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夜晚的憂傷都要在白日
轉成金黃的稻穗,等候
另一個憂傷的夜晚收割
——陳黎《小宇宙》
秦旭來加拿大的日子越是靠近,茜溪便越忐忑不安。茜溪不敢把自己取消婚約的消息告訴母親,免得遭母親劈頭蓋臉痛罵。她在電話裏婉言勸母親,既然身體不好,就不要長途旅行了。
秦旭口氣卻非常堅決,“不,我一定要去加拿大!我還從來沒出過國呢。我要讓親戚、朋友、老同事們看看,我也有出國旅遊這一天!我女兒終於有出息了!”
茜溪啞口無言了。
茜溪的父親前兩年去世了,母親靠一點微薄的退休金生活,日子過得很拮據,常在人麵前抬不起頭來。母親以前是一家大工廠裏的工會主席,頭上頂過一大串光榮稱號:“勞動模範”、“三八紅旗手”等等,是倍受周圍人尊重的人物,但是時過境遷,人們羨慕的是住豪宅、開名車的富貴階層,母親知道她自己是沒有能力進入這個階層了,隻有把希望寄托在茜溪身上。
當茜溪在多倫多飛機場的大廳看到母親時,不由得產生了一股強烈的負罪感。世間最殘酷的事情莫過於給人以希望,再把這希望毀滅,而由親生女兒親手毀滅希望,母親能承受得住這樣的殘酷嗎?
秦旭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黑風衣的式樣雖有些過時,但還整潔合體。不知為什麽,母親和她記憶中的不一樣。比記憶中老了嗎?茜溪對母親變老是有精神準備的,但沒料到她竟老了這麽多。
她站在原地不動。她想伸出手,和母親擁抱一下,哪怕是出於客套,可是她像被抽掉了電池的機器人般僵立著。
秦旭見到茜溪的第一句話是:“何臻怎麽沒來?”
秦旭沒有注意到茜溪的憔悴,或許注意到了,但在那一瞬茜溪的形貌是次等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迫切地要見到何臻,那個可以使她從此揚眉吐氣的男人。
依秦旭的想法,有了何臻,茜溪會變得安分守己。愛上不值得愛的男人,是最不可原諒的不安分守己,而這些年來和茜溪有過感情糾葛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值得愛的。終於,在幾次誤入愛情歧途之後,茜溪走上了陽關大道。
隻有何臻,可以讓茜溪的人生柳岸花明;也隻有何臻,可以讓秦旭的餘生煥發出光彩。秦旭過暗淡無光的日子過夠了。
秦旭見何臻的心情是迫切的,激動的,仿佛出嫁的不是女兒,而是她自己,但是何臻沒有出現在機場。
茜溪接過母親手裏的行李車,淡淡地說:“他今天沒空。”
“他再忙也要來接我!我是他的嶽母!”秦旭惱了。
茜溪推起行李車便走,“到家再說吧。”
“不行,”母親扳住茜溪的肩膀,“你現在就告訴我,他怎麽不來?”
茜溪試著掙脫母親的手,“這是公共場合,不要拉拉扯扯地好不好?”
“你怎麽這樣和我說話?!我是你媽!”茜溪提高了聲音。
不遠處一個機場警衛向她們母女倆張望。茜溪壓低了聲音:警衛在看我們!
秦旭有幾分不情願地鬆了手,默默地隨茜溪走出了機場。
茜溪把車開進了我住的公寓樓的門前。秦旭疑惑地問:“你不是說你們家的房子是獨立座的嗎?”
茜溪有些吞吐,“最近房子在重裝修,我們先在我朋友海倫娜家住幾天。”
秦旭從來沒有坐過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早已精疲力盡,很快便躺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茜溪在母親還沒醒過來時,就去了城西診所。她木然地填了登記表,然後就隨護士走進了一間診室。護士是一位年長的白人。盡管每天要對幾十個前來墮胎的女人重複同樣的問題,她的語氣仍是耐心的。
“我問你的第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的問題,你真的決定不要這個孩子嗎?”
茜溪點點頭。
“你知道墮胎是有危險的,有可能會導致大出血嗎?”
茜溪又點點頭。
“你想知道孩子的性別嗎?”
她不想知道。何臻一直想有個兒子,但是現在何臻的願望和她有什麽關係?
“如果你懷的是雙胞胎,你想知道嗎?”
茜溪說不,我不想知道。即使是雙胞胎又怎麽樣呢?她會改變自己的決定嗎?
