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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許山豹之所以對吹軍號如此著迷,是因為在他看來,一個不會吹衝鋒號的指揮官就不是一個合格的指揮官,起碼不夠帶勁。許山豹想,在戰場上,他吼一聲“同誌們,衝啊!”身邊估計最多幾十個人聽得到,可小石頭拿出軍號這麽嘀嘀嗒嗒一吹,那就是成百上千的人都能聽到了。許山豹便有了一個夢想,他娘的什麽時候自己兩個活都包了,先吼一聲“同誌們,衝啊!”然後自己拿出軍號“嘀嘀嗒嗒”這麽一吹,獨立團的全體戰士在他的軍號聲聲中如下山猛虎,全麵出動。那感覺,他娘的就一個字,爽。

  許山豹是個不按常規出牌的人,他並不覺得自己身為獨立團團長,一邊下令一邊吹號是什麽滑稽之舉。他認為,這很帶勁,能酣暢淋漓地表達他對衝鋒陷陣的躍躍欲試之情。特別是軍號嘹亮時,他的命令即能傳達到每個戰士心中。所謂軍令如山倒,說全麵出動就沒有一個敢窩在陣地偷懶的,許山豹許大團長的權威感就油然而生。當他興致勃勃地將這個新穎的想法告訴劉文彬時,劉文彬覺得他完全瘋了。

  劉文彬做事喜歡循規蹈矩。心裏是可以有激情,但激情有可能擊潰理智時,劉文彬同誌便會小心謹慎地提醒自己莫越線,雷區危險。比如他在處理自己和慕容楚楚的關係上便是如此。他明知自己對這個女子有好感,而且也分明覺察出對方對自己也有好感,但那又怎樣呢?劉文彬采取的行動是將好感扼殺在萌芽狀態。他走出禁閉室的那個夜晚,心情似乎是悵然若失的。慕容楚楚冷若冰霜的俏臉浮現在腦海,揮之不去。劉文彬想找炊事員老張要酒喝,老張說最後一瓶土燒在團長那,他去拿。劉文彬不想讓老張特別是許山豹覺察出他有心事,欲阻止,許山豹卻不請自來了。

  許山豹特別想再次見識一下劉文彬喝酒的樣子。上一次與此人對喝,他輸了,這一次許山豹無論如何要贏回來。但很快,許山豹就發現,劉文彬喝酒的狀態不對。因為他喝的不是酒,是寂寞。寂寞許山豹不懂,就聽劉文彬絮絮叨叨。劉文彬兩杯酒下肚後,一個勁地跟許山豹說理解與誤解的關係。劉文彬說理解就是誤解,誤解就是理解。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曾被他人誤解,這是悲劇。不過,這還不是最大的悲劇。最大的悲劇在於,你努力想讓你在乎的人理解你,結果還是誤解了。劉文彬說到這裏哇哇大哭,酒杯摔得嘭嘭響。許山豹一臉冷漠地看著他,似乎要看出劉文彬受到了何種刺激才說出這些車軲轆話。看到最後,許山豹“啪”地把酒杯一拍,恍然大悟:“秀才,是不是那個娘兒們,那小娘兒們,關禁閉的小娘兒們,刺激你了?”“是……不是,不是她!”劉文彬酒突然醒了,他不敢承認。

  許山豹猜中了劉文彬的心事,得意揚揚地說:“我說你小子,魂被野貓給叼了……狐狸精附體了?前兩天還跟老子嘴硬,說什麽和那小娘兒們絕對沒事!絕對你個大頭鬼。想蒙老子?老子是誰?許山豹!豬見豬愁,鬼見鬼怕的許山豹!抗戰那會兒,鬼子見了我,都躲得遠遠的。江湖傳言,寧碰國軍,不碰許家軍。哈哈哈……”許山豹在狂放地自吹自擂,劉文彬卻愁眉不展,將瓶中剩下的那點土燒全都倒在自己杯裏。許山豹一見,急了,一把搶過劉文彬的酒杯,將杯中酒倒了一半給自己,想了一下,又多倒了四分之一,然後,將僅剩四分之一杯酒的酒杯還給劉文彬,嘴上還大言不慚:“你小子,搞突然襲擊啊,《孫子兵法》學得不錯嘛。敵退我進,敵疲我打,敵駐我擾……”

