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紀年206年
火,全都是火。凶猛的火舌,在黑夜中躥起,一瞬間就覆蓋了天空和大地。
幹劣的空氣中,時有劈啪燃燒的聲響。所有的房屋,樹木和殘存的生命,都在血紅的火魔吞噬下,漸漸消失。
玉兒的眼中,除了金紅色的大火,什麽也看不到了。彌漫的燒灼裏,隻有恐懼在生長。“快醒醒,玉兒!快跑,著火了!”丹霞一把拉起玉兒,噩夢突然驚醒,爆炸聲隱隱傳來。
朦朧的光線裏,一個披散頭發的身影闖進來,一把抓住玉兒。
“快穿好衣服,馬上離開這裏。霞兒,拿好背包,跟緊我!”沈姑媽的語氣不容置疑。
屋外,寒冷黑暗。三人剛走到村口,一聲巨響,火光衝天而起。
“快蹲下!”姑媽伸開臂膀護住兩個孩子。
山腳下的整座小城陷入一片火海。
當時安洲,戰火四起,從中心的大城市到偏遠的鄉村,都不能幸免。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之間,經常發生混戰。同一尚國之中,不同的城市,幫派,家族之間,也是血戰紛爭,連綿不斷。
持續幾十年的戰爭,致使田地荒蕪,百業蕭條,人口凋零,百姓無家可歸。
“我爸媽呢?啥時來接我們?”丹霞從驚嚇中回過神來,想起父母就在山下的小城裏。
“我們要去哪兒?伯伯在哪兒?”玉兒聲音發抖,淚光在黑暗中一閃一閃。
“別吵!北族人打進來了。你們看到了,那是北族人的炮彈。怕不怕?山村不安全,再不走你們兩個小姑娘都得死。”連哄帶嚇,姑媽拉著兩個女孩朝著遠離火光的方向走。
黎明時分,剛拐過山腳,前麵小路上一群遊魂步履蹣跚。姑媽拉住孩子,悄聲躲進草叢。
“大叔!”玉兒跳起來,一眼發現那不是遊魂,是城裏的街坊。
“誰,誰在那裏?噢,是你們啊!你們還活著!”
“你們是豐安城裏出來的嗎?情況到底怎麽樣了?”
“沈醫師,有水嗎?先給我水,我就講。”
身上混著血跡黑灰的大叔一把搶過沈醫師手裏的水瓶,一口氣喝下大半瓶,嗆得連連咳嗽,透一口氣,聲音沙啞。
留在城裏的人都組織起來,和軍人一起死守。整整十天,前幾天北族人沒能攻進來。
“後來北族人來了法師,特厲害,用魔法,整個城市燒成了火海。他們堵住通道,沒了糧食和水,我們守不住了。唉!第十一天,敵人打進了城裏,我們就在街道路口建起障礙,在樓頂阻擊,和敵人死拚,直到現在。城裏城外到處都是死人,北族人和我們的人疊在一起,堆在路麵上,血流成河,太慘了。我們這十幾個人,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城裏沒有活的尚族人了。城市全毀了……”
大叔垂下頭,回避兩個孩子晶瑩的目光。
“叔叔,我爸媽呢?他們出來沒?你見過他們沒有?”
“沈伯父在哪兒啊?沈伯父——”玉兒朝著豐安的方向喊了一聲,姑媽立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玉兒,小聲點兒,你想把北族人引來嗎?”
