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嘉雯聽到睡在自己下鋪的阿爾瑪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你怎麽了?”她下了床,問。
“沒什麽。不要管我。”
“阿爾瑪,如果你不舒服,我可以找看守去拿藥。”
阿爾瑪呻吟得更厲害了,她喃喃地說,“很快就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你說些什麽呀?你是不是吸了毒了?”嘉雯。
“沒有,我隻是喝了漂白水。”
“你真愚蠢!”
嘉雯叫來了新來的看守勞拉。勞拉把阿爾瑪拉出了牢房,送到了監獄裏的急診室。
“可憐的女人。”阿琳娜說。
“她為什麽這樣?”
“幾個月前警察在高速公路邊上截住了她和她老公的車,在車上發現了毒品。她把罪名全部承擔下來了,因為她老公剛剛找到了一份體麵的工作,她太愛他了。況且他老公已有前科,如果再進一次監獄,就會罪加一等。”
“我可以理解。我很希望能替我男朋友頂一份罪名。”
“但是我想你不能理解的是她在監獄裏還不到三個月,他老公就另有新歡了。”
兩個小時之後,阿爾瑪從急診室回來了。
“謝謝你!”阿爾瑪對嘉雯說。
“為什麽謝我?你不是信上帝嗎?是上帝不讓你走。”
“我真愧對上帝。”
“如果這世上沒有許多迷途羔羊,上帝不是要失業?”
“上帝為什麽不懲罰那些背叛的人?”
“不要這樣氣憤了,還是先躺下休息吧。你從此有一副非常幹淨的胃了,現在你還需要有一顆空蕩的心,人在監獄裏,有越少的牽掛越好。”
幾天之後,移民局遣送官傑夫把嘉雯和一群剛剛偷渡來美國的一群墨西哥人一起從太陽城監獄押到一輛囚車上,送他們去移民局受審。
嘉雯剛剛在囚車裏坐下,就看到阿祥走了進來。阿祥形容憔悴,頭發長長的,亂蓬蓬的。
“你沒事吧。”她問。
阿祥帶著哭腔說:“我弟弟出事了。”
“怎麽回事?”
“他和我的同鄉的二十幾個人藏在一條南韓漁船甲板下的暗艙裏,準備偷渡到美國。船開到黃海附近的時候,押船的小蛇頭怕被海上巡邏警看出破綻,就用一大捆漁網遮住了暗艙的艙口。他們在裏麵悶得喘不過起來,就拚命地敲打艙口,可是船員們聽不到,結果他們沒有一個活下來。”
“這真太慘了。”
“蛇頭為了不留痕跡,把他們全都丟進了海裏。”
“你弟弟為什麽一定要走這條路呢?”
“村裏的男人幾乎都來了美國了,我弟弟聰明,又要強,幾年前就開始想方設法要來美國了。可憐的我弟弟,剛剛結了婚,丟下了一個二十二歲的新娘。”阿祥的淚終於掉了下來。
“你也不要太難過了。”
“我怎麽可能不難過呢?我媽媽已經哭昏過去幾回了。昨天晚上我打電話給我表姐,她告訴我說,我媽天天打電話找我,找不到,她現在太需要我的安慰了。”
“你千萬不要讓她知道你現在在監獄裏,那樣對她真是雪上加霜。”
“我已經囑咐我表姐了,還求她替我給我媽寄錢,讓我媽給我弟弟辦一個體麵的葬禮。”
“白發人送黑發人,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被移民局遣送回去,如果我被送回去,我哪裏有臉麵見我媽呢?”
“移民局不會輕易就把你送回去的。再說,即使回去了,有什麽不好?你沒聽說前一段時間,從三藩市起飛的飛機上,整個機艙裏都坐滿了‘海歸’的華人?”
“留學生可以歸,我們是沒有回頭路的。回去接著種地嗎?地早都荒了。”
“好了,別想那麽多了,一定要保重身體。”
囚車停在了太陽城移民局外的停車場上。囚犯們陸陸續續地走下了車,在移民局的大樓門前的台階上自動派成了一行。嘉雯站在隊伍中間,從移民局的玻璃窗中看到了自己:麵色蒼白,形銷骨立,兩隻細小的手腕被卡在手銬之間,似乎在太陽下無聲地哭泣。
她被傑夫帶進了移民局大樓裏的候審室,用手銬拴在了椅子的扶手上。困倦、疲憊、寒冷、悲哀、絕望,她不知道哪一種感覺更強烈一些。這些感覺循環襲擊著她,讓她一刻也得不到安寧,讓她一點一點地變得脆弱。
在監獄裏呆得久了,她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低沉和絕望的情緒,但是無休無止的等待剝蝕了她的耐心和信心。當不可知的未來折磨著她,她還是不可避免地一次次跌入絕望的深淵。
過了大約一小時,邁倫走進了候審室,開始了對她的審問。
“你是在哪個大學畢業的?”邁倫問。
“雪色佳大學。”
“後來你在什麽地方工作?”
“在神創公司。”
“你在神創公司做什麽?”
“設計人工智能人。”
“你的上司是誰?”
“韋德。這些都和我的案情無關。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當然可以。”
“這麽多中國人在德州開餐館,為什麽偏偏抓我?”
“我們接到了舉報電話,我的上司就派我去跟蹤調查你。我們當然要現抓了你再說,殺一儆百嘛。”
“是誰舉報了我?是不是‘港珠’的老板莊東平?”
