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作孚：民國一代船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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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輕人看到台下密密麻麻的人頭，卻也不怯場，鎮定自若地說道：“各位鄉親父老，本人盧作孚，是瀘州永寧公署教育科長，在此講授時事，傳播新思想。”一位官老爺居然擺下戲台，說要講授時事，傳播新思想，這在當地可以算件新鮮事。於是，本來要看戲的百姓也忘了最初的目的，專心聽這位官老爺要講什麽樣的新思想。

　　果然，盧作孚所講授的新內容讓身處西南內陸的普通百姓眼界大開，人們渴望新知，為時尚新潮的演講題目所吸引，比如“什麽叫新文化運動”、“青年要擺脫保守、閉塞的思想”、“勇敢地創造青春的中國”、“男女平權”等。

　　在以新文化為主題的暑期講習會上，主辦者還曾邀請北大教授陳啟修和商務印書館《小說月報》的編輯茅盾前來演講。瀘州的教育機關人員和各校師生濟濟一堂，洗耳恭聽。就連楊森、王纘緒這樣的軍政首腦，也不願放過機會，每天都與盧作孚一起來聽講。

　　那一時期的瀘州城內外，開展了聲勢浩大的移風易俗活動，宣傳放腳、剪短發、男女合校等新思想，講解衛生知識和疾病防控方法，為中小學生普種牛痘。盧作孚還組織舉辦了四川省首次由學生和軍人聯合參加的體育運動會，有1400多名運動員參加，吸引了10萬名觀眾。盧作孚擔任大會總裁判，他利用這次民眾聚集的機會，進行大規模的輿論宣傳活動。

　　運動會開幕的當天，會場上到處是宣傳標語，會場四周還舉辦了各縣土特產和學生的學習成績展覽。一批學生和女教師擔任了義務宣傳員，接待民眾入場，宣傳男女同校讀書的新思想。在盧作孚的鼓勵下，妻子蒙淑儀也成了義務宣傳員之一。在運動場的進口處，大會設立了“剪發棚”，為勇敢衝破封建意識束縛的女性剪發。當天，楊森夫人頭一個剪了新式短發，笑容滿麵地登上主席台，引起全場觀眾鼓掌喝彩。

　　這場運動會對川南地區民眾帶來的心理衝擊空前巨大，各縣的學校就是在會後才開始開設體育課的。就這樣，盧作孚在瀘州努力營造了一種新文化氛圍，鼓勵民眾擺脫陳腐、愚昧的宗法社會模式，打開狹隘的眼界，建立起新型的人際關係，開始健康文明的新生活。民眾為這種氛圍所感染，迅速地接受了新風尚。在盧作孚的努力下，瀘州乃至整個永寧地區，呈現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新氣象。

　　盧作孚社會改革的另一個重點則是學校教育改革。此項改革以川南師範學校為試點，推行新的教育標準，擯棄舊的教學體製。川南師範是永寧道25個縣的最高學府，如果改革成功，其示範效應定會影響整個川南。

　　對於在川南師範學校的改革，盧作孚並沒有利用手中的權力強行推行，而是先爭取了學校老師的支持。因為盧作孚明白，隻有獲得了改革對象的支持，改革才能進行下去，如果違背改革對象的意誌強行推行，勢必事倍功半，甚至適得其反。為爭取川南師範學校教師的支持，盧作孚親自出麵，召開全體教師大會，闡述自己的教育理念，如同下級向上級匯報一般認真誠懇。學校的老師為盧作孚的態度所打動，他們既稱讚盧作孚社會改革的理想很偉大，也感歎盧作孚教育改革方案的完美。

　　盧作孚的改革具體有兩點：第一打破教科書的挑選範圍，即不用教本，最低限度亦隻能選擇教本當中一部分適當的教材；第二打開校門，使學生日常能與自然和社會接觸。不但要讓學生到自然界或社會裏去，並且要讓社會的或自然的教材到學校裏來。

　　盧作孚此舉正是針對中國傳統教育脫離實際的弊端，這也恰恰符合現代教育講究學以致用的宗旨。中國的古代教育，因科舉製和“學而優則仕”觀念的導向，實際上就是死記硬背書麵知識，清末轉型為現代教育之後，仍然忽視培養學生的自學能力、實踐能力和道德培養。民國以來，學校所教知識與社會脫節，致使學生走上社會後，不僅適應能力差、道德感欠缺，而且要依靠自我的感悟，積累起一套社會知識來。這個重新積累的過程，完全是憑個人自身的領悟，既艱難，又帶有盲目性。

　　盧作孚推行的改革就是要克服這樣的弊端，他的目的不僅僅是教會學生書本上的東西，還要教會學生如何學會自主學習書本上的東西。不僅要授人以魚，還要授人以漁。他主張“教育的意義，是在教人學習，教人從實際生活中去學習”，他對“有的人們竟被學校教死了”深感痛心，呼籲“教育要從小學起，把如一張白紙的兒童，一直教好下去，不要教成死人，甚至教成壞人”。

