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世易時移,獨立團由兵轉民,甚至有分崩離析的跡象,許德純卻並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兒媳婦慕容楚楚的肚子還能不能再次鼓起,為許家帶來新希望。許德純給他的孫女取名叫許鼎鼎。這是一個陽剛之氣十足的名字,毫不掩飾地透露出老人對孫子的渴盼之情。許山豹對許鼎鼎這個名字還是很認可的。雖然他沒有父親那麽嚴重的重男輕女思想,但還是希望有個兒子,長大了去當兵,替他圓將軍夢。
許山豹這輩子很想做到李師長那個職位,但總是功虧一簣。每每有晉升跡象時,許山豹總會趾高氣揚地犯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從而讓他在團座這個位置盤旋不前。團座隻能是校級軍官,要成為將軍,非師級以上幹部不可。可眼下他的獨立團已經不複存在,將軍夢此生無望,許山豹其實也像他父親一樣,隻能寄希望於下一代了。可惜慕容楚楚的肚皮不爭氣,一連生了三個都是女兒——許鼎鼎、許盼盼、許招弟。這讓許山豹大為氣餒。同時氣餒的還有許德純。三個孫女的名字都是他取的。他不知道接下來,如果兒媳婦再給他生下孫女的話,他還能取什麽足以表達他憂心如焚心情的名字。
客觀地說,慕容楚楚的不爭氣的肚皮讓她與公公的關係變得十分緊張。公公許德純不肯幫她洗尿布,許山豹又不屑於洗那些“玩意兒”,慕容楚楚寒冬臘月一個人洗女兒的尿布,往日女知識分子的形象已是蕩然無存。這讓劉文彬見了十分心疼,瞅個機會偷偷幫著洗。劉文彬本來要帶隊到延安棗園學習鑽井技術,可關鍵時刻金子懷孕了。劉文彬的覺悟倒是挺高,想帶著金子一起轉移。許山豹喝住了他。許山豹說:“不管怎麽著,我欠金子一個人情。幹脆說吧,我婆娘欠金子一個人情。她的一張大嘴巴讓金子千裏回娘家,受多大罪。現在剛懷上孕,又要奔波,你秀才不心疼,老子還心疼呢!……”
死說活說,許山豹總算將劉文彬兩口子留在了自己身邊。但究其實,別看許山豹將金子拿出來當擋箭牌,實際上是他離不開劉文彬。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許山豹的嘴裏反複念叨著劉文彬,嬉笑怒罵,看上去極盡嘲諷之能事,可一日不見,真是如隔三秋,他比黏自己的婆娘還黏劉文彬。身邊獨立團的兵隻有二十來號人了。脫了軍裝,每天死幹,蓬頭垢麵的,看上去都不像部隊了——事實上也確實不是部隊了。轉兵為民了嘛,將來他們的身份就是石油工人了。這讓許山豹心裏有些發慌。他得拉住劉文彬,憶往昔崢嶸歲月稠。許山豹想,他娘的要沒有人幫著一塊兒憶憶,他都不知道這日子該怎麽過下去。
但劉文彬也時不時地給他添堵。許山豹惱羞成怒地發現,秀才這小子竟然偷偷幫他婆娘洗尿布,賤不賤啊!當然,在許山豹眼裏,劉文彬永遠是賤男一枚,不過,這個舉動是不是劉賤男對他婆娘賊心不死的表現呢?許山豹又開始狐疑不已。關鍵是劉文彬賤出了境界。在第一次洗尿布被許山豹喝止之後,他又偷偷摸摸地二洗、三洗。許山豹不明白怎麽劉文彬洗尿布還能洗出樂趣來。
事實上,劉文彬也是有苦難言。他幫慕容楚楚洗尿布,不僅讓許山豹看不順眼,也讓金子看不順眼。金子有時候真的覺得自己摸不透劉文彬這個人。說他對慕容楚楚沒意思吧,卻是破冰抓鯽魚、冒雪洗尿布,怎麽悲情怎麽來;說他有意思吧,卻對自己也還照顧得無微不至。特別是金子懷孕後,劉文彬破冰抓鯽魚的行動也是再三上演。金子相信,她一旦生下小孩,丈夫也必定會冒雪洗尿布的。可她心裏發堵的是,慕容楚楚是有丈夫有公公的人。他們不洗尿布,自家男人獻什麽殷勤啊?她便讓劉文彬發誓,決不再幫別的女人洗尿布。可劉文彬發誓歸發誓,一轉身又幫慕容楚楚洗尿布去了。金子真是無可奈何。
