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客人很喜歡來這家咖啡廳,每星期至少要來一次,多的時候幾乎天天來。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帶著幾個朋友來談事。他個子比較高,身材挺拔,永遠是西裝革履、規規矩矩的裝扮,戴著一副眼鏡使他的臉龐看起來秀氣一些。每次端咖啡過去總能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香水味道,應該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商人。來的次數多了跟這裏的服務員相熟起來,偶爾會主動跟他們聊幾句。
有一次,我端咖啡過去,他突然看著我問:“你叫蘇嘉寶?”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
他把手裏的雜誌舉到我眼前,指著其中一篇文章問:“這是你寫的?”
我看了看點點頭,說:“您慢用!”便轉身離開。
很早以前就開始自己寫東西,散文、小說,有了情感想抒發便把它們寫下來,在外邊沒有結交一個新朋友,紙和筆便成了我最好的傾訴對象。偶爾也會投稿,有退稿也有被錄用的,我並沒有在意。拿到的稿費也都用去買書了。
那位常客喝完咖啡離開時找到我,遞給我一張名片,說他很喜歡我寫的小說,問我是不是發生在生活中的真實故事。我搖搖頭說我從來不寫真實的事,他很驚訝,並且希望能看到我寫的其他東西,我回絕了,我並不覺得它們有他說的那麽好。他名片上的名字叫林峰,山峰的峰。
咖啡廳裏來了位新同事,一個叫張卯的男生,工作的時候總會搶著幫我的忙。他告訴別人他喜歡我,那些人便慫恿他向我表白,其實他們是想看場笑話,因為明知我不會答應。
在他表白之前我先找了個機會拐彎抹角地跟他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他當然是明白人。過了幾天後他便迅速和另一個女孩在一起了,愛情在每個人心裏標準都是不一樣的。
林峰還是會經常來,有一次他拜托別的同事交給我一個包裝精美的袋子。打開來看,裏邊是幾本雜誌,上邊都有我發表過的文章。我隻是好奇他為什麽會對我寫的東西這麽感興趣,還費盡心力去搜集,這些東西連我自己都不保留。
再次見到他時,禮貌地跟他說了聲“謝謝”,他隨即邀請我一起吃飯,我抱歉地笑笑,說我不能去。
第二天上班時意外收到了一束鮮花,引來同事們異樣的眼光和猜測。我想應該是林峰送的,因為除了他沒有誰會對我產生好奇,我把花送給了同事。
第三天依然是一束相同的鮮花,第四天,第五天……
直到一個星期後,林峰才出現。
我問他花是不是他送的,他點頭承認,他說隻是想跟我聊聊,他會一直送花直到我答應為止。這並不是一個很高的要求,為了阻止別人對我另眼相看,我最終答應了。
時間約在我休息日的那天晚上,地點是市中心的一家酒吧,我問他為什麽選擇酒吧,他說我在小說裏對酒吧很有成見。
我已經有三年沒有踏足過這樣的地方,在門口站了很久竟然不敢進去。林峰在一旁等待,我硬著頭皮走進去。
找了個偏僻的位置坐下,林峰要了兩杯飲料。酒吧中心的舞台上有個女孩抱著吉他唱得深情。
“為什麽要選擇做服務員?”林峰問。
“沒有為什麽,做什麽都一樣。”我懶散地回答。
“可是我覺得你應該有更廣闊的天空,你不該做服務員的,這樣太委屈自己。”
我輕笑一下,問道:“林老板是不是覺得我很有能力,想拉我為你們公司做事呢?”
林峰愣了一下連忙解釋沒有那個意思。
這時台上的女孩唱完歌,三個男生抱著吉他走上台去,是一個組合。我看了一眼頓時覺得中間那個男孩的身形好像阿南,內心突然緊張地突突跳起來。再仔細看了看,應該不是,才緩了一口氣,又覺得無比惆悵。
“怎麽?遇到認識的人?”林峰的觀察真是入微,我搖了搖頭。
“我覺得你可以在寫作上發展,我想把你以前寫的小說整理一下出一本小說集,你也可以嚐試寫長篇。”林峰建議道。我覺得奇怪,他的名片上並沒有標注他是出版商啊!
