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舔得李越季乘坐的這輛奧迪,迸發出耀眼的光芒。李越季正在估量去往省城的時間,手機響了。鞏廳長你好。李越季說。
打來電話的人,是省建設廳鞏廳長。正在路上吧,李市長?
鞏廳長,你這是長了千裏眼了吧?你李市長目標多大啊!你一動,這影子還不就跑到省裏來了。好了,長話短說。晚上別安排事了,我請你吃飯。
那怎麽好意思,鞏廳長。咱們之間,還客氣啥,就這麽定了,到時我再跟你聯係。
李越季沒興趣吃鞏廳長的飯,正琢磨著編個什麽理由把這頓飯推辭掉。不料對方把電話掛斷了。李越季無可奈何地歎口氣,把手機放回包裏。目光透過車窗,她把能源局農場拉進了視野,心裏一陣翻湧。因為能源局這個種啥收不到啥的農場,就要回歸到上江市了。這個農場,是能源局來上江落戶第二年無償從上江縣拿走的。那時這個農場,對尚在創業時期的能源局來說,管大事了。職工們吃的蔬菜、雞蛋和活魚什麽的,大都由這個農場供應。這幾年卻是眼著見衰敗了。現下索性什麽也不種,也不養了。另外在能源局裏擱荒的土地上,還有能源倉庫和能源培訓基地。眼下也是沒什麽大用途了,爛攤子的模樣。能源局每年還得拿出一定的費用維持運轉。李越季想,這些年裏,能源局守望著這幾塊閑地,心裏的滋味可想而知。她知道,能源局裏的領導也曾動過腦子,打算引進資金,或是用集資方式盤活這幾塊地皮,開發一些熱點項目。然而每次都是立項怎麽拿到市裏,時隔不久又怎樣拿回來。政府各相關職能部門,誰也不給開綠燈。反過來,上江市繪製經濟發展藍圖時,也曾盯上了這幾塊閑地。派人到能源局來活動,有意通過協商方式,把這幾塊地收回去。合理開發利用,具體說,就是搞新型產業示範園區。然而能源局也不買上江市的賬。李越季就曾在能源局農場占用的這塊地上,碰過一鼻子灰。
現在李越季意識到,這次移交是絕好的機會,萬不能錯過。土地是什麽,土地就是錢匣子,就是一個地市級政治家走向輝煌未來的資本!也難怪李越季此時為土地而激動。眼下那幾塊土地,雖說還沒有回歸,卻有多少人在打它的主意了。同時李越季心裏也明白,到範久鳴麵前嘀咕那幾塊地皮的人,也不在少數。如今利益麵前,哪裏都是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現在自己應該從移交中揀出重點來關注,具體說,就是把心思放到即將接收單位的資產流失和閑散人員膨脹上來,巧妙地把移交補償方案的關鍵細節放大。從能源局那裏能多撈一點,就多撈一點。反正都是國家的利益,無非是把左口袋裏的錢,倒到進了右口袋裏。
李越季這次省城之行,是去遞交移交補償方案的。按說上江市的方案,兩天前就好了。李越季臨時又將方案作了修改。雖說改動也就是幾筆的事,但卻是動了方案的魂。李越季的這番舉動並非一時靈感所致,而是信息的作用。她把那頂科長的帽子戴到方國華小舅子頭上的當天晚上,就往方國華家打了電話。直說了他小舅子的事,然後繞著不大不小的圈子,打探了一下能源局這邊與移交相關的信息。誰知方國華守口如瓶,每次話一繞到移交上,他都能機警地閃開,一點信息也不透露。後來的信息得來全不費工夫。能源局移交實施細則分兩步走這個大框架是李越季的秘書告訴她的。秘書說她和愛人去逛商店時遇見了能源局一個秘書。聊天時,對方無意之中就說出了兩步走的方案。李越季喜從天降,背著範久鳴私下動手作了修改。她如此苦心經營,就是想為下一輪談判爭取更多的主動權。
下午將近四點,李越季的車駛進省政府大院。李越季把移交補償方案,交到了省政府秘書長手裏。秘書長讓她這就去張副省長那裏,說張副省長正等她呢。李越季從秘書長屋裏出來,沒直接去見張副省長,而是去了衛生間。小解過後,她站到洗手池的壁鏡前,打開鼠灰色隨身包,取出一把精致的牛角小梳子。把鬢角上的散發,往一起收了收,然後開始補口紅,最後是往後退兩步,把鏡子裏的半截李越季,仔細端詳了一遍。覺得夠勁了,才挺胸抬頭,離開衛生間,走樓梯上到四樓。這過程中,李越季把她做女人的另一種細膩表現在了手機上。她把手機的鈴聲調換成了震動。
