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愛之殤

第四章　隻因有愛（二）

　　這頓飯過後，大家的情緒漸漸緩和下來，也許是父親覺得打了我有些愧疚，總是不能像以前那樣坦然麵對我，而母親又總是把自己關在屋裏不出來。他們沒有再爭論這件事，而且當我再次出門的時候也沒有阻攔，我以為他們終於做出了妥協，內心暗自欣喜。

　　這次去找小楓內心是很開心的，因為終於得到父母的諒解，而前幾天心裏憋著一團火，還要強裝輕鬆。

　　小楓的母親看見我依然熱情地招呼，隻是臉上掛著一絲陰影，我預感到有什麽不好的事發生，像往常一樣隨意跟她聊了幾句話便要找小楓。

　　“小楓！”我愉快地喊著他的名字走進他的房間，不在，又走到院子裏，還是不在。

　　“阿姨，小楓上街了嗎？”伯母一直惶惶不安地跟在我後邊，其實我早就感覺到了，隻是強忍著要得到最後的確認。

　　“他，他……他說他想出去走走。”阿姨望著我為難地說。

　　“這樣啊，那他什麽時候回來呢？”

　　阿姨還沒開口先流出淚來，她是再也控製不住了。

　　“小寶啊，你是個好姑娘，可是小楓不能再拖累你了！”

　　我的頭“嗡”的一響，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阿姨，你慢慢說，到底怎麽回事啊？”

　　這時叔叔從房間裏走出來，拿著一張紙條給我，長歎一聲，又轉身離開。

　　我慢慢打開紙條，上邊隻有四個字：好好生活。

　　頓時我的血液被全部抽幹，渾身無力，慢慢倒下，倒下。

　　小楓，為什麽連你也離開我？

　　“小寶，小寶！”阿姨趕緊上前扶住我，這點力量把我從黑暗中拉回來，我定定神，站穩。

　　“我上次來看他不是還好好的嗎？他為什麽要突然丟下我離開？”我瞪大眼睛質問阿姨。

　　“哎，他已經走了三天了。”阿姨抹了抹臉上的淚水，抽泣著說：“他走的前一天晚上，在沙發上坐了很久，他問我他是不是沒有資格得到你的愛，他說你受了傷，他連背你的力氣都沒有，他說不知道自己能給你什麽……說著說著就哭了，當初受了傷也沒有那樣絕望過……”

　　我一手撐著牆，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伯母緊張地看著我，生怕我做出什麽誇張舉動。她接著說：“小楓說他太累了，想去其他地方生活，他說讓你們都忘掉過去的事，重新開始。”

　　“可是，你們怎麽能不阻止他呢？他現在行動不方便，一個人能去哪兒？誰來照顧他啊！”我握著紙條的手不住顫抖，此刻不知道除了責問我還能做什麽。

　　阿姨扶我在沙發上坐下，說：“他現在這樣，我們還能不給他自由嗎？他想做什麽就讓他盡力去做吧！”

　　我捂著臉，無助地哭出來。我真是沒用，連自己心愛的人都留不住。為什麽我這麽努力，還是不能讓他邁過內心的那道坎？他以自己的消失來換我的好好生活，以為這樣我就會忘記嗎？我的心隻會更痛、更痛。印小楓，你好傻！為了不拖累我，一個人流落他鄉，你瘋了嗎？我在心裏又怨又氣又擔心，我知道阿姨也承受了很大的痛苦，她眼看著自己的兒子生命變得殘缺不全，卻沒有一點辦法，現在還要忍受親人分離，她應該怪我的。

　　“阿姨，他有沒有說他去哪了？”

　　阿姨搖搖頭，說：“孩子，回去吧！忘掉他吧！”

　　“不，不，為什麽？為什麽連他也要突然消失？”我拚命地搖著頭，我不要相信！

　　我坐在他們的沙發上哭了很長時間，阿姨一直拍著我的肩膀安慰，都是我不好，小楓是因為我才離開的，如果他不想連累我，我決不會勉強他，哪怕隻做一個普通朋友，也不要選擇離開，我真不應該逼迫他，不該再給他壓力，他要的是自由，我能給他，不要走……我在心裏懊悔不已，把自己恨到骨子裏去。

　　直到抬眼看窗外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坐了好幾個小時，阿姨竟一步也沒離開。我握住伯母的手，叮囑她注意自己的身體，才起身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手中的紙條已經被汗水浸濕。他對我的千言萬語卻隻凝聚成四個字：好好生活。甚至連他的父母也隱瞞行蹤，真的要徹底與我決絕。小楓，為什麽要突然離開我，你明白的，我根本不在乎你有沒有腿，你明白我的，我無法忍受今後日日夜夜思念你的一顰一笑，每時每刻擔心你的安危，無法想象沒有你的支撐，我如何能好好生活，我愛你，真的愛你，隻要你回來，什麽都可以……

