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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文彬有時候想,不僅僅是性格決定命運,家庭出身、成長環境其實更能決定命運。許山豹之所以這樣粗鄙魯莽,自以為是,絕對和他的父親脫不了幹係。許山豹的父親是一個職業殺手——屠夫,當然屠殺對象是家豬。雖然許山豹不止一次為父親辯解,稱他慈眉善目,即便拎著刀、鉤、斧這些冷冰堅硬的凶器,也看不出是殺豬的,而是像極了私塾先生。事實上許山豹的父親年輕時的確是秀才,晚清秀才——1901年15歲時便中了秀才,許山豹由此推斷自己也是書香門第,而不是大老粗。但究其實,許山豹的秀才父親並沒有教給自己這個兒子多少文化。有一次,劉文彬看許山豹撅著大P股趴在窯洞裏就著昏暗煤油燈寫成的入黨申請書,發現總共103個字,其中竟然有31個錯別字,隻有“許山豹”三個字遒勁有力,頗有柳顏遺風。他簡直要為之一唱三歎了。劉文彬猜,許山豹的秀才父親大概是在教兒子從名字開始練書法的過程中驚悉科舉廢除的消息,頓時萬念俱灰,讀書識字與書法練習工作最終不了了之,這才成就了今天的大老粗許山豹。但許山豹每次喝了半斤土燒後總要紅著一張關公臉,吹噓他老爸差點就成為辛亥革命的功臣。許山豹說,和他父親同村,連考三年才考上秀才的狗蛋1904年東渡扶桑,進入了早稻田大學攻讀數學,後又轉入日本明治大學讀政治經濟學。要論學問,他父親其實比這個狗蛋不知強多少倍。許山豹說,他父親剛開始時也哭著喊著要去日本開闊眼界,但許山豹父親的父親也就是他爺爺毅然決然地製止了許山豹父親的蠢蠢欲動。所以當狗蛋20歲時由蔡元培介紹參加革命團體——光複會,後又以光複會會員的身份參加同盟會在東京召開的籌備會議時,許山豹的父親正在家鄉努力生產許山豹——他被安排與一個老實巴交的鄉村女子拜堂成親,開始了傳宗接代的偉大工程。許山豹為此感慨說,狗蛋可以成為辛亥革命的功臣,他父親更可以。隻是因為他許山豹的緣故,辛亥革命的功臣裏便少了一個姓許的。“但是也不冤,值了!”許山豹酒後豪情萬丈,“辛亥革命過去了,我是獨立團團長許山豹,要論功臣,舍我其誰?”

  劉文彬覺得許山豹粗鄙的地方正在這裏。事實上他就是一個殺豬佬(屠夫)的後代,雖然許山豹的父親是一個半路出家的殺豬佬,但毫無疑問,許山豹入伍之前跟他父親殺了十幾年的豬,身上早已殺氣重重,粗鄙不堪。而許山豹的父親之所以從一個落魄秀才“成長”為殺豬佬,是因為他如果不殺豬就要餓肚子。科舉廢除後,新學新風吹進山裏之前,許山豹的父親曾經做過一年半時間的私塾先生。那大概是許山豹父親一生中最為幸福的時光了。當他腦袋後麵拖著長長的看上去卻有些發黃、枯裂開叉的小辮子向他的弟子們解釋“子曰,學而時習之”的意思時,他不知道,他的發小狗蛋正要斷他的生路。狗蛋參與其中的辛亥革命成功後,新學興起,許父的《三字經》《論語》《大學》《中庸》《孟子》《詩經》《書經》沒了市場,私塾裏開始流行學習珠算和英文。這兩樣許山豹的父親都不會,但許山豹父親努力地與時俱進,開始其白話文而不是文言文的授課與作文,試圖挽狂瀾於既倒。一次,為了教弟子們寫一篇描述雷雨天氣產生過程的文章,他親自寫了一段以做示範:

  西北起鏖底之雲,東南下瓢潑大雨,

  那雷矣,那閃矣,那雨下得箭竿也。

  隻嚇得螞蚱不能飛,蚰子不能蹦,

  何況老扁呆(螞蚱的一種,行動遲緩)乎?

