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荔很想回答,劉坤對於她來說很重要,
但是她猶豫了,沒有開口,
因為她也不知道現在的劉坤是不是還像他說的那樣愛她,等她。
她從虛空中回來,卻遇上了落魄異常的阿隆。
淒冷昏暗的走廊,詭異的寂靜。成荔又一次被帶到了這裏,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醫院的病床上離開的,隻知道在睡著之前曾經有個護士很不耐煩地給她換了一次液體,那應該是在午夜。
這裏她曾經來過一次,走廊盡頭那個神秘的房間還是老樣子,門牌模糊,經久失修。
自從上次在這個地方遇到光頭的小女孩,成荔便知道如果自己再次來到這裏意味著什麽。
她曾經戰戰兢兢地敲開了那扇門,進去問了幾個毫無條理可言的問題,因為當時她大腦一片空白,心在不停地狂跳,手心裏攥出了細汗,她很害怕,根本無心對室內的陳設多加留意,一心想著趕快找到辦法離開這裏,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裏去。
她先是對裏麵那個恍恍惚惚,似真非真的中年男人發問:“你是誰?我在哪兒?”然後又問,“我怎麽才能離開這裏?”然後因為神經太過緊張而差點失去思維能力。
她隻記得,對方一開始對她的到來似乎還有些驚訝,後來經過思考又變得篤定泰然。好像他從某個信息儲存庫中找到了關於成荔的所有信息,不用介紹便已經對她的來龍去脈了解得很透徹一般。
他麵無表情,還有些刻板地跟成荔說:“你不應該來這裏,這並不是你的幸運,反而會給你帶來很多麻煩,希望你以後最好不要再試圖到這個空間來,因為它會慢慢奪取你的生命能量,讓你走向死亡。”
成荔當時對此並沒有太大反應,因為她已經緊張到反應遲鈍無法準確判斷是非的程度。她隻是重複地問了幾遍,怎樣才能離開這裏回到現實世界去。
對方跟她說,把手伸過來。她按照吩咐做了,那個中年男人在她手裏放入了一束光,因為她絲毫沒有感覺出手心裏的光存在其他接觸後的質感,不是液體,也不是物體,隻是能肉眼看到的一束光而已。
然後,中年男人背過身走回了原來站立的位置,跟她說,“去吧,握緊這把鑰匙,朝走廊另一頭的光明走過去,你會到達你想去的地方。”
後來,成荔照著做了,她穿過那片強光的屏障,再睜眼仔細辨認時,已經是自己熟悉的世界。
而這一次,她不像原來那麽緊張、害怕,直接走到這扇門前,室內沒有什麽動靜,她敲了幾聲門,徑自推門走進來。
她瞪大眼睛向四周仔細觀察了一遍,發現這個房間也是似真非真的存在的,牆壁和室內的陳設都顯得虛無縹緲的,本來應該是堅實的石灰牆壁和木質桌椅,可這次看上去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透明感。
成荔正在出神地看著那些辨別不清的物品時,那個中年男人突然出現了,說:“你又來了?”
這一問把成荔嚇了一跳。她再看這個男人才終於明白了些什麽。
她看到屋頂角落的位置有一個圓盤形發射器,這個房間裏的景象、物品、包括這個男人在內都是由它發出的微光子信號組成的,雖然猛一看似乎跟真實存在的一樣,但是認真研究還是有所不同,這個人無論怎麽移動,身後都會顯示出若隱若現的放射光束,匯聚到那個發射器的中間點。
成荔沒敢用力,隻低頭輕輕跺了幾下腳,確認不會被掉落才又抬起頭回答男人的問話。
“你還記得我嗎?”
“當然,我說過,你不應該再來這裏,原因我也告訴你了。”
“可是,我……”
“好吧,你遇到什麽了?你想得到什麽?”
