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兩家再次就移交事宜,坐到了一張會議桌上。主題是全麵協商,相互體諒。這一次碰麵是能源局主動向市裏伸出了橄欖枝,把範久鳴和李越季等人請了過來。事前,兩家都根據上一級有關部門的指示,把各自初次上報國務院的方案,與對方進行了交換。其實,交換方案這層意思,確切地說是來自國務院某部門的精神,能源部和省裏,無非是扮演了一個二傳手的角色。
馮局長啊,前幾天,花圈是怎麽回事?聽著挺神秘的。範久鳴剛落座,就拿出了跟馮仲拉家常的表情。
馮仲笑道,如今人們送禮都講究一步到位了,直接就把心意擱到了你人生的終點站。範書記,還是我們這些能源人,與時俱進吧?
承讓,中直承讓了,馮局長。範久鳴衝著馮仲連連擺手,道,我們地方甘敗下風,甘敗下風啊。
調侃出這樣的閑話,會議裏的氣氛就輕鬆了不少。鄒雲、李越季等人的麵孔盡管還都謹慎,但卻是不那麽緊繃繃的了。
搗蛋的人,找到了嗎馮局長?李越季插話。
馮仲笑道,當官不打送禮的,李市長。
李越季說,還是馮局長氣量大呀!這要是換了我,非氣死不可。
範久鳴窺視著李越季,嘴角抽搐了一下。
李市長,你這話,可就不大對勁了。好像那些花圈,都是送給我一人的?馮仲說,一張臉似笑非笑,又道,你看我馮仲是那種吃獨食的人嗎?
李越季本能地把目光,移到了鄒雲身上。這下馮仲又有話說了,李市長,你可不能從這句話裏曲解我的意思。你這麽一看鄒書記,豈不是把我馮仲裝進去了嘛!
李越季臉一紅,指了一下馮仲,沒說出話來。範久鳴嘿嘿一樂,手在桌子上玩著煙灰缸。鄒雲不以為然地說,有好事,馮局長是不會忘了我的。我們曾經說好了,將來有那麽一天,背靠背拿大頂下地獄,是吧馮局長?
這就把一些人積壓在嗓子裏的笑,給逗出聲來了。都放鬆了,大家七嘴八舌扯閑篇。李越季隔著長條會議桌,把方國華的目光夠過來,問他老婆孩子的情況。方國華彎著兩條胳膊,支在桌麵上,有問必答,神態自若。
閑篇讀過,正題就上了桌麵。諸位臉上,刹那間又蒙上了謹慎的色彩。由於涉及的問題,都是一針見血,所以兩家的利益一上桌,就碰出了火星。
看得出來,兩家這次在主攻手的人選上,都做了精心策劃。市裏的第一嘴是政府的秘書長,能源局這頭挑大梁的人是雷霆鈞。兩家的黨政一把手,今天都坐在了替補席上。此時講話的這個人,就是秘書長。他指責能源局在轉移國有資產、放流骨幹人才、回流下崗職工等問題上做了手腳,要求能源局向市裏提供詳細的移交單位資產明細表、在崗人員花名冊,以及凍結這些移交單位的銀行賬戶等,話說得很幹爽,讓你擠不出水份來。
在這種情況下,主談的雷助理,隻好隨機應變,采取以守為攻的策略。他咬住市裏在補償上漫天要價不鬆口,把問題的矛盾點盡量往市裏推。
還有,那些單位離退休人員的養老保險、醫療保險,你們能源局在實施細則裏根本就沒有涉及到。秘書長把這個不輕的問題,咣當扔到了桌麵上。會議室裏的氛圍,有了一點火藥味。
這個話題,不僅是雷助理嘴上的短,更是能源局當下的難處所在。當初製定這個細則時,這部分職工的兩險問題著實讓能源局領導小組的人頭疼。後來大家一致認為,索性先把這個問題回避了,反正報告是奔國務院去的,暫時繞開上江市,以後再找機會細說這件事。卻是萬萬沒想到後來有要交換方案這一說。能源局的這個小伎倆,現在就變成了能源局的苦果。方國華猛地咳嗽了一聲,正在暗中窺視他的鄒雲,嚇了一跳,停在他臉上的目光散落下來。
雷助理溜了一眼馮仲。馮仲臉上,沒有任何反應。雷助理明白,就算再被動,也不能在這裏拋錨。不然後麵的路,就會越走越窄。雷助理沉下一口氣說,兩險事宜,我們認為是移交諸多事情中,最為簡單的一件事,沒必要在細則裏耗費筆墨。為什麽這樣說呢,因為國家早有明確的法規。在這件事上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到時照章辦事就行了。
秘書長搖頭道,細則細則,不細,又哪來的則?