  許山豹父親的雄文很快得到了全村男女老少的高度讚揚,覺得親切動人,生活氣息強,但僅此而已。因為精明的村民們發現,學好珠算可以幫家裏做點小生意,學好英文可以去海外謀一個前程,學好四書五經能幹什麽?不能進京趕考,隻能成為許山豹的父親,在村裏絕望地挽狂瀾於既倒,可狂瀾卻不由分說地壓倒了他。他是村裏那個多餘的年輕人,從事著一項日薄西山的事業,前途岌岌可危。這一點村人都看出來了,許山豹的父親也很快感覺到了。特別是家裏添了許山豹後,他發現自己當一個私塾先生的可能性正在失去——已經沒有人願意將自己的孩子送給他因材施教了。“子”是夫子,“曰”是說,“子曰”是夫子說,許山豹父親很想把《論語》的道理講給那些自以為是、目光短淺的村民聽,講給他們的子孫聽,但沒人願意聽他的。家裏最後一點兒米都沒了,他那老實巴交的媳婦和嗷嗷待哺的兒子都以無助的目光看著他,希望從他身上看出米來。許山豹的父親長歎一聲,最後不得不拿起屠刀——他的三舅的表弟的二姨夫的堂哥收留了他,讓他師從自己成為一名職業屠夫。其時,許山豹父親的三舅的表弟的二姨夫的堂哥是方圓百裏名聲響亮的殺豬佬,不僅人界知道他,他的大名在豬界也如雷貫耳。很多桀驁不馴,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的豬聞到此人氣味,不待其動手,主動撞牆而亡。許山豹的父親之所以師從於他是因為許山豹的父親的父親審時度勢——既然錯過了日本,就不能再錯過豬。關於父親的越俎代庖,許山豹的父親其實是頗有怨言的。因為在人生的每一個關鍵時刻,這個人總要上來指點迷津,卻被實踐一再證明是誤入歧途。但許山豹的父親的父親卻認為,自己是在用人生經驗替兒子掌舵。當年如果讓兒子跟狗蛋一樣東渡扶桑,那很有可能會亡命他鄉。不錯,狗蛋是混出來了,可是辛亥之後,狗蛋因為站錯隊還是人頭落地了。所以,關鍵的問題不是風光一時,而是平安一世。再則說殺豬這份職業,那真是務實恒久遠的無風險型傳統好職業。許山豹的父親之前讀四書五經,事實證明這是一項與政治沾邊的風險投資。王朝安好時,也是投入大產出低,收成比農民種莊稼還不靠譜。許山豹的父親的父親認為,曆朝曆代讀書人,中秀才不難,中舉人難,中進士更難,中名列三甲的進士更是難上加難,而金榜題名後朝中無人又能做上什麽官呢?這一切都是未知數。所以,還是學一門手藝好,一技傍身,吃喝無憂。尤其改朝換代頻繁的年代,鑽營政治、鑽營學問遠不如鑽營手藝來得重要。由此,許山豹的父親被迫踏上屠夫之路。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拿起了屠刀,試圖於血腥中為家裏殺回一袋袋米來。

  但是豬界顯然沒將他放在眼裏。盡管有三舅的表弟的二姨夫的堂哥坐鎮,但許山豹的父親第一次殺豬時,豬還是給了他一個下馬威。許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待宰之豬拖拉到殺豬台上,他的眼裏嚐試著露出凶狠的目光,但是豬的眼神卻比他更淩厲,這令其心神慌亂。許父匆匆忙忙操起一把殺豬尖刀,閉著眼睛向其咽喉刺去。就在此時,意外發生了,待宰之豬鹹魚翻身,明明被捆綁著的它突然一飛衝天,兩隻後腳正好踢在許山豹父親的右手上,而他那隻手上的尖刀隨慣性割在了左手腕上,頓時鮮血直流。

