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愛之殤

第一章　天空是灰色的（五）

　　的確，一切都是新的開始，但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將發生什麽。

　　開學的那天，同學們見了麵都熱情地打招呼。一個月不見，大家卻沒有一點變化。但那天沒有看見李揚，一個星期後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轉學了，去了一個更差的學校，她說既然隻是為了一張畢業證，拿哪所學校的都無所謂。她信上寫著：

　　嘉寶：

　　謝謝你陪我度過那段最艱難的時光。你說的話很有道理，但是我現在還是無法明白，人就是賤，一定要經曆過、被傷過才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有時候我也試著像你一樣真誠地麵對一切，能開心地笑，認真地生活，可是我已經無法回頭。我的人生不能再走上一條正常的軌道，或許我骨子裏的叛逆會最終毀了我，但它就像脫了韁繩的馬兒，怎麽也拉不住……嘉寶，我說的這些你能明白嗎？抱歉，讓你失望了。祝福你！

　　李揚

　　我歎息一聲，把信紙疊成一個紙飛機，來到操場邊緣，對著它哈了幾口氣，用力一擲，看著它隨風飄遠。

　　也許李揚會像這隻紙飛機一樣永遠離開我們的視線，在風雨中，它是如此單薄，可還要用盡力氣飛翔一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軌跡，我們沒有資格評判，唯有祝福，就像她祝福我一樣。

　　我木木地站在原地站了很長時間，直到感覺一絲涼意，我抱緊自己的身體。回過頭，意外地看見印小楓站在我身後。好像我們都是剛從發呆中驚醒一樣，眼裏同時閃過一絲慌張。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過他，他的頭發剪短了，依舊很俊朗，似乎多了一絲憂鬱。

　　“好巧！”我先開口，他來了很久了嗎？還是剛剛走到我身後呢？

　　“是啊！我們第一次遇見也是在操場吧！”他雙手插在褲兜裏，單薄的身體佇立在風中，像是流浪少年。

　　我笑了起來：“從來沒那麽倒黴過，還好我的骨骼承受能力不一般。”

　　他也被逗笑了，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真希望這幅場景可以定格。

　　“寒假過得好嗎？”他問。

　　“跟每個假期一樣，看看書，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今天的氣氛很好，我還想接著說，卻看見他身後走來的林悅，心裏一陣下沉，原來他們是要在這裏約會的。“你在等林悅吧，她來了！”

　　他轉過身看了眼林悅，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再見！”我微笑，從他身邊走過，聽見他低聲說著“再見”，感覺那麽奇怪。

　　這一年真是多事之秋，最糟糕的莫過於葛楠的“舊病複發”。

　　一天晚上，我們都忙著洗漱，葛楠霸占著廁所不肯出來，我們在外邊敲了半天門就差開罵了。然後聽到裏邊“碰”的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音，我們頓時安靜下來。過了一會，葛楠打開門走出來，滿手是血，還是右手。我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內心莫名地緊張起來。

　　事隔三個月再看見同樣的情景，竟然沒有人大喊大叫，大家不慌不忙地像上次一樣幫她包紮好傷口。可見人的適應能力有多強。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才是一個開始，從那以後，葛楠經常滿身是傷地跑回來，不是手就是胳膊要麽是腿，她真是聰明，從不在別人看得見的地方傷害自己，永遠把傷口隱藏在她那完美的服裝之下，誰也不知道她的身上到底有多少處傷。

　　每天麵對這樣喜歡自殘的人我真的快要崩潰，其他人卻好像已經見怪不怪，驚訝的表情維持不了幾秒便恢複正常。終於有一天，我忍無可忍，跑到呂芳芳的教室把她拖出來。

　　“葛楠每天傷害自己你都不去看一眼嗎？你還有沒有良心！”我竭力忍住自己的怒火。

　　呂芳芳甩開我的手，不屑地說：“我怎麽管得了她？她父母都管不了，我算老幾？”

　　“你們是好朋友啊！不管是因為什麽事鬧得不開心，總不能不念及舊情，你們曾經那樣親密！”

