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愛之殤

第一章　天空是灰色的（四）

　　生活還是要繼續，總不能這樣就離開世界，人的一生要遭受多少打擊，邁過這道成長的坎，我會更堅強。我和林悅在同一宿舍，抬頭不見低頭見，每當她向我們炫耀她有多幸福時，我都麵不改色心不跳。晶晶倒是替我捏了把冷汗，我笑自己現在猶如半個行屍走肉。

　　這還不算是最殘酷的，真是無巧不成書，有時候經常走著走著抬起頭竟發現他們正在我前方甜蜜的擁抱；有時候剛出教室就撞見他正站在門口等林悅；有時候看見他們在宿舍門口依依不舍的分別……很多尷尬的相遇，老天有意讓我可憐地出現在他們麵前以顯示自己有多麽卑微。更可恨的是每次他看見我都會熱情地打招呼，我不得不報以無比虛偽的微笑並時刻提醒自己不要陶醉在他迷人燦爛的笑容之中。如此殘忍，數不清多少次之後，我終於煉就得百痛不侵，心如鋼鐵般堅硬。

　　因為不想讓自己再做無謂的掙紮，我把全部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以忙碌來抵禦思念。效果顯著，接下來的測驗我竟然躋身全班前十名。瞧，這才是最實際的，隻要努力就能有收獲的事情。

　　一天中午，我坐在操場台階上正背著英語單詞，突然一雙手有力地拍在我的肩膀上，猛回頭，又看見那張俊朗的臉。第二次距離這麽近，卻沒有了當初的激動興奮之情，甚至不知道那樣的心情是什麽時候消失的。

　　“嗨！”我淡淡地打招呼。

　　“沒嚇到你嗎？”他看到我木訥的表情有些意外。

　　我搖搖頭繼續聽我的英語單詞，還以為他隻是像平常一樣跟我打個招呼而已。可事實並非如此，他坐在我旁邊，擺出一副長聊的姿勢。

　　這下輪到我驚訝了，他要跟我說什麽？他跟我有什麽好聊的？難道他知道我暗戀他？不，晶晶不會出賣我。

　　“你的腿傷好了嗎？”他側過臉看著我。

　　我旋轉的思想立馬停下來，回答道：“都過去好長時間，當然好了！”

　　“不長啊！不過才二十天而已！”

　　“是嗎？”為什麽要離我這麽近，不知道你身上的氣息會讓我心痛嗎？我低下頭幽幽地說：“才二十天，我怎麽感覺像過了幾個世紀呢！”

　　“什麽？你嘀嘀咕咕地說什麽呢？”他又湊近我一些，實在受不了了，我慌慌張張站起來，準備奪路而逃。

　　“要走了嗎？我找你有事呢，再坐一會兒吧！”看著他的眼神，我不由自主地坐下來。那一刻，我知道不管他提出什麽要求，我都會義無反顧地答應。

　　“你跟林悅在一個宿舍啊，有時候聽她提起你。”

　　“是嗎？”你們在一起提我做什麽？講笑話嗎？我心裏鄙視著。

　　我的眼睛一直看著前方，連說話的時候也沒望向他。此時的心情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既有遇見他的喜悅，又有一起聊天的興奮，可是其中卻夾雜著一絲絲恨……很怕這樣的談話再繼續下去，很怕控製不住自己，很怕別人會懷疑，於是幹脆表現出冷淡姿態。他看出我的冷漠表情，不自在地咳嗽兩下，我等著他說“再見”。

　　“聽說你學習不錯，我英語和數學得的一塌糊塗，有時間能幫我補習一下嗎？”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疑惑地看著他，不可思議他會提出這樣的請求。林悅學習也好不到哪去，我不能把她拉來當擋箭牌。我說：“二十幾天前我的數學還差點不及格，想讓自己成績提高的唯一辦法就是：好好聽課！考試題的答案都在書本裏，上課少開小差！”