“墮胎後,有人陪你回家嗎?”
茜溪搖搖頭。
“能找個朋友來接你嗎?”
茜溪說:“我打出租回家。”
護士似乎對她的答案滿意了,“好吧。去更衣室換衣服吧。”
在手術台上,護士給她打了一針鎮靜劑,“這會讓你平靜下來。”
手術竟是出乎意料地簡單。
五分鍾後,她已經走下了手術台。突然一陣惡心,她搖搖晃晃地走進洗手間,把頭埋進洗臉池裏,開始嘔吐起來。
茜溪承認自己是殘忍的。孩子有權利生存。她是一個殺手。她擰開水龍頭,把嘔吐物衝走。她開始洗臉,想洗去臉上的淚,結果衝走了一層,新的一層又湧出來了。
我沒法養活他/她“頭腦中有一個聲音在替她辯護,”也不希望他/她為自己的父親感到羞恥,這不公平。
“可你剝奪了他/她出生的權利,這是對他/她最大的不公平!”
兩個聲音在她的意識裏撕扯著,令她頭痛欲裂。
茜溪憐惜未出生的孩子,也憐惜自己。像她這樣一個女人,裝飾了很多男人的夢,最終卻沒有一個男人,能真正擁她入夢。
茜溪剛走進我的公寓門,秦旭劈頭便問:“何臻怎麽還不來見我?他還想不想認我這個丈母娘?”
茜溪知道自己瞞不下去了,再說,隱瞞真情是很辛苦的事。她活得還不夠辛苦嗎?母親生來是一枚炸彈,或早或晚是要被引爆的。
茜溪終於說:“我取消了婚禮。”
秦旭大驚失色:“為什麽?”
“我不想嫁給他。”
“你瘋了?你知道多少人羨慕你?”
“我不在乎。”
“我他媽的在乎!我不想再過這種寒酸的日子了!”
“那你為什麽不找個有錢人再嫁?!”茜溪譏諷地說。
秦旭突然奮力抽了茜溪一個耳光。
茜溪踉蹌了半步,伸手捂住了自己被打得熱辣辣的臉。
秦旭似乎仍不解恨,喘著粗氣嚷道:“我怎麽養你這麽個不孝之女!”
茜溪驚訝萬分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嘴唇哆嗦地說:“你……你……你打我?”
“我打你怎麽了?”秦旭的語調中充滿了挑戰,“我要早點教訓你,你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步!”
“你不要忘了,你人在加拿大,我可以叫警察。”
“你去叫!看他們能把我怎麽樣?”
茜溪無奈地搖搖頭。
“你說,何臻怎麽配不上你?”
“實話告訴你,我也是最近才發現的,何臻就是葛新。”
“什麽?”秦旭的眼突然被恐怖籠罩了,“哪個葛新?”
“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讓成千上萬人破產的葛新!我舅舅就是因為他,才自殺的!”
秦旭倒退了一步,驚駭地望著茜溪:“這……這怎麽可能?我看過他的照片,他長得根本不像葛新!”
“他在香港整過容。”
秦旭跌坐到沙發上,臉色突然變得青灰,兩眼直直的,像是看到了幽靈。
茜溪從母親的神情中讀到兩個字:幻滅。
在母親骨子裏有種不可磨滅的渴望超越常人的元素,母親執意要把這種元素遺傳給自己。多年來母親是借著自己的軀體活著的,要通過自己實現她全部沒有實現的夢想。母親對她的期望遠遠高於她所能達到的,似一把懸在她頭頂的劍,令她冷汗淋漓,顫抖不已,讓她喘不過氣來,無法維持心靈的安寧。她遠走萬裏之外的異國,都逃不過母親的追逐。
母親對她與何臻的婚姻寄予的希望要比自己大得多。當希望落空,就感到了十足的幻滅。這使茜溪生出了一絲幾乎可稱作罪惡的快感。也許母親終於可以放棄對她的期望,給她自由了。
秦旭根本沒有心情在加拿大遊山逛水。一個星期後,她就改了機票日期,提前回國了。
母親剛剛離開,茜溪就接到激流的電話,激流要約她見麵,被她拒絕了。她已和何臻解除婚約,幫不上激流任何忙了,激流何必還來找她?激流再三懇求她,她心一軟,終於答應激流在安貝爾公園見麵。
茜溪經過安貝爾公園的蝶園時,無意間瞥見幾隻蝴蝶在野花和芳草之間飛舞著,點綴出一季惹人注目的美麗。
安貝爾公園終於吸引到了蝴蝶,可是蝴蝶,已經撩不起茜溪的任何情懷了。
“任平要回國了。”激流一見到她就說。
茜溪驚訝地問:“為什麽?”