雷霆鈞針鋒相對,秘書長,我看咱們是說走題了。其實問題的焦點在你們市裏補償金的法律依據上。沒有法律依據,憑空而來就把基調搞亂了,使得這次移交工作,多少顯得有些不嚴肅了。不知秘書長,怎麽看待這個問題。
見對方帶球強行往上江突破了,秘書長自然要衝上去封堵。他毫不示弱地說,我們坐到這裏,不是在玩聲東擊西的語言遊戲。雷助理,我們麵對的是那些為能源事業發展做出過貢獻的離退休職工,我們沒有權力,也沒有理由不去關心這部分職工晚年的生活質量,以及醫療保障。至於說財產問題,固然重要,然而針對這次移交,我們上江的接收理念是以人為本。人的生存問題不擺到桌麵上來,移交還存在實際意義嗎?老有所養,病有所依,這是一個公民的基本生存需求,不知道雷助理是不是也是這麽理解的?
秘書長……雷霆鈞剛想防守反擊,不料被範久鳴打斷了話。
範久鳴笑著說,好好,好好,聽著沒馮局長,鄒書記,會開到這個程度,足以說明我們市局兩家都把國家的事,認認真真地對待了。好啊,隻有這樣做,我們才無愧於曆史賦予我們的使命。我想馮局長,鄒書記也是這麽認為的吧?
能源局這邊的人,明白範久鳴這是在給會場降溫。
馮仲沒有開口,而是看了鄒雲一眼,意思是讓他來幾句。鄒雲就順著範久鳴的思路,往下說了幾句。把會議室裏的緊張氣,一點一點往門外驅趕。兩家的主要領導,就這樣把話題接到了嘴上,你一句我一句,把鮮明的會議主題漸漸淡化掉,沒有再給秘書長和雷霆鈞再度切磋的機會。一直到會議結束。
送走市移交領導小組一行人,鄒雲來到馮仲辦公室交換意見。三說兩說,話就纏到了方國華身上。
馮仲道,看來方處長在移交上確實想法不少啊!不知你有沒有感覺?
鄒雲點點頭,對馮仲的分析,表示讚同。
你說,鄒書記,咱們怎麽才能讓方處長喝上江水長大的心從上江城裏收回來呢?馮仲看著鄒雲的臉問。此時說他的心,沒在能源局吧,可咱們也沒在上江市裏見到他的影子。鄒雲說,僅憑李越季請他吃頓飯……也許人家高,就高明在這裏。馮仲說。
事到如今,在對待移交這件事上,馮仲的心態有所轉變。就是不準備做一個裝聾作啞的旁觀者了,該參與的時候,多少得說幾句。在過去的這些天裏,馮仲從種種跡象悟出,當初盤算拿移交單練鄒雲一個人,恐怕看不到什麽好戲了。一是鄒雲不好對付;二是退讓太遠了,自己手中的權力有可能失控;三是可容躲藏的空間也是越來越小,甚至在某些事上根本就沒有藏身的餘地。因此說,要想平安度過移交這個坎兒,避免馬失前蹄,兩敗俱傷,眼下最佳也是最實際的上策,就是跟鄒雲強強聯合,一致對外。
是嚴峻的形勢,讓他們明白了合作勢在必行!馮仲一改變思路,有些想法就跟鄒雲的看法很自然地貼到了一起,彼此間就一些事通氣的時候。某些不好出口的話就不必像從前那樣遮蔽了。任何一種不祥的預感或是危險征兆,都會成為他們交流的內容。實現了心裏資源共享。
在能源局這塊土地上究竟播種什麽種子,他倆之間可以出現分歧,甚至鬧到雞皮酸臉的程度,但是他們都決不會容忍其他人來育苗種樹。如果出現了那種苗頭,他們會暫時放下各自的立場,聯手抵禦入侵者。人在官場,說來彼此就是彼此的台階、梯子、碼頭,在適當的時候,你不能小氣,就得容人踩、容人登、容人停靠。在現階段,大河沒水,小河幹涸這個道理,馮仲和鄒雲都是不糊塗的。這就好比一個演員,一旦失去了舞台、失去了觀眾,那你的藝術生命也就隨之凋謝了,充其量是身上還能保留一點自娛自樂的感覺。能不能讓方國華不在移交這件事上腳踩兩隻船呢?鄒雲問。
馮仲一語擊中要害,說,那得看咱們能給他多大好處。三瓜兩棗的小意思怕是穩不住他。有人給他一塊水果糖,有人給他一塊巧克力,你說他的嘴該朝哪頭張開呢?