　　我笑了笑起身離開，或許這笑裏邊還帶著點憤怒，讓我補習？是抬舉我還是真的把我當作朋友一樣？這樣好的一個相處機會卻被我無情拒絕，我不能，我的心都快碎了……

　　這段時間如果我是在暗地裏忍受折磨，那葛楠就屬於明顯反抗。後來才知道我在宿舍裏大睡的那天，葛楠跟呂芳芳大吵了一架，難怪情緒低落。那個叫呂芳芳的姑娘跟三年級一個男生發展成戀人，作為好朋友的葛楠不但不祝福反而情緒激動，見麵就吵架。難道那個男生人品很差？難道呂芳芳有苦難言？我們都像霧裏看花一樣看著這對好朋友為此事糾纏不清。

　　終於有一天，事態發展嚴重。

　　那天晚上宿舍快熄燈的時候，葛楠才跌跌撞撞趕回來。她一進門頓時酒氣熏天，身子斜靠在牆上，慢慢向下滑。我們趕緊扶住她把她拖到床上，她滿臉是汗，眼睛半睜著，就像進入了一種迷離狀態。我們一聲聲不停地喊她名字，生怕她暈過去。我低下頭看見她右手上亂七八糟地包著一個黑色塑料袋，趕緊幫她解開，誰知道剛一拿下來，一股鮮血順勢流到地上，血腥氣撲鼻而來。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有人大叫了一聲。我突然感到很憤怒，站起來小聲吼道：“你們小點聲，想把誰招引來啊！”

　　當時也顧不得想太多，趕緊讓大家把她扶到水龍頭下，把手上的血衝幹淨看看傷口有多深，這麽大的責任誰也擔不了，如果傷口嚴重我們必須立馬報告老師。這時候葛楠好像清醒了一點，竟然癡笑起來，“我沒事，就多喝了點酒，看把你們嚇得！”

　　聽見她開口說話我們才鬆了口氣，還好確實不嚴重，手上有三四處劃傷，但傷口都不深。肖情拿來熱毛巾給她擦臉，我找出沒用完的雙氧水給她消毒，其他人到處找創可貼。這個傷勢算是被我們勉強應付過去了，但她的舉動還是讓我們嚇了一跳。最後忙完什麽都還沒來得及問，她已沉沉睡去。

　　也許是從那天在宿舍裏跟她一起抽了一根煙開始，也許是從昨天晚上我沒有出賣她開始，她變得喜歡接近我。比如經常會買來棒棒糖扔給我，而且一天扔好幾次，我看她一眼就飛來一根棒棒糖，弄得我都不敢看她。晶晶鬱悶：為什麽你在每個人眼裏都是小孩子呢？對此我也很無語。葛楠漸漸成為我的好友，偶爾晚自習後她會拉我去操場一角抽跟煙，偶爾周末會帶我去酒吧坐幾個小時……我們常去的一家酒吧叫“懷念”，是個靜吧，偶爾有歌手來唱歌，很少放動感音樂。酒吧老板是個剛從國外回來的女孩，可能內心裝載了太多回憶，所以起名叫“懷念”吧。我們常常在裏邊坐一兩個小時一句話也不說，隻是聽音樂，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像那種很狂暴的迪斯科場所也去過一次，我在裏邊待了不到十分鍾就要吐，勁爆的音樂快震破我的心髒，還有肮髒的空氣和發瘋的人們。我們從裏邊逃出來的時候發出一陣狂笑，然後一起跑了很長的路。

　　我覺得跟她在一起的生活很不一樣，這是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世界，好像發現了自己的另一麵。但是我們並不墮落，隻是為了忘記傷痛，為了填充上課之外的寂寞時光。

　　這樣的日子過了快一個月，似乎一切都成為過去，我們都會重新過上正常生活。李揚跟校外的男友分手了，八個耳環隻剩下兩個，換上以前穿的普通衣服，乖乖上課，回宿舍睡覺，隻是經常會一個人站在陽台上流淚。

　　有一次回到宿舍，發現她又蹲在陽台一角哭，畢竟相處這麽久，看她那麽傷心實在忍不住想要安慰下她。

　　“李揚，那個男人根本不值得你哭，你跟他在一起隻會毀了你！”我單刀直入，簡潔而明了。

　　本來還默默流淚的她一下哭出聲來，此時幸好沒有別人，否則還以為是我在欺負她。我歎口氣，拿出紙巾，說：“難過的話就痛快地哭，憋著會把自己憋壞的。”

