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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文彬之所以和許山豹那麽不對付,是因為他倆的家族、家教或者說家風截然不同。劉文彬實實在在地出生於書香門第,祖父劉複之是宣統時翰林院侍讀學士,比張謇年長三歲。光緒二十年(1894)張謇考中狀元時,祖父殿試名列二甲第八名,授翰林院修撰。翰林院在仕途上升遷較其他官員容易,像南書房行走及上書房行走按慣例都由翰林官為之。但劉複之沒能在這條路走下去,他在辛亥革命後閉門謝客,篤信佛教了。小時候,劉文彬印象中的祖父是一個清臒淡雅、卓爾不群的人。那時祖父已經是年逾七旬的老人,崇尚素食,眉眼越來越慈祥。

  父親劉無忌曾經對他說過,祖父才不在張謇之下。張謇當年會試,屢試屢敗,翁同龢、潘祖蔭等都對張謇有提攜之意,“期許甚至”卻“薦而不中”,幾次誤把他人卷子認作張謇而取中會元。祖父38歲應會試,翁同龢在場中誤以為他的卷子就是張謇卷子,結果祖父中“會元”而張落第。但祖父為人清高,不屑做張謇替身,辭官不就。光緒皇帝得知內情後也欽佩祖父文人風骨,許他來年再考,這才成就他和張騫光緒二十年攜手高中的佳話。祖父和張騫也是不考不相識。兩人意氣相投,擁戴光緒帝,很快成為“翁門”弟子中的“清流”人物,企圖為虛有“親政”之名的皇帝爭取若幹實權。但“戊戌變法”失敗後,張謇與祖父愈行愈遠。張先是被推為江蘇谘議局議長,後三次發起國會請願活動。1912年,張起草退位詔書,並任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實業總長,後又擔任北洋政府工商總長兼農林總長。自此,祖父的話少了,對張謇其人也是避而不談。

  祖父六十大壽這一天,門庭冷落,祖孫三人相對而坐。父子對飲,酒過三巡時,祖父跟父親說了一個秘密,張謇起草退位詔書時,他就在旁邊為其研墨,親見其淚如雨下,紙為之濕。劉文彬那時候還小,聽得似懂非懂,隻是依稀記得祖父評價張謇:“似官而非官,似商而非商,既無大權,也無巨富,到底風中人物,不堪定評。”

  劉文彬對祖父印象最深的是他去世前兩天的表現。去世前一天,祖父神情嚴肅地捧出他的晚年著作——《素食雜說》,告誡劉文彬父子倆一生必須吃素,同時遠離政治。他還讓劉文彬將《素食雜說》一字一句地念給他聽。

  去世當天,祖父似乎有所預感。他專門找出當年穿過如今已然褪色的翰林朝服,正襟危坐地在前廳院中等著。在劉文彬看來,此時的祖父已是外強中幹,思路一會兒清晰,一會兒糊塗。祖父思路清晰時,會很認真地說:“爾等要記住,庚子(1900)年間的翰林院大火,不僅將我大清之輝煌建築焚毀,而且數千萬卷古籍善本也在大火中毀於一旦,僅存副本的《永樂大典》也在其中。國難如斯,痛定思痛,痛何如哉!”這時的祖父會很入戲地捶胸頓足。

  過了一會兒,祖父又說:“由科舉至翰林,由翰林而朝臣,是吾輩士大夫之最高理想,皇上,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老夫做到了哇!”

  最讓劉文彬駭異的是祖父臨終前嘴裏竟然冒出一串文言文:

  “前因民軍起事,各省響應,九夏沸騰,生靈塗炭。特命袁世凱遣員與民軍代表討論大局,議開國會、公決政體。兩月以來,尚無確當辦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商輟於塗,士露於野。徒以國體一日不決,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義於前,北方諸將,亦主張於後。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榮,拂兆民之好惡。是用外觀大勢,內審輿情,特率皇帝將統治權公諸全國,定為共和立憲國體。近慰海內厭亂望治之心,遠協古聖天下為公之義。袁世凱前經資政院選舉為總理大臣,當茲新舊代謝之際,宜有南北統一之方。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總期人民安堵,海宇乂安,仍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予與皇帝得以退處寬閑,優遊歲月,長受國民之優禮,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歟!欽此。”

  劉文彬感覺,祖父在念到最後一個字時,一直昂著的頭,歪了,但是身子不倒,兩眼依舊圓睜,或許那是他念“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歟”太過激動時使出最後力氣導致無法合眼。父親劉無忌伸出手,替祖父合上雙眼,歎一口氣:“《清帝遜位詔書》,老爺子背得一字不差。唉,一輩子嚷嚷著遠離政治,到了還是離不了,還是耿耿於懷呀!……”

  劉文彬看到,父親的手離開之後,合上雙眼的祖父身子一歪,轟然倒地。父親呆立良久,和他一起注視宛如一段枯木般橫躺在地上的祖父,然後說了這樣一句話:“走了好,走了輕鬆,黃泉底下,翰林香火綿綿不絕,老爺子得遂心願了。”

