥子不錯,挺會來事兒。這些年,咱家裏家外的事情他沒少費心跑腿,而且特別會辦事兒。你對他有好處他能記著,日後,有這麽個人,用著也順手。南方正說:辦公室的幹部情況我了解,那個方運財一直分管常務,後備幹部也排在王風耀前麵。妻子說:我知道,那小子戴個眼鏡牛哄哄,好像有什麽了不起的!見我麵還叫大嫂,比南信大不了幾歲,真能裝蒜。再說,有溜須的不用,還能專門用裝蒜的!
南方正說:上邊有幹部管理條例呀!妻子說:幹部管理條例還不許買官賣官呢,你看他們,少賣了?你不收不要,連個人情都不送。收個下跪的,白收個兒子,你就算是幹淨幹部了。
王風耀在門口聽著呢,他又推門進來跪到了南方正麵前。
第二天一上班,南方正暗示給組織部要用王風耀當主任,組織部按南方正暗示進行技術性的工作,王風耀果真當上了政府辦公室主任。曾有幾天,南方正覺得自己做得像是對方運財欠下了一筆良心債。不過打這以後,讓南方正覺得王風耀對這個家似乎有了質的變化和升級,王風耀由親熱變親近了,真比他的親兒子孝順。不久,南方正拉痢疾住院躺在病床上拉了一褲兜稀屎,惡臭味滿屋,連南方正自己都泛上了幾分惡心。當時隻有王風耀在,連呼吸都不屏一下,均勻地喘著氣兒,三下五除二洗淨了滿是稀屎的褲衩兒,沾到了手上也不顧及。然後又是擦,又是洗,隻在乎擦完擦好南方正下身的每個屎點,然後又用熱毛巾洗擦,直到幹幹淨淨。剛要顧及去擦洗自己,南方正又是一通拉稀,王風耀還是那樣不厭其煩……
南方正有些不好意思,吩咐王風耀把門鎖上,要是外人進來,連自己也會難為情。自己就是市長吧,怎麽能讓一個正處級幹部幹這個呢。再說,醫院裏不是有護士嘛!其實,南方正說過找護士,要不就喊家裏人來,而王風耀說什麽也不肯,好像這事兒理所當然就該他幹的。看那樣子,要是別人幹了他會不舒服,以為是在奪他的飯碗子似的。王風耀那麽坦然而精心,這使南方正真的感到王風耀比兒子還兒子。之後,他經常在會上、或多人場合表揚王風耀,時不時舉些例子,當然不會舉這個例子。
巴巴在門口香甜貪婪地吃著王風耀送來的過了飯口的混雜飯菜,那“刷刷”的聲音,讓屋裏的南方正雖然有了些安慰,可那無名的煩惱讓他在這退休的第一天裏坐立不安。往日太忙曾盼著什麽時候能好好休息休息,這到了能休息的時候吧,他又覺得沒著沒落的空虛。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想出門遛遛,他眼下就感覺是那麽不願意見熟人說話,可一出門,肯定會遍地是熟人。對了,他拿起電話,剛要給人事局局長範曉曉掛個電話,讓他辦一下妻子囑咐的第二件事兒,又一想,不好,剛剛退休,還是有點兒身份,好像擔心退了辦不成似的,至於那第三件事兒,小孫女要上重點小學的事情,還用得著自己動嘴嘛,到報名的時候讓王風耀直接領著去就是了。他放下電話又站起來,發現了牆角旁的漁具,沒事了,釣魚去?當然很輕鬆,打個電話車一來就走,司機鄭林也是個釣魚迷,又一想,也不行,退休頭一天就去釣魚也不好……
南方正又坐回寫字台前,一眼看見了擺放在右上角的那本自費出版的書,伸手拿過來瞧著那淡雅莊肅的封皮,隻有貫穿上下的幾棵竹子,然後就是自己的名字和出版社,看著看著,一種連剛出版時都未曾有過的神聖和自慰感一股一股地從心底湧騰上來,按王風耀說的,這是留給自己人生的精神財富,當然,這還要感謝王風耀。
當時,王風耀把悄悄準備好的打字稿送給南方正說要編本書正式出版,南方正不假思索地說,簡直是胡鬧,簡直是亂彈琴,當然了,自己是市長,出版社不會說不給出,印出來不是讓人指鼻子笑話嗎?王風耀笑嗬嗬不緊不慢地問南市長為什麽呢?南方正毫無掩飾地說:“現在,社會上下出現了一股領導幹部公費出書風,影響很不好。我翻過給我簽名的幾本,哪叫什麽著作呀?都是曆年來的講話稿,前麵去掉‘同誌們,這次會議很重要,是在全國上下掀起認真學習黨的十六大會議精神高潮的大好形勢下召開的……’後麵刪去‘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努力奮鬥’,然後加上個標題就算一篇文章,再說,也不是他們自己寫的。王風耀,我還有一年多就退休了,咱不幹這種讓人戳脊梁骨的事情。”王風耀說:“南市長,我要給您編的這本書,和他們的不一樣。”南方正截住他的話說:“是不一樣,要是這麽看還不如他們的。”他說著用手扒拉一下分成了三類的文字稿:“這部分是講話改的,噢,這部分是全省、全國人大會,還有一些重點項目、一些報社記者采訪我的剪裁。”他又翻翻說:“這是我寫的一些古體詩。不行,不行,我雖然不大懂文法,也明白一些,這三類東西湊在一起印本書,書名隻能叫‘大雜燴’。小王,你平時挺聰明,怎麽想給我幹這麽糊塗的事兒呢?啊?好了,快走吧,我還有事兒。”