“國內機會多。到處都在拆房、蓋房,她能找到設計項目。”
“那你也可能重抄舊業呀。”
“我的手早生了,再也出不了象樣的作品了,除非有你在我身邊,給我靈感。”
茜溪看一眼激流,似乎測度他的認真程度。
“我是認真的!我要在這裏陪桑桑讀書!”
“你靠什麽生活?”
“我可以再找製圖的工作呀。”
“你什麽時候變得能屈能伸了?”
“你別瞧不起我,”激流的聲調似乎有些委屈,“人都是要變的,我也在變。”
“可惜你變的速度太慢了。”
“茜溪,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茜溪似乎明知故問,“什麽機會?”
“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你和我,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
茜溪搖了搖頭,“不可能了。”
激流抓起茜溪的手臂,焦躁地問:“為什麽不可能?我們之間現在沒有任何障礙了……”
茜溪掙脫了激流的手,“我們之間的障礙是我自己!那個愛過你的茜溪死過幾次了,我們還是各走各的路吧。”
“不要說氣話,好不好?就算我欠你一筆情債,你總要給我個機會還你吧?”
“你我的債,兩清了。”
激流垂下了頭,說了一聲,“那好吧,再見。”
茜溪在湖邊緩緩地散步,想整理一下自己紛亂的思緒。她突然看到一個中國女人在湖邊跳舞,女人的麵孔十分熟悉。當她走近了,認出跳舞的女人竟是美丹。美丹穿一件八十年代在大陸流行的連衣裙,赤著腳。
美丹停下來,長大嘴巴看著茜溪,像是受了驚嚇,隨後又擺出倨傲的神情,說,“我比你美!我是中國最美的女人!”
“你太老了!”茜溪故意挑釁。
“你放屁!”美丹雙手卡在腰間,厲聲說,“我一點兒都不老!我還有很多粉絲!”
“你的粉絲在哪裏?”
“他們住在世界各地!他們給我寫信,好多好多封……我根本讀不過來。”
茜溪冷笑一聲,“這年月,哪還有人寫信?”
美丹提高了聲音,“你嫉妒我!我知道你嫉妒我!”
美丹瘋了,茜溪想,寂寞也會讓人發瘋,而曾經風光過的人,對寂寞的承受力便格外地弱。如果何臻見到此刻的美丹,會有何感想呢?也許何臻從來沒有真正迷戀過美丹,他迷戀的不過是他自己沒有實現的願望。世間又有多少人為沒有實現的願望而掙紮?
茜溪的下巴突然痛起來。為了在形象上接近眼前這個女人,她吃盡了皮肉之苦。現在想起來這一切就像一出荒唐劇,而這出荒唐劇終於結束了。
美丹一時清醒,一時糊塗。清醒的時候,她還會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一些事情。當她形影相吊、經濟窘迫時,一個陌生人敲響了她的公寓門。她很久沒和外人交往了,幾乎天天和電視說話。她知道自己不該給陌生人開門,對方可能傷害她,但寂寞慢慢吞噬她。在危險和寂寞之間,她選擇了危險。
陌生人穿灰衣,把一身風塵更加重幾分。他的脖子比一般人長得多,轉動起來有些機械。
在交談中,她得知灰衣人曾是自己高中情人葛新的舊日下屬。
灰衣人對美丹講了何臻當年對她的迷戀,“在葛新眼裏,你可是永遠的情人。”灰衣男人坐在美丹的舊沙發上,吐著煙圈說,“他以前把登你照片的雜誌都收集起來,經常在喝醉了酒後拿出來看。”
這話讓美丹很受用。美丹渴望恭維,如幹旱的秧苗渴望水,“會有人對我這麽癡情嗎?”
“當然!你也知道,葛新那時是個土老冒,你在他眼裏是公主!”
“現在葛新在哪兒?”
灰衣人詭秘地一笑,“葛新後來整了容,把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底細。”
“看來你知道他的底細。”
“當然,他從龍鱗銀行卷了一大筆錢走。兩億多元呀!”
“我怎麽不知道這件事?”
“你過的是什麽日子?孤陋寡聞!”
“你來找我,就為了告訴我這件事?”