  這個場麵出現後,許山豹父親的三舅的表弟的二姨夫的堂哥拂袖而去,豬也拂袖而去。許山豹父親一無所獲。但是若幹年後,14歲的許山豹跟隨父親學習殺豬手藝時,他發現父親已經成了真正的屠夫,心狠手辣,一刀致命。打開豬圈、拖拉、放上案板、下刀、放入木盆、刮毛……許山豹父親對屠殺流程已經爛熟於心。而在聲嘶力竭的哀號聲與屠戮聲中,許山豹父親聽到的是聲聲入耳,許山豹感受到的卻是父親的殺氣,當然還有他的職業精神:一絲不苟、幹一行,愛一行。許山豹的父親跟兒子說屠刀該怎麽握,心該怎麽硬。有一次,父親殺了一頭懷孕的母豬,開膛破肚之後,許山豹立刻哇哇吐了,父親卻視若無物,將母豬子宮內已然成形的6個小豬崽一一挑出來,隨手扔在地上。在許山豹的印象中,父親從不跟他講四書五經,而隻說殺伐決斷。14歲的許山豹有一天下午偷偷潛入父親塵封已久的書齋,看到了《三字經》《論語》《大學》《中庸》《孟子》《詩經》《書經》等他從未見過的古書,隻是上麵都布滿了灰塵。他隨手翻開《孟子》,看到一句似懂非懂的話:“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許山豹正想找父親問一個明白,父親卻尾隨而至。尾隨而至的父親手上拿著一把屠刀,目露凶光,令許山豹不寒而栗。父親邊用屠刀在許山豹臉上晃悠,邊問:“想知道孟子說什麽了嗎?”許山豹嚇得說不出話來,隻是一個勁地點頭。父親輕聲說:“他說的都是屁話。”隨後,許山豹看到父親的屠刀離開了他的臉,直指線裝書籍《孟子》。《孟子》的“臉”上被劃開了一道道花。緊接著,《三字經》《論語》《大學》《中庸》《詩經》《書經》在屠刀的強暴下也體無完膚、支離破碎。那個下午,父親的書齋名存實亡,他最終以一種粗暴和直截了當的方式告誡兒子,今後的生活要遠離書本,靠屠刀說話。

  毫無疑問,那個下午父親對許山豹的教育是成功的。許山豹從父親的手中接過屠刀,不僅學會了殺豬,日後還學會了殺人。當日本軍隊侵入山村,用刺刀刺死一頭頭已經餓得瘦骨嶙峋的豬時,許山豹發現自己失業了。這是致命的失業。當一個屠夫無豬可殺,並且在可預見的將來也無豬可殺時,他事實上已經不是屠夫了。不是屠夫,何以謀生?絕望的許山豹對日本鬼子動起了刀子。時間選在村裏最後一頭豬被宰殺之時,許山豹以殺豬的方式快速屠殺了兩個日本士兵——他們倆為殺死村裏最後一頭豬付出了代價。這時候,許山豹的父親早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為父親曾經跟他說,他念《大悲咒》時,能看到很多佛菩薩紛至遝來。父親的變化讓許山豹瞠目結舌。

  但是,父親也不知道兒子許山豹的路該怎麽走。殺了日本鬼子,村裏肯定是待不下去了,隻能遠走高飛。許山豹滿臉是血地跪在父親麵前,向他請教遠走高飛後是繼續殺豬還是轉向殺人,殺壞人。一臉慈祥的父親便告訴兒子,殺豬佬(屠夫)死了以後,到閻王殿報到,閻王會叫幾個魔鬼,把殺豬佬的靈魂切成一塊一塊吃了。所以,殺豬這事,他現在也不看好。至於殺人,他沒幹過,不好說。許山豹明白了。路還是要自己走,同樣是殺人,有些是罪犯,有些卻能成為英雄。關鍵是要找到一個好的靠山。就這樣,許山豹加入了八路軍,憑著兩把殺豬刀開始建功立業。

  但劉文彬以為,幹革命光靠兩把刀遠遠不夠。獨立團數百名戰士在許山豹的一意孤行下送了性命,許山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這是很危險的。此刻的戰場上屍橫遍野,樹樁餘火盡滅,隻剩黑煙繚繞。空中三兩隻禿鷹久久盤旋著,不肯離去。不遠處,殘陽如血。春生倚旗而立,形如雕塑。許山豹向團旗緩緩敬禮,春生回禮。眾士兵也莊嚴敬禮。許山豹向劉文彬吼道:“數百名弟兄為國捐軀,死得值了!”劉文彬眼裏像冒出火:“別轉移話題,我問你,你,許山豹,對得起今天犧牲在戰場上的數百名弟兄嗎?”

