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死亡是善良的,
那一定有回歸的路。
某個香氣芬芳的夜晚,我們將返回地球,
沿著回來的路找到海,彎下身子,
呼吸著同樣的紅花草,
低淺的,白色的。
—薩拉·蒂斯代爾《如果死亡是善良的》
心搭橋手術失敗,黎航三十八年的生命如半部樂章,戛然停止在燈光明燦的手術台上。
當時守在手術室門外的有兩個人:芹姨和我。黎航是我的老鄉、大學和讀研究生時的同學。芹姨是黎航的姨媽,我在老家冰城的鄰居。
黎航在上手術台前交給我一個黑信封,囑咐道:“如果我有三長兩短,麻煩你把這個送給她……”我看一眼信封,上麵寫的名字是林茜溪。
“裏麵是一張請柬,我想請茜溪參加我的葬禮。”黎航補充道。
在大學裏我當班長的時候,黎航當副班長。黎航是工人子弟,做事踏實。他那時留平頭,常穿一件白襯衫。襯衫的式樣最普通不過,但很平整。我和他一起組織過許多次活動,文藝的、體育的,每次總合作得愉快。他熱心,也愛仗義。有一年春節前火車票非常緊俏,我為回不了家而發愁,他竟排了一夜的隊,凍成一根冰棒,為我買到了一張火車票,而他幫我絕不是“有所居心”,這我從他的眼光中看得出來。
黎航畢業後去了省城龍鱗,在龍鱗銀行工作。我出國後,零星地聽到過關於他的一些消息。有人說他發達,隨後又有人說他倒黴。生活中每天都有人發達,也有人倒黴,不過我記憶中的黎航似乎不是那種容易大起大落的人。
我搬到多倫多半年後,才知道芹姨也住在這裏,於是和她取得了聯係。過了一段時間,她告訴我黎航也移民了,於是我們不約而同地感歎起來,大世界,小舞台,我們走向了世界,似乎還沒轉出老家的小胡同。
很快我接到黎航的電話,他約我到中城唐人街的“瀚海樓”喝早茶。
在“瀚海樓”,我沒費太大力氣就找到了黎航。他依然留平頭,穿的仍是樣式普通,但很平整的襯衫,不過這次是深灰色的。他的麵孔比從前粗糙了,眼神也明顯憂鬱了很多。我一直以為掌握刻刀的歲月對男人常常手下留情,卻沒有放過黎航。
“你的臉可滄桑多了。”我打趣道。
“你的也一樣。”他立即應對。
“在北美,這樣評論女人的臉是很不禮貌的。”
“班長開始給我上課了。”
我和他一起笑起來。
“可能‘滄桑’二字還不夠準確。”我說。
“你大小也算個文人,如果連你都找不到準確的詞兒,我還有什麽希望?”
我們閑談了這些年各自的生活。黎航讀了我發表的一些作品,對我的異國經曆有所了解。
“我的生活是一本打開的書……”我說。
黎航搖搖頭,“不可能。就算你把自己的經曆寫三次,你還是不可能完全透明。我也寫過自己,但從來沒有發表過……”
“為什麽不試試投稿?我記得你上大學時文筆不錯的。”
“我隻是寫給一個人看的,希望這個人以後能看到。”
我沒有問“這個人”是男性還是女性。女性的幾率要大一些吧。
黎航隨後歎口氣說,“我真懷念大學生活。那時我們多簡單!”
“但我們必須長大,不管願不願意。”
黎航簡略地給我講了他的經曆:在龍鱗銀行做到信貸部主任的位置,後來因為一些意外事件,不得不出國。
我感覺到在黎航的故事背後藏著許多複雜細節,但不想去探究。在北美生活得久了,對“隱私”二字格外敏感。許多細節,如果黎航不願意講,那一定屬於隱私的範疇了。
“我找你,想托你一件事,”黎航終於切入了正題。
“什麽事?”我一邊問,一邊暗自猜測:找工作,還是借錢?我知道他找我,絕不是單純為了敘舊。在國外,現實中的問題常讓人焦頭爛額,敘舊,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想請你做我的遺囑執行人。”
這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我驚訝地看著他,揣測他的認真程度。
他點點頭,“我是認真的。”
“你這麽年輕,急著寫什麽遺囑?”
“每天都有人死亡,寫個遺囑,以防萬一嘛。再說,我有個兒子,叫黎天,住在國內,我也得為他著想。”
“你沒有太太嗎?”
“徹底離了。”
聽起來分分合合過,不然黎航不會使用“徹底”二字。我想。隨後問:“怎麽不找芹姨?”
