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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劉文彬這兩天頭又大了。許山豹簡直跟所有人都是冤家對頭。由於學軍號之事未遂,許山豹看小石頭不順眼,又沒法因這事處置他,著急上火的許山豹就像一個喜歡吃魚卻被魚刺卡住了喉嚨的家夥,上躥下跳卻無可奈何。他在劉文彬麵前罵罵咧咧的,頗有指桑罵槐的意思。慕容楚楚出禁閉室後,對任何人都冷若冰霜。許山豹看了,也是不順眼,埋怨劉文彬思想政治工作沒做好,揚言要給慕容楚楚更進一步的處罰。高傲的慕容楚楚聽了,從她高傲的鼻孔裏噴出兩個高傲的字:“隨便。”劉文彬叫苦不迭。硬著頭皮去做思想工作,卻感覺到慕容楚楚在心裏已將自己藐視了。一口一個劉政委,表麵上客客氣氣,實質上拒人於千裏之外。劉文彬心裏輕歎一聲,感覺自己就是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

  最要命的是許山豹的父親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要他兒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許山豹的父親來到營地的時候,不僅劉文彬不認識這個老者是誰,連許山豹也不認識。許山豹的父親實在是太蒼老了。風餐露宿不說,心靈上的重壓更是讓他直不起腰來。他的膝蓋和額頭上都是血,看來是一路膝行和磕頭而來的。這和許山豹印象中的父親完全是兩個人。劉文彬觀察到,許山豹父親的額頭上有結痂的疤痕,層層疊疊,既有陳舊的,也有新鮮的。仿佛一塊狗皮膏藥,貼在他的額頭正中間。劉文彬心頭大為震動。這個老者,不知走了多少路,磕了多少頭,才找到他的兒子啊。可他為什麽要一路膝行和磕頭而來呢?劉文彬不明白。

  許山豹也不明白。許山豹有十來年沒見到父親了。父親在他的印象裏是兩個曾經。曾經的秀才,曾經的屠夫。曾經的秀才兼屠夫。這的確是個奇怪的組合,但奇怪的是許山豹的父親能合二為一,做到渾然天成。許山豹當年離開家鄉向父親告別的時候,他沒有想過什麽時候能父子相聚。時局太過混亂,人生太過無常,一個老屠夫與一個小屠夫再相聚,能有什麽作為呢?意欲建功立業的許山豹想的是多殺鬼子多殺敵人,在戰場上很少想到自己的父親。在許山豹的頭腦裏,其實沒有蒼老的概念。他根本沒想到,父親有一天會老,而且老得這樣一塌糊塗,充滿負罪感,以至於許山豹根本就認不出來這就是讓他成為屠夫的父親。

  父親卻一眼認出了許山豹。準確地說是認出了許山豹身上的殺氣。這種殺氣是如此明顯,以至於許山豹的父親為此痛心疾首。誤入歧途,誤入歧途啊。當年為了生計,攜兒子許山豹入了屠夫這一行。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這話一點兒沒錯。許山豹入了屠夫這行,身上的殺氣就越來越重,在父親看來,罪孽也就越來越重。問題的關鍵是兒子一誤再誤,先殺豬,後又殺人。而自己作為父親,在關鍵時刻沒有阻止他,導致了今日這樣一個罪孽深重的結果。許山豹父親此番前來,就是要帶兒子回家的。

  許山豹自然是不肯回家。在外麵闖蕩十年,許山豹不僅學會了殺人,還明白了殺人背後的許多道理。比如國恨家仇,比如人間正道。這與當年殺豬完全是兩回事。許山豹理解,殺豬是不需要情感的,它隻需達到一個目的:讓豬在最短的時間內停止呼吸。所以這是個技術問題。但殺人就不一樣了。從殺日本鬼子到殺國民黨反動派,雖然也存在技術問題,但更主要的是情感問題,更進一步說,是主義問題、真理問題。這時的許山豹發現自己難以和父親溝通。父親還是當年的父親,許山豹卻不是當年的許山豹了。

  許山豹對父親說,老子不是殺人,老子是一名戰士,準確地說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獨立團團長,老子指揮作戰,天經地義……許山豹父親說:“你身上背的是啥?”許山豹:“槍。”許山豹父親:“槍是拿來幹啥的?”許山豹:“老子殺的都是該殺的。”許山豹父親:“這世上沒有誰是該殺的,都是十月懷胎,都是天地精華,果真十惡不赦,十八層地獄有因果輪回的報應。”許山豹:“胡攪蠻纏,當年日本鬼子橫行霸道的時候,十八層地獄怎麽沒出來用因果輪回報應他?”許山豹父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許山豹:“爹,老子看你中毒深哩。”許山豹父親:“老子看你小子中毒深。”

  許山豹和他的父親溝通到最後基本靠吼。一個說,你給老子滾蛋,老子就沒你這個父親;一個說,你小子要是繼續帶一大幫子人天天殺人,老子就沒你這個兒子!兩人都自稱老子,恨不得對方馬上聽自己的,改弦更張。可倆人的性格都極張揚,誰也說服不了對方,最後比拚的就是聲音高低。劉文彬發現,許山豹父子倆的聲音都是聲震十裏型的,吵起架來整個營地差不多都聽到了。戰士們個個裝聾作啞,作壁上觀。