可是他已經正處了,咱們還能再給他什麽?咱們手裏哪來的巧克力呢?鄒雲說,顯得無可奈何。
是啊,要滿足他,也隻能是讓北京那邊掏腰包了。馮仲摸著後腦勺說。
鄒雲理解馮仲的意思,於是就建議他往北京跑一趟,把這個難題,攤到部領導那兒,看看部領導有什麽說法。方國華要是走運,那也是他命中注定的事。
我去給他跑官?馮仲一指自己的鼻子尖。
也不能這麽說,老兄。自從來到能源局,鄒雲這還是頭一次麵對麵稱呼馮仲老兄。
馮仲直勾勾看著鄒雲,顯然是被他的這一聲老兄,喊轉向了。
這件事,往大了說,是顧全能源局的利益,往小處講呢,是便於咱倆今後好開展工作。我想老兄,能明白這一點。鄒雲說。鄒雲的這兩聲老兄,把馮仲心裏的暖流,一下子叫奔騰了。然而鄒雲這時卻是不知馮仲心裏暖流奔騰,他還以為馮仲現在沉默是又要跟他玩什麽鬼心眼呢。於是靈機一動,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一封信,遞給馮仲說,昨天收到的,還沒來得及給你。
這是一封匿名信,告馮仲某年某月拿著東能不明不白的一筆錢,在香港吃喝嫖賭。馮仲看完後,一句話也不說了。
鄒雲道,老兄,不為公,為私,你是不是也有必要往北京跑一趟?
馮仲把信放到辦公桌上,看著鄒雲還是緘默不語。鄒雲拿起匿名信,幾把就撕爛了,甩手扔進紙簍裏。馮仲的心,在鄒雲往紙簍裏扔匿名信的一刹那,劇烈地哆嗦了一下。在此,他不僅領教了鄒雲的沉穩,也意識到了管資產的方國華就是一顆定時炸彈。將來萬一有個風吹草動,或是出現對自己不利的局麵時,這個方國華說不定就會見風使舵,利用職務賦予他的正當權力在東能資產問題上,落石下井,從中大肆撈取上進的資本。假如真到了那一步,自己真就無路可走了。因為裝在他方國華眼裏的事,就不會是自己的一口痰,可以隨便遮蓋的問題了。
馮仲還在此回憶出,去年底,方國華帶隊去東能搞資產核查時,曾單獨對著畢慶明的耳朵說了一些很耐人尋味的話,什麽背靠大樹好乘涼,你有我有全都有;機關裏的官——琢磨人,基層的領導——琢磨錢,這年頭隻要權錢一家,事事都會兩麵開花。幾天後,心裏總是踏實不下來的畢慶明,隻得精心設計了一個場子,把方國華約到國際飯店打麻將。幾個小時下來,畢慶明輸給方國華一萬多……想到這,馮仲的心,直往下墜。
馮仲想明白了,這會兒進京給方國華跑官,實際上就是給自己的明天跑平安啊!這個問題剛消化掉,馮仲就又本能地想到了另一個既現實又敏感的問題,那就是一旦送走方國華,誰來填補他的空缺?資產處處長這個角色,比一個平時手裏抓不到具體事的副局長,還要有實權呢。鄒雲不會是為了控製這個位置而故意拿移交做幌子,拿方國華當陷阱來算計自己吧?如果說他昔日提拔陳上早,純屬是第三方獲利的話,那麽他今天的行為,就是主動安排人了。官場勢力大小,關係網上明了。馮仲想,趁現在事兒還沒有出上江,還在他嘴上挑著,自己有必要試探他一下。
唉,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老弟!馮仲也換了稱呼,那我就聽老弟一句勸,公事私事都帶上,下午跑一趟北京。不過……一旦部裏把方國華解決了,問起咱們接替人選的事,到時……
鄒雲就衝他笑笑,毫不含糊地把話接過來,說,誰合適還不都在你老兄的肚子裏?真要是到了那一步,你就現場敲定吧。
馮仲擺著手說,嗯,那哪行,你鄒書記可是管幹部。
鄒雲一語雙關說,可是你馮局長,管鄒書記啊。
馮仲哈哈一笑,老弟,你就拿你老兄當原油提煉吧!