  劉文彬小聲辯護:“那不是《孫子兵法》,那是毛主席的遊擊戰術……”“我知道,他娘的毛主席的遊擊戰術還用你小子告訴我?你小子在學堂讀書的時候老子就將主席的遊擊戰術玩得溜溜的了。你說,毛主席他為啥不使《孫子兵法》,而是自己發明遊擊戰術?”劉文彬被問住了,想了一下,回答:“毛主席也不是不知道《孫子兵法》,他是創造性地發揮、運用……”“屁!”許山豹豹眼一睜,很豪邁地打斷劉文彬,“那是毛主席根本看不起《孫子兵法》!這《孫子兵法》《孫子兵法》叫得,一聽就是孫子看的,主席是什麽人,起碼是老子級別的,他去學《孫子兵法》?不能夠!”

  劉文彬聽得目瞪口呆:“你啊你,簡直不可理喻。我跟你沒法溝通。唉。理解、誤解,理解就是誤解,誤解就是理解,誠哉斯言……”許山豹抽著鼻子,做出誇張的表情:“酸酸酸,秀才,你喝的是酒還是醋啊?”劉文彬悵然若失,沉浸在悲痛的表情裏。許山豹猛喝一大口酒,然後拍拍胸脯:“我說秀才,你這情緒不對啊。獨立團政委這麽萎靡不振!不就一小娘兒們嗎?好說,明天老子就到禁閉室去給你提親……或者幹脆,給她來個提前釋放!”劉文彬眼睛一亮:“你這話當真?”許山豹看了他一眼,不說話,夾一顆花生米,咬得嘎嘣響。

  劉文彬眼神又黯淡下去:“違反組織原則的事還是不能做。”許山豹將筷子往桌上一拍:“屁組織原則。關那小娘兒們禁閉是組織決定?”“不是你老許要關嗎?”“我老許一個人代表組織?”許山豹直言不諱,劉文彬啞口無言了。這個許山豹,事讓他做了,話也讓他說了。劉文彬又能拿他怎樣呢?劉文彬的問題是處事軟弱,或者說遇強則弱。許山豹一強橫,他就軟弱下去。慕容楚楚被關禁閉一事,本來是許山豹一個人的主意,可劉文彬怎麽感覺是組織決定呢?說來說去,還是許山豹在獨立團一向強橫慣了,劉文彬在潛意識裏,竟也認可了許山豹的個人決定就是組織決定。

  劉文彬想了想:“不管是不是組織決定,慕容楚楚既然被關禁閉,那也不能說放就放。老許你想想看,你一個大團長,下命令像放屁一樣,今天決定的事明天就不算數了,這不是出爾反爾嗎?不妥……”許山豹又吞下一顆花生米:“別給我說那沒用的。老子放人,不是成全秀才你嗎?”劉文彬嚴防死守:“跟我有什麽關係,你別扯上我。老許我可警告你,公就是公,私就是私。要公私分明,不可假公濟私。”“你這秀才,嘴裏文縐縐的詞真多。我說你活得累不累?喜歡那娘兒們,就直說,我明天就放了她;不喜歡,繼續關禁閉!”劉文彬不說話。

  許山豹斜他一眼,笑:“還是喜歡,說不出口。這沒事。秀才,老子明天就放了她。不過,也不能便宜那小娘兒們,得讓她答應一條件,出來必須和秀才你拜堂成親,否則繼續在禁閉室關著吧……”劉文彬急了:“老許這可不行,這不是胡來嗎?你這完完全全是軍閥作風。第一,我告訴你,我不讚成對慕容楚楚同誌說關就關,說放就放。從根上說,我是不讚成關她禁閉的。畢竟初來乍到,《天涯歌女》也不是什麽黃色歌曲……”

