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井上大石房間的電話就響了起來。井上大石迷迷糊糊地睜開睡眼,把懷裏抱了一夜的金條放在枕邊,快步走過去拿起電話接聽。不容他開口,電話那頭金狐狸焦急的聲音就傳了過來:“我是林正啊,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井上大石快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一連搖了幾下腦袋,想讓自己快速清醒過來,緊張地問:“怎麽了?是不是畫出什麽事了?”金狐狸的聲音急得像是著了火,又加快語速繼續說道:“昨天夜裏,有一夥偵緝隊的人闖進了遠揚賓館,去洪先生那裏想搶咱的那幅畫,那些偵緝隊的是你們關東軍的人,您是不是知道這件事啊?”金狐狸的語氣中似乎還帶著一點點的責備,井上大石趕忙解釋說:“偵緝隊?林先生、林弟弟,你不要誤會,我怎麽會做這麽粗魯的事,我把錢都給洪先生準備好了。你快說,那畫現在怎麽樣?他們打鬥沒有傷著畫吧?”金狐狸說道:“偵緝隊被洪先生的保鏢給打跑了,畫還在洪先生手裏,現在倒是還安全。”聽到畫還安全的消息,井上大石終於長舒了一口氣,立即催促金狐狸說:“那麽林弟弟,一會兒就陪我去買吧,我立刻帶上錢去找你。”
井上大石心裏滿滿的期待很快就被金狐狸接下來的話給打碎了,金狐狸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用失望的語氣說:“昨天晚上,洪先生可是真發火了,尤其是他那懷孕的夫人受了不小的驚嚇,生怕偵緝隊再去鬧事,大半夜的躲到我家裏來……”金狐狸的話還沒有說完,井上大石急切地插話說:“那我去你家裏拜訪洪先生吧!林弟弟,你快把地址告訴我。”金狐狸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道:“本來我也是這麽替您打算的,可事情又發生了變化。”金狐狸的話把井上大石的情緒搞得異常緊張。金狐狸繼續說:“我剛才起床,發現他們兩個竟然不見了,隻給我留了一封信。信上說,洪先生怕留在上海再有什麽麻煩,趁著天沒亮就帶著夫人回蘇州老家去了。”
井上大石聽到這個消息,既吃驚又失望地“啊”了一聲。這一會兒的工夫,情緒幾次起起落落,剛剛睡醒的井上大石就快被金狐狸給折磨瘋掉了。金狐狸再次給井上大石拋出誘餌說:“估計他們啟程也沒有多大工夫,信上的墨汁還沒幹透。昨天夜裏洪先生向我打聽附近哪裏能租到馬車,我還以為他有什麽貨要運,現在才明白過來,他肯定是怕偵緝隊在碼頭和車站設卡,肯定是用馬車出的城。馬車走得不快,再說,洪太太有孕在身,路上應該不會走得太快。現在估計還沒有出城,咱們兩個要不要去追一下?”井上大石爽快地連應了兩聲“好好”,但隨後又稍稍警惕起來,不過他並沒有對金狐狸心存猜忌:“哎呀!這要是追得太遠,不會有什麽閃失吧?咱們兩個要帶這麽多錢,我多帶些人過去怎麽樣?”井上大石雖然被這幅《秋山鳥語圖》勾得丟了魂,但做事向來謹慎的他還是擔心萬一洪先生賓館被搶的事裏麵有詐,那可就危險了。
在井上大石看來,“林正”可信,但“洪先生”未必可信。
金狐狸的語氣變得異常焦灼,略帶不滿地對井上大石說:“這樣的話,買那幅畫肯定是沒戲了!本來昨晚被偵緝隊搶劫的事,洪先生就認為是您安排人去做的,我昨晚替您解釋了好一陣兒,他才勉強相信不是您指使的。洪先生沒有當麵向我辭行,可能就是怕我再幫您說好話,耽誤他回老家的行程。”井上大石加重了語氣,努力為自己解釋說:“真不是我派的人!我昨天準備好錢後,就在房間裏喝酒……”話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井上大石腦子裏閃現出了昨天荒木真太和自己喝酒時的種種情景:
