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有意念的支撐,就算是病魔也會避著你,阮蘇陌想,周放就是最好的例子。
周老爺子主動接受治療,積極得不得了。當天手術成功以後,周家人全都鬆了一口氣。期間阮蘇陌來過幾次,沒有進去,隻是躲在病房外,隔著門板聽裏麵的談話聲。被發現的那一次,是周嘉言在病房內陪周放聊天。原本阮蘇陌隻想像前幾次一樣,偷偷看幾眼,知道對方平安,就夠了,認祖歸宗這回事兒,有也好無也罷,對自己並沒有太大的影響。沒想到周嘉言的同胞妹妹周嘉清也從國外趕回來了,阮蘇陌沒有見過,理所當然不知道對方的身份。所以當阮蘇陌在病房門口窺探時,周嘉清正站在她背後,把阮蘇陌嚇得小小尖叫。
聽見門外有聲音,周嘉言從病房幾步走出來,便發現了欲逃跑的阮蘇陌,正被周嘉清一手拉住。
“你就是之前大鬧病房的阮蘇陌吧?”
阮蘇陌以為又遇見一找麻煩的,正兀自皺眉想要離開,哪知對方一把將她拖住,忽然尖叫幾聲。
“啊啊啊,我好崇拜你!在我們家還從來沒有人敢直呼我爺爺的大名!還有,你好像是我的……表妹?”
這樣的熱情倒讓阮蘇陌愣在原地,她不知要怎樣接話。幸好周嘉言出現了。之前還沒有察覺,現在站在他麵前,阮蘇陌才發現周嘉言已經險險要比她高上一個頭。對方掃她一眼,來了?好像她的出現,是早應該的事情,而阮蘇陌隻得僵硬的點頭,“嗯,來了。”於是與正主見一麵,在所難免。
周放仔細打量眼前女生的眉目,故作平靜,實則情緒起伏不輕,直到全病房內靜默成一個潭,老人才緩緩開口。
“磊子的眉毛要濃一點,不過這眼神倒是挺像的。”
見周放說了話,神色不再那樣嚴肅,周嘉清才大著膽子開始撒嬌,“您眼裏都隻有蘇陌,我不高興!”周嘉言曲起兩指敲在女生的頭頂,“沒大沒小。”周老爺子臉上難得地有了笑意,說出來的話卻令人大吃一驚,他說:“言言,通知一下住院部,這兩天安排我出院。”
周放的身體手術後雖然比原先要好很多,但醫生還是建議留院觀察,他卻執意出院,誰也攔不了。然後在那個盛夏的末尾,B市多了一場盛大的宴會,或許說是認親儀式比較恰當。阮蘇陌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成為眾人眼中的主角,醜小鴨變天鵝如果隻是童話,那她為何感覺這麽真實?周放的一番話很簡潔,隻是介紹了阮蘇陌的身份,然後全場都是祝賀連連的聲音,沒有人去質疑這個新聞的真實性。
陸陸續續有人過來與她碰杯,阮蘇陌很局促,有時候別人說的話,她都不知該如何應承才算得當。眼神不自覺地四處搜索,無果,片刻,背後才傳來那熟悉的嗓音。她轉頭,發現對方不是在與她說話,而是與一個中年男人侃侃而談,都是些商業名詞,阮蘇陌聽不懂。她站在離秦楚不遠的地方,不知該上前打招呼還是怎樣。
秦楚側頭,迎上那一直灼燒著自己的視線,放下酒杯,穿過人群,幾步上前來,朝她撇唇。
“如果我誇你,你會不會很不習慣?”
聽見對方一貫的調侃語氣,阮蘇陌的心情才沒有之前那樣沉重,心裏的距離感消失了一些。
“你還是往死裏打擊我吧。”
兩人還要說什麽,紀昀之帶著女伴突然冒出來,他望著阮蘇陌笑說:“深藏不露這個詞是拿來形容你的吧?”阮蘇陌對紀昀之的身份一直都隱隱有忌諱,不敢怎麽回嘴,斜著個小眼神就是不敢正麵望對方。倒是秦楚出人意料的開了口。
“無所事事,牙尖嘴利這些詞是用來形容你的吧?”