“你是出版社的?”我問道。
“不是,我隻是想幫你,我不想看到你淹沒自己的才華。”
“謝謝,但是真的不用,我現在這樣很好,我並不想有什麽好的發展。”
林峰疑惑地問為什麽,我喝著飲料沒有解釋,這麽長的故事哪是一兩句話能說完的。臨別的時候我感謝林峰的好意,並希望他以後不要再來關注我,我這麽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實在不值得他浪費時間。
可是越拒絕林峰越好奇,他是一個商人,應該隻做對自己有利益的事情,可他偏偏費盡心思想要知道我的故事。他向同事打聽到我的住址,竟然徑直找過來。我很意外但還是禮貌地請他進屋,給他倒茶喝,這麽小個地方,兩個人都顯得擁擠。
我並不想把自己的事情說給外人聽,隻是東拉西扯講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林峰幾乎每晚都來,我又不能拒之門外,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最後倒是他給我講了許多關於他的事,他的成長經曆、創業經曆和現在的生活。聊得多了,我們漸漸成為可以傾訴苦衷的朋友,生活上一些不開心的事也都會說給對方聽。
林峰漸漸不再去咖啡廳,而是直接約我,在同事們議論紛紛的聲音中,我坦然地接受著林峰的邀請。他帶我去過他的家,房子很大,自己買的,還開車帶我去上海周邊的城市遊玩。我終於一點一點地將我的故事講述完畢,他說如果有另一個人進入,心裏的那個人會忘得快一些。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他做生意有緊有條的,連談感情也是穩步向前。
可他並不理解,我的心裏已經再也住不下任何人。但我依然很感謝他,因為這些日子有他的陪伴,讓我的笑容多了很多。
時常想起父母,尤其當上街看見一家人一起遊玩的情景時,非常感觸。我曾經也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享受父母的溺愛,可是我卻把它們拋棄了。
好幾次拿起電話,猶豫很長時間又放下,害怕聽到父母悲痛欲絕的聲音,害怕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傳來,害怕給現在平靜的生活帶來一絲波瀾。我的回避,林峰看在眼裏,他說如果我為父母想一點也應該毫不猶豫地拿起電話,他說等我做了母親就明白為人父母對子女毫無保留的愛。他勸慰我的話多麽像當初我勸慰阿南的話,早就明白的道理現在反倒需要別人時時提醒,最後我還是鼓起勇氣決定給家裏打個電話。
在獨立的公用電話廳裏,撥完電話便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給家裏打電話竟然也會是這樣恐懼的一件事。我還事先準備好了紙巾,免不了要大哭一場。
“喂?”電話那頭是母親熟悉的聲音,我一緊張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喂?說話啊!”
“媽,是我!”我顫顫抖抖地說道。
“小寶!”母親頓時大哭起來,“你在哪啊!你怎麽這麽狠心,說走就走了,三年來一個電話都不打,你不管我們了嗎?……”
長時間壓抑的思念和悲傷瞬間崩堤,我靠在玻璃牆上,哭成淚人。
“對不起,媽媽……”
“小寶,你快回來吧!隻要你回來,你做什麽我都答應,你跟誰在一起我都同意。”
“媽,太晚了……”
“小寶,你聽媽說,印小楓是愛你的,他沒有丟下你,你回來我們一起去找他。”
“媽,你說什麽?”我止住淚水,屏住呼吸,這句話太讓我意外。
“你別怪媽,媽那時候真是糊塗了。為了阻止你們,我和你爸去了印小楓家,對他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我隻是希望他離開你,沒想到他卻為了你消失得無影無蹤。媽錯了,你快回來……”母親已經哭得泣不成聲,而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是他們竟然背著我去找印小楓。事情原來是這樣,卻讓我心如死灰地過了三年啊!