　　“我不是因為跟他分手才哭，而是後悔，後悔跟他在一起……”她情緒變得激動，不停擦著淚水。

　　“現在不是都過去了嗎？你已經擺脫他了應該慶幸才對，怎麽哭得這麽傷心？”

　　“嘉寶，你不知道……”李揚欲言又止，“嘉寶，幫幫我，不要告訴別人好嗎？”她突然用力抓住我的胳膊，乞求地望著我。

　　“怎麽了？”我被她的舉動嚇壞了，好像天快踏下來一樣。我扳開她緊抓我的手，然後扶她到床邊坐下來，胳膊竟有些隱隱發痛。

　　“慢慢說，發生什麽事了？”我問。

　　“嘉寶，我，我懷孕了……”李揚低下頭，臉漲得緋紅。

　　“那……那……”我驚得不知所措，這樣的事情她怎麽會告訴我？那我該怎麽應付？我不知道，腦袋飛速旋轉著謀求解決辦法。

　　“嘉寶，你陪我去好嗎？我一個人害怕。”李揚懇求我。

　　“去，去哪兒？”我還沒明白她的意思。

　　“去做掉啊！已經快一個月了，不能再拖下去。我已經找好地方，在離市區較遠的一個小診所裏，我打聽到很多人都去那裏，應該挺安全的。”李揚一口氣說完，我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你讓我陪你去？你還是去大醫院吧，萬一出點事怎麽辦？”我心裏有些發慌，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她要出點什麽事真的就完了。

　　“不。”李揚使勁搖著頭，“我不能去大醫院，要是被學校知道了會開除的，而且，要是被父母知道，還讓我怎麽活……我已經聯係好了，這個周末就去，你陪我去吧，不會出什麽事的，我保證！”李楊信誓旦旦地看著我。你保證？你拿什麽保證？如果你能保證怎麽還會有今天？但是李揚緊緊抓住我的手又不容拒絕，我心軟的毛病又犯了，畢竟同學一場，如果真出個什麽意外，讓她一個人怎麽辦？有我在，起碼可以幫一點忙。要承擔什麽就承擔吧，我一狠心，點點頭答應了。

　　“謝謝！我會感激你的！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李揚如釋重負。

　　“我保證！”我學著她的話說，然後苦澀地笑了。

　　周五放學後葛楠照例約我去酒吧，我說這個禮拜不行，要去親戚家一趟，她沮喪地聳聳肩。

　　周六一大早，我跟李揚如約在車站碰麵，一同去往郊區的小診所。

　　在車上，我一直握著她的手，替她擔心也為自己擔心，畢竟那個時候我們都才十六七歲，剛開始試圖摸索人生就掉進了人生的一個大坑。我很緊張，但我知道她比我更緊張，麵對如此艱難的時刻，沒有得到一個至親人的安慰，而是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選擇由我這樣一個隻能稱作同學的人來一起度過。雖然此刻她一臉平靜，但這是她經過多少次掙紮和自我安慰後才能做出的表情啊！

　　“謝謝你！”她突然開口說話。

　　我衝她笑了笑，問道：“為什麽選擇我？讓我來陪你解決這件事？”

　　“我也說不上來，感覺你可以信任，我知道你不會拒絕的……如果以後再發生這樣的事，我就不需要別人陪了。”

　　“什麽？還發生？你不想活了！”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為這個可恥的笑話。

　　然後她咳嗽兩下，認真地說：“嘉寶，我和你們不一樣，我的人生已經是一片混亂，我上學的目的就是為了拿一張畢業證給父母交差。”

　　“那你也不能把自己隨意交付於一個男人，對自己如此不負責。”我反駁道。

　　她低下頭有些尷尬。

　　“我們現在年齡還小，有些事情不能過早嚐試，因為我們沒有能力承擔後果……”我還在跟她講“大道理”的時候，她慢慢把手從我的手心抽出來，轉頭望向窗外。我也覺得自己有些婆媽了，便沒有再說下去。