  劉文彬說到這裏時,許山豹急了:“他娘的,到這時候了還為那小娘兒們打掩護。秀才我可告訴你,和那小娘兒們拜堂成親,你可千萬頂住了,別讓那小資產階級趣味俘虜了你。你得改造她,別自己被她改造嘍。不過秀才,我可對你小子真不放心啊。你這身子骨,在被窩裏被那狐狸精一折騰,能不能頂住,還有力氣改造她不?嗯,不行,放不放那娘兒們我得再琢磨琢磨……”

  許山豹就是這樣,能把一沒影的事說得煞有其事,深陷其中。一會兒似酒醉之人般猛然驚醒,先前的豪言壯語都成了胡言亂語,最後不言不語了。現在他和劉文彬就是不言不語。劉文彬覺得自己真傻,心事一下子就被許山豹看破。人家一忽悠,自己馬上上鉤,還為放不放慕容楚楚找理由,說服自己公為先,私為後。劉文彬正待為自己再辯解什麽,許山豹轉移話題了:“秀才,你說我吹衝鋒號怎麽樣?同誌們,衝啊殺啊,然後我來吹衝鋒號……”

  劉文彬事後才明白許山豹這麽做的意圖:過癮。他不是要搶小石頭的飯碗,純粹是自己玩自己的,關別人鳥事的心態。許山豹也進一步說明,小石頭的飯碗他是絕對不會搶的,像什麽起床號、休息號、吃飯號、疏散號、緊急集合號等就由小石頭去吹,他就管吹衝鋒號。一個吹衝鋒號的團長?當劉文彬對許山豹的身份表示質疑時,許山豹卻滿不在乎。的確,在獨立團,他是可以滿不在乎的。許大團長做任何事情,都有合理性和必然性。戰士們已經見怪不怪了。就像在剛才,許山豹咋咋呼呼地要將慕容楚楚從禁閉室放出來與劉文彬成親。很奇怪嗎?劉文彬覺得一點都不奇怪。他甚至相信,隻要自己點頭了,這樣的事情是一定會發生的。而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在獨立團將會變得順理成章,沒有一個戰士會站出來質疑。因為他們相信許山豹,相信他做的事情一定是對的。否則獨立團為什麽會威名遠揚呢?

  劉文彬最後隻問了許山豹這樣一個問題:“你會吹衝鋒號嗎?你能將衝鋒號吹得中氣十足、激情洋溢嗎?”

  許山豹愣住了。他覺得劉文彬智商有問題,腦子被驢踢了。許山豹相信,有那本《軍用號譜》在,有小石頭教他,衝鋒號鐵定會被他吹得滋滋作響。中氣十足、激情洋溢!老處男許山豹認為自己就是它們的代名詞。到時候,就讓小石頭崇拜得五體投地去吧。許山豹幹完了杯中最後一點兒殘酒,豪情萬丈。

  小石頭很樂意教許山豹吹軍號。他的腦子完全轉過彎來了。任何一個團隊,總是需要有人吹號的。小石頭對許山豹吹軍號毫無異議,甚至認為獨立團的軍號非許山豹不能吹。小石頭難以想象,炊事員老張吹軍號是什麽模樣。每個人其實都是有氣場的。炊事員老張——一個夥夫吹軍號,氣場上就不能服人。夥房多大點地方?一個整天在三尺之地轉悠的人,軍號注定吹不響,也吹不遠。這是小石頭不教老張吹軍號的真實原因之所在。在小石頭眼裏,軍號是神聖得不得了的東西。因為它和生死相關,和成敗相關。軍號聲聲揭曉的是人世間的一個謎底——之前那麽多的努力、奮鬥、堅持或者說忍耐在軍號吹響的那一刻是不是有價值?此時此刻衝鋒陷陣是不是恰到好處、水到渠成?軍號聲是檢驗它的唯一標準。所以軍號金貴啊。吹軍號的人價值連城,必須慎之又慎。怎樣吹出氣勢,吹出激情,吹出熱血洋溢,令人按捺不住,非從戰壕裏一躍而起不可,全靠號手怎麽吹了。