當推開那扇一通到頂的走廊門,張副省長的辦公室就一覽無餘地袒露在了李越季視野裏。她的心跳蕩起來!想當年,李越季朝副市長那個位置起跳時,差一點沒撲空。多虧了張副省長托了她一把,托住後又稍稍往上一舉,她的命運從此就改變了。
從此,李越季就主動站到了張副省長的隊伍裏。平時有事沒事,都要打電話匯報工作,心用得周密。有時為了給領導提供更多的便利,她恨不能把上江市檔案局整體搬到張副省長家門口。尤其是今年,她也不知從哪兒得到信息,聽說張副省長年底有望變成常務副省長。這下她的活動欲望就更強了,想著法兒增加去省城辦事的次數,哪怕每次隻能跟張副省長說上幾分鍾的話,她也心理滿足。一個人的仕途機遇在哪裏?百分之八十,在你上級領導的權力裏!李越季深信這句話!所以,在官場上隻要有機會,她都要向上級領導靠攏。有時甚至在不是機會的時候,她也能因地製宜,即興發揮,為自己創造出親近領導的機會。
前年,李越季在省委黨校參加地市級領導“三講經驗交流會”,張副省長到會作報告。散會後,張副省長被事追著,急匆匆跟大家告別,健壯的背影被一群地市級領導的目光推著,朝車子走去。就在張副省長快要接近車子的時候,李越季突然從人群裏跑出來,衝到張副省長跟前,舉起手裏的傻瓜相機,招呼立在車旁的張副省長的司機過來,幫忙給她和張副省長照個合影。此情此景,讓那些地市級的領導,全都看呆了。直到張副省長的車子開走了,還有人瞪著兩眼發愣!
由於跟得太緊,上江市和省城裏一些看出名堂的人,不免要拿閑言碎語磨牙。發出來的獨特聲音,李越季的耳朵也收藏了一些。但她對這樣或是那樣的傳說,始終保持泰然處之,似乎是故意在有與無、虛與實之間,人為製造裙帶氣氛。再就是也有另外一種嫌疑,即有意利用這樣一種省市之間的輿論捆綁,獲取無形的官場身價。總之在她與張副省長的關係上,這幾年一直罩著一層神秘色彩。
張副省長辦公室的門,半開半掩。李越季在門口,穩定了一下情緒,試著在臉上攤開一種含有淡淡羞澀的微笑。感覺熱身準備差不多了,才舉手叩門。當——當當——手指敲擊出來的聲音,節奏舒緩,回音悠長。
李市長吧,請進。
李越季一笑,推開門,迎著張副省長的目光說,是我,張省長。
握過手,寒暄了幾句,把李越季讓到沙發上,張副省長看了一眼手表說,李市長,今天隻能給你十分鍾時間,稍後我還有事。
李越季點頭道,有關移交補償方案的事,我都跟秘書長匯報了。到這裏來就是想聽聽張省長的指示。
張副省長笑道,指示也好,關心也好,我就簡單說幾句吧。李越季拿出了筆和記事本,神色很虔誠。張副省長首先強調了這次移交工作所包涵的政治意義,進而針對李越季本人指出,此次移交,雖是她進步的一次機遇,可也是個能把她整個兒吞噬的泥潭。榮辱取舍,就看她在行進的路上如何躲閃紅燈了。張副省長提醒她,要時刻保持頭腦清醒,說如今能源局的日子,大不如從前。他們也在忍痛往市場經濟這條路上扭轉。這從國家能源戰略調整上就可以看出能源行業的潛在危機。另外,能源局現在兩個當家人手中的權力,都還貼著代理的標簽。從這個意義上說,在移交這件事上,他們不論是為了大局利益,還是個人前途,勢必都要在移交的得失上全力跟上江市較量,都渴望從工作業績中獲得完成結束代理一職的資本。所以說移交這件事,不是急火急燉的事,要拿文火,慢慢煨著,在靈活中尋找主動,在合作中求進展,盡可能使市局兩家都能在這個空前的大事上,做出亮色來。
李越季抬起頭,舒展了一下酸溜溜的臂膀。她這時已經在記事本上,記滿了兩頁紙。後來張副省長暗示李越季,移交這件事在省裏也很晃眼。她在這件事上每邁出一步,都必須在地上,留下清清楚楚的腳印。李越季心領神會,張副省長這是要自己在移交這件事上,千萬不能起貪心,更不能拿上江市的利益滿足自己的私欲。
說完正事,張副省長問道,李市長,是不是這一次又輪不上我請你吃飯呀?