“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你,你現在活得太淒涼了。”灰衣人環顧四周,有些憐憫地說。
“你活得也不怎麽精彩。”
“你和我不一樣,你以前可是大明星啊!”
美丹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板,臉上浮現出幾分倨傲神情,嘴上卻說,“什麽明星不明星的,到了加拿大大家都是普通人了。”
灰衣男人環顧寒酸的四壁,搖搖頭,“你就甘心這麽過下去嗎?”
“你以為我甘心嗎?有什麽辦法呢?”
“我來,是為了幫你脫貧。我帶你去見葛新,如果你能再勾住他,你得答應我讓他拿一筆錢給我。”
美丹想了想,說,“好!我答應你。”
“不過,你這副樣子去見何臻,他大概不會再動心,你得把自己包裝包裝。”
美丹轉天就去燙了頭發,置了一套黑絲絨的套裝。在鏡中照了幾十遍,總算習慣了自己的新形象,可“人老珠黃”這個詞還是一次次從腦海中頑強跳出來,按都按不住。
在灰衣男人的指點下,美丹在“瀚海酒樓”找到了何臻。灰衣男人不願露麵,理由是不想破壞美丹與何臻重續舊情的氣氛。
當時何臻正一邊喝早茶、一邊看中文報紙,並沒有留意到悄悄出現在麵前的美丹。美丹在何臻對麵的座位上坐下了,百感交集地望著何臻。
何臻的眼神並沒有離開報紙,口氣卻有幾分慍怒,“誰讓你坐在那兒了?”
美丹的喉嚨一緊,聲音便有些顫抖,“葛新……”
何臻猛地抬起來頭,驚詫萬分地望著美丹。
“我是美丹,你不認識我了?”她急切地說,氣喘的很急。
何臻的眼神突然充滿恐懼,仿佛在白日裏見到幽靈。穿一身保守黑絲絨裝的美丹,麵色蒼白,發型呆板,像一件出土不久的古董。過了足足有三十秒,他才緩過神來,冷漠地而堅決地搖搖頭,“我根本不認識你!”
“我知道你怕暴露身份,但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美丹有些討好地說。
“你胡說八道什麽?你認錯人了!”何臻提高了聲音。
“你……你不是對我念念不忘嗎?不是一直都在找我嗎?現在我在你麵前了……”美丹委屈起來。
“你精神有毛病!”何臻聲色俱厲,隨後,他一揮手,就招來大堂經理,把美丹趕出了餐館。
在餐館門口等候的灰衣男人,看到失魂落魄的美丹,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結果。何臻不會為舊情而暴露身份,這也是他潛逃幾年後仍然逍遙法外的原因。
灰衣男人陪美丹回到家。他從美丹的碗櫥中找出一瓶“竹葉青”和一包花生米,就和她對飲起來。
“何臻這個王八蛋,太無情無義了!他算個什麽東西?土包子!以前上高中的時候,他隻有一條褲子穿!我送了他兩條新褲子!”美丹氣憤萬分。
“你以為我不了解他?以前我為他效勞,把腦袋綁在腰帶上,現在我走投無路了,求他幫我一把,他理都不理!以前他總吹噓他最仗義,其實他是狼心狗肺!”
“他那時想我都想瘋了,我根本沒讓他沾我的邊!”美丹不屑地說。
“他現在有了小情人了,就忘了你了!”灰衣男人挑唆道。
美丹的兩眼立刻瞪圓了,“誰是他的小情人?”
灰衣男人似乎早有準備,從褲袋裏掏出一張報紙,遞給了美丹。
美丹疑惑地打開報紙,迎麵看到何臻和茜溪的婚禮公告,嫉妒地把報紙揉成一團,丟到地上,“哼,‘雖然這不是我們的第一次愛’,”美丹重複著報紙上的廣告詞,“我是他的第一次愛!”
灰衣男人把報紙從地上撿起來,撫平,指著照片上的茜溪說,“你看,這個林茜溪多像你年輕時候!何臻找了她來代替你!”
“假貨!林茜溪是個假貨!”
那一夜,美丹酩酊大醉。灰衣男人趁機占有了她的身體。當他從美丹的身體上跌倒在床時,他發出了一聲心滿意足的狂叫。
雖然美丹已人老珠黃,但他畢竟沾到了她的身體!
