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國際勞動節剛過,李漢一的日子,就過不出好味道了。那天上午,範久鳴如不速之客,來到李漢一辦公室。話沒怎麽繞彎,就點到了他今天來訪的主題上。
範久鳴說,李書記,這個人,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範久鳴說的這個人,姓朱,現在能源局工程四公司當著後勤科科長。範久鳴今天是來給朱科長跑官的。
李漢一笑道,範書記,你早先可沒跟我提過這個人啊!
範久鳴抖著手說,哎呀李書記,就這點小細節,還值得你老人家親自過問?我這不是下基層,在檢查工作中意外挖掘出來的親情嘛。
李漢一想想,搬出了鄒雲搪塞。範書記,鄒書記不在家,我擔心……
範久鳴一揮手,笑嘻嘻說,李書記,我想鄒書記那裏,不會有什麽問題。你剛剛讓他從小河溝裏,撈了一條大魚,放進了長江。你這麽給他麵子,他還能在小朱這個副經理的事上,受風著涼打噴嚏?
李漢一聽就明白了,範久鳴說的那條大魚,指的是陳上早。於是就含含糊糊說,範書記,你就逗我玩吧。
一串手機鈴聲,從夾在範久鳴腋下的小皮包裏傳出來。範久鳴取出手機一看,是一條短信息:我知道你昨天晚上跟小寡婦在一起。範久鳴撇了一下嘴,一本正經地念道,範書記,有急事請速歸。
李漢一笑道,範書記,你這個父母官,可是比我忙多了。
範久鳴起身道,好了李書記,看你也忙。我也是一身事,等會省裏來人,我先走了。剛才說的那點小事,放不放到心上,都無所謂。隻要咱們保持好團結互助的關係,就是與時俱進了。你說呢,李書記李局長?
李漢一說,範書記,今後求你幫忙的事,少不了。
走到門口,範久鳴轉過頭說,要不這樣吧,李書記,明天,嗯……後天也行。小朱的事,我等你一個電話。
李漢一扶著範久鳴的肩膀,咬著牙把頭點了。
送走範久鳴,李漢一在屋裏轉圈,煩躁把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抓住了。真是煩惱鏈接煩惱啊。兒子的事,節後仍不見降溫的勢頭,有關部領導的態度,就像一塊大石頭,壓在他心上。近來,他一直打算跟兒子幹一場,讓兒子把當初吃進去的都吐出來。可是兒子這會兒在哪裏呢?他少說也有一個多月沒見到他的影了。氣惱之中,也摻雜著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悠悠掛念。李漢一走到桌前,抹了一把緊繃繃的臉,拿起電話,很不情願地打到四公司書記辦公室。沒人接,就拿出電子通訊簿,查找書記的手機號。他想了解了一下小朱這個人。
將近中午的時候,突來的一件家事,讓李漢一把範久鳴給人跑官這件事,一下子就甩到了後腦勺。
李漢一的女兒李虹,出事了!當年,李虹從河北大學畢業不久,就嫁到了北京。丈夫是個公務員,小兩口的日子過到兩年頭上,就過黃了。因為公務員有了外遇。這時李漢一讓李虹回上江來,李虹不願意。半年後,李虹與一個南方來的京漂同居。不明不白的日子過了沒幾個月,李虹不知為什麽就精神失常了。被李漢一接回上江治療,病情反反複複,一直不見好轉。去年被送到了離上江不遠的一家康複中心治療。剛才康複中心來電話,說李虹走路不慎,跌了一跤,把左胳膊跌骨折了。要家人馬上過去。
去康複中心的路上,李漢一臉色憔悴,目光散亂,一句話也不說。坐在他身旁的妻子,也是一臉苦難的表情。兒子下落不明,本來就夠李漢一操心的了,偏偏女兒又在這時骨折,李漢一覺得這日子,越往下過,越折磨人!