　　為推廣試驗，他成立了一個教育巡回指導人員訓練所，訓練指導人才，加強對各校教育改革的督促。

　　一次，他以初小國文教材《校園中桃花盛開》一課為例，對訓練所工作人員講到現行教材是如何脫離瀘州地方實際的。他說：“試問，哪幾個學校有校園？哪幾個校園有桃花？講桃花那一課的時候，是否桃花盛開？沒有校園桃花，而這樣教學生，不是對學生扯謊？於是乎便會使學生獲得一個印象：‘所謂讀書，就是扯謊！’”

　　教育試驗推開之後，盧作孚深感能勝任推廣工作的新人才太少。於是，他在楊森的支持下，專程到重慶，向介紹他加入“少年中國學會”的陳愚生求助。陳愚生時任川東道尹公署秘書長，對盧作孚的教育試驗大為讚賞，他熱情推薦了王德熙擔任川南師範的新校長。王德熙到任後，又邀請了惲代英來川南師範做教務主任。

　　王德熙原在川東道尹公署任教育科長，惲代英原在安徽宣城師範任教，兩人都是“少年中國學會”會員。他們的到來，使盧作孚如虎添翼。此後，又陸續引進了穆濟波、周曉和、胡蘭畦、秦德君、朱昌文等一批新派人物，使得教育試驗有了較為可靠的人事保障。

　　惲代英，祖籍江蘇武進，1895年生於湖北武昌，是中國共產黨早期青年運動的領袖之一。1921年10月，他到川南師範就任時，剛剛入黨不久。盧作孚與惲代英在人生軌跡上的這一段交集，堪稱傳奇。惲代英先前也有誌於從事教育改革，但因環境不好，誌同道合者太少，願望就此落空。此次到達瀘州後，精神不由為之一振。他看到，川南師範雖然校舍凋敝，僅由一座古廟改成，但校風已頗有朝氣。

　　惲代英在給朋友楊效春（後成為著名的平民教育家）的一封信中，按捺不住驚喜：“到此校後的感想，德熙勤樸真誠，出我意外。校內氣象頗好。”他還特別提到：“道教育科長盧思，人更可注意，真可謂濟濟多賢。”

　　在惲代英到任之前，盧作孚與王德熙已廢除了學校的舊式學監製度，建立了“學生自治會”。惲代英來後，主持製定了新的教育方針，對教材進行了改革，其中國文課改教白話文，教材選用“五四”以來的進步文章，教學方法也采用了討論式。學校還新辟了閱覽室，訂閱了大量進步報刊，使學生眼界為之大開，整個學校呈現一派欣欣向榮之氣。

　　惲代英還帶領學生發起“學校公有運動”，也就是實施民主化管理，迫使守舊勢力退出。這一時期，川南師範學校不僅成為傳播新文化的大本營，也一躍而成為享譽四川全省的名校。由於報考人數太多，後不得不在城郊忠山設立分校。盧作孚倡導的川南“新教育”試驗，獲得了永寧道民眾的衷心歡迎。“新川南、新教育、新風尚”的名聲不脛而走，漸次傳遍全省乃至全國。

　　1922年3月，即將“三十而立”的盧作孚，被楊森任命為永寧道教育行政（相當於地區教育局長）、“官爵”又升了一級，說明楊森對他新教育試驗成績的肯定。當月，王德熙調去富順縣做了知縣，由惲代英代理川南師範校長。4月，盧作孚敦促永寧道下屬各縣教育局長、中學校長組團出省考察教育。但考察團出省考察歸來後，成員卻分成了兩派，一派罵“川南教育太新”，一派又罵“川南教育太舊”。

　　這一年的暑假，一切都還在高歌猛進。川南師範向永寧道爭取到1000元的撥款，惲代英親赴上海，購置圖書和教學儀器。楊森似也有意要更加重用盧作孚，把改革試驗推廣到永寧道其他的行政部門。然而，軍閥混戰的局麵卻為這一切埋下了失敗的隱患。

　　四川軍閥再次爆發大戰，楊森所屬的一派軍閥戰敗，楊森退出瀘州，投奔了下野軍閥吳佩孚。新到瀘州的軍閥為了樹立自己的威信，對楊森等人的改革全麵否定。下令嚴禁男女合校，嚴禁女子剪發，嚴禁學校師生演戲，查禁所有進步報刊，新撥教育經費一概取消。同時，還明令免去了盧作孚的道尹公署教育科長職務，免去了惲代英的川南師範代理校長職務。

　　在此之前，盧作孚已經製訂好對各縣教育局長為期三年的培訓計劃，要求他們在集中學習期間，掌握文書、會計、出納、統計等各門知識，“作為處理事務之基礎”，然後再學習校務管理、師資培訓、教材選擇、教學方法等課程。待培訓有效果後，再外放各縣任用。這個長遠計劃，也因政局變化而中斷。

　　川南師範此時已被守舊派視為“罪惡之藪”，新派教師全部被解聘，守舊派教師重登講台。盧作孚傾注了大量心血的“新教育”試驗，轉眼間煙消雲散。川南地區移風易俗所取得的成果，也都全部喪失。瀘州城內原先被清除掉的100多座土地神廟，全都各自“歸位”。一場軍閥混戰讓盧作孚數年心血化為烏有，瀘州的社會生活，一夜之間回到了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