紀昀之從未在女人麵前這樣吃過癟,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指著秦楚,“你,出來單挑!”對方下巴一抬,“你確定?”正在紀昀之思考之間,立夏姍姍來遲,將阮蘇陌從頭打量到腳,最後冒出一句“真傻”。阮蘇陌嗔怪,“去死,我這麽光芒四射你沒欣賞水平啊?剛剛一直沒看見你,以為你不來了。劉銘義呢?他說和你一起來。”立夏聳肩搖頭,“他說家裏臨時有什麽事,來不了。還有,作為一名職場達人,能成功的請到半天假已經很不容易了,你就知足吧。”
兩人對話完畢,紀昀之才忽然想起什麽,對著秦楚賊笑,繼續剛剛的話題。
“是的,單挑。”
隨後又加上一句:“不過不是挑架噢,是挑麻將!”
在這樣的場合……麻將……
阮蘇陌止住冷笑的衝動,又看紀昀之突然將手一把搭在立夏的肩頭道:“我們這裏正好四個人,反正就當做娛樂咯?”
對方的自來熟讓立夏有些反感,她身子一側,躲開,“我沒錢。”阮蘇陌也答:“我不會。”紀昀之對立夏的舉動沒有感到惱火,反而覺得她直接得可愛。他搖搖食指,“小美女今天隻負責湊角,贏了拿走,輸了我買單。至於你嘛……”紀昀之指著阮蘇陌,“我們秦大少在旁邊給你講解。”
反正宴會無聊,秦楚不可置否,“還差一人。”
正好受邀的白離衣著光鮮的從幾人身邊經過,眼神若有似無地飄向秦楚的方向,紀昀之暗自打小算盤,玩心大起,他叫住白離,於是幾人一同上了三樓的小包間,這場怪異的牌局便開始了。
紀昀之手氣好,一坐下去就連著自摸個兩番,紅票子嘩嘩地朝口袋裏進,他在座位上笑得花枝亂顫,挑著眼睛看秦楚。
“等了這麽久終於鹹魚翻身了!打架遜你一籌,打牌你還不得俯首稱臣?!怎樣,服不服?”
秦楚壓根不理會對方,隻坐在阮蘇陌身後,兩隻手幾乎將她整個人圈住,漫不經心的幫她理牌,順帶教她怎樣認胡,難得有耐心的樣子。他靠得太近,說話時呼吸都噴灑在女生臉龐,卻仿佛絲毫沒有在意。雖然兩人在一起一年多,可除了那交往之前的擦槍走火,秦楚對阮蘇陌的舉止還真沒有什麽特別,唯一不一樣的,大概是他再也不在吃的方麵上挑三揀四?所以麵對這突然的親昵,阮蘇陌暗自鎮定,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打麻將牌的樣子,其實內心在敲鑼打鼓。白離卻將手裏的綠色麻將緊了又緊,忍住不去看那一幕。
正當阮蘇陌還在緊張出神的時候,紀昀之大叫一聲,“杠上開花!給錢給錢!”見又是那麽多錢又甩了出去,阮蘇陌急忙站起來直叫身邊的男人:“我真不行,你來你來!”紀昀之贏得高興,也直招呼秦楚坐下,“誰來都一樣,我今天要殺個片甲不留!”隨後又指著剛入座的秦楚,“尤其是你,我要一雪前恥!等下完了我就去銀行把贏的錢全兌換成硬幣,一個一個砸死你!”
豈料秦楚隻隨手拿了一張紅票子遞給阮蘇陌,而後輕飄飄的道:“建材市場的磚兩元錢一塊,去買五十塊,等會兒和他對砸。”
聞言,紀昀之的笑容就僵在臉上,真的成了有氣發不出。那一刻,阮蘇陌和立夏也在心裏打廣告一般的感歎,什麽叫秒殺?請鎖定這裏。
如果世上真有克星這一說法的話,毫無疑問,秦楚就是紀昀之天生的克星。否則,為何剛剛還得意洋洋要換硬幣砸死別人的某人,在幾圈以後,眼睜睜地看著好不容易奮鬥來的革命成果進了秦楚的抽屜裏,眼睛都要噴出火來?而阮蘇陌看秦楚一直胡牌,也嘿嘿嘿的傻笑,就跟她撿了金子一樣。紀昀之特別鄙視阮蘇陌,他將手裏的三餅一把甩到台麵上,“還沒進秦家的門,就是秦家魂了呢?”阮蘇陌還未辯解,隻見秦楚慢悠悠將對方打出的那張牌撿到自己側邊,手一揮,他麵前的13張牌也倒了下來。
“清一色兩番,三餅正麵,滿貫。”
連辯都不用辯,紀昀之的臉便更黑下去。倒不是因為輸錢,隻是這麵子下不來。
“再來!”