　　內心痛得快要窒息，我一遍一遍問小楓，沒有回答，隻有寂寞的空氣。我躺在床上，猶如一個活死人。

　　父母看到我的樣子嚇得不知所措，小心翼翼走到床邊問我發生什麽事了？

　　“小楓走了。”我目光呆滯地盯著天花板。

　　“走了？去哪了？”媽媽有些驚奇。

　　“不知道，突然就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裏了。”

　　“怎麽會這樣！小寶，堅強點，或許你們真的沒有緣分，那就放手吧！”

　　我沒有說話，父母走出房間，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堅強？我嘲笑自己，是不是擦幹眼淚後就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如果可以這麽簡單，人生怎麽還有痛苦兩個字？

　　我在床上一躺就是兩天，不吃不喝。父母把做好的飯菜一遍遍地熱，最後隻好倒掉。我以為麻木之後就感覺不到疼，沒想到回憶就像打開柵門的河水奔湧而來，讓我不能呼吸。好幾次，拿起刀片，想結束自己悲哀的命運，掙紮著在記憶的洪水尋找一絲絲活下去的理由，然後再用所有勇氣按捺住內心的衝動，最後左手戰勝右手，終於還是放下了刀片。

　　很早很早就明白一個叫“責任”的詞，我不能任憑自己感受生命漸漸枯竭的快感，也不能用身體的傷去分散內心的痛，至少小楓隻是離開了這座城市，如果我現在離去就再也沒有見到他的可能。麵對父母的強加阻攔，我傷心但不欲絕，因為我知道小楓在等我，然而現在小楓也突然消失了，再也沒有任何力量支撐我不去怨恨，現在的我身心疲憊，就如剛剛做完手術的小楓，萬念俱灰。

　　如果對什麽都失了興趣，實在沒有什麽好追求的。我把小楓留下的紙條拿出來看了又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這個社會發生的很多事情我都無法相信，當事實擺在麵前的時候才發現：隻有逃避才能夠想得通，才能夠繼續安然無恙生活。過了幾天行屍走肉般的生活，我反而被一棒打醒，一直拿堅強鼓勵自己的我其實才是最懦弱，最不敢麵對現實的。遇到什麽事情認為隻要不去想就終究能過去，過去之後才發現那些事情早已在心中烙下深深的傷疤，看似光鮮完美的外表，其實已經千瘡百孔。

　　我決定離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慢慢撫平心中的傷疤。在這個城市多呆一秒，死亡的想法就增進一分。我沒有再活下去的勇氣，一切都毫無意義。

　　決定之後先給小楓家裏打了電話，問阿姨有沒有小楓的消息，她說她已經給所有親戚打了電話，都沒有小楓的身影。然後又找到小楓以前的好友詢問，都說自從出事後，小楓就很少再與他們來往。小楓總是把所有的傷都埋在心裏，他承受的已經夠多，既然是斷了一切聯係想過上屬於自己的生活，那我就尊重他吧。

　　這天晚上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來，好像有股涼風灌進被子裏，身體感覺非常寒冷。一隻手不自覺地摸到脖子上，摸到那塊冰冷的玉石，都忘了自己還一直帶著它。我取下玉石，起身找了個木盒放進去，然後把它擱在了抽屜最深處。拉開窗簾，一輪明月正懸掛高空，周圍幾顆星星一閃一閃，我驚奇月色竟然這麽美，然後意識到自己有多久都沒有抬頭看天了，記得當初我說自己頭上的天空是灰色的，而現在，已經變成血色了吧。天上好多星星，它們好像都在對我笑，對我招手，好像在說：嘉寶，是時候離開了，走吧，走吧……

　　我關上窗戶，打開燈，拿出紙筆寫道：

　　爸、媽：

　　走過這麽多歲月才發現人活著是一件好累的事情，酸甜苦辣都不可避免。但我依然覺得幸福，因為有你們來愛我。這個城市讓我承載了太多的傷痛，我很疲憊，所以決定離開。或許你們認為這是青春叛逆、少年不諳世事，我隻想說我已經長大了，我清楚自己做的選擇。哎，雖然每當對你們說這句話的時候，都顯得蒼白無力，什麽時候你們才能理解呢？現在的我對一切都失去信心，失去興趣，我開始理解葛楠為什麽會選擇一個人靜靜離去，但是你們放心，我不會丟下你們離開。這段時間的確很傷你們的心，我也隻能說聲“對不起”。你們是我最愛的親人，所以要好好過自己的生活，我會照顧好自己，不用擔心，再見！

　　筆握了很久，總覺得心裏還有很多話要說，可終究沒有再寫下去。這時候滿腦子都是葛楠的身影，她在決定自殺之前也有很多話要留給親人吧，終究還是選擇了沉默，有時候要說的太多，反而一句也說不出來，我跟她的心境到底是不同的。