“沈大哥,真是好樣的!他帶頭領著我們打北族人,殺死了很多敵人。我的命是他救的,可他沒能活下來,嫂子特別勇敢,和敵人同歸於盡了。”後麵兩句語氣低落,近乎耳語。
“不會的,伯伯不會死的,伯母一定會來接我們的!你騙人!”玉兒不依不饒,抓住大叔的手搖晃。
“嘭”的一聲,有什麽東西掉下來。丹霞的行李落在了地上,沒人去撿。
兩個孩子慢慢蹲坐在泥地上,世界突然崩塌了。黎明的光線照不到她們,周圍隻有黑暗,恐懼和絕望。
時間停滯,姑媽失神地撿起地上的背包,突然隨手扔掉包,大手輕輕擁住兩個女孩,喃喃說著:“別哭,別哭了。”自己卻是淚水決堤,三人相擁而泣。
時光似乎過了一個世紀,玉兒哭得全身發軟。透過淚水,迷茫的世界外有人遞過來一隻水瓶,水瓶在發抖、愧疚、哀傷,好像害死沈原夫婦的不是北族人,而是大叔。
天色漸亮,沈潔姑媽開始擔心北族人會發現這一小群幸存者,趕盡殺絕。沒有時間哀悼逝者,現在她是兩個孩子生存唯一的依靠。抹了抹眼淚,沈潔一左一右牽住丹霞和玉兒冰涼的小手,強迫自己邁開腳和大叔的隊伍一起趕路。陸續有難民加入這支隊伍,沉默的人們達成共識,盡量沿著山腳的小路走,好躲開北族人。
玉兒有時像小鹿一樣奔跑,她看到大人們拖著腳走著,一個嬰兒蜷縮在年輕媽媽的懷裏,老人歇在路邊的石塊上。她飛越過早春沾著露水的青草,飛越過大大小小的石塊,飛越過無數的台階,山坡小路,然後突然站住,回頭一望,霞姐就在身後,姑媽在人群裏喘著氣讓她慢點,小心北族人。
看到一個小鎮時,沈潔計算著這是離開豐安的第三天。一條幹枯的小河纏繞小鎮,裸露的河溝漂浮著動物的屍體,臭味成了鎮子的迎客標誌。房子已經廢棄,難民們砸開門,毫不手軟,拿走能吃能用的一切。
“霞姐,看我找到了啥?”玉兒高興地攤開手掌,一顆發黴的土豆立在掌心。
“啥呀!不就是土豆嘛!我還當你撿到了啥寶貝!看我找到了什麽?”丹霞神奇地從背後伸出手,半瓶清潔的水泛著誘人的光。
“別叫了!快把東西收起來,別讓人家搶走。”沈潔壓低嗓門。
這天晚上,她們在空屋搭起地鋪。屋外大風震動門窗,吱嘎嘎地響;屋內不知什麽動物爬過,角落裏發出不安的聲響。玉兒累了,頭埋進姑媽的懷裏,不去看是不是可怕的大蜘蛛,一會兒就在黑暗中睡著了。
玉兒睡著的時候,旁邊小屋裏,那個抱著嬰兒的年輕女子一夜沒合眼。嬰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沒有奶,嬰兒病得不輕。玉兒不知道小寶寶的父親在哪兒,也許和伯伯他們一樣都死了。當他們重新出發的時候,嬰兒沒了氣息。
大叔是這群人的頭,他挖了一個小小的坑,勸說女子把嬰兒葬在這個小鎮。絕望的母親死活也不肯放下嬰兒,抱著小孩冰涼的身體,想哭卻沒有淚。
玉兒和丹霞手拉著手,跟在姑媽壯實的身軀後麵,像兩隻可憐的小鳥,還沒學會飛翔。她們走在一個大城市的街道上。街坊大叔不見了身影,周圍匆匆走過的行人陌生而冷漠。到處灰蒙蒙的,呼吸的空氣裏充塞沙塵。
路兩邊房屋緊緊關閉,樓房和低矮的小屋交互錯落,看不到裏麵有沒有活人。沈潔在一個破舊的集市前停下腳步。有幾個零星的攤位,不肯放棄生意。不一會兒,玉兒拿到幾個硬邦邦的饅頭,丹霞的包裏塞進幾支蠟燭和點火機。
“你們有零錢嗎?”姑媽轉向丹霞。
“我隻有這個。”丹霞從貼身的口袋裏摸出一枚銀幣。
銀幣的光閃動,像蔬菜一樣發蔫的攤主一下子來了精神。貪婪地伸手拿過銀幣,對著陽光查看,敲了敲,湊近耳朵聽清脆的叮當聲,懊惱地說:“看上去倒像是真的,可我沒這麽多零錢換。你們沿這條路往前再走幾百米,看到房子最大的那家,去那兒試試。”
饅頭才咬了一口,姑媽不容分說拉起玉兒,催著丹霞就往前走。漂亮高大的兩層樓房,黑漆的大門緊緊關著。敲門聲焦急而克製,時間在流逝,就在沈潔沒了耐心轉身要走的時候,門開了一條縫。
“誰呀?你們找誰?”