三天後的上午,李漢一正在能源科研中心聽工作匯報,範久鳴把他的手機打響了。李漢一接上話,就急匆匆出了會議室。
李書記,忙著呐?小朱……
李漢一打斷範久鳴的話說,哎呀範書記,實在對不起,這幾天家裏的麻煩事,把我鬧得都顧不上。
範久鳴又把他的話打斷了,你瞧瞧你,見怪了不是?李書記,你聽我把話從逗號,說到驚歎號行不行?對,沒錯,還是小朱那件事。不過內容變了,我打算把小朱當人才,從你們能源局,引進到市裏來,考慮安排他去工商稅務,或是建委這一類部門。將來在市局間的一些瑣碎事上,你們能源局也好走走小朱這個形象大使的關係嘛。李書記,你說我這人,多為你著想吧!
李漢一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沒有按時給他範久鳴打電話,腦袋一下子脹大了。可他又一想,就算我沒按時打那個電話,你範久鳴,也不應該跟我來這一手吧?一個小朱,就值得你跟我這麽玩?此前李漢一從四公司書記那裏,沒了解到小朱在市裏或是局裏有什麽特殊的人事背景。李漢一心裏一埋怨,口氣就不軟不硬了,範書記,你這是什麽意思?
李書記,怎麽了?舍不得小朱這個人才了?範久鳴說,我就怕你到時攔著,才給你打這個電話。李書記,這件人才流動的事,你可得成全我們上江市。
還是語言遊戲。李漢一懂得,此時隻要自己改口,留下小朱,範久鳴的目的,也就達到了。然而這時的他,也不知哪來的一股無名火,生硬地說,我不攔他,範書記!
範久鳴的聲音,不知卡在了哪兒,後來就掛斷了電話。
李漢一合上手機,陰著臉回到會議室,把大家搞得都挺緊張。
下午上班沒多久,宣傳部長慌慌張張來見李漢一。李書記,市裏剛才來電話,要咱們這就把向十六大獻禮的十周年成果參展模型拉回來,說是……說是內容有問題,與市裏的宣傳格調不統一。另外模型尺寸,也不合乎市裏的要求。部長盯著李漢一的臉說。李漢一反應不遲鈍,能猜測到市裏甩過來的這個難題是誰一手策劃的,就微微一笑,一副火燒房頂不著急的口吻說,不展,就不展,拉回來,就拉回來吧。
部長似乎想說什麽,可看了李漢一的眼睛,就不再開口了。宣傳部長走後,李漢一自言自語,範久鳴,你也太有點小家子氣了吧?可是沒過一會兒,李漢一的臉色就變了,猛然醒悟到範久鳴一招,可不是小兒科的把戲,這裏麵藏著借刀殺人的動機。上江市正在籌辦的經濟振興十周年成果展,列入了向中共十六大獻禮工程,聲勢造得蠻大,把能源局的成果,也納入到裏邊去了,這項工作由鄒雲具體主抓。前陣子,鄒雲把這件事抓得挺像回事,一些小細節他都過問了。李漢一想,此時鄒雲不在家,這件事要是鬧黃了,等鄒雲回來怎麽說呢?怎麽說,自己都有背後拆台的嫌疑!他媽的範久鳴,你夠狠的了,這分明是要奪下鄒雲手上的事,撕扯碎了,往我李漢一腳底下扔。想到這,李漢一打電話到宣傳部,讓部長先別去市裏拉展覽模型,最後怎麽處理,聽他電話。李漢一調整了一下情緒,往範久鳴辦公室打電話。對上話,李漢一不提參展模型的事,隻是說,我說範書記,你要是再考驗我,我可就化了。趁我還沒化掉之前,我得把裝在腦子裏的事都辦清楚了。
範久鳴笑道,李書記,這人呀,做什麽都得有個運氣。看來在小朱這件事上,不但你運氣不佳,我的運氣呀,也不怎麽樣啊!
範書記,你就把小朱這個人才,讓給我們能源局吧,你們市裏可是人才濟濟。李漢一差點沒把自己說陽萎了。
範久鳴收住笑,說,人家小朱啊,應聘天海大酒店副總一職,成了,城建局都不去了。現在的年輕人想法稀奇古怪,他說等買斷工齡後,就走人。
這一回,李漢一吃不準範久鳴話裏的意思了,隻得用以退為進的口氣說,範書記,我們可有規定,像小朱這樣的拔尖人才,我們是不允許買斷工齡的。
範久鳴說,人家說了,到時不讓買,就啥都不要了,光P股辭職走人。行了李書記,盡管小朱自己有選擇,可在這件事上,也沒少叫你費心,多少我也得領你李局長一份人情是吧?