荒木真太假裝好奇地問:“井上君怎麽這麽高興?這些錢是要買什麽重要東西吧?”井上大石依然是滿臉難掩的笑意,先是敬了荒木真太一杯酒,表達了對他肯借錢的謝意後,美滋滋地說道:“買了點東西,個人愛好而已,不值一提。”
荒木真太把兩個杯子倒滿,笑著問道:“聽說井上君特別喜歡中國的山水畫,井上君今天這麽高興,想必是用這些錢買的山水畫吧?”一聽這話,井上大石驚訝了起來:“荒木君怎麽知道的?”荒木真太油滑地笑笑,說:“井上君不要多心,我是亂猜的,井上君急著用這麽多錢,在中國就算買人命,也夠買上幾十條了,我猜您肯定是買的那些沒有固定價格的高雅的東西。您又特別喜歡中國山水畫,所以才這麽猜的。”
井上大石對他的話不置可否,夾了一塊雞肉放進嘴裏,有意轉移話題說:“這個雞肉很好吃,是我們自己做的,還是從外麵買來的?”荒木真太也對此不置可否,借著話茬意味深長地說道:“在中國,我們大日本帝國想得到的東西,是用不著買的。”說完這話,他往井上大石的臉上看了看,又繼續說道,“如果井上君在這裏看中了哪個花姑娘,哪輛汽車,或者是一幅畫,不用去跟這些支那人商量,更不用拿錢去跟他們換,隻要您看中,就是您的。”荒木真太把“或者是一幅畫”這幾個字說得慢慢悠悠的,井上大石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順著他的話說道:“荒木君的美意我心領了。”
荒木真太又端起酒杯和井上大石喝了一口,說道:“好東西隻有強者才配擁有,井上君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專家,讓您得到想要的東西,是我們應該做的,您不要客氣。”
想到這裏,井上大石忽然明白了過來,這件事肯定是荒木真太安排人去做的。這麽一來,也就間接證明了金狐狸所說的洪先生因賓館被劫而急於回老家一事是確實存在的,井上大石心裏的顧慮也就降低了幾分。電話那頭金狐狸又玩起了變相催促井上大石的戰術,說道:“哥哥,您別傷心,過幾天我再想辦法幫您買其他的畫,這麽大的上海灘,肯定還有不少好畫,這《秋山鳥語圖》再好,也不過是中國山水畫裏的點滴而已……”金狐狸懇切的言辭被井上大石打斷,井上大石快速問道:“林弟弟,你家在什麽位置?”金狐狸當然不能把自己真實的位置透露給他,但也不敢拖延,隨便就報出了一個地點。大大小小的街巷地圖迅速在井上大石腦子裏呈現出來,密如蛛網的街巷似乎立刻鋪展在了井上大石的眼前,他很快就製訂出了方案,對金狐狸說道:“你現在馬上趕到新江大酒店,咱們兩個到那裏會合,一起出發。我們兩個到新江大酒店的距離相差不到半公裏,坐黃包車估計有八九分鍾就可以趕到,司令部門口這個時間沒有黃包車,我要到隔壁街那裏去坐,所以你會比我先到一小會兒,你不要下車,等我趕到後,直接沿著新江大酒店朝南的那條街去追洪先生。”
放下電話後,金狐狸趕忙衝到了外麵,街邊恰好停著一輛黃包車,拉車的是一個中年壯漢,身上穿得破破爛爛,正蹲在車旁啃著半個饅頭,見金狐狸朝自己快步走過來,壯漢車夫把饅頭塞進懷裏,微笑著對金狐狸說:“先生,坐車?”金狐狸邊應著“新江大酒店”邊快速上了黃包車。壯漢車夫抹了一把嘴邊的饅頭渣,抓起車把手就跑了起來。金狐狸問道:“幾分鍾能到?”車夫邊跑邊說:“這個時間路上人少,我抄近路過去,一刻鍾應該差不多。”
金狐狸聽到車夫這話時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犯了一個錯誤。八九分鍾和一刻鍾,在這個緊要關頭可是天壤之別。金狐狸也想到了自己可以下車徒步跑過去,但既擔心跑得氣喘籲籲會被井上大石看出破綻,又擔心自己會被大街小巷繞懵。於是對壯漢車夫略帶命令的語氣說:“我有急事,八分鍾內跑到,我給你一塊大洋,七分鍾我給你兩塊大洋,越快錢越多。”車夫驚訝地“啊”了一嗓子,步子也停了下來:“老板,真的假的?”急得金狐狸高聲喊道:“你別停啊!沒跟你開玩笑,真的真的!快快快!我給你記著時間呢!”金狐狸說著話還真像模像樣地看了看手表。車夫高興地回了一聲“好嘞!您坐穩嘍!”雙腳飛快地跑了起來,一路上引來不少行人側目。