第二天早晨美丹醒來後,頭痛欲裂。灰衣男人赤裸著身體,坐在她的床頭抽煙。她厭惡地用手驅趕煙霧。
“你把我的家搞得臭烘烘的。”她不滿地說。
“不要這麽高傲好不好?你以為你是誰?我要不來找你,沒有誰還記得你。”
她沉默了。她被灰衣男人一句話就戳到了痛處。
灰衣男人在幾天之間就把美丹看穿了。如果能恢複舊日輝煌,她會不惜代價,於是和她一起策劃了茜溪綁架案,但茜溪意外被警察營救,他們沒敲詐到一分錢,反倒虧了雇幫手的錢。兩人都陷入了經濟困境和精神絕望。灰衣男人常拿美丹的身體發泄,折磨她,直到她精神失常……
多倫多人在安大略湖邊常會看到一個獨自舞蹈的中年女人,女人鬢間插著一枝百合花……
在茜溪取消了婚約之後,何臻過了一段深居淺出的日子。生意上的一些事務,他委托淩芝打理。惱怒是自然的,但他不會讓惱怒長久控製自己。對於何臻,茜溪不過是一個長得像極了美丹的女人,而美丹是誰?何臻發現自己對美丹的記憶其實少得可憐。
早晨,何臻站在窗前,看到淩芝把她的本田車停在自家的門旁。淩芝的車並不昂貴,且是二手的,但被保養得很精心,就像她自己。淩芝穿一身寶藍色套裝,一雙白色高跟鞋,不像街上許多女人常年穿寬肥的帆布褲、平底鞋。二十幾歲時淩芝似乎沒有太大本錢,臉龐不嬌俏,身材不妖嬈,但經年累月,她沒有放棄保養,到了三十幾歲的時候,反倒比從前添了幾分風韻。
在何臻心目中,淩芝是站著撒尿的女人,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沒有魅力。相反,她的決絕正是她的魅力。她一旦認準目標,就不會放棄。而何臻清楚地知道,剛恢複了單身貴族身份的自己成了她的目標。何臻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在他眼中,淩芝不是獵手,而是獵物。
淩芝在緩緩走近何臻的豪宅時,情緒竟是鎮定的。
她記得一位名叫柳青的作家曾說過,人在生活中的關鍵時刻就要緊走幾步。她把這句話奉為至理名言。
十一、二年前,她在龍鱗酒店當餐飲部副經理,認識了常帶一群官員到酒店吃飯的黎航。那時的黎航春風得意,揮金如土,為人仗義。酒店裏許多女人,有年長的也有年少的,無不對他投以愛慕目光,圍前圍後,巧言奉承,恨不得立即投懷入抱。淩芝站在人群之外,冷眼旁觀,審時度勢。憑容貌,她比不過前台那些花容月貌的;論才幹,她也賽不過公關部的那些精明乖巧的,但是她更有心計、更有耐心,更懂得在沒有機會的前提下創造機會。
每次黎航來吃飯,她會把每一道菜反複推敲,把色香味都考慮周全,對他的客人也格外照顧,贏得了黎航的信任。可黎航每次吃過飯,就打車匆匆離去,讓她總感到曲終落幕的冷寂。
終於有一天,黎航喝多了酒,執意要走路回家,說要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淩芝悄悄地跟隨在踉踉蹌蹌的黎航身後。數九寒天,雪花有些胡亂地飛舞,黎航大聲地唱著一首歌,歌詞無人能懂。在過了三個路口,拐入一條小街後,他腳底一滑,摔倒在地。
雖然寒風凜凜,淩芝還是張開嘴笑了,因為她看到機會躺臥在不遠處。
十分鍾過去了,又十分鍾過去了。幾個路人漠然地望了一眼黎航,揚長而去。
她估計黎航快被凍僵了,便上前把他的頭摟在自己的懷裏,輕輕地叫著他的名字,以盡可能溫柔的聲音。然後她跑到大路上叫到了一輛出租車,把黎航送回了家。
黎航在半醉半醒中,還是記住了她的懷抱和聲音。
過了幾天,他打電話給淩芝,約她陪自己出席由市長主持的一場盛大宴會。他開著一輛簇新的黑轎車來龍鱗酒店接她。她在眾女子妒火中燒的目光下走向黎航,心如一座噴泉,被突然打開開關,濺出萬千朵歡喜的浪花來。
那天她也是走得緩緩地、鎮定地,正如今日她走向何臻。
緊走幾步,緊走幾步,她在心裏告誡自己,又到了生活的關鍵時刻,鹹魚也會翻生,而何臻能使她“翻生”得精彩眩目。何臻並沒有點鐵成金的本事,但他擁有金子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