“我本來想把事情真相告訴你的,怕你怨我們,一直沒敢說。沒想到,沒想到你卻丟下我們突然離開了。我想死的心都有了,你知道我是怎麽熬過來的嗎?就你留的那幾句話,我是日日夜夜看著那幾句話硬挺過來的啊!”我能聽到母親為女兒心力交瘁的聲音,都過了這麽長時間,再大的怨恨,再大的誤會,我又怎能忍心去怪他們呢?
“媽,別哭了,小楓現在有消息嗎?”
“還沒有,出去後一直沒給家裏打過電話。我現在一有時間就會去他家裏問問情況,他父母知道你也走了很傷心。”
“你什麽時候回來?”母親又問。
“我在這邊工作很好,現在還不想離開。”
“那你現在在哪?”
“上海。”
“你一個小女孩怎麽跑了那麽遠的地方去,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啊!”母親好不容易平穩的聲音又啜泣起來。
“我可以照顧自己的,先這樣吧,我改天再給你打電話。”我想靜一靜,這個消息太打擊我了,我要好好想想。
“等等,你怨媽媽嗎?”
“不,媽媽,我誰也不怨。”我突然想起小楓說過同樣的話,他說他誰也不恨,我當時還有一絲懷疑,現在才明白他那種開看一切的心情。
“還有,你弟弟文力知道你走了很擔心,有空給他一個電話。”
“好的,再見!”
我掛掉電話立馬跑了起來,沒有目的,沒有方向,不能停下來,不能思考,窒息、窒息最好……
天突然陰下來,過了不多久就下起了雨,我把整個身子置身於雨下,任它澆打。記憶中,我還沒有這麽暢快地淋過一場雨。
回到咖啡廳時我都快成了落湯雞,剛走到門口撞上正好從裏邊走出來的林峰。他和幾個人正聊得起勁,看見我愣了一下,然後和其他人告別徑直向我走來。
“你怎麽淋成這樣?會感冒的!”他說著便脫下西裝遞給我。
我木呆呆地看著他,然後蹲下身抱頭痛哭。
林峰嚇了一跳,手足無措,站立了幾秒鍾才反應過來,慌忙把西裝披在我身上,招手打了個車,拽著我上了車。
他把我拉到他家,強行把我推入浴室,又扔進來幾件他的衣服。門一關,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哭泣。
過了好長時間,我才慢悠悠地出來,穿著他的白色襯衣,寬鬆自在,很舒服。而他一直坐在客廳裏抽煙,煙味夾雜著香水的味道,有些不協調。
“我以為你是不抽煙的。”我在他對麵坐下。
“抽煙並不是尋找解脫,而是讓它知道我的煩惱。”林峰皺了下眉,問道:“為什麽哭得這麽傷心?”
“下午給家裏打過電話,才知道這三年是白過了。原來我並沒有打算要忘記他,我要去找他。”
“印小楓?”
我點點頭。
“如果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不會鼓勵你跟家人聯係。寧願你在思念裏掙紮,這樣我才有機會來照顧你。”林峰說得很傷感。即使沒有他的鼓勵,遲早有一天我也會跟家人聯係,會知道事情真相,會去尋找小楓,隻是他的鼓勵讓我加快了步伐而已。
“你相信命運嗎?”我問。
“不信。”
“有時候不得不相信,認識你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找到小楓後,我會寫信給你。”
林峰滅掉手裏的煙,站起來走到窗前,來回踱步,然後轉過頭望著我,說:“如果找不到印小楓,就回到我身邊來。”
我搖搖頭,說:“如果找不到,我會回家等他。林峰,我對於你,隻是一個匆匆過客,什麽都不會留下。”
“你留給了我你的憂傷。”
我輕輕笑了笑,說:“現在不是我憂傷,而是你憂傷。”
林峰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請求道:“可以有個臨別擁抱嗎?”