新江大酒店門口,快得輪子險些跑掉的黃包車終於停了下來,由於慣性太大,猛地停下雙腿的壯漢車夫被車子的慣性給撞得向前摔了出去。金狐狸飛身從車子上跳下去,一把抓住了差點兒摔倒在地的壯漢車夫。由於黃包車已經脫了手,直接朝著他們兩個人的身上撞了過來,剛剛站穩腳跟的金狐狸又迅速踢起右腿,隻聽“啪”的一聲,黃包車被他踩得穩穩地停了下來,這一連串的動作把壯漢車夫驚得目瞪口呆。金狐狸泰然自若地看了看手表,笑著說:“腳力不錯嘛!六分鍾多一點兒,算你六分鍾。”隨後掏了大洋出來。這時壯漢車夫已經緩過了神,先是彎身拄著雙腿喘了一會兒粗氣,隨後又覺得喘得不過癮,索性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了起來,邊喘邊斷斷續續對金狐狸擺手說:“不用……不用,就算……七分鍾,給我兩塊……就足夠多了……夠我跑好多天了。”金狐狸笑了笑說:“還挺講義氣!”金狐狸拉起壯漢車夫的胳膊,把手上的錢拍在了他的手裏:“別客氣,你應得的。”
壯漢車夫的呼吸已經勻了些,看了看自己手裏的錢,竟然是五塊大洋,他圓睜著雙眼,問金狐狸說:“老板,這……這怎麽又變成五塊了?多了,多了,老板您不識數……”口無遮攔地說出這幾個字後馬上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滿臉慌張地對金狐狸說:“不是,老板,我不是說你不、不識數。這錢、這錢多了……”站起身就要給金狐狸送過去,金狐狸看他憨厚的樣子不禁發笑:“錢沒多,這活兒還沒幹完呢。”金狐狸指了指方才井上大石在電話裏告訴他的那條路說道,“你再歇兩分鍾,一會兒咱們就沿著這條路,你還得把我拉到城外呢。”金狐狸指了指壯漢車夫塞著饅頭的胸脯,“你可以把那饅頭吃了,省得一會兒跑起來沒有勁兒。”
壯漢車夫拿起了兩塊大洋走上前去,放到了已經坐回黃包車裏的金狐狸腿上,舉著三塊大洋衝他憨厚地笑:“老板你是好人,這三塊大洋就足夠給我娘治咳嗽了,你給的不少了。我娘沒糊塗之前說過,人不能太貪心。”說完美滋滋地把錢放進了錢袋子裏,仔細地裝好後,從懷裏拿出那半個饅頭高高興興地啃了起來。金狐狸似乎被他的話觸到了某根神經,看著他高高興興啃饅頭的樣子,問道:“兄弟,你叫什麽名字?”壯漢車夫被他叫得有些吃驚,不好意思地說道:“老板您叫我兄弟,那我哪配得上啊!您叫我牛子就行,我爺爺給我起的,就想讓我壯得像牛一樣,能吃到飽飯,不被餓死。”
大約兩分鍾後,另一輛黃包車急匆匆地朝新江大酒店跑了過來,金狐狸聽見車輪碾地的聲音後,快速扭頭看過去,井上大石正坐在黃包車裏麵。他懷裏抱著一個皮包,裏麵裝的應該就是買《秋山鳥語圖》用的金條。
“先別吃了,把車掉頭,跟上那輛黃包車。”金狐狸向牛子指了指井上大石那輛正朝這邊跑來的黃包車。井上大石那輛黃包車的車夫跑起來的樣子怪怪的,像是第一天拉車似的,但身體素質明顯很好,跑起來的速度一點兒也不亞於牛子。井上大石並沒有讓車子停下來,而是向金狐狸喊了一聲:“林弟弟,跟上我。”一前一後兩輛黃包車快速飛奔了起來,穿過一條條街道都沒有見到老板兒他們的影子,井上大石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焦急,直到追出了城才看見一輛馬車出現在了視線之內。井上大石興奮地大聲用日語喊道:“看見了,看見了,應該就是他們。快、快,再跑快點。”井上大石坐的那輛黃包車又加快了速度。這時,金狐狸正抬頭往路邊一家小旅店支起來的窗戶上看去,一條紅綢子垂在窗框上麵。