“她不懂英文,搞不定葬禮的事兒。”
“你沒有其他朋友嗎?為什麽找我?”
“我信任你。”
我啞口無言了。黎航幾乎是從平地冒出來的,卻托我以重任,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我想推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以前我做好事,常惹一身埋怨,於是說:“我搬到加拿大時間不長,對這裏的法律不太了解,我們能不能找一個經驗豐富的人?”我特地把重音放在“我們”兩字上,以示老同學的親近。
黎航搖搖頭,“不用了,我都想過了,你最合適,我了解你。我的遺囑簡單明確,但執行起來可能不太容易,所以我要找一個有能力,善於應變的人。”
“你好像在誇獎我?”
他微笑一下,“就算是吧。”
“人都是在變的,你了解的我可能不是今天的我。”
黎航一字一句地說:“你還是從前的那個班長,我還是從前的那個副班長。”
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那個熱情、仗義的少年的影子,“For old time’s sake(看著舊日的情誼上),我答應你。”我終於說。
黎航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再說,隻有你,能講明白我的故事。”
我聳聳肩膀,“別指望我把你寫進書裏。”
“到時候隻怕你控製不住自己。”
“你的故事這麽有吸引力?”
他聳聳肩膀,“God knows(上帝才知道)。”
他拿出一份遺囑給我看,我注意到他的遺產繼承人除了他父母、黎天,還有林茜溪。
“林茜溪是你太太嗎?”
黎航搖搖頭,“茜溪是我們的校友,我們讀研究生時,她上大二。”
我很少注意低年級的女生,難怪不認識林茜溪。兩眼緊盯低年級女生,那是男生的專利。
就這樣,我成了黎航的遺囑執行人。我把他的遺囑鎖進保險箱,就幾乎把這件事忘了。死亡對於我,似乎是北極的某一座雪山,冷酷,但遙遠。我如論如何也沒有料到,在半年之後,我就要執行這份遺囑。也許黎航對死亡早有預感,不然他不會對死後的細節考慮得這麽周全。
芹姨坐在我身邊一直抽泣。女人之間的眼淚一定有互動力,不然,芹姨一哭,怎麽我的眼淚也要跳出來?
“黎航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芹姨哽咽地說。
“這我知道。”
“我這幾個外甥,就數黎航最仗義!不過,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他因為仗義,吃盡了苦頭,還坐過大牢……”
“什麽?他什麽時候坐過牢?”我驚訝地問。
芹姨抬起淚眼,詫異地望著我,“他沒跟你說過嗎?”
我搖搖頭,心想黎航的經曆比我想象得要撲簌迷離得多。
“他可能怕你瞧不起他……”
“坐過牢的不一定都是壞人。”
“黎航是個善心的人,可善心有時不得善報。你說老天怎麽這麽不公平?”
“老天是不公平,不過芹姨你想開點,他至少走得不痛苦。”
“他一定不甘心、不甘心呀!”芹姨哭嚷著。
幾位麵色沉重的醫務人員走進了手術室。不久,他們推著一輛不鏽鋼推車走了出來。我和芹姨看到了推車上被一塊白布包裹著的黎航。黎航睡去的神情,看上去竟比清醒時年輕得多。是不是死亡會還人一顆童心?