“我也不清楚,我現在過得很糟糕,我想到另一個時空裏找一個人,但我沒做到。”
“你應該珍惜你的生命,不是嗎?那個人有多重要?”男人眼睛裏終於露出了一絲同情的目光,但語氣仍舊是那種程序化的刻板。
“也許……我覺得他會是真心對我好的人,我不知道,隻是想再見到他。”
“你想好了嗎?我警告過你,你如果有目的地在兩個空間裏行走,你的生命會很快耗盡,你在很短時間裏會死,這個你真的清楚嗎?”男人的語速加快了,但卻沒到氣急敗壞的程度。
成荔被這些話刺中要害,她本能地反駁道:“你憑什麽這麽說?你又不是萬能的,你到底是誰?我為什麽要相信你?你不過是一個機器程序罷了。”
微光子男人對她的激烈言辭並沒有太大的反應,而是很冷靜地來回踱步,停頓片刻又開口道:“我不是機器程序,我是我自己留在這個空間裏的一個智能援助信息,這樣說你能明白嗎?我本人已經在很久以前就死了,我曾經花費了很多年研究像我們這樣具有特殊能力的人,也可以說潛意識很強大的人,我們可以在特殊的精神狀態下穿越時間維度,借助強大的腦電波能量到達另外的時空,但是我們因此會短命,而且不及時停止這種瘋狂行為的話,會有更多的人因為我們不停地時空穿梭時釋放的腦電波而成為同樣的人,那樣的話,多年以後世界很快就會被欲望攪亂了!”
成荔聽到這些話才稍微靜下心,目不轉睛地望著這個已經不存在的男人跟她繼續講下去。
“現在你所在的是一個很特殊的異次元空間,它處於不同高維度時空的過渡帶,跟你我類似的人因為能量不足無法直接穿越時空而掉進這裏,如果沒有我的這條援助信息,他們會一直飄蕩在這樣的異次元空間裏,直到死去。所以,我把我最後的能量分開,傳遞給你們,好救助一些像我一樣的人,現在你明白了吧?你看到的那個發射器是信息存儲用的,它是智能的,能自我搜索信息和轉化交流,也能自我升級,後麵的事情我已經無法控製了,所以任由它自身來處理了。”
成荔對這些誠懇的解釋越來越相信了,而且因為不爭的事實而變得沉默,難道她將來注定麵臨如他所說的命運麽?她真的無力去改變了嗎?那麽,她還要不要繼續尋找劉坤?活在現在這個頹廢的世界裏還有什麽意義?
“你準備好離開了嗎?”
成荔因為思考而出了神,對方的這一問提醒了她。
“呃……如果我想留在另一個時空會怎樣?”
“結果一樣!你自己根本沒有能力掌控,你會不停地在兩個時空裏出現,直到你的生命即將終止,已經無法讓你到達任何地方才會停止這種來回穿梭,那時候你隻有留在一處等死了。”
“我明白,我會努力改變的。”
“那個人很重要嗎?你忘了他就不會導致你再次被動達到他的時空裏,這個必須你自己來決定。”
“……”
成荔很想回答,劉坤對於她來說很重要,但是她猶豫了,沒有開口,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執著地尋找真愛她的男人是不是太瘋狂,現在的劉坤是不是還像他說的那樣愛她,等她。
成荔眉頭緊鎖,萬分困惑地走近微光子男人默默地伸出手,接過了他遞出的能量,這次成荔沒有立刻合上手掌,想仔細看一下那束光的樣子,可是光束隻在手掌上麵停留了幾秒鍾便消失了,看不到了。她立刻瞪大眼,焦急地抬頭去看微光子男人。
微光子男人知道成荔焦急的原因,淡淡地跟她解釋道:“它已經輸送給你了,不用擔心,你去吧,祝你好運。”
成荔點點頭,再沒說什麽,走出那扇並不存在的門,朝走廊盡頭的強光蹣跚而去。
時間開了小差,周圍的空氣開始凝結,像灰白的顆粒一樣使勁往上攀升,成荔感到了渾身的刺痛,她不敢睜眼,能感覺到四周光芒萬丈,仿佛太陽的光近在咫尺,她被一股力量推了下去,正感覺要飛翔到某處,但卻突兀地摔在了地上,胸口那團驕傲的氣息也被一並帶回到了現實。
成荔回來了,逃開了那處可怕的真空。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幾步,天色已經黑下來,大街上車光流離,路燈昏黃,一輛車從她身邊飛速擦過,揚起的微塵烏突突卷來,像邪惡的手伸進了她脆弱的頭發。滿地都是枯葉,走一步就發出“哢嚓、哢嚓”死亡的聲音。