我點點頭,林峰走過來輕輕擁住我。
換好自己的衣服跟他告別,他執意要送我回住處。他說相處的時間很短了,要知道珍惜。或許他現在很在意,但我知道他始終會忘記我,他不會那麽執拗地抓住一個飄忽不定的東西,他需要的是安穩。
回到住處後便開始整理東西,心裏很興奮,因為有了充足的理由去尋找小楓。我不再是自作多情,不再是為難他,不再懷疑他對我的愛。我依然感覺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
第二天先向老板遞交了辭職信,太過突然,老板很意外。但因為大家相處這麽長時間,並沒有為難我。
然後拿自己積攢的一部分錢買了台電腦,我打算以後靠寫作為生,不用牽絆在一個地方。接下來計劃自己的第一站去哪裏。因為給小楓的家裏打過電話,他父母沒有他的一點消息,我的尋找是漫無目的的,要在茫茫人海尋找一個毫無線索的人,除了緣分我不知道還能靠什麽。但是我有信心,因為有了如此執著的目標而積極麵對人生,內心非常欣喜。
考慮了很長時間,最後決定去雲南,沒有什麽特別原因,隻是腦海裏老是浮現這個地方。
買好票後給文力打了個電話,我這個姐姐真不是一個好榜樣。
文力聽到我的聲音高興地在電話那頭跳了起來,說他太佩服我了,竟然敢一個人離家好幾年,我笑笑沒有接話。
“姐,你後悔嗎?”他的聲音恢複平靜。
“後悔什麽?”
“沒有上大學啊!當時你的成績那麽好!”
“人生總是要放棄很多東西的,我隻是選擇了大多數人認為重要的東西。”我平淡地回答。
“你能想開就好。對了,你還記得雲格嗎?史雲格。”
“記得啊,怎麽了?”在生命裏出現了那麽長時間的人怎麽會忘記。
“你看過《北京樂與路》嗎?”
“沒有。”我搖搖頭才想起來他在電話那頭看不見。
“他這幾年一直在北京酒吧裏跑場,有時也去外地演出,但一直沒遇到機會,內心太壓抑了吧,就像《北京樂與路》裏耿樂飾演的角色一樣,最終自殺了。他是跳海死的。”
“什麽!”我驚了一下。
“有人說是喝醉了不小心掉下去的,哪能啊,肯定是自殺!”
沒想到雲格最終走上了一條不歸路,終究是沒打開內心的結。我心裏一陣失落,不知道該說什麽。
“姐,怎麽不說話了?是不是很難相信?”
“不是,其實這也能預想到的,隻是很惋惜。”
“那,你還記得阿南嗎?”
文力突然提起阿南的名字,這個人我是該記得還是該忘記呢?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姐,阿南給我打過電話,問你在哪,他在找你。”
“什麽?你告訴他了嗎?”
“沒有,他過得也不好,一直很愧疚。”
過得不好,愧疚?這些都不是我該擔心的事了吧。此刻突然覺得,還是把他徹底忘記的好。
“我還有事,先掛了,再見!”
我匆匆掛掉電話,阿南還記得我,還在向文力打聽我?這比雲格自殺的消息更讓我震驚,我希望他隻是隨口問問,不要真的有心來找我,過去的事還是不要麵對的好。跟阿南在一起不到半年時間,以他的突然失蹤宣告結束,如果受傷的不是小楓,也許,也許我們會像預想的那樣,一直走下去,隻是也許……
把以往寫的稿件寄給不同的雜誌社後,又搜集了一些論壇和可以留言的網站,在上邊發布了很多尋找小楓的布告,希望有看見的人可以和我聯係,也算是一絲希望。
然後給小楓家裏打了個電話,給他們留下一個聯係方式,希望一有小楓的消息就告訴我,兩位老人非常感動。
做的事情零零散散,林峰幾次來找我,都看我焦頭爛額的樣子,一個人在外,總會把事情考慮周全一些。沒有告訴他具體離開的時間,好像已經習慣了悄悄地走,這樣可以克製恐懼。
一切收拾妥善,背上行李,離開了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