王風耀不緊不慢地說:“南市長,您聽我說完,他先拿起第一類稿說,這部分是從您當市長五年多的重要講話中選擇出來的,這和那些領導編的書選取法不一樣,全是精華,而且是結合我們市實際的重要論述。有的是您講話後組織討論時,不少基層幹部說您的講話很到位,有很強的針對性,有結合實際的可操作性,還有很鮮明的科學性,就是指的這些部分,而且好多話都是您脫稿講我記下來的。編成書,肯定會受歡迎,是您領導工作的經驗積累和財富呀,這幾年,全市的政績就是從這裏出發的。”王風耀這麽一說,南方正動心了。看了幾頁點點頭說:“倒是,不過,你選的這些太少了,不夠本書。再說,這幾年的政績還有市委書記那邊呢。”王風耀說:“我認真琢磨了,市委書記是原則領導,具體操作還都是靠您這些。”南方正點了點頭,還是說:“文字量太少了,不夠本書。”王風耀抖抖第二部分說:“我仔細學習這些采訪了,這是咱們市曆史的足跡,留下來就是一種曆史的回聲,要讓後人知道。可能若幹年後成為文物的時候,讓我們的子孫知道,他們的先輩就是這樣奮鬥過來的。要出了,您是咱們市主要領導改革開放以來第一部著作;這也是我們市政治經濟生活的重要轉折期,是很有意義的。還有這五年多是咱們市經濟連續兩位數增長,是最輝煌的時期,太應該寫成專著留下了!那些舊體詩有幾篇也很棒,我想再修改修改……”
南方正動心了,皺著眉頭說:“這本書的名字可不好起呀?”王風耀說:“南市長,我已經想好了,叫做《我寫的和寫我的》。”南方正拍案驚喜地重複著:“我寫的和寫我的,我寫的和寫我的……好,好,太好了!不是好,是妙!”接著說:“現在出版社也市場化了,這書出了可不好賣呀,咱們可不能像有的領導那樣讓企業拿錢出書,然後到處發。”王風耀說:“不能,南市長一貫廉潔,哪能那樣呢!這回咱們自費出書,我都聯係了,全書共56萬字。在出版社弄個書號是一萬五千塊,印2萬冊,裝訂、封麵好一些,每本定價30元,實際每本成本費才6塊錢。2萬冊銷售額就是60萬元,給買戶打2折,還剩48萬元,政治價值不算,這就是您這部著作的經濟價值了。”南方正問:“小王,那可得交稅吧?”王風耀一猶豫,“交就交,個人所得稅十五萬九角四分,還剩三十二萬有零頭呢。”南方正喜形於色,“這書怎麽個渠道賣呢?”王風耀說:“我都打聽了,要是交新華書店發行,他們還要分成,發行的事情我包了。”南方正問:“你?”王風耀說:“是啊,是我。我已經和各委辦局,各縣打招呼了,一聽說是您的著作,都搶著報數。有要一千的,還有要八百、五百的,也有要五十或三十的,我這麽一攏呀,說不定這2萬冊還不夠呢。要是不夠,就再印。”南方正說:“這樣看來既不違法也不違紀,怪不得這作家有名有利呢!小王,要是像你說的,這事兒你就辦吧。”王風耀說:“辦是辦,這之前必須先出書號費和印刷費錢。”又問:“從辦公室經費裏借墊一下行不行?”南方正連連說:“不行,不行,這可不行,既然是自費出書,公款墊付等於貪汙,還是自己拿。”他想了想問:“你估計這款什麽時候返回來?”王風耀說:“您退休前怎麽也返回來了,利利索索了。”南方正說:“噢,那就是八月初。”王風耀點點頭,南方正說:“這樣吧,你去找你程阿姨,從她那裏拿6萬塊錢,就說我說的。你把和我說的這些再和她說說。”王風耀說:“好,我去說。南市長,您也得和阿姨說一聲。”南方正說:“當然了,晚上回家我就說,你明天就辦。”王風耀從南方正辦公桌上拿起那三部分書稿說:“南市長,我走了。”南方正點點頭,瞧著王風耀胖乎乎的背影,暗自讚歎,精明,精明,太精明的小夥子!比我的兒子可精明多了。
南方正一會兒起一會兒坐,正無所事事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要是往常,他肯定要看看來電顯示,但現在他像急於得到什麽喜訊似的一把抓起電話問:“喂,哪位?”對方剛說出南市長三個字,南方正就說:“喲,鄭林,什麽事兒?”鄭林說:“南市長,王主任安排我說,您要是沒事兒讓我陪您去釣釣魚。他挺忙,就去不了了,您看怎麽樣?”南方正剛想到這種消遣辦法了,這麽幹坐著實在無聊。要去也就是去幸福村,好在村長王運來很熟,又是自己抓的小康村建設試點,就高興地說:“好啊!咱們什麽時候走?”南方正看看手表說:“喲,馬上就中午了,到了村裏給人家找麻煩,吃完中午飯走,怎麽樣?”鄭林說:“您都退了還是這個樣,就怕給別人找麻煩。好吧,南市長聽您的,就這麽定了。我現在就去挖蚯蚓,下午一點鍾我準時去家裏接您。”南方正高興地說:“好,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