　　我收拾了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和衣物，把從小楓那拿來的幾張畫包好放進去，這將是我以後生活的心靈支柱，然後帶上平時積攢的零用錢，悄悄出了門。

　　長這麽大以來，隻出過一次遠門，就是上次去北京，知道那邊有親人在，內心是非常安穩的，而這次孤身一人提著行李，甚至都沒想好自己要去哪，多少有些惶恐。

　　我在路上邊走邊想，最後選擇了另一個大城市--上海。因為喜歡閱讀，書中對上海的描述總是讓人向往，而且王安憶說過：“在上海的生活，和熱鬧咫尺之遙，反而能守住寂寞。”我看過她寫的《長恨歌》，是喜歡的作家。

　　決定以後，便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這裏。

　　到了上海以後，才發現很多情景與書中描寫相差甚遠，尤其是被人稱為細膩的上海話，在我看來比英語還難聽懂。因為目前年齡還差一個月才滿十八歲，很多正規單位都不敢接收，最後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飯店謀了份服務員的工作。因為地理位置較偏僻，生意不是很好。老板想出各種辦法招攬生意，也隻能將就維持。工作不是很辛苦，在忙碌的狀態下容不得去想其他事，我在這裏幾乎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就當是最普通不過的人，隻求溫飽。

　　偶爾會把小楓的畫拿出來看看，發一陣呆，似乎已經麻木。

　　日子過得飛快，工作一年後這家飯店終歸還是倒閉了。碾轉到一家高檔咖啡廳繼續做服務員，隻因這裏環境高雅幽靜，有很多空餘時間可以看書。書已經成為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唯一陪伴我熬過漫漫長夜的伴侶。我的心和精神都隨著閱讀而潛移默化地改變。以前的追求和理想，早已封存箱底，沒有了目標，閑散的生活過得心安理得。

　　很想念小楓，不知道現在的他是否已經追尋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內心漸漸變得很平靜很平靜，偶爾走在街上，在人群中總能看到小楓的影子，然後對著遠方的陌生人微笑。

　　自從生活穩定下來後，我就開始給小楓寫信，我總覺得寫的這些話小楓是能看到的，所以一封接一封地寫，盡管不知道該寄往哪裏。

　　在這家咖啡廳做了一年以後，我自己在外邊租了個小房子居住。宿舍裏的女孩都太活潑，吵吵嚷嚷，這總是讓我回憶起學生時代。記憶是件很奇怪的事，快樂的事總是記不住，痛苦的事卻記得異常清楚，一進入回憶就感覺有無數隻小螞蟻來吞噬我的大腦，很痛苦。在同事眼裏，我是一個極其冷漠的人，對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毫無興趣。他們在背後把我比喻成“冰雕”，對我進行一些猜測分析，熱情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後來便漠然。

　　租的房子在一個小弄堂裏，環境幽靜，灰色磚牆透露出滄桑感，除了上廁所、洗澡不太方便，其他都很合我意。要搬的東西很少，衣服、生活用品和寫給小楓的信，加起來沒有裝滿一個箱子。我的生活如此簡單，身邊的東西也隨時可以舍棄，沒有了塵世的束縛，簡直已經做到心如止水。

　　搬家那天下起了很大的雨，上海總是會意外地下大暴雨，我已經習慣。一個人提著箱子打車到住處，關上門，聽見雨水敲打玻璃的聲音，越聽越空寂，我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沒有安慰，沒有憐惜，哭累了後擦擦眼淚開始整理東西。拿出寫給小楓的信數了數，已經積攢到一百多封，再把它們輕輕放進抽屜，此時又想訴說，便找來紙筆趴在台燈下寫了起來：

　　小楓：

　　今天我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寧靜地方，可以坐下來安安心心給你寫信，不再被周圍的嘈雜聲打擾。這是我一直想要的，可當真正身處於此，我又感到一絲恐懼，我終於要一個人麵對這偌大的寂寞了。小楓，剛才我哭了，出來這麽長時間第一次感覺那麽無助。我很想念你，擔心你，不知道這掛念還要持續多長時間，我怕我終會有一天支撐不下去……

　　小楓，其實總是感覺你在離我很近的某個地方，也許就在隔壁呢，隻是因為一些原因我們不能見麵。哎，我踏著你的腳步來追尋自由，可我一點也感覺不到自由的快樂。這些年來，我們都在努力地忘記彼此，隻有忘記才可以麵對。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在人群中遇見，也許可以平淡地問好，可是那時的我肯定再沒有力氣麵對以後的生活了。

　　小楓，保重！

　　寫完信反複看了很多遍，小心翼翼裝進信封放進抽屜。我好想好想把這麽多信寄出去，哪怕是散落在風中，最後還是不舍得，歎了一口氣，關燈睡覺。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已經出來近三年時間，沒有給家裏打過一個電話，不敢去想父母看到留言後痛徹心扉的樣子。等一切都變淡之後我們再麵對，也許大家都會好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