她表情陰鬱地站在路邊,長發被風吹亂,本想攔一輛出租車回自己的公寓,可是在身上摸索半天也沒發現有足夠的錢,幸好還有掛在手機上的交通卡,她隻好繼續往最近的地鐵站走去。
事情就是這樣,往往在你懷念什麽的時候,上帝卻總是繃著臉不給你機會,曾經少於聯係的人即便是同住一個城市也像隔開了茫茫宇宙,怎麽也沒機會見麵;而你真想躲開一切的時候,卻無論走到哪裏都能遇到熟悉的麵孔。
成荔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剛剛回到熟悉的世界,卻在地下鐵通道裏撿回了一個多年不見的男人。
從通往地鐵的台階逐級而下,成荔邊走神兒邊從通道的兩旁識別站台的方向。
這座冷漠的大都市裏到處都塞滿了麵無表情的人群,為了讓他們能日複一日地從一處到達另一處,越加越長的城市列車如同套了鐵皮的大蟲從不同方向爬來爬去,不知停歇。
因為此時地鐵站等車的人還很多,成荔排隊等了兩輛車還沒有擠進車廂,她索性離開屏蔽門在通道的長椅上找了一個空位坐下,想耐心等一等再離開。
大約又過了半個小時,等車的人漸漸少了,成荔起身正準備去坐車,這時,一個背旅行包的男人急匆匆地走過來坐在了她原來的位置。成荔對這個男人的行為頗為反感,便回頭去看,這一看不要緊,原來來搶座的不是別人,正是她高中時認識的舊友,他叫林世隆,福建人,因為隨哥哥一同到北方打工,所住的宿舍就臨近成荔的高中學校,所以經常到成荔他們學校操場去打籃球。林世隆是個地道的南方靚仔,白淨的皮膚,濃眉大眼,帥氣精幹,而且性格開朗,跟學校的很多同學都相處熱絡,大家都叫他阿隆。成荔當時也是學校籃球隊的女隊員,不知不覺也跟這個外來分子逐漸熟悉。
當時,林世隆身上有一種很特殊的氣質吸引成荔,他是個自由、隨性的大男孩兒,年紀輕輕就經曆了不少事也到過很多地方,他對任何事都顯得毫不在乎,有點灑脫不羈和玩世不恭,而當時的成荔還隻是個沒有邁出過校門的大丫頭,對這些從小就出來打工掙錢的南方人非常佩服,甚至還有些嫉妒,骨子裏有股渴望自由、獨立的信念指引她漸漸開始接近林世隆。
然而,時隔十多年,眼前的阿隆身上已經完全沒了當年的率真和灑脫,而是一副落魄潦倒的模樣。當他與成荔的目光相遇,頓時為剛才的行為顯得無比尷尬。他沒有開口,隻是苦笑著麵對成荔站起身。
“阿隆?你怎麽也在這兒……”
成荔談不上驚喜,她被阿隆的現狀給嚇住了,他現在變得骨瘦如柴,麵色灰白,身上的衣服也很陳舊不堪,剛才搶過來占座位好像是因為身體有哪些不適,這會兒他極力掩飾著,但手臂還是在微微發抖。
“嗯……你?”
阿隆含糊地應了一聲,注意力還集中在自己身體的掙紮上,表情忽而變得很痛苦的樣子。
“你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嗎?”成荔看著他很同情地問道。
“沒有,一會兒就好了。”
阿隆勉強抬起頭,盡量保持與成荔的談話不那麽艱難。兩個人又麵對麵沉默了幾分鍾,阿隆似乎緩過來一些,這才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
“荔,你什麽時候來北京了?我們好多年不見了吧。”
成荔見阿隆好多了才鬆了一口氣,一邊拉他去坐車一邊說:“走,先去我家,然後慢慢再說。”
“你一個人住嗎?”
“對。”
“那好,我正好需要一個住處。”
“啊?你在北京難道一直……你剛來不久嗎?”
“是,我來了半個多月了,但身上已經沒有多少錢了,所以從旅館裏跑出來了,沒有結賬,嘿嘿……”
雖然阿隆是在笑,但成荔覺得很心酸。
他們一起坐上地鐵,各懷心事地經過了一站又一站,兩人突然都開始沉默不語,仿佛是有什麽東西導致他倆同時失語了。
車廂裏雖然已經沒有那麽擠,但人還是比較多,成荔和阿隆都站在中間過道上,手裏攥著拉環,心情搖搖蕩蕩。
有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男孩從另一節車廂穿行過來,邊走邊用稚嫩的嗓音喊著:“北京地圖,一元一份兒!”