  許山豹滿不在乎:“這有什麽對不起的?老子自從投身革命,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你問問弟兄們,他們是不是跟老子一樣,也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許山豹大手一揮指向在場的士兵。士兵們齊聲答:“我們都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劉文彬:“許團長,你別綁架民意好不好?我是很嚴肅地跟你談軍事問題。”許山豹:“綁架什麽?我說秀才,你別整那些酸溜溜的詞行嗎?老子是大老粗一個,聽不明白。”

  劉文彬叫道:“別叫我秀才!”許山豹挑戰他:“你戴著副眼鏡,懷裏見天揣著本書,不是秀才是什麽?”劉文彬看著他:“我懷裏揣本什麽書?”許山豹不假思索:“《孫子兵法》啊。”劉文彬又問:“你見過讀兵書的秀才嗎?”許山豹想了一下:“沒見過。”劉文彬再問:“那我是什麽?”許山豹又想了一下:“還是秀才。”劉文彬尖叫:“什麽?”許山豹悠悠回他:“紙上談兵的秀才。”

  眾人想笑又不敢笑。

  劉文彬怒喝:“許山豹許團長,你可睜大眼睛看好了,站在你麵前的是獨立團政委劉文彬。要是對這個身份有懷疑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請教李師長。”許山豹軟下來了:“哎呀秀才,哦,政委,跟你開玩笑呢,還當真了呀。你這個政委可是響當當、如假包換的。我認,我們都認還不行嗎?”

  眾士兵頻頻點頭。

  劉文彬掏出《孫子兵法》:“那好,那我們就現場學習一下。那句話是怎麽說的?亡羊補牢,猶未晚也。現在,你們洗耳恭聽吧!”許山豹看了一眼西邊的太陽:“我說大政委,太陽馬上下山了。你的眼鏡又破又架不住,能看清書上那些字嗎?我提個建議啊,咱先打掃戰場,讓犧牲的弟兄們安頓下來,明天再抽時間學,你看咋樣?”劉文彬一字一句地說:“不行。”許山豹不解地問:“為什麽?”劉文彬緩緩開口:“朝聞道,夕死可矣。”許山豹撓撓頭:“不懂。什麽‘夕死可矣’,我說秀才,你該不是叫我們學完都去死吧。”許山豹哈哈大笑。劉文彬盯著他:“叫政委。”許山豹順著他:“好好,政委,劉大政委,您老就給我們上課吧。”劉文彬搖頭晃腦地念起了《孫子兵法》:“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七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道者,令民於上同意,可與之死,可與之生,而不畏危也。天者,陰陽、寒暑、時製也。地者,高下、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將者,智、信、仁、勇、嚴也。法者,曲製、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將莫不聞,知之者勝,不知之者不勝……”

  許山豹連連打哈欠。劉文彬不滿地瞟他一眼:“團長同誌,學兵法要認真,否則將付出血的代價。”許山豹委屈地答道:“政委同誌,我是很認真地在聽。可你說得也太他娘的高深了,聽不懂。(許山豹將臉轉向眾士兵)你們聽懂了嗎?”

  士兵們異口同聲:“我們也聽不懂。”

  劉文彬歎氣:“唉,沒文化真可怕。好吧,我就勉為其難地翻譯一下。剛才講的《孫子兵法》這段意思是說啊,戰爭是一個國家的頭等大事,關係到軍民的生死,國家的存亡,是不能不慎重周密地觀察、分析和研究的。因此,我們必須通過對敵我雙方五個方麵的分析、七種情況的比較來得到詳情,來預測戰爭勝負的可能性。這樣,我們首先來看五個方麵,哪五個方麵呢?一是道,二是天,三是地,四是將,五是法。道指什麽,道是指軍民目標相同,意誌統一,可以同生共死,而不會懼怕危險。那麽天呢,天是指晝夜、陰晴、寒暑、四季更替。至於地,當然指的是地勢的高低,路程的遠近,地勢的險要、平坦與否,戰場的廣闊、狹窄,是生地還是死地等地理條件。將,很明顯指將領足智多謀,賞罰有信,對部下真心關愛,勇敢果斷,軍紀嚴明。法,古人的法跟我們今天的法含義不同,這裏的法要理解成組織結構、責權劃分、人員編製、管理製度、資源保障、物資調配等。《孫子兵法》說,對這五個方麵,將領都不能不做深刻的了解。因為了解了就能勝利,否則就不能勝利……”