　　一直沉默到下車，李揚又重新拉起我的手，一起走向小診所。

　　這家診所不是非常破落，起碼有上下兩層的空間。進去後看見有對年輕情侶正在跟醫生谘詢著什麽，我們坐在一旁等待。

　　“這個地方本來應該是我男朋友陪我來的，可是他知道我懷孕後根本不管我，還一腳把我踢了，混賬！”李揚因為緊張而咒罵著發泄自己的情緒。我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試圖讓她鎮定。

　　年輕情侶離開後，李揚走到醫生麵前，說了幾句話然後跟著一位女護士朝樓上走去。她朝我點點頭示意我等她。

　　我不安地看看四周，這種地方真如半個地獄。等了好長時間還沒有動靜，我坐立不安很擔心便想上樓去看看。剛走到樓梯口，就看見一個護士端著一盆血肉模糊的東西走進廁所，一股腥臭味頓時充斥進我的全身，流到五髒六腑，胃裏開始翻江倒海。

　　這裏的牆冷冰冰的，機器冷冰冰的，包括人都冷冰冰的。我無法多待一秒，迅速跑出門外。

　　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胃裏漸漸舒緩過來，可心裏卻突然莫名地恐慌，看著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卻是不少人的命運轉折點，人為什麽要犯錯？為什麽要不停犯錯？我感到一股巨大的悲涼。

　　不知道等了多久，李揚終於出來。麵色蒼白，被汗水浸濕的頭發貼在臉旁，一隻手捂住肚子，一手隻扶著牆，憔悴地看著我。眼裏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一個生命就此逝去了，應該是還未成形的生命。我趕緊上前扶住她，她雙手冰涼，就如剛從死人堆裏鑽出來一樣。

　　“怎麽樣？還好嗎？”我關切地問。

　　李揚點點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扶她走到一個石凳上坐下，過了好長時間，她的臉上才慢慢恢複了些血色。謝天謝地，她終於沒事了！

　　“他離開了……”李楊虛弱地開口說話。

　　“誰？”剛一問便明白過來，她是指孩子，畢竟女人都具有母性。

　　“其實我還是愛他的。”李楊抬頭看了我一眼，蒼白一笑，繼續說道：“我是指我的男朋友，剛開始他對我很好，我的父母也沒有對我那樣好過，他們偏愛弟弟，不怎麽管我，所以為了他我甘願承受所有的流言蜚語。可是後來呢？什麽愛啊情啊都是假的……以後我不會再相信愛情。”

　　原來李楊也是有苦衷的，隻是沒有人關心她。缺乏愛的孩子有人給她一點溫暖，她都會湧泉相報。我歎了口氣。

　　“我們回去吧！”她說著自己站了起來。我上前扶住她一步步朝回去的路途走去。

　　“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她繼續說著，氣息微弱。

　　“沒有誰能瞧不起你，生命是自己的，如果連自己都不珍惜，還指望誰珍惜呢？”我安慰道，其實也是希望她能振作起來，重新開始好的生活。

　　“……”李揚沒有反駁。

　　我們一路沒有再說話，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各自在自己的思想裏沉思人生的變幻。

　　或許十六年來我學到的最珍貴的一個詞就是：責任。我們的生命不光是自己的，也是父母的，還是所有關心我們的人的。我們不能自私地去傷害自己，痛苦的不止一個。活著是責任，對自己，也對他人。

　　她一直沒有告訴我她進去後經曆了什麽，我沒有問也不想知道。周日晚上再見麵時，她已經恢複到以前神色，我們平淡地打招呼，就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這件事成了我們永遠的秘密。

　　快到期末考試，我漸漸忙碌起來，葛楠的幾次相約我都沒有去，既然都是為了打發寂寞，把注意力轉移到學習上似乎更好，我也不想讓父母的錢白花。

　　偶爾會在校園的某條路上遇到呂芳芳和他的男朋友，兩人感情穩定，葛楠似乎也沒有再打擾他們。我知道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寒假過後一切都將是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