當晚,馮仲就從北京趕了回來。在電話中跟鄒雲把下午去部裏匯報的情況大要說了一下。歸納馮仲的來電,鄒雲的理解是,部裏對方國華這個人物在移交事件上的特殊身份,應該說是比較重視的。部裏對方國華的動作很迅速,兩天以後部組織部打來電話,要方國華進京談話,具體內容沒有透露。
等事情傳進方國華耳朵,方國華不免憂心忡忡,吃不準部組織部怎麽會叫一個下屬局的處級幹部去北京談話。他越發覺得這件事不符常理,其中必有蹊蹺。這還不算,琢磨一下這個信息的傳送渠道,似乎也不大對勁,拐著彎兒呢。那會兒,局組織部部長親自來到他辦公室,把部組織部的電話內容一五一十地傳達給了他。話說得很幹淨,臉上也沒有什麽疑難雜色,交待清楚就走了,連句試探性的話都沒有。而且,直到現在,馮仲和鄒雲的影子也還沒有觸摸到這件事,好像這也是不應該的。因為部裏找自己去談話,不論是打算沒收自己什麽,抑或是給予什麽,從約定俗成的套路上講,部裏都不可能背著他們倆。照此看來,他倆現在是知道這件事的,而知道了卻都不露頭。這足以說明這件事不僅神秘,而且他倆還不好直接插手。
那天下班後,方國華沒急著回家,抱著最後一線被領導招呼一聲的希望,在辦公室裏多呆了近一個鍾頭。他想看看有沒有哪個局領導沉不住氣了,給他打個電話,或是親自到他辦公室來,跟他說點什麽,哪怕不明說呢?然而,他卻是什麽也沒有等來,電話倒是響過兩次,但都不是有關領導打來的。在那一個多鍾頭的等待裏,方國華反複問自己,部裏打算收拾自己的話,那會是衝著什麽事呢?是有人舉報自己了?在哪件事上捅的刀子呢?他心裏嗵嗵一陣亂跳,下意識地往門口溜了好幾眼。等控製住這股忐忑的情緒,他又回過味來,心說舉報出來的事,百分之百是壞事。壞事應該由部紀檢委受理,怎麽會跑到組織部去呢?嗯,看來自己還不像是要倒黴,可又會有什麽好事能不明不白地落到自己頭上?那豈不是做夢離婚——想美事。想到這種程度,方國華也沒把腦子動到移交這件事上去。這是因為他目前在移交這件事上,與上江市還沒有什麽損公肥私、心驚肉跳的交易,所以他自然想不到那裏去。
次日,要了一輛桑塔納,方國華提心吊膽去了北京。由於一夜沒睡好覺,他的兩個眼泡都發起來了,眼裏的血絲也織成了網,很清晰。等方國華從北京回來後,整個人一下子變得神采奕奕了。盡管他跟誰都不說此行北京的內容,可他還是成了局機關大樓裏的新聞人物。人們竊竊私語、仨仨倆倆議論的內容,大都偏向於方國華有可能走鴻運。
果然,這之後沒幾天,方國華搖身一變,稀裏糊塗就成了副局級京官,當上了部設備儲運局副局長,家眷年內就可進京。幸福來得太突然了,方國華的老婆和女兒,高興得都有點暈頭轉向了。尤其是他老婆,左鄰右舍的到處尋找耳朵,告知家中的喜事,臉上的笑,夢裏都收不回去。
方國華赴京上任前一天晚上,馮仲和鄒雲召集了幾個人在國際飯店為方國華擺了一桌餞行宴。席間的氣氛一直不錯,大家都撿好聽的話說。沒多久就把方國華忽悠飄了,大著舌頭,嚷著喝完酒去夜總會鬧鬧。他打算給敬愛的馮局長,敬愛的鄒書記,敬愛的能源局獻歌一首,聽著像是那首《大花轎》,也有可能是《明天不想回家》,把大家逗得格格直樂。而那天落進雷霆鈞肚子裏的酒,也漫過了他的自製線。紅頭脹臉的他也把自己的另一麵,從頭至尾喝出來了。就見他摟著一隻手插在褲腰裏、一隻手舉在半空中揮舞、身子無法保持平衡狀態、一門心思要綻放歌喉的方國華一勁兒商量,等會兒去了夜總會,能不能跟他同台合唱,他也要給領導獻歌。還打著酒嗝悄悄告訴在座的人,馮局長最愛聽的歌,就是他最拿手的那首唱遍了祖國大江南北的主打歌,《愛江山更愛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