　　“夠了！”呂芳芳粗暴地打斷我，好像痛苦的應該是她，“你讓我怎麽辦？跟她在一起嗎？她是同性戀我不是，我要過正常生活！”呂芳芳說完甩頭回到教室，我愣在原地。她終於把那個詞說出來了，所有人揣測議論的話題終於得到證實。但我仍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過了幾秒我突然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趕緊看看四周，確定剛才的談話沒有被別人聽見才放下一半的心。於是再次走進呂芳芳的教室壓低聲音對她說：“不管她是什麽，她都還要在這所學校上學，你不能這樣傷害她！”

　　回到教室的時候，我的心依然狂跳不止，目光不經意向葛楠掃去又立馬轉移視線。一陣恐懼襲上心頭，我竟然真的不敢看她，不，我不能這樣！晶晶推了推我，小聲問：“你去找過呂芳芳了？她怎麽說？”

　　我思考良久，覺得還是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晶晶，然後回答：“她說跟她無關。”

　　“什麽？她怎麽這樣？太冷血了！”晶晶撇了撇嘴，接著說：“對了，告訴你個好消息，林悅跟印小楓分手了！”

　　“什麽？”我吃驚地望著她。

　　“不過你別高興得太早，這是小道消息。聽說李健在追林悅，林悅答應了，印小楓退出。”

　　高興？我一點都不高興，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是不願意他受到任何傷害的，我不希望印小楓有一點痛苦。我轉過身看看李健，他坐在倒數第二排，我很少關注他，實際上我很少關注所有人。林悅為什麽會答應他？他的外貌、身材各方麵都不如印小楓，肯定又是謠言。

　　“我才不相信呢，他拿什麽跟印小楓比？”我緊張的心情還沒有鬆懈下來又被猛地一擊。

　　“在你眼裏，印小楓當然是最好的。我們走著瞧吧！”晶晶滿懷信心，好像她贏了我會給她一百塊錢似的。

　　這件事在我心裏一閃而過，怎麽阻止葛楠的自殘行為才是最主要的。真不懂她心裏究竟在想什麽，那麽傷害自己，都感覺不到疼嗎？換作是我割一厘米的傷口都忍受不了。

　　晚自習後，葛楠一轉眼就不見了，不知道她又躲到哪裏去自殘。我痛苦地輕喊一聲，難道真把自己當成了救世主？

　　我抱著幾本書跟晶晶一起走出教室，剛走到樓下就被一個聲音叫住，是葛楠。她問我可不可以一起去操場走走，我把書給晶晶讓她幫忙拿回去。晶晶不放心地看看我囑咐我們早點回去，然後才離開。

　　“我去下廁所，你先去操場等我吧！”我對葛楠說，她點點頭朝操場走去。我走向操場旁邊的廁所，說實話，我當時很緊張，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這不是一次簡單的聊天，好像知道一塊石頭從高處落下，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砸到自己頭上一樣。

　　快走到廁所時看見幾個男生站在路邊抽煙，一眼看見印小楓站在人群中，依舊滿臉笑容，看不出半點傷心的影子。他那俊美的姿勢讓我的心跳得更快了，趕緊假裝低著頭隻顧走路，他看見我向我吹了個口哨打招呼，旁邊的人都跟著笑起來，真過分！

　　來到操場，葛楠已經點燃一根煙等著了。她遞給我一支，我擺擺手：“最近上火，不想抽煙。”其實是覺得抽煙的時候心更加疼痛，除了晶晶，沒人知道我壓抑得有多苦。

　　“你好像很久沒抽煙了，是不是怕我把你帶壞？”葛楠壞笑起來。

　　“就你？你都不壞，你能讓別人怎樣壞？”

　　“誰說我不壞！我打起人來不眨眼的。”

　　“是嗎？那你把呂芳芳男朋友打一頓，把她搶過來，恐嚇她不準離開你！你眼看著別人甜蜜，天天躲在宿舍裏自殘，這也叫壞？”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一口氣說完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也許葛楠會氣憤到給我一巴掌，隻要能讓她清醒，一巴掌我認了。

　　沒想到葛楠突然大笑起來，笑得那麽無助，笑到兩眼泛起淚光。我靜靜地看著她。

　　“我知道你去找過她了，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但我變成這樣也不是她的錯。”她深深地吸了口咽，繼續說：“我的確不正常，剛開始跟她也隻是好朋友，後來越來越喜歡她，後來……發現那種喜歡不是像好朋友一樣的喜歡。我告訴她以後把她嚇壞了，立馬要跟我斷絕關係。”