芹姨撲過去,放聲哭起來,“可憐的孩子……”
我從背後抱住芹姨的肩膀,試圖讓她平靜下來。
終於,醫務人員把芹姨輕輕推開,把黎航推向冷庫,然後裝入一個不鏽鋼的匣子裏。在那裏,黎航的熱情將被永遠地凍結。
“葬禮的事,就靠你張羅了。”芹姨聲音微弱地對我說。
我點點頭。
“黎航的前妻,是那個什麽‘五大洋移民中心’的總經理,叫於淩芝。我從來不和她打交道。你在網上能查到她的電話號碼。麻煩你通知她一聲。”
“五大洋移民服務中心?”我說,“我登陸多倫多,就是他們派人去接的。”
“於淩芝做什麽生意,和我沒有關係。”
“不要說這麽多了,芹姨,你先休息吧。”
我從醫院回到家後,在網上很輕易地就Google到了於淩芝的電話。於淩芝為擴大生意,幾乎在加拿大七七八八的華人網站都登了廣告,使我不得不感歎她的執著。
我撥通了她的電話,無人接聽。我留了言,但沒有直接通知她黎航的死訊,隻請她給我回電話。我想,和她通話時再婉轉地告訴她,人情味會濃一些。
隨後我找出黎航生前寫好的請柬,便去小報《華人新聞》的辦公室去找林茜溪。
黎航走了,留給我一樁苦差事:當他的信使。從此兩個女人走入我的視線。三個女人一台戲,而我無法預料這台戲將如何演繹、會有什麽樣的結局。
“這不是我們的第一次愛,但絕對是最後一次……”
茜溪在加拿大華人報紙《東方日報》上的一則整版婚禮公告中,讀到了這句話。幾經風雨的心,像秋日裏一枚成熟的果子,“啪”地一聲落地了。她似乎看到果子在鬆軟的土地上砸出一個圓滿的坑洞來。
落地,是讓懸在枝頭的女人無力抗拒的誘惑。
這是茜溪在《華人新聞》工作的最後一天。老板郭疆出外拉廣告去了,另外一位編輯下班回家了,辦公室裏隻剩下她一個人。她編完最後一版,傳給印刷廠,拿起當天的《東方日報》,漫不經心地瀏覽起來,目光停留在婚禮公告和旁邊的一幅彩色結婚照上。
準新郎的五官並不出色,搭配在一起卻給人性格堅定的印象,甚至堅定得有些生硬。他身上的黑西服不同尋常,屬地道的意大利手工製作。準新娘有一張姣好的臉,一襲婚紗恰到好處地籠住她的身體,卻把長頸、削肩留在了外麵。她的笑容朦朧,或許還有幾分勉強。她為什麽沒有笑到十二分的由衷呢?準新郎是何臻。換了很多女人,和何臻拍結婚照都會笑得滿臉是牙的。她沒有理由不笑得燦爛,茜溪在心裏責怪,她有權利責怪。
因為準新娘是茜溪自己。
何臻說他會讓她快樂。報紙上令人驚喜的大幅公告,想必是讓她快樂的開始。
從此,茜溪將永遠告別這間常年不見陽光的辦公室,黑乎乎的報紙,和微薄得可憐的薪水。她每月一千多元的收入在支付了房租水電,買完了牙膏、洗發精和地鐵月票之後,就隻剩下幾枚沉甸甸的銅板。在布洛爾地鐵站裏,她經常會見到一個拉二胡的中國男人,過往旅客會在他的琴盒裏丟下一兩個銅板。男人把一曲《二泉映月》演繹得悲愴淋漓,總牽動起她心底的無限同情。後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得知二胡男人每月收入超過四千加元,且全是現金!
她才知道真正應該同情的是她自己。
郭疆每次給她發薪水時,臉上都有一種恩賜的極不情願的神情,仿佛說:哼,還不是我養活了你!茜溪心想,自己在這家小報社裏要采訪、編輯,還要掃地、擦桌子、接電話……既當爹又當娘,還不知誰養活誰呢。
到《華人新聞》工作的第二天,茜溪出席了華人明星企業家的頒獎晚會。電視台記者和中文大報《東方日報》的記者團團圍住幾位明星企業家,爭相采訪。他們與其是在提問題,不如說是在恭維。記者們都是屬蜜蜂的,而成功者和富人是含蜜的花。茜溪落寞地站在人群背後,把相機的鏡頭對準了天花板,攝下了一幅幅靜寂的畫麵……
幾位明星企業家的太太注意到了容貌出眾的茜溪,開始追問她的來曆。都說男人對美女敏感,其實女人對美女更敏感。戒備天敵,難道不是本能嗎?
茜溪無奈交出了實底:“四無女士:無車無房,無家無信仰。”
太太們都是穿描龍繪金旗袍、戴高檔首飾的,對一身牛仔裝的茜溪原本就有隔膜感,一但了解了她的底細,立即從她身邊迅速散去,丟給她最後一個憐憫眼神。紅顏,常是薄命的,即使不薄命,也無鴻運,最慘的是連個疼自己的男人都尋不到,還不是枉生一張漂亮麵孔?