整個車廂的人都被這連續的叫賣聲吸引過去,所有目光都跟隨小男孩的身影移動,成荔也在看,那麽小的孩子,本應是黏在大人左右,盤腿繞膝故意耍刁的年紀,竟然要在這樣的時間為生計而出,做起這種人人冷眼旁顧的事!她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的感受,內心的感慨一時找不到出口,憋在胸口陣陣發疼,想哭又哭不出來。
突然,前麵有個乘客叫了一聲:“嗨,小朋友!你回來,我要。”
那個小男孩已經從她的身邊走過去一段了,顯然是被車廂裏的大人們忽視慣了,所以不以為這時會有人能買他的地圖,他被前麵的另一名乘客拉了一把才停住腳步,使勁抬起頭,瞪著大眼疑惑地望著這些陌生人。
“小朋友,你過來,我要你的地圖!”前者又重複了一遍,小男孩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轉身跑了回來。
他接過那位乘客的一元硬幣,隨手裝進了自己的褲兜,手裏拿的唯一一份地圖已經賣了,所以神情顯得輕鬆許多,左右看了看,好像在思考要不要準備下車。
“小朋友,你不上學嗎?”那位的大人放高聲音很關切地又問了一句--這句話意義非凡,對於整個車廂裏的人來說,它代表一種突破性的意義。事實上,她這樣問並不是因為她真的會去關心無數流浪孩子中某一位的前途,至於小男孩怎麽回答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好奇,而在這樣的情形中,隻有她一個人有資格來問。
“我放假!”小男孩想了半天才勉強回答了三個字,發音還有些不清晰,說完便迅速從人們好奇的目光裏逃開了。所有人都無話,內心的善良和嘖歎都被沉默牢牢地覆蓋。
成荔在想,如果自己也遭遇這樣的童年那會是什麽樣的命運?如果自己將來有個孩子,無論如何也舍不得讓她去做這樣的事!但這一切對於阿隆來說似乎毫無意義,他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始終也沒有去看一眼這個小男孩,麵部表情也絲毫沒有顯出異常。難道他的心已經硬到如此境地了麽?還是他根本不關心別人的事,心裏隻有自己?成荔猜不透便收回目光,繼續麵對車窗發起了呆。
又過了一站,乘客下去不少,成荔坐下來,阿隆也在對麵找到了空位,他還是沒看成荔一眼。
一個新上車身體有些水腫的女人坐在成荔的身旁,頭上戴著一頂極不協調的太陽帽。成荔因為好奇多看了幾眼,這時才發現,那頂太陽帽下麵光禿禿的,沒有一根頭發--成荔立刻想起了自己見過的一個光頭的女孩!
她一定是得了什麽病,成荔想。這個女人另一邊坐著一個健談的中年女人,她倒是很直接地問了一句:“哎?你的頭發怎麽了?”
“嗬嗬,做化療了,難看吧,沒辦法……”這個女人淡然地一笑,一邊回答一邊還將那頂太陽帽摘了下來。
這回大家都看清楚了,整個頭頂的大部分麵積都已經脫光了頭發,隻有靠近脖頸的地方還有幾小片發根。這種形象給車廂裏的人再次帶來一次小小的刺激。
“現在沒事兒了吧?”那一位又問。
“嗯,快停藥了,吃完了這個療程就會好了。”這女人並不避諱別人的好奇詢問,而是很自然地對答著,仿佛這種時刻她反而是那個最驕傲的人。
“哦,真是夠可以的,你該多保重自己。”
“咳,其實我是無所謂了,但是我還有個小孩,就是為了他,沒辦法……光憑自己死就死了,可想想我死了他該怎麽辦?還是好好活著吧!為了孩子也得好好活下去呀……”這個女人微笑著訴說自己的故事,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一絲無奈,可分明又被堅強戰勝。她這樣的話對於成荔來說,就像是一次人生的講演,簡練而震撼。
到站了,成荔不忍再去看那女人,她叫了一聲阿隆,迅速站起身走出了車廂。從地底下爬上來的那一刻,成荔暗暗告誡自己,其實,這個世界已經很殘忍,生命沒有什麽不可麵對的,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