盡管明白張副省長說的是一句客套話,但李越季心裏還是一熱,忍不住說,張省長,你看你每次都是這麽客氣。再這樣,我都不好意思來了。晚上,我跟建設廳鞏廳長一塊坐坐。
五點四十分的時候,鞏長英過來接李越季。去酒店的路上,鞏長英對李越季說,今晚他隻是個陪客,請她的大東家,這會兒已經在酒店裏等著了。你這是在藏什麽貓貓啊,鞏廳長?李越季有些摸不著頭腦。鞏長英一笑,神神秘秘地說,咳,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鞏廳長,你不會把我那個了吧……別,您千萬別再往下想了,李市長。鞏長英臉上的笑,不是好笑。等到了酒店,李越季一看今晚做東的人,居然是上江市一個女房地產開發商。這個女人長得瘦小,眼睛不大,嘴唇很薄,膚色光滑,簡約的身段像是給南方水土滋養出來的。年紀雖說不大好猜測,不過還是能讓人感覺到,她已是個邁出了青春門檻兒的女人。李越季認識這個女人。年初在佳德匯展中心奠基儀式後的酒會上,工商銀行的一個行長把她引薦給了李越季。說她是正宗的上江人,過去一直在深圳開公司。現在回上江發展了。對上江的房地產前景不是一般的看好,就找了一個台灣人,合資收購了上江市一家經營不善的房地產公司,可說是實力不凡。話裏話外的意思,大有讓李市長多多關照的意思。李越季明白了鞏長英為什麽要苦心經營這樣一個飯局,跑不了也是衝能源局等待交還的那幾塊閑地皮來的。
李市長,白總,還用我給你們再介紹一遍嗎?鞏長英笑嘻嘻地問。
我要是不認識李市長,那我還能算是上江人嘛?我說老同學,你可真會說笑話。白總說完,就把一隻瘦小而白皙的手,朝李越季伸過來。你好李市長,多謝你賞光。
李越季感覺白女人的手,小不說,還軟綿綿,心想這才是一隻女人味十足的手。噢,原來白總是鞏廳長的同學呀?李越季鬆開手說。
鞏長英道,中學同學,李市長。
剛才我聽鞏廳長講,鞏廳長跟李市長,也曾是同學。白總說。
李越季接過話說,中學真,高中假,進了黨校都不傻。白總,你說我跟鞏廳長一年的黨校同窗,算是哪一出呢?現在人們可是都在說,人生知己,十有八九出自中學同窗啊。
李市長,我說你這張嘴,可是又要開鍋呀!你就煮我吧。鞏長英說,一臉舒服的表情。原來李市長,是這麽幽默的一個人。白總說,用手勢招呼李越季入座。
跟你說白總,我這位紅顏知己不光幽默,還是個出了名的女強人呢。鞏長英津津樂道。
我知道李市長在上江的口碑,玉白水清。白總笑盈盈地望著李越季說。
李越季被他倆的一唱一和,搞得有點怯場了,臉也紅了。因為李越季與白女士半生不熟的緣故,今天的這個場麵就變得有些戲劇性了。雖說大家臉上都不缺少笑容,可彼此也都能體會到別人心裏的別扭。這兩位的雙簧,唱得還算有戲,難怪他們是中學的同……想到這,李越季也不知受了什麽指使,把同窗的那個窗,想成了床,心裏禁不住一陣好笑。白總說,第一次跟李市長出來坐,也不知道李市長喜歡什麽口味。李市長請隨意點吧。李越季沒有接,而是把菜單推到了鞏長英麵前,揮了一下手道,鞏廳長知道我的口味,就請鞏廳長代勞吧。