茜溪被她們的憐憫眼神深深刺痛了……
再過一個月,茜溪就會住進何臻的豪華房屋。房屋臨湖,湖邊有自家的船塢,船塢裏當然還有白色的巨型遊艇。她會穿著名牌禮服,最好是Vera Wang(王薇薇)設計的,戴鑽石項鏈,挽著何臻的手,出席西人或華人的盛大晚會,成功人士的太太們會對她刮目相看,甚至嫉妒得兩眼發紅。被人嫉妒的感覺,一定像在暑天吃冰激淋。
茜溪打何臻的手機,想和他談談自己看了婚禮公告的感受,但他關機了。是不是在睡覺?何臻的時間表和絕大多數人的不一樣。他不需要朝九晚五地坐班,所以可以在絕大多數人睡著的時候醒來,也可以在絕大多數人醒來的時候入睡。
世間好運的總額是有限的,而好運從來不會被平攤在每個人頭上。一小部分人,擁有著世間絕大部分的好運。而何臻,便是這一小部分人中的一個。
一年前,《華人新聞》瀕臨倒閉,老板郭疆輾轉找到何臻,懇求幫助。何臻賞了郭疆一個麵子,答應到報社辦公室看看。何臻端著一杯星巴克咖啡在簡陋的辦公室裏漠然地巡視了幾分鍾,在他幾乎掉頭離開的時候,他看到了端坐在電腦前的茜溪。心一驚,咖啡潑到了自己的西褲上。
茜溪抬起頭,正撞見何臻複雜的目光:驚詫、歡喜、惱恨、愛慕……茜溪一時難以判斷。
何臻問茜溪:“你叫什麽名字?”
茜溪站起身回答:“林茜溪。”
“像,太像了!”何臻喃喃地說。
“像誰呀?”
“我以後再告訴你。”何臻說,眼神似乎在暗示“我和你是有‘以後’的”。
茜溪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我看過你的藝術人物專欄。”何臻說。
茜溪客套了一句,“請多指教。”
“我幾乎每天都讀中文報紙,大報、小報,收費的、免費的,像你寫的那麽好的文章,不多。你才貌雙全,要是登一張照片在報紙上,我相信讀者會更多。”
茜溪微微一笑。才貌雙全,是個敏感的詞兒。當男人讚揚一個女人才貌雙全時,潛台詞可能是:才貌雙全的女人恐怕與幸福無緣。
“你那篇寫京劇名角的,甚至比你以前寫的還好一些,看得出,你是用了感情的。”何臻說。
郭疆連忙湊過來應和,“是呀,何先生有眼光!”
第二天,何臻慷慨地捐給《華人新聞》一筆錢,令郭疆大喜過望。隨後茜溪就接到了何臻的電話。
何臻開門見山地說:“我要和你約會。”
茜溪忍不住笑,“你倒挺直接。”
“我不喜歡浪費時間,人生苦短。”
“在約會問題上,耐心很重要。”
“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
“這麽自信?”
“不自信就不會打電話給你了。”
“也許我正在和別人約會。”
“多倫多華人圈很小,我隻花兩個小時的工夫,就把你打聽得清楚了。單身、無子女。”
“生活在貧困線以下。”茜溪自嘲地補充。
“那不是你的錯,是男人的錯。竟沒有一個男人能讓你過上好日子。”
“你能嗎?”
“當然!”
茜溪半調侃半認真地說:“給我三個理由。”
“富有、成熟、聰明。”
“理由還算充分。”
“我5點鍾到你辦公樓門口接你。”
5點整,何臻已經西裝革履地等在辦公樓門前了。從此,鮮花、巧克力、時裝……便接踵而至。
茜溪無法拒絕。
當何臻第一次領她走進他在安大略湖畔的豪宅時,何臻的靠近更讓茜溪無法拒絕。
何臻把茜溪抱起來,大步奔進主臥室,把她摔進舒適寬大的床裏,隨後緊緊壓在身下……主臥室有八麵落地窗,窗外樹影婆娑,月色明淨。室內一套八件的紅木家具件件透出古典的高貴,印度產的手織地毯印有蓮花的圖案。
茜溪的身體開始躁動起來。在這間豪宅中做愛的念頭,還是何臻的瘋狂舉動,她說不清楚究竟哪一個對她更有吸引力,她索性不要追問自己,索性放任身體像蓮花般的綻放。
年過五十的何臻對自己保養得精心,又沒有生存壓力,於是熱衷於在床上宣泄精力。飽暖思淫欲,人之本性自是亙古不變,而茜溪年輕的身體更挑逗起他的欲望,讓他心急火燎地要施展雄風。
“你看今晚的月光……”她喃喃地說。
正激烈喘息運動的何臻說:“不要說話!”
茜溪安靜了,閉上了雙眼……她明白了,在做愛中說些傻傻的情話,不是何臻的風格。她的身體似乎很快變成了岸,任由潮水衝擊,巋然不動,直至潮水平息下來。
但是她滿意,且向往。何臻擁有的一切令她向往。
和茜溪有過感情糾葛的男人,隻有兩種:傷她心的,和被她傷心的,而何臻,似乎不屬於這兩種之列。茜溪已經31歲,不是21歲,她再經不起傷害與被傷害的感情遊戲,她隻想過日子,過上好日子……
我走進《華人新聞》辦公室,看到一個年輕女人正出神地盯著一份報紙。高挑個頭,白皙皮膚,臉上介於女人和女孩之間的神情,和我想象中的林茜溪形象吻合。
“請問你是林茜溪嗎?”