昨天夜裏,金狐狸等人從遠揚賓館撤回安全屋後,再次帶著大家預習明天的行動過程時,金狐狸把百合沒派上用場的一件紅綢子孕婦裝撕下來一大塊,叮囑黃曉天說:“你們在城外埋伏好後,派人到城邊的那家小旅店,把這根紅色綢子係在窗戶上,如果我看到這根綢子,就按原定計劃進行;如果沒看到,就代表道爺那邊的準備工作出了問題,剛一出城我就直接把井上大石控製住。”
正因為金狐狸全神貫注地尋找那塊紅綢子,這才沒有留意到井上大石說完日語後,那車夫竟聽懂了一般越跑越快。
馬車距離他們還有二三十米遠,正慢悠悠地向前走著,道路兩邊盡是坑坑窪窪的荒地,兩三分鍾後,興奮的井上大石終於追到了那輛馬車。“洪先生,等一等,洪先生等一等。”那馬車在他的喊聲中緩緩停了下來,兩輛黃包車也在距離那馬車兩三米的位置停了下來。井上大石滿臉興奮地抱著金條下了車,井上大石下車後,那馬車棚子的門也打開了,看見裏麵的人後,井上大石臉上的笑容瞬間僵掉了。黃曉天和老板兒各端著一支槍從車裏跳了出來,同時四周坑坑窪窪的荒地裏也冒出了十餘個道爺的手下。井上大石見狀不妙,轉身就要跑,可剛一轉過身又愣住了,另一輛黃包車旁的金狐狸也正端槍對準他。就在這時,井上大石乘的那輛黃包車車夫忽然從懷裏掏出了一把手槍,一邊用日語喊井上大石上車,一邊朝擋住他出路的金狐狸開槍射擊。這一槍讓金狐狸始料未及,正站在金狐狸旁邊被這陣勢嚇得愣住的牛子看到了那日本車夫掏槍的一幕,猛地一下把金狐狸撞到了一邊,“噗”的一聲,子彈射進了牛子的胸膛。
因為這次任務的目標是活捉井上大石,所以道爺的手下們都因為同時處於移動狀態的日本車夫和井上大石挨得太近而沒敢貿然開槍。此時,那個日本車夫已經把黃包車掉轉了方向,井上大石也坐到了車裏,日本車夫邁出的步子還沒有落地,已經衝了過來的黃曉天一槍就打在了他的腦門上,又補上兩槍之後,撲身將驚慌中的井上大石按倒在地。
牛子睜著驚恐的雙眼,氣息微弱地躺在地上,金狐狸慌忙單腿跪在他麵前,一隻手捂住他滿是鮮血的傷口,發瘋似的喊道:“挺住,牛子,你挺住!”抬頭咆哮著對醫術高明的老板兒喊道,“老板兒,過來,快過來!”又低頭給牛子鼓勁兒說,“牛子兄弟,挺住,你要挺住啊!”牛子的雙眼睜得越來越小,把手往腰間的錢袋子上摸去,氣息微弱地對金狐狸說:“你、你是好人!我娘……幫我給娘抓藥……”話還未完,頭就向一旁歪了去。此時老板兒氣喘籲籲地出現在了金狐狸麵前,急忙忙地蹲下來,試著牛子的鼻息和脈搏,惋惜地歎著氣,低聲說:“死了!”
金狐狸忽然如野獸般咆哮了一嗓子,躥起身子就掐住了老板兒的脖子並將他按倒在地,聲嘶力竭地大吼著,老板兒被他掐得滿臉通紅,使盡渾身力氣也沒能推開他。黃曉天帶著兩個人衝上來費了不少勁才把金狐狸拉開按倒在地。金狐狸揮舞著拳腳把黃曉天等人掙開之後,被掐得連連咳嗽的老板兒生怕金狐狸又會跑過來揍他,像個怨婦一般站起身躲到了黃曉天身後。金狐狸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原地踉蹌了兩步,忽然眼前一黑,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後倒了去。
安全屋內,老板兒的胖臉已經腫成了豬頭,坐在桌前對著鏡子往臉上抹著自製的藥水,嘴裏一百個不高興地埋怨黃曉天說:“你看你這事兒辦的,那錢怎麽能不想著拿回來呢?”
秀才則一隻腳踩在凳子上,卷了根旱煙放到嘴裏,點燃後吸了一口,吐著煙氣說:“可不是麽?要是我在那兒肯定得把錢拿回來,那可不是小數目。”
黃曉天坐在桌子前看一眼老板兒,又看一眼秀才,不耐煩地說道:“金狐狸不是暈倒了麽?我這不是急著送他回來麽?”
秀才又吧嗒了一口旱煙,質疑道:“那不是有胖子呢麽?”