  劉文彬沒想到,祖父去世後,父親竟然性情為之大變。他不事生產,隻喜遊山玩水。正所謂腳著謝公屐,天下任我行,幾年時間裏他已遊遍泰山、峨嵋山、終南山、羅浮山、天童山、溈山、普陀山、廬山、衡山、青城山這十大名山。父親遊山還有說法,自稱“十頂遊蹤”,也就是十度登峰造極的意思。父親其實也有些才的,比如山水詩就寫得很有特色,“十頂遊蹤”後,他留下“十頂遊蹤詩”,像什麽:“一雲一石還一鬆,一澗一瀑還一峰,一寺一橋還一鍾。”“青山無一塵,青天無一雲。天上唯一月,山中唯一人。”“此時聞鬆聲,此時聞鍾聲,此時聞澗聲,此時聞蟲聲。”劉文彬讀了,真是啞然失笑。

  父親不僅遊山玩水,還喜交遊。比如他和袁寒雲的關係就處得不錯。袁寒雲是袁世凱的次子,號稱“民國四公子”之一。父親交遊世宦子弟,不是阿諛奉承,而是因為他和袁寒雲性情相投。袁寒雲是個京劇、昆曲票友,本名克文,隻因為極愛昆曲名戲《千忠戮》中“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淒風帶怨長”那段唱詞,就自號寒雲。父親和袁寒雲終日廝伴,民國五年(1916)五月初六,袁世凱“駕崩”之際,父親拉住袁寒雲沒讓他回去奔喪,兩人在梨園中共唱《千忠戮》,成就一出驚世駭俗的現實荒誕戲: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

  曆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疊疊高山,滾滾長江。

  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淒風帶怨長。

  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劉文彬眼中的父親就這樣與他愈行愈遠。他上燕大時,父親正狂熱地追求紅極一時的梨園名角菊香,天天手持一壺酒,坐在戲場內凝神聚視菊香開唱,菊香每唱一句父親就喝一口酒。菊香唱完了,父親也喝醉了。在劉文彬看來,祖父之死對父親打擊很大。他的確是聽從祖父遺願遠離政治了,但劉文彬卻不想像父親那樣為了遠離政治放浪形骸地過一生。再說燕京大學也不是一塊淨土,政治風雲始終如影隨形地籠罩在校園上空。劉文彬清楚地記得1941年12月8日的情景。在燕京大學睿樓,主教地質課的美國教授像往常一樣把一張地圖掛到黑板上,卻同時在黑板上用英文寫下“The last lesson”(最後一課)。同學們騷動了,這個可愛的美國老頭講課風趣,多次當眾表白“吾愛真理,吾更愛燕園”,現在怎麽要離開呢?但很快,劉文彬就發現了異常——校園裏出現了駕著摩托風馳電掣而過的日本憲兵。白發蒼蒼的美國教授告訴同學們一個不好的消息:珍珠港昨日被偷襲,日本正式向美國宣戰。作為美國教會支持的燕京大學很可能不複存在,他不得不提前回國。最後他祝同學們在主的庇護下各自好運。

  劉文彬下定決心去延安是在燕大宣布被封閉的那個夜晚,當時他從男生宿舍二樓的窗戶向下看去,一支日本軍隊肩扛長槍,已經無聲地進入校園。刺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劉文彬的心頭離歌驟起:這個亂世,想遠離政治,政治最終還是會找上門來的。

  但是父親反對他去延安。父親反對的理由很簡單——你隻有深刻地了解那個組織,你才能保護好自己不受傷害,在這個前提下,再談發展和前途問題。在父親眼裏,延安那群人在本質上和李自成當年嘯聚山林時沒有什麽區別,都是烏合之眾,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陝北地區,要資源沒資源,要空間沒空間。“關鍵是你去那兒能幹什麽呢?打槍不會,出謀劃策不會,搞理論宣傳更不會。你是布爾什維克嗎?在他們眼裏,是燕大正統還是抗大正統?一句話,你去那兒沒有任何利用價值。”

  劉文彬無言以對。他沒想到,浪跡紅塵的父親對時事有這麽深刻的考慮,而在考慮的背後,無疑包含著對兒子未來前途的關心。父親甚至以歌言誌,他開腔詠唱,依舊是那首悲戚的《千忠戮》。

  但劉文彬還是來到了延安。因為他無處可去。學校解散後,日本憲兵開始照單抓捕抗日的燕大教授和學生。藍鐵年、沈聿溫、李慰祖、程述堯、李歐、姚克蔭、劉子健、張樹柏、朱良漪、孫以亮等10名燕大學生,陸誌韋、張東蓀、趙紫宸、陳其田、劉豁軒、趙承信、林嘉通等7名燕大教授被捕。劉文彬開始對中共燕京地下組織感興趣了。一個地下組織,有什麽魔力,讓追求自由、平等、民主的燕大人如飛蛾撲火般趨之若鶩?雖然父親對組織的描述讓他心生警惕,可劉文彬覺得,那些前往延安的燕大教授和學生難道不明白“陝北地區,要資源沒資源,要空間沒空間”嗎?如果“延安那群人在本質上和李自成當年嘯聚山林時沒有什麽區別,都是烏合之眾,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話,那麽燕大教授和學生的趨之若鶩豈不是巨大的反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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