  許山豹聽著聽著睡著了,打起了響亮的呼嚕。

  劉文彬搖醒他:“醒醒,醒醒,許團長,你站著也能睡著啊?佩服佩服。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我在燕大的時候,教我們英文的歐陽老師經常對我們說,‘我的課你們想睡就睡吧!’但是偏偏他的課一個人也睡不著。這是為什麽呢?因為他上課時旁征博引,經常穿插些小故事、小笑話,聲音又來得大,教室裏便常常哄堂大笑。跟恩師相比,唉,我是自愧不如啊。”

  許山豹聽傻了,不知如何是好。劉文彬問他:“許團長,告訴我一句實話,是不是我講得不夠好?”許山豹搖頭。劉文彬高興地說:“這麽說,我講得還行,你們都聽懂了?”許山豹依舊搖頭。劉文彬感歎一句:“我明白了,你們是不認真聽講。我再給你們說一個故事,也發生在燕京大學。我的一個同窗,名字就不說了,天天揣著蛐蛐葫蘆上課,老師講得興致勃勃之時,這位仁兄懷裏的蛐蛐響了,老師很不高興,把他趕出了課堂。可即便這樣,他後來還是以優異成績畢了業,甚至拿到碩士文憑……我想問,這個故事給你們什麽啟發呢?”

  許山豹毫不猶豫地說:“不認真聽講也能取得好成績。”劉文彬搖搖頭:“錯,應該是不認真聽講的天才也能取得好成績。傻瓜蛋就不在此列了。”許山豹怒:“你……”劉文彬若無其事:“我罵你了嗎?沒有。我應該是在表揚你。”

  太陽下山了,光線更加暗淡。劉文彬將《孫子兵法》湊到眼前看了許久,還是搖頭。劉文彬感慨不已:“書到用時方恨少,書到用時也方恨遲啊。這說明什麽?說明光明比任何東西都可貴。可光明留給我們的時間總是短暫,所以古人才有一寸光陰一寸金的說法。”許山豹插了進來:“我說大政委,你就別感慨了。光陰啥的不像你說的那麽金貴,用你們文化人的說法,叫明天太陽還會爬出來,到時再學兵法不遲。我說趕緊打掃戰場吧,要不可真有孤魂野鬼呢!”劉文彬白了他一眼:“迷信!這世上有鬼嗎?要有也是我們的同誌化身而來,是友善之鬼,信念之鬼。它會燭照我們前行……下麵聽我口令,找柴禾,點火!”

  許山豹退後一步:“幹嗎?”劉文彬一臉堅定:“秉燭夜讀《孫子兵法》!”許山豹受不了了:“你瘋了吧?秀才,要學兵法也沒這麽瘋狂的……”劉文彬堅定地答道:“不瘋魔不成活。團長同誌,我看你在無知的道路上已經越行越遠了。不拉你一把,恐怕要掉到懸崖底下去。”許山豹咆哮了:“瘋了,完全瘋了。讀書讀傻了。(對眾士兵)弟兄們要學你們學,我可打掃戰場去了。”眾士兵:“我們也打掃戰場。政委,學兵法這事也不急在一時,咱明天再學吧……”

  許山豹轉身就走,眾士兵紛紛跟上。劉文彬急了,他上前一步攔住他們的去路。劉文彬:“我看你們誰敢走?”許山豹:“怎麽?秀才,你還想吃了我們?古人也是操蛋,說什麽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要老子說那是兵遇上秀才,才有理說不清。跟你說多少遍了,躺地上的都是我們的兄弟,不把他們收拾穩當了,你夜裏睡得著?……哦,老子明白了,敢情你小子一外來戶,不像我許山豹跟他們是抹脖子的交情。你睜開眼看看,看看這些弟兄們,哪個不是跟著我從南殺到北,從東殺到西的?你看看這個(許山豹伏地抱起一戰士屍體),他叫狗娃,17歲上就到部隊上跟我廝殺,今年31了,連個女人邊邊都沒碰著就躺這裏了,真是冤得慌啊……還有那個(許山豹指指不遠處一戰士屍體),叫石柱,家裏媳婦叫地主老財糟蹋了,氣不過,殺了人跑出來投奔部隊,可還有三個孩子要養活。前兩天他跟我說,團長,革命馬上要勝利了,真想等那一天,插上翅膀回家看孩子去。一個大老爺們,說起孩子眼淚嘩嘩的,流得我呀……”