……
“九索!”
“等一下。”
“你又胡?!”
“看錯了。”
……
“七索!”
“誒。”
“怎麽?!”
“沒事。”
……
剩下最後一張牌,該紀昀之摸,他一邊對秦楚抱怨,“我要被你弄瘋,還不如直接點給你!”話說完,將手裏的六索推給對方,秦楚溫文爾雅的一笑,修長的手指習慣性地將那牌移到自己麵前。
“是嗎?那謝謝你了。大隊兩番,最後一張海底,加一番,滿貫。”
……
立夏冷眼旁觀,反正又不是她的錢。白離從頭到尾也沒有說過話,隻在自己摸牌的時候走神。阮蘇陌還挺有資質,十幾個回合下來,她摸著些眉目了。接著她發現,有好幾次,白離打出來的牌,都是秦楚要的,可對方卻一聲也不吭,就算那是最後的絕張,也隻是不動聲色的轉胡。阮蘇陌突然間就覺得有些不舒服。
緊接著門被推開,周嘉言和白琳雙雙出現。周嘉言對著阮蘇陌笑道,“我就說主角跑哪去了,原來在這裏。”然後紀昀之又跟抽瘋了似地,直叫周嘉言也坐下。對方環視一遍,深褐色的眼珠在某處有些微的停頓,再麵不改色的轉頭對紀昀之笑說:“似乎沒有我的位置。”立夏趕緊起身,“我不想打了,你來吧。”然後左右看了一下,隨手拉了一張凳子坐在紀昀之身旁看他發揮。周嘉言也不推辭,踱步進來,白琳跟上,坐在周嘉言和白離之間,隨後對著白離清脆地叫了一聲“姐。”
阮蘇陌和立夏同時抬眼望對方,眼神交流半分鍾後,很有默契的點頭。果然是患難姐妹啊,連情敵都能遇見一家的。
牌局進行到一半,便成了雙雄鼎立的局麵,秦楚和周嘉言滿麵春風,紀昀之則是一敗塗地,最後紀昀之索性孩子氣地將手裏的麻將一推。
“不來了不來了,是不是帶家屬的都走狗屎運啊?”
秦楚但笑不語,側頭問周嘉言:“還回去麽?”對方微微笑,“書讀太多腦子發昏。”
“幫家裏做事?”
“我不喜歡生活在眾人眼光之下。”
聞言,秦楚有些讚同的點頭,“剛好秦氏走了一個法律顧問,你有沒有興趣?”
周嘉言仍是和眉善目,淡淡然的樣子,“我還沒有工作經驗,進秦氏也難以免嫌吧?”
“如果我的消息沒錯的話,你在英國L&X的律師事務所實習過,當時所裏一件很棘手的官司,卻被你這小實習生找到了法律漏洞,那場官司名震一時。”
這番話倒讓白琳忍不住了,“是的,有好幾家事務所和公司都極力挽留嘉言,隻是因為爺爺生病才不得不回來。”
這個“爺爺”一出來,阮蘇陌又忍不住翻白眼了,不帶這樣的,比她這個真孫女都喊得流利,你才見周家人幾天啊?白琳世襲書香,就一般家庭而言家世也是無可挑剔的了,但要與周家相提並論顯然還差了那麽一截。所以華薈對白琳也不是太滿意,還曾當著周嘉言的麵給她難堪。那時阮蘇陌也在場,豈料周嘉言卻輕描淡寫的將白琳維護了。
周嘉言去秦氏的事兒算敲定了,而紀昀之卻不耐煩地攬過一旁的立夏往外走,“你們該說說著,我和小美女出去逛逛。”阮蘇陌不放心要跟出去,秦楚卻將她攔住,周嘉言默不作聲地盯著兩人離去的背影,瞳光微重。
一過拐角,立夏馬上掙脫了男人的鉗製,紀昀之也主動舉起雙手,“我隻是看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才帶你出來的。”
“誰苦大仇深了?你去死!”