李漢一心裏一涼,知道沒戲了。自己的熱臉,這是貼到了範久鳴的涼P股上。小朱這件事,甭管是不是像範久鳴剛才說的那樣,看來範久鳴都是不打算再在這件事上,跟自己合作了。心裏就有了一種被人掏空的感覺。
範久鳴的聲音,又傳進了李漢一的耳朵。對了李書記,還有件事,就是展覽模型的事。我也是剛聽了匯報,我覺得問題沒那麽嚴重。我知道鄒書記這會兒在國外,你看看這件事,咱倆碰碰行不?
李漢一的心,這就被範久鳴戳了個洞,元氣大傷。狸貓玩老鼠,自己哪是他範久鳴的對手啊!到了這步田地,盡管李漢一心裏涼嗖嗖的,可是嘴上的溫度,卻是不能降下來。他硬撐著說,範書記,你這會兒不忙吧?那好,我這就去你辦公室坐坐。
範久鳴說,李書記李書記,你這是什麽意思嗎?還把我當朋友不?
李漢一真想在電話裏給他一拳。李漢一說,範書記,你不會不接見我吧?
範久鳴笑了,聲音越來越大。
李漢一被範久鳴踹了一腳,踉蹌的身子剛站直,背後又襲來颶風。針對李淩在地板磁磚上以次充好這件事,部裏連招呼都沒打,就把一個四人調查小組派到了上江。
組長是部紀檢組一個姓張的副主任。李漢一認識這個人,隻是沒打過什麽交道。張副主任代表部裏跟李漢一談話時,他帶來的其他人,就散到了第七生活住宅區裏搞調查,不讓能源局裏的任何人跟隨。張副主任沒跟李漢一擺譜,說話蠻客氣,要李漢一多支持他此行的工作,調查期間請李局長在該回避的地方,就不要露出臉來。調查組會實事求是開展工作,這一點請李局長放心。
事情的嚴重性,已經擺在了眼前。李漢一隻能接受這個現實。
轉天晚上,馮仲來到李漢一家,這叫李漢一感到意外,因為馮仲從不來串門。閑聊了幾句,馮仲就說明了來意。馮仲道,李局長,事到如今,你就往光亮的地方看吧!也許調查組,調不出什麽來,也查不出什麽來。不就是這點事嘛!
李漢一遞給他一支煙,十分傷心地說,毀在自己兒子手裏,我還能說什麽?
馮仲點著煙,說,李局長,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建議調查組開個座談會,來開會的人呢,我親自安排。在我們工程這條線上,找些有交情的老職工,讓他們以職工代表的身份……
李漢一歎口氣,沒馬上表態。
馮仲又說,那就試試吧!管他聲音大小,匯集到一起,那也是職工代表的聲音嘛!
李漢一望著馮仲,臉上閃動著感激的色彩。人到了這份上,最受不了的,就是你突然向他伸來一隻手。盡管這隻手上的涼熱,你當下還感覺不出來。
然而讓李漢一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工程那條線上的老職工代表座談會,結果開成了控訴會。座談會一開場,向著李漢一說話的人,數來數去也沒幾個。等到了後來,男男女女就全開始發牢騷了。怨氣就像噴霧一樣,從一張張嘴裏冒出來。有幾個脾氣大的老職工,情緒怎麽也控製不住了,紅頭脹臉,身子顫抖,邊拍桌子,邊罵罵咧咧。更有火燒到頭頂上的人,點著李漢一的大名說腐敗。那陣勢,讓調查組的人都膽小,生怕暈倒幾個。
當天晚上,馮仲往李漢一家裏打電話,說了些對不起之類的道歉話,大罵那些他信得過的老職工不是東西,都吃錯了藥!私下裏說好了幫忙,沒想到幫的是倒忙,一幫老混蛋!
鍋底都砸出洞了,李漢一對馮仲也沒什麽好說的了。人家攬這個事時,可是主題鮮明,友情同行。後來座談會開跑題了,你李漢一能說,這是馮仲從中搗鬼嗎?腳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身上的虱子是自己養的。要怪,就怪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吧!人走背運,喝口涼水都塞牙縫。李漢一這一百來斤的身子,算是讓這句話掀翻了!