茜溪點點頭,“我就是。”
“你不認識我。”
“我認識你,海倫娜。讀過你寫的詩。”
這有些出乎意外,不過我稍稍安心了一些。看來,我有可能完成此行目的。“哪一首?”
“很多首,不過記得最清楚的是那首《燃》:一場燃燒/揮霍了半生的火焰/沒有灰燼留下來……”
我微微一笑,“寫那首詩的時候我多幼稚。”
“至少現在你知道你幼稚過……”
我點點頭。為幼稚付出過代價,能不知道嗎?
“找我有事嗎?”茜溪問。
“我來,給你送份請柬。”我一邊說,一邊小心地從手提包裏拿出黎航的黑信封,遞給茜溪。
茜溪拆開信封,從中抽出一張黑色請柬。請柬上有一行蒼勁的黑字:“茲請林茜溪女士出席黎航先生的葬禮。”
請柬上的落款是“黎航”。
死者親自邀請茜溪。
茜溪愣了幾秒鍾,一手拿著結婚公告,一手攥著葬禮請柬,仿佛一邊是火,一邊是冰。
“茜溪……”我叫了一聲。
茜溪要把請柬塞回到我的手裏,“我不認識這個人……你找錯人了。”
我輕輕推開她的手,“我要找的就是你。”
茜溪驟起眉頭,有些吃力地在記憶中搜索著,自言自語,“黎航……黎航……我真的不知道這個人,我不能接受邀請。”
“我必須把請柬交給你,這是我的責任。”
“你和黎航是什麽關係?”茜溪有些惱。
“我是他的大學同學,遺囑執行人。他囑咐我無論如何要邀請你出席葬禮。”
“簡直豈有此理!你會參加一個陌生人莫名其妙的葬禮嗎?”茜溪幾乎嚷了起來,把請柬甩到辦公桌上。
我看著茜溪,認真地說:“在葬禮過後,我要朗讀他的遺囑,你也要在場。”
“真是越來越荒唐了!”
“他有遺產留給你。”
茜溪仰起臉笑了,“我怎麽突然大走財運?”她抖開手裏的報紙,指著上麵的結婚照,“你看看,這兩個人是誰?”
我立刻認出了茜溪,“你要結婚了,恭喜你!”
“我未婚夫叫何臻,他有兩家公司,兩幢豪宅,三輛汽車……我不需要錢。”
“黎航的遺產也許是其它東西……”
“你如果早半年來送這個信兒,我大概會去繼承的。”
“可惜黎航不能主宰生死時辰。”我幽幽地說。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黎航和我無緣無故,為什麽要送我遺產?”
我淡然地笑了,“如果你不去見見黎航,怎麽能知道原因呢?”
“這也許是一個圈套呢。”茜溪說,隨即又覺出措辭有幾分不妥,吐了一下舌頭。
“全世界五十多億人,和你相遇的,不過五百,千萬分之一;相知的,大概不過五個,十億分之一。我想黎航一定了解你,不然怎麽會發出邀請?出席一場葬禮,對你有什麽損失呢?你不想知道他究竟和你有什麽關聯嗎?”
茜溪沉默了片刻,似乎被我激起了好奇心。她問:“黎航活著的時候做什麽工作?”
“房地產代理人……”
“他來加拿大幾年了?”
“3年多。”
茜溪聳了聳肩膀,“半路出家的房地產代理人,看來他不可能有什麽遺產。”
“但他是弱者。對比生者,死者永遠是脆弱無比的。我們不該同情弱者嗎?”我期望地看著她,有些莫名地緊張。
“你很了解他嗎?”
“在我的記憶中,他是個好人。”我說。
她咬了咬下唇,問,“葬禮是什麽時候?”
“7月24號下午5點,在聖劉易斯殯儀館。”
她終於點了點頭,我會去的。
我如釋重負般離開了茜溪的辦公室。
死亡是一麵鏡子。我猜茜溪想在這扇鏡子麵前照照自己。再說如果茜溪不出席黎航的葬禮,黎航這個人,以及他和茜溪的聯係便永遠成謎。而這個謎,會變成茜溪心中的一個結。經年累月,這個結可能日漸沉重,變得難以負擔。
不如早些解開這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