鞏長英瞧了白總一眼,接過菜單說,也是。市長上桌,哪能親自點菜呢?要不說我這人,眼神不好使呢。天生不會侍候領導,沒多大出息了。
你鞏廳長要是再有出息,我們還不得跑到聯合國總部去找你呀!李越季說,抿著嘴笑。白總瞟了鞏長英一眼,也是一臉笑咪咪。
鞏長英總算把菜點出來了,兩個女人都沒有異議。接下來鞏長英問李越季喝什麽酒。李越季不假思索地說,看白總吧,我隨白總就行了。鞏長英瞪大了眼睛問,李市長,你說什麽?白總喝什麽,你就喝什麽?哎李市長,今天我可是跟你說真話,白總除了白酒,可是不喝別的酒,而且白酒的量……半斤往上去。
李越季知道鞏長英擅長顛倒黑白,就笑道,那我今天,學著喝點白酒吧。當連著被白總敬了三盅後,李越季才意識到事情不妙。以往跟鞏長英這些人喝酒,李越季但凡覺得不對勁時,都會找理由耍賴。可是今天這個場是白女人支起來的,她明白一旦輸了酒,也就等於輸了麵子。李越季想,撐著吧,撐到哪算哪。喝大了沒準還省心呢。白總像是看破了她心裏的盤算,三盅酒過後,就不再拿酒找熱情了。而鞏長英也不跟李越季鬧酒了。今天,一盅酒,鞏長英也能斯文地敬上幾次。李越季心裏就豁然一亮,把鞏長英和這個小女人的關係,聯想到包子皮和豬肉餡上去了。
酒上消停了,正事從鞏長英嘴裏流出來。李越季還真就猜對了,從鞏長英舌頭上掉下來的東西,果然是能源局待交的那個農場。他說白總有意把那個農場買下來,建造一個高級墓地。如果整體出賣市裏有困難,白總說租用一百年也行。如果說這條路也走不通,看看能不能跟市裏聯手合作,一家出地皮,一家出資金。
李越季琢磨著,這個白總,活人的生意她做,死人的生意,她也惦著。在那塊良田上搞墓地,是那麽回事嗎?於是李越季在心裏埋怨鞏長英不長腦子,這樣的忙居然也能幫?虧你還是建設廳廳長呢,心裏都沒個活人和死人的用地標準了!見李越季磨磨蹭蹭不開口,鞏長英就說,李市長,我知道這件事,也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明白的事。這個道理,白總也懂,是吧白總?白總接茬說,是啊,李市長,一些具體內容,下來咱們可以回上江找時間再具體商談。
李越季應酬道,鞏廳長的事,就是我李越季的事。隻要有這個合作機會,我會想著白總的。謝謝李市長。白總說,這才拿出名片,畢恭畢敬遞給李越季。李越季像似很認真地看了一陣名片,然後抬起頭,皺著眉頭說,哎呀白總,不好意思。我的名片,忘到車上了。
我回上江找李市長,還要用名片?白總笑吟吟說。就是就是,李市長這張臉,就是整個上江市的名片。鞏長英說得很開心。
李越季端起酒盅說,來來,借花獻佛,我敬鞏廳長和白總一杯!話題,就又回到了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