部調查小組一行人剛離開上江,李漢一的兒子李淩,就回到了上江。隻是回來後,人沒有站起來。李漢一趕到醫院時,先見到的不是兒子李淩,而是看見人事不省的妻子,被幾個人從急救室裏抬出來。
院長把李漢一堵在了急救室門口。李漢一盯著院長的眼睛,臉色刷一下白了,頓時有種心裂的疼痛!院長摘下聽診器,輕輕在李漢一肩上拍了一下,李局長,到我辦公室來吧,你在這裏幫不上忙。
李漢一眼前金光閃閃,兩個耳朵眼裏,進進出出的都是嗡嗡聲。他倒了一口氣,晃著死沉的腦袋,竭力勸自己鎮靜。他瞟了一眼急救室說,宋院長,你跟我說實話,李淩是不是……
宋院長不驚不慌說,還在搶救,現在還不能下任何定論。至於你夫人,她沒什麽事,她是因為刺激過度才暈倒的,很快就會醒過來。你放心好了。走吧李局長,有什麽話,咱們到辦公室講。
李淩究竟是從什麽地方回來的?怎麽出的車禍?李漢一目前還不清楚。他隻知道李淩開著那輛寶石藍別克,在光明東道撞上了一個廢棄的報刊亭子,當時車上還有一個女人。據說這個女人從車裏出來時,臉上沒有血跡,走路的樣子也是好好的。她使路邊的公用電話,打了110報警後,就不見人影了。至於她受沒受內傷,就沒人能說清楚了。在趕到現場的110巡警裏,有人一眼就認出了李淩,對身邊的同事說,喲,這不是能源局李局長的公子李淩嘛!上樓時,李漢一忍不住又問,宋院長,他是不是喝酒了。
宋院長搖搖頭,沒開口。
李局長,宋院長!聲音迎麵傳來。
李漢一抬頭一看,認出眼前的人是王師傅,連忙上去握手。
宋院長站在一旁,跟王師傅點點頭。王師傅是能源局裏的老勞模,李漢一早年就認識他。那次鄒雲張羅給王師傅募捐時,李漢一從電視上知道了王師傅小兒子患有腎病,日子叫老兩口過得,天天拿一雙老手往上撐著。那一次,李漢一也捐了五百塊錢。
兒子的病,有好轉沒有?李漢一問,鬆開手。
王師傅道,這病,一時半會見不到啥效果。李局長,您這是來檢查身體?
李漢一不想把兒子的事,告訴王師傅,就說,哦,來轉轉。
王師傅說,那你忙吧李局長,我去趟藥房。
王師傅走後,宋院長不無同情地說,王師傅為這個兒子,都快搭上老命了。
這個病,一年得花上幾萬吧?李漢一問。
宋院長說,幾萬,可能剛剛夠維持透析用的,換腎可就是個大數了。除非有人獻愛心,捐個腎給他兒子。嗨,你是不知道李局長,有時候這人呐,要是趕不上點,你手裏就是托著全世界的銀行,也找不到腎源。
李漢一點點頭。進了宋院長辦公室,李漢一的雙腿就軟了,拖著碎步走到沙發前,渾身就像散了架似的。
宋院長讓煙,李漢一擺擺手。
宋院長說,當爹是不是比做官還要難啊?
宋院長平時跟李漢一關係不錯。部領導經常來上江看病,他二人要是配合不好,麻煩事一旦來了,誰都不好躲閃。
李漢一坐直了,仰起頭,看著屋頂問,宋院長,這樣吧。我也不想再問那麽多了。現在我隻想問你一件事,就是李淩萬一不行了,他的腎,能不能給王師傅的兒子用?
宋院長驚愕地看著李漢一,半天沒說出話來。
如果是這個結局,也算是李淩對……說到這,李漢一聲音哽咽了,眼圈也紅了,身子微微顫抖。
宋院長低著頭說,李局長,你現在別想這些。我會盡力的。
李漢一斷斷續續地喘了幾口氣,說,聽天由命吧!好了宋院長,我把話,就說到這了。你這侄子,欠債太多。真要是那樣,你得給他一個贖罪行善的機會。
宋院長扭過身,望著窗外,眼睛裏閃動著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