  的確不好勸架。一個是團長,一個是團長父親。能說誰錯誰對呢?劉文彬不得不站出來。作為專職政委,劉文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做思想政治工作要做到獨立團團長許山豹的父親頭上。這個工作還真不好做。一般的戰士有什麽想不開的問題,劉文彬批評教育幾句,也就想開了。但許山豹的父親不一樣。他不是一般戰士,對政委劉文彬沒有服從觀念。劉文彬做他的思想政治工作,必須和藹可親,要有晚輩敬重長輩的意識。關鍵是這個長輩也是一根筋長輩,任何人的話都聽不進去,完全是許山豹的翻版,或者說許山豹是他的翻版。這一點,劉文彬可以從許父一路膝行和磕頭而來得出結論:此人認定目標是決不回頭的,抱定一個觀念也決不回頭。

  果然是雞同鴨講。劉文彬從世界大勢說到中國大勢再說到解放軍大勢最後說到獨立團大勢,歸根結底一句話,戰爭是為了和平,今天的殺戮是為了將來不再殺戮,許山豹的父親卻一臉狐疑地看著他,還嗅嗅他身上的氣息,搖頭道:“重,重,太重了……”劉文彬以為自己好些日子沒洗澡,身上的體味重,不僅臉紅,又書呆子氣十足地向許父解釋戰爭期間,沒條件洗澡。今天不洗澡,是為了將來有條件天天洗澡。

  許山豹父親勃然大怒,罵:“洗個錘錘,馬上要去十八層地獄的人了,到那裏你天天洗。老子說你身上重,是殺氣重。你說說,你殺了多少人?不比許山豹少吧?”劉文彬為自己辯解:“我沒殺過人,我是政委。連開槍都不會……”許山豹父親像撿到寶:“你娃兒真沒殺人?那還不快去勸你們團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去,你去跟他說,啥時候放下屠刀都不晚……”劉文彬無語了。

  許山豹父親又向他詳細介紹十八層地獄的可怕程度,說十八層地獄的“層”不是指空間的上下,而是在於時間和刑法上不同,尤其在時間上。其第一獄以人間3750年為一日,30日為一月,12月為一年,罪鬼須於此獄服刑一萬年(即人間135億年)。其第二獄以人間750年為一日,罪鬼須於此獄服刑須經兩萬年(即人間540億年)。其後各獄之刑期,均以前一獄之刑期為基數遞增兩番。如此計算,到第18獄之刑期,已相當於人間2.3乘以10的25次方年以上。罪鬼墮入其中,痛苦已無法形容。

  許山豹父親最後總結為一句話——殺生者必須打入十八層地獄。為了讓劉文彬幡然醒悟,馬上付諸行動,他還引用了《俱舍論》中的說法:“軍兵等為同一事,一切人均如作者。”倘若擁有一百人的軍隊殺了一個人,那其中每個人都有完整的殺人罪業。意思是你劉文彬雖然沒殺過人,但和這支部隊在一起,一樣罪孽深重。在許山豹父親的諄諄教導下,劉文彬最後落荒而逃。

  許山豹父親的到來就像獨立團組織外的一個異體,和組織發生著嚴重的排斥反應。他以一種悲天憫人的眼神注視著獨立團的每一個戰士,和他們促膝談心,分頭做思想政治工作。劉文彬絕望地發現,許山豹父親的思想政治工作做得比他投入、有激情,具有一種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宗教狂熱感。關鍵是他能現身說法,從自己的屠夫生涯說起,談論自己如何以屠刀粗暴地對待《三字經》《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詩經》《書經》等。談到這些經典之作在屠刀的強暴下體無完膚、支離破碎,特別是談到當著14歲兒子許山豹的麵將這些線裝書籍的臉上劃開了一道道花時,老人淚流滿麵,泣不成聲。“我讓他幼小的心靈埋下仇恨的種子,至今無法回頭是岸。罪孽深重,莫過於老朽啊……”

  已經很長時間習慣了說老子的許山豹父親開始自稱老朽了,他似乎回歸了秀才本色。在這些天真無邪、文化程度不高的戰士麵前,許山豹父親說:“佛製戒律,第一戒殺,凡有命者不得故殺,應生孝順心、慈悲心。佛說此言,誠為大孝,佛以孝為戒,信不誣也。吾人無始至今,生生皆有父母,六親眷屬,凡未了生死、未生極樂,難免有墮於畜道者。”許山豹父親說這番話時,完完全全回歸到了秀才本色,一些戰士開始心慌慌了。許山豹父親趁勢以十八層地獄相威脅,令其或幡然醒悟或完全崩潰,一種不安和無助的情緒開始在獨立團營地蔓延。

  許山豹惱羞成怒了。他以前從來不在戰士們麵前說他的父親,是因為父親曾經的職業在他看來並不光彩。從私心裏說,許山豹有刻意隱瞞的意思。現在,這個讓他丟人現眼的父親來了,還在全團上下進行思想策反,傳播罷戰情緒,許山豹簡直想將他軍法從事。但父親不是軍人,許山豹無法這麽做,他隻得對勤務兵說,將他父親綁了,遣回原籍去,永遠不許再到獨立團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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