“我不能告訴你。如果我告訴你,我就觸犯了法律。”
“我想不明白的是,你怎麽會得到那麽準確無誤的消息?阿祥和李威隻是偶然來訪。是不是‘華美’有人通知了勝強,而勝強告訴了莊東平?那麽這個人是誰呢?人心太難測了。”
“不要去猜測了。”邁倫說,“我隻想問你,阿祥是不是紐約黑手黨成員?夏晨瑞和黑手黨有沒有聯係?”
“我對阿祥的背景不了解,但是我和阿瑞同床共枕了幾年。我可以非常清楚地告訴你,阿瑞和黑手黨毫無關係。他除了做工的收入之外,從來沒有過額外收入。你聽說過這世上有人自願為黑手黨服務而不拿任何報酬嗎?”
“我沒聽說過,加入幫派的人大多數為了牟利。”
“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既然你跟蹤調查過我,那麽你得出的結論是什麽?我做錯了什麽?”
“沒有做錯什麽,你隻是忙於謀生而已。”
“我大概是命該如此吧。我千裏迢迢來到德州,以為在這裏可以療養我的傷口,沒想到會受傷更深。”
“是什麽促使你搬到德州來?”邁倫問。
“因為神創公司倒閉了,我失掉了工作。當時阿瑞在弗斯克的一家中餐館打工,我就到這裏來找他。”
“我很難想象你是如何一次次渡過了難關的。”邁倫說。
“我從誠實的勞動和美好的情感中汲取力量。”
“我希望監獄的生活不會使你太沮喪。”
“監獄不是墳墓,它不會埋葬我的理想和驕傲;它隻是煉獄,會使我在焚燒之後重生。在美國這八年來,我經曆過很多:文化休克、語言障礙、學業挑戰、離婚、失業、生意失敗,我都走過來了。我慶幸我依然堅持自己的選擇,恪守自己的做人原則。我常常想,等我離開了監獄,我會不會改變自己?如果我改變,我已經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那麽我的付出就變得毫無價值。可是如果我不改變,生活會不會對我進行更殘酷的懲罰?”
“這真是一個讓人很難回答的問題。很對不起,我必須把你的案子送到移民法庭上。”
“我隻是一個囚犯,你不需要向我說對不起。”
“因為你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非常聰明而勤奮的人,你應該得到我的尊重。”
“你不是為了表示對我的尊重才把我投入監獄吧?”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隻是做我的工作。”
“移民局準備把我遞解出境,對不對?”
“我相信移民法官會讓你留下來,你不必太擔心。”
“我並不擔心。也許我也應該離開這個國家了。為什麽要把生命理解為一次目的地明確的旅行,而不把它看作是一場漫遊呢?”
她是天生的漫遊者。
也許這世界上的人可以簡單地分成兩類:漫遊者和守候者。漫遊者是在漫遊中理解生活的,他們陶醉於置身新的環境,結識新的麵孔,永遠憧憬未來;守候者卻向往停留在熟悉的環境中,通過媒介理解世界,專注於成家立業,永遠麵對現實。
邁倫的問話結束了。他打電話叫移民局的遣送官把嘉雯送回監獄。到了移民局樓下,她看到在囚車旁停著一輛移民局專用的巴士,裏麵坐滿了將被遣送的墨西哥人。坐在靠窗座位上的候塞和查羅斯對她揮了揮手,候塞還對她大聲喊了一句:“我們還會回來的!”
她不禁微笑了。太陽城移民局幾乎每天都要遣送一車墨西哥非法移民回墨西哥,但是幾乎每天又都有墨西哥人穿越邊境到美國來。有一個墨西哥人曾被移民局遣送過八次,但仍然偷越邊境,最快的一次他在被遣送回去的第二天深夜就返回了美國。
一個美國夢,真的就值得讓人們如此不屈不撓地追逐嗎?
在坐囚車回監獄的時候,由於囚犯太多,座位不夠,傑夫就破例讓嘉雯坐到了自己旁邊的座位上。傑夫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年老的西班牙裔人,留著一大蓬絡腮胡子。
嘉雯發現阿祥不在囚車上,就問傑夫:
“請問你見到了那個年輕的中國男人了嗎?就是早晨坐這輛車的那個?”
“他被送到另一座監獄了。他早晨哭得很難過。”
“因為禍不單行。”
傑夫開動了囚車,很快上了高速公路。嘉雯坐在乘客的座位上,透過車前窗看外麵高高低低的建築,視野驟然寬闊了許多。
“今天天氣不錯。”傑夫說。
“可太陽是屬於自由人的,不屬於我。”
“你是怎麽惹上這些麻煩的?”
“一言難盡。”嘉雯歎了一口氣,簡短地講了自己卷入的刑事案件和移民案件。
“你來美國幾年了?”傑夫問。
“八年了。”
“你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麽?”
“打工,讀書,工作,做生意,忙忙碌碌,虛度光陰。”
“為什麽不早一點找一個公民結婚?至少可以免受今天的牢獄之苦。”
“你這個問題很有趣。作為移民局的遣送官員,難道你在鼓勵我做假結婚嗎?”
“做假結婚的人千千萬萬,即使做了,也沒什麽了不起。第一代移民嘛,總是要用一點特殊手段先在這裏紮下根來。”傑夫聳了聳肩膀說。
嘉雯在心裏問,美國,你真的是一張情網嗎?讓人越陷越深越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