  許山豹也不禁落淚,但很快收拾好心情,衝劉文彬吼:“你說這些生死兄弟不安頓好,黑燈瞎火學什麽兵法,是人幹的事嗎?”劉文彬冷笑一聲:“我看現在學兵法恰恰是人幹的事,是當務之急。否則你打掃戰場的悲劇將一幕幕重演下去!”許山豹不耐煩了:“你小子嘰嘰歪歪到底想說個啥?”劉文彬:“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複哀後人也。悲哀啊……”

  許山豹:“什麽哀後人?老子聽不懂。你小子能不能說人話?”劉文彬:“我說的正是人話。聽不懂那隻能說明一點……”許山豹嘲諷地看著他:“你在兜圈子罵我?我說大知識分子,你怎麽就這麽點出息?”

  劉文彬:“唉,沒文化真可怕。我這個政委當得累啊。好吧,再點撥點撥你。我是說,前車之鑒,後車之覆。”許山豹想了一下,搖搖頭:“還是不明白。我說劉大政委,說句人話真的那麽難嗎?”劉文彬也搖頭:“這麽跟你說吧,前麵開車的人出車禍了,後麵的就要吸取教訓,別再出事。”許山豹笑:“嗬,這一說就好懂多了,記住,以後都這樣說話,省得費口水。”

  劉文彬:“真懂了?我看你沒懂。”許山豹:“這有啥不懂的,司機那點事,是個人都明白。我不幹司機,你到師部跟師長的駕駛員說去。”劉文彬突然很煩躁:“我跟師長司機說得著嗎?我說的就是你。你說你瞎指揮、一味蠻幹,死了多少好同誌。你不吸取教訓,還在這裏博同情,假不假呀你?……”許山豹憤怒了:“我瞎指揮?我一味蠻幹?你不打聽打聽,我們獨立團南征北戰,立下多少功勞!這是瞎指揮、蠻幹幹出來的嗎?你再胡咧咧,當心地上的弟兄們爬起來扇你大耳刮子!”劉文彬不甘示弱:“該扇大耳刮子的人是你!要不是你今天指揮失當,他們會躺在這裏當孤魂野鬼?所以我說要抓緊時間學兵法,隻有學好了兵法,才能讓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

  許山豹煩躁不安:“行行,你牛,你兵法學得牛,幹脆這團長你也幹了去,生活、軍事一把抓。老子不伺候了!”許山豹罵罵咧咧地要走,劉文彬上前一把抓住他:“你不能走,革命軍隊不是自留地,哪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何況這職務變更,是你自己說了算嗎?有什麽冤屈,找師長去……再說即便是水泊梁山,也得有規矩不是……”許山豹一甩手:“沒規矩,規矩都被你小子立了,光套老子這個孫猴子……”

  突然間,天空傳來了炮彈的呼嘯聲,愈行愈近。許山豹聞聲色變,劉文彬沒經驗,還想找許山豹理論,許山豹卻在一刹那將他摁倒在地。炮彈在他們身邊炸響了。被摁在下麵的劉文彬大叫:“眼鏡,我的眼鏡又沒了……”劉文彬摸索著去找眼鏡,天空又傳來了炮彈的呼嘯聲,許山豹抱著他立馬滾到一邊,炮彈又在他們身邊炸響了。

  劉文彬不吭聲了。許山豹拍他的臉:“秀才,你沒事吧?”劉文彬有些被炸傻了:“我沒事。眼鏡沒了。”許山豹賭氣地說:“眼鏡沒了好,省得整天看那沒用的兵書,害人。”說完一士兵卻上前:“報告政委,你的眼鏡在這呢。”劉文彬接過眼鏡又戴上:“這下好了,光明重新回來了。”

  許山豹泄氣地說:“光明在哪呢?我怎麽隻看到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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