罵完,立夏風風火火的往宴會廳大門衝去,紀昀之跟在後麵。這情況像極了當年周嘉言的19歲生日會,她為了同一個人,幾度狼狽逃離。
紀昀之跟在立夏身後幾米處,看到她撞了人,道了歉後卻依然惹來對方的罵罵咧咧,她便也不甘示弱地回瞪還嘴。再看她了走一段後,脫下高跟鞋,揉了會後腳跟,又穿上繼續往前走。但是他沒有上去叫她。
原本有些墨黑的夜色也越來越深,立夏在繞B市的護城河邊才停下來,那時她的高跟鞋早就脫下,提在了自己手裏,光腳坐在欄杆上,看河邊倒映的萬千燈火。夜風拂麵,沁人心脾,立夏卻隻覺得頭腦昏沉,以至於紀昀之在她不遠處,陪坐了一些時間,她也沒有發覺。
立夏記得高中生物課上老師講雙棲動物,說它們的特征是無論在冰冷或溫暖的水陸,都能生活得悠然自得。
女生說,“我的選擇隻有愛你,或者更愛你,而你的選擇卻何其多?你可以選擇愛我,或不愛我。”
現在立夏忽然覺得,對周嘉言來說,或許選擇也正是這樣的多吧,無論當年是誤會還是什麽,如果他真篤定的喜歡自己,那麽即使前方的路再黑暗,混亂不清,可隻要知道要走的方向,全世界都會為他讓路,就像她對他一樣。隻是周嘉言放棄了,他就像雙棲動物,愛或者不愛,都悠然自在。
這麽一想,立夏眼裏的景致便在忽然間四分五裂,紀昀之卻突然坐了過來。
撕扯塑料的聲音引得立夏轉頭,她看見紀昀之朝她彎了彎嘴角,打開手裏的速食麵包,一點點撕下放進嘴裏咀嚼。立夏卻倍感溫暖。他沒有安慰,但勝似千萬句安慰,紀昀之很知進退,他了解自己對立夏而言,不過是個半生不熟的人,所以安慰什麽的,就會顯得在窺探對方的隱私,於是索性隻給一場無聲的陪伴,這是立夏不敢奢望的。
“真的夠了,你吃東西怎麽比娘們還娘們?你為何不幹脆翹蘭花指?”
紀昀之側頭去看女生的臉。
豈料下一秒,自己手裏的麵包便大半部分都落入了對方的手中,他與立夏瞪眼對視,還沒有吞下去的麵包噎在喉嚨。立夏則半咬著從紀昀之手裏奪下的食物,尷尬的對他一笑,“那個,我真的……好餓。”
如果立夏沒有看錯的話,紀昀之狹長的丹鳳眼裏有一瞬間湧過溢彩的流光,隻不過那光彩也在刹那間被對方收好。隻見男人從口袋裏,拿出另一袋還未開封的麵包遞給立夏,表情特憐憫。
“你是被餓了多久?”
……
紀昀之陪立夏坐公車回家,因為是末班車,車上已經沒什麽人,街道兩旁的葉子偶爾飄落下來,會落在立夏伸出車窗的手心,墜落的姿勢,仿若在悲傷哀鳴。紀昀之說:“你這樣讓我忽然想起一句詩。”
立夏側頭,“什麽?”晶亮的大眼直望得紀昀之有些小緊張。
“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立夏默了一下,接著抖了抖身體,“咦……這句話為何你說出來就那麽冷?”紀昀之翻白眼。
下車,兩人徒步走到巷口,立夏回頭對紀昀之道謝,對方卻說“難道你不應該禮貌的請我進去喝杯咖啡?”立夏偏頭想了一下,才回答:“咖啡沒有,如果你實在口渴,想喝經過一百攝氏度煮沸的開水的話,歡迎。”於是紀昀之笑笑,“立夏,你真是熊貓。”
“什麽意思?”
“稀有動物啊。”
……
“你還可以再冷一點。”
……
見紀昀之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三言兩語間,好像是在叫人備車,立夏打手勢向他道別,便轉身徑直往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