　　我認真聽著沒有插一句話，她扔掉手中的煙重新點燃一支，好像手中的煙才是她的全部寄托。她抬起頭看看遙遠的漆黑的天空，繼續說：“其實我隻想繼續跟她做好朋友而已，我要求的並不多。但是她為了擺脫我立馬找了個男朋友，甚至拒絕再跟我說話。你在宿舍大睡那天，我找到她跟她爭論了很長時間，甚至跪下來求她，我說就當我什麽都沒說過，我們還是回到從前一樣做好朋友。可是她依然態度堅決，最後我說：給你三個月時間考慮，如果你念在我們之間的友誼就回來，我不勉強幹涉你做任何事……”她的眼角慢慢流出淚來。

　　“現在三個月到了，她依然不理你？”

　　她點點頭，“她現在很反感我，想擺脫還來不及。”

　　“嘉寶，你反感我嗎？你知道這些事還願意和我做朋友嗎？”她突然問。

　　“當然，當初張國榮因為同性戀自殺，如果他活到現在一定後悔得不得了。這沒什麽的，你可以正常地交朋友，不要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同。”我趕緊安慰道，雖然心裏的確閃過一種奇怪的感覺。

　　她又是一陣苦笑，“為什麽她就不理解呢？在她眼裏，我就是一個怪物。現在我真覺得自己像個怪物！”

　　“別這麽說！我知道現在跟你講大道理也沒用，但你想想你的父母，他們養你這麽大容易嗎？他們就你一個女兒，你每天這樣傷害自己，就如在割他們的心！”我看見一行淚瞬間從她眼角滑落，然後趕緊打住了。

　　“嘉寶，這個世界你是最懂我的人。其實我知道你過得也很痛苦，現在還要承受我的痛苦。”她歎了口氣，好像我們是這個世界上最悲哀的人。不能這樣消沉，得想想美好的事。

　　“我隻是善於站在別人的角度想問題而已，所以不管什麽事我都能理解。還有，我哪有什麽痛苦，父母愛我，學習也不錯，還有幾個知心朋友，這不就夠了嗎？”我故作輕鬆地說。

　　“那麽愛情呢？初戀是多麽重要的事情。如果愛一個人就要讓他知道，即使最後像我這樣，我還是不後悔告訴她，至少她知道，有一個人曾愛她這樣深，起碼以後會在心裏留著我的影子。”

　　聽完她的話我感覺大事不妙，她好像對我的一切了如指掌，於是趕緊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誰告訴你的？”

　　“你把自己的感情隱藏得那麽深，誰會知道？但是我看得出來，你的眼睛裏總是會流露出一種無助，一種無可奈何。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原來她隻是瞎猜的，我鬆了口氣。如果我不告訴她她也不會追著我問，但是她那麽重要的事都告訴我了，如果我不說似乎就表示對她還不夠信任。於是我決定坦白。

　　“他是印小楓，是林悅的男朋友。”

　　“哦，那個人還不錯，很講義氣，人品什麽的都沒得說，你眼光還不錯！”她開始打趣起來。我很鬱悶原來他們也是認識的，這世界真是小。

　　“既然你們認識，可千萬別在他麵前說漏嘴啊！”我叮囑道。

　　“不打算告訴他？”

　　“永遠不！”

　　她搭著我的肩搖了搖頭：“這麽小的孩子，這麽強的自尊心！”我笑了起來，然後我們哼著歌朝宿舍走去，快樂得似乎已經忘記了剛才說過的話。

　　回到宿舍的時候剛好熄燈。等我上床的時候，她已經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我看著她平靜的臉龐笑了，或許人在熟睡的時候才是最美好的時光，沒有快樂亦沒有痛苦，即使有夢，那也隻是場夢，無論在夢裏怎樣驚心動魄，我們的身體都安然無恙地躺在床上。真實的人生何嚐不像一場夢，哭過痛過笑過鬧過之後隻剩下恍惚的記憶。今夜我終於可以安心地睡個好覺，但願葛楠會開心起來；但願我會忘記印小楓；但願一切都回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