  小石頭之所以對許山豹頗有期待是因為許是全團的領軍人物。中氣十足,說話不用喇叭全團兩千多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關鍵是,許山豹不用故意說得很響。小石頭注意到,許山豹每次在全團戰士麵前講話,哪怕壓低聲音,每個戰士也都能聽見。因為許山豹的氣場就在那兒。他講話時,周圍的環境是鴉雀無聲。這就是權威在,不怒自威。不錯,許山豹第一次吹軍號時確實不成調調,但小石頭覺得,那根本就沒什麽。他第一次吹軍號時也不成調調,是老耿不厭其煩一次次地教,小石頭才成為一個合格的號手。而團長許山豹連他小石頭都不如?小石頭他根本就不信。

  小石頭相信,團長隻要經過係統的學習,《軍用號譜》上的一百多種號就全都能吹。但許山豹卻愣住了。吹一百多種號?幹啥玩意?真拿他當號手啊?許山豹想吹軍號原因非常簡單,就吹衝鋒號,別的不吹,沒勁。許山豹難以想象,自己吹起床號、休息號、吃飯號、疏散號、緊急集合號會是什麽鳥樣?那還是他許山豹嗎?除非把他閹了。當然,許山豹並不認為吹起床號、休息號、吃飯號、疏散號、緊急集合號的號手就不是男人。他隻是認為自己不適合幹這個。在這個世界上,男人分很多種,許山豹認為自己是畫龍點睛式的男人。他沒工夫一筆一畫地去畫那條龍,他隻願拿起筆,在最後的關鍵時刻點一下睛。前麵細致煩瑣的工作由其他適合的人幹就行。比如小石頭。

  衝突由此在兩個人之間展開。小石頭人小,卻很較真。他認為一個真正的號手不應該厚此薄彼,對一百多種號挑三揀四,隻吹這個,不吹那個。小石頭諄諄教導許山豹團長,每一個軍號都是有生命的,代表著不同的喜怒哀樂,缺一不可。對號手來說,它們都像自己的孩子,拋棄哪一個都是一種褻瀆。可以拋棄起床號嗎?可以拋棄休息號嗎?可以拋棄吃飯號嗎?可以拋棄疏散號嗎?可以拋棄緊急集合號嗎?如果這些都可以拋棄,衝鋒號也就不存在了。小石頭說這些話時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仿佛不是第一次說,而是在心裏每天都對自己說上一遍。事實也的確如此。因為這話不是他想出來的,而是老耿一直以來跟他囑咐的。老耿以前教他吹軍號時,先教其他的,最後才教衝鋒號。老耿說,一百多種軍號中,最不重要的其實是衝鋒號。因為它簡單直接,不像其他號任重道遠。沒有起床號、休息號、吃飯號、疏散號、緊急集合號的鋪墊,哪有衝鋒號最後的閃亮登場?老耿還說,軍號手不是嗩呐手。它不取媚於任何人,它靜極生動、動極生靜。什麽叫尊嚴?這就叫尊嚴。價值連城的尊嚴。

  許山豹被小石頭的一番話驚得目瞪口呆。他覺得老耿和小石頭他們瞎胡扯,吹個軍號還他娘的價值連城。就軍號上的那點兒銅嘴,賣了也不值幾個錢。在許山豹眼裏,價值連城的是獨立團全體戰士。他們的衝鋒陷陣,才叫價值連城。吹個軍號,最多是錦上添花,與他許山豹關鍵時刻一聲吼“同誌們,衝啊”意義差不多。他命令小石頭,就教他吹衝鋒號,下次攻打漢原,由他來吹,所以越快越好。小石頭卻堅持要將一百多種號全教一遍,按《軍用號譜》所載慢慢學。衝鋒號最後教,一如老耿當年教他所學的那樣。小石頭甚至喊出,他要維護一個號兵的尊嚴!

  許山豹氣炸了。他覺得小石頭的腦袋真是石頭做的,怎麽一點都不懂變通?他告訴小石頭,自己他奶奶的是團長不是號兵,沒有必要學一百多種號。小石頭冷冷地告訴他,不是號兵吹什麽衝鋒號?許山豹喊——老子玩票不行啊?小石頭:不行!號兵不是唱戲的,不能玩!

  許山豹語塞,在那兒一個勁地直喘氣。他和小石頭兩人如發怒的公牛,怒目圓睜,互不相讓,如定格的畫麵,誰都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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