玉兒立刻對著滿臉皺紋的老爺爺露出甜甜的笑。丹霞手舉得高高的,一枚銀幣在閃光。
“哦!換銀幣啊,不會是假的吧。我有好幾年沒見到銀幣了。”老人渾濁的雙眼有了幾絲清亮。“你們等等!”門還是隻開了一條縫,老人慢吞吞走進房子裏。
玉兒以為老人再也不出來了,老爺爺一手拿著一小袋零錢,一手拿著一袋包子,打開門和善地遞給她們。
“你們是北邊來的吧,聽說北族人打得很凶。”
“嗯,豐安都是北族人了,我們逃到這裏。請問火車站怎麽走?”
玉兒餓極了,幾口吞下了兩隻溫熱的包子,小攤上買的饅頭和老爺爺的包子簡直沒法比。靠著包子的力量,三個人穿過整個城市,黃昏時分終於走到車站。軌道上停著最後一班列車,成群的難民湧向站台。
“玉兒別亂跑,丹霞看好妹妹,我去買票,你們跟緊了,千萬別走散!”列車黑乎乎的,車身很長。三人擠上列車,好不容易找到座位,車廂很髒,不過沒人在意。
“什麽車啊!一張票貴得要死,800元,要命啊!”姑媽沉著臉抱怨。
一陣哢嚓哢嚓的震動,列車開出了車站。兩個女孩第一次坐列車,看到軌道邊的房子會自動後退,遠方的青山緩緩地向後移動,感覺特別新奇,盯著窗外,怎麽也看不厭。太刺激了!玉兒覺得這可比她在山裏奔跑帶勁多了!
天黑了下來,輕微的搖晃中,列車上的人們昏昏欲睡。玉兒走過整節車廂,車廂裏大多是難民,衣著灰暗,臉色疲憊掛滿塵土。
沈潔累極了,頭靠在座位上打起了盹,留著一分警醒關注兩個孩子。丹霞沒睡著,她讓玉兒先睡,自己看著行李,最重要的是放在貼身衣袋裏的銀幣,不容有失。車廂裏沒有燈,沒人在晃動的車廂裏點燭火,很快黑暗徹底地吞沒了列車。
時間的流動沒了概念。突然“咣當”一聲巨響,列車緩緩停了下來,再也不動了。丹霞一下子驚醒,摸摸身上的錢還在,這才清醒。玉兒揉揉眼睛,依然睡意不淺。
外麵天已大亮。沈潔猛地站起來,連聲咒罵:“該死的列車!這啥地方啊!離終點站還有十幾站呢!”
“下車下車!列車沒燃料了,不開了!下車吧,動作快點,興許還能趕上另一班車去南華!”列車員揮揮手,他的眼前像是一群嗡嗡亂撞的蒼蠅,而不是滿車的大活人。
“丹霞、玉兒,拿好自己的東西,下車!擠什麽擠!”沈潔沒好氣地推開旁邊擁擠的乘客,去拿行李。
下車後才知道這是一個臨時停靠點,根本沒有別的列車能上。丹霞背好自己的包,幫玉兒扶正後背上一個比人還大的包。丹霞十三歲,玉兒才十歲,她們是最乖巧的女孩。雖然很餓,看看姑媽的臉色,沒敢開口。
鐵道線向著南方的天際延伸,三人孤單地沿著鐵軌走。太陽快要從天邊掉下去時,每個人又餓又累,希望中的列車還沒出現。
北邊視線盡頭隱隱有灰色的小點。
“看!車,是列車嗎?姑媽!”玉兒年紀小,眼最尖,蹦跳著迎上去。
“小心,別靠近!”沈潔一把扯住玉兒。
車站不大,候車的難民卻多,上百的人,沒人維持秩序,一看列車來了,蜂擁而上。
“你們先上去!我就在後麵!”沈姑媽顧不上禮節,奮力推開身邊的男子,擠出一個小小的空間。
丹霞和玉兒靈活地鑽進車廂,拿著車票還沒落座,咦,姑媽呢?
“姑媽!”
“姑媽!我們在這裏,你在哪兒啊?”
突然一陣震動,玉兒差點摔在地上。列車開動了!女孩的喊聲淹沒在列車的噪聲裏,孤單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