許山豹也無可奈何。剛開始他對劉文彬幫自己婆娘洗尿布一事還嚴防死守,覺得這倆男女,弄不好要尿布傳情。許山豹曾聽父親說過鴻雁傳書的故事,他沒那麽浪漫,隻會想出尿布傳情的橋段。可劉文彬臉皮厚,每次說他,他都嘿嘿一笑,過兩天該洗照洗,全當沒那麽回事。時間長了,許山豹竟也習以為常。他有時一邊喝著酒,一邊看劉文彬洗尿布,真是覺得人生至此夫複何求了。甚至有時候,劉文彬因為忙於照顧金子,無暇過來洗尿布,許山豹還會過去,以喝酒的名義騙劉文彬過來,裝作很忙的樣子說:“我弄倆菜,你得空把尿布洗一下。”
許山豹說這話時臉不紅心不跳,似乎再天經地義不過。許德純坐在一邊,已經對生活完全絕望。他額頭上的老年斑已經很明顯了。當然也不是說完全不能勞動,他是懶得去洗那些尿布。許德純看著三個或哭哭啼啼,走路東倒西歪的孫女,覺得生活真是沒了盼頭。都許招弟了,還怎麽著?許德純甚至決定,兒媳婦下回再生,不論男女,就叫許弟弟——他不相信“孫子”這兩個字會與他的人生絕緣。
但慕容楚楚沒有再生生不息下去。三個女兒生罷,她的肚皮再沒有高高隆起。慕容楚楚注視著三個女兒,覺得不能任由她們瘋長。她要修葺、施肥、雕塑,要將她們打造成大家閨秀,起碼得是彬彬有禮、具有小資情調的慕容名門之後。但慕容楚楚的改造計劃遭到了許山豹的強烈抗議。許山豹沒有兒子,就將三個女兒當小子來養,才三四歲就讓她們排列走正步,不許留辮子,不許無緣無故地哭,不許隨地大小便……這讓慕容楚楚無法忍受。
每次女兒們向她投來可憐巴巴的目光時,慕容楚楚就要和許山豹大吵一通。許山豹提的條件很簡單,那就是讓慕容楚楚給他生個小子出來。許山豹說:“給我一個小子,還你一個將軍。”慕容楚楚說:“我不要小子,我隻要大家閨秀。”許山豹嗤之以鼻:“大家閨秀,把自己的閨女送給大家,那還養個什麽勁?嗤!”慕容楚楚無言以對。
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盡管慕容楚楚和丈夫劍拔弩張,但她並不處於劣勢,因為公公許德純也摻和進來了。許德純剛開始和兒子一樣,也是處於等待和觀望的狀態。可發現慕容楚楚的肚皮再不見鼓起之時,許德純隻得麵對現實。他每天雷打不動地教孫女們學四書五經,與兒子爭奪教育權。麵對許山豹試圖將孫女養成假小子的做法,許德純嚴防死守,同時展開堅決鬥爭。
這讓慕容楚楚喜出望外。她雖然也不讚成將三個女兒都養成女夫子,可搖頭晃腦、吟詩作畫總比打打殺殺要強。慕容楚楚與公公結成了同盟軍。她對許德純噓寒問暖,偶爾改善生活,殺個雞什麽的,慕容楚楚都將兩個雞腿夾到公公碗裏,任憑三個女兒口水直流。媳婦、父親聯手,許山豹孤軍作戰,形勢非常不利。三個女兒本來就不樂意當假小子,眼見得有母親和爺爺撐腰,對父親的軍事培訓課自然是能逃就逃。最直接的對抗出現在許山豹和他父親之間。許山豹要上操練課,許德純要教四書五經,最後兒子敗北,三個丫頭一片歡呼。
許德純和孫女們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覺之中加深了。當三個孫女以崇拜的眼光看著爺爺嘴裏吐出那麽多有學問的字眼之時,許德純發現,他的人生價值在這裏找到了歸宿。當年兒子許山豹想學四書五經而不得,現在老人傾囊而教。從咿呀學語到知書達理,孫女們的變化讓老人欣喜不已。他們互相走近、靠近,因為對方的理解而理解,也因為對方的感動而感動。孫女們稚嫩而溫馨的呼喚聲讓許德純終於明白,她們離不開他,而他,也離不開她們。
但最終,命運還是讓他們撒開手了。許鼎鼎九歲那年,因為玩耍不慎跌入石油探井隊的攪拌池,為了救孫女,老人選擇了以命易命。他的人生戛然而止。得知噩耗的慕容楚楚悲慟欲絕,發自肺腑地長叫了一聲“爹——”!
死在攪拌池裏的他麵容慈祥,很有拈花微笑的意思。許山豹將他撈了出來,清洗幹淨,擇個黃道吉日下葬了。此時的許山豹第一次感覺,父親不是屠夫,而且從來沒做過屠夫。他隻是一個純粹的老秀才,一生行善,晚年春風化雨,灑向人間都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