老板兒用腳踢了一下秀才踩在凳子上的腳,說:“把你臭腳拿遠點兒,熏死人了。胖子胖子的,胖子怎麽了,怎麽也比你營養不良強。”
黃曉天據理爭論道:“那胖子……”見老板兒吸著冷氣不滿地看過來,又改口說,“老板兒剛被金狐狸打,正在氣頭上,哪肯管金狐狸啊。”
老板兒為自己辯解說:“你這是什麽話,我生氣不假,你無緣無故被人家揍了你不生氣啊?但板兒爺我是那種不顧大局的人麽?我要是不管他,我能給他又是把脈又是開藥的……”老板兒說著說著覺得不對,停止了話題,說道,“不對不對,你別繞我,咱們現在說的是錢的事兒。不管怎麽說,這錢現在是被那個什麽道爺的人拿去了,那是你黃曉天的人,這錢無論如何你得給我們要過來。”
黃曉天也懶得跟他再吵,衝老板兒說道:“我又沒說不要。現在道爺他們在處理把井上大石轉移出去的事,晚上我肯定去找他取回來。”說完還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就認識錢,虧得你整天‘咱黨國,咱黨國’地叫得跟親人似的。”
老板兒被他說得有些掛不住麵子,放低了些聲音嘀咕:“親兄弟還明算賬呢,咱黨國是親人,親人更不該把我們的錢拿了也不吱一聲……”
“你醒啦!”金狐狸房間裏傳出了百合喜悅的喊聲,桌子前的三個人快步朝金狐狸房間跑了過去。
金狐狸醒來後看見的是百合那張哭花了妝的笑臉,虛弱地問道:“我昏了多久?”
百合這次是喜極而泣,說道:“小半天了。”
這時其他三人已經衝了進來,秀才和黃曉天臉上都掛著笑容,緊張地問他現在感覺怎麽樣。老板兒則一臉的平靜,因為臉上腫得實在是嚴重,笑還是沒笑別人也看不出來。老板兒一言不發地走到了金狐狸床邊,伸手在他額頭上摸了摸,又抓起金狐狸的手腕在上麵摸了一會兒脈搏,丟了句“沒事了”,轉身就出了屋子。秀才衝著老板兒偷笑著說:“這小心眼兒,還生氣呢。”
百合端了一碗水過來,邊往床邊走邊吹了又吹,吹完又用嘴唇試了一下水溫,遞給金狐狸時還叮囑說:“有點兒熱,你慢點兒喝。”引來黃曉天和秀才故意發出來的咳嗽聲。金狐狸接過水喝了一口,對黃曉天和秀才說了句“別鬧”,帶著沉重的神情問道:“牛子的屍體處理了麽?”
黃曉天說道:“你放心吧,把你安頓好後,我就讓人給安葬了。能給你擋子彈,你們這交情可不淺啊。”
金狐狸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牛子的影像和他說過的話在金狐狸腦海裏不斷重現:
牛子的呼吸已經勻了些,看了看自己手裏的錢,竟然是五塊大洋,他圓睜著雙眼,問金狐狸說:“老板,這……這怎麽又變成五塊了?多了,多了,老板您不識數……”口無遮攔地說出這幾個字後馬上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滿臉慌張地對金狐狸說:“不是,老板,我不是說你不、不識數。這錢、這錢多了……”站起身就要給金狐狸送過去。
牛子拿起了兩塊大洋走上前去,放到了已經坐回黃包車裏的金狐狸腿上,舉著三塊大洋衝他憨厚地笑:“老板你是好人,這三塊大洋就足夠給我娘治咳嗽了,你給的不少了。我娘沒糊塗之前說過,人不能太貪心。”說完美滋滋地把錢放進了錢袋子裏,仔細地裝好後,從懷裏拿出那半個饅頭高高興興地啃了起來。金狐狸似乎被他的話觸到了某根神經,看著他高高興興啃饅頭的樣子,問道:“兄弟,你叫什麽名字?”牛子被他叫得有些吃驚,不好意思地說道:“老板您叫我兄弟,那我哪配得上啊!您叫我牛子就行,我爺爺給我起的,就想讓我壯得像牛一樣,能吃到飽飯,不被餓死。”
“先別吃了,把車調頭,跟上那輛黃包車。”金狐狸向牛子指了指井上大石那輛正朝這邊跑來的黃包車。
牛子的雙眼睜得越來越小,把手往腰間的錢袋子上摸去,氣息微弱地對金狐狸說:“你、你是好人!我娘……幫我給娘抓藥……”話還未完,頭就向一旁歪了去。此時老板兒氣喘籲籲地出現在了金狐狸麵前,急忙忙地蹲下來,試著牛子的鼻息和脈搏,惋惜地歎著氣,低聲說:“死了!”
“他沒吃飽——就死了。”金狐狸囈語一般念叨著這句話,兩行清澈的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到臉上。百合慌亂地說道:“你怎麽了?怎麽哭了?你別哭啊,你怎麽了?你別嚇我……”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腔。金狐狸一聲不吭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待情緒稍稍平靜之後,旋動著身子要下床,被百合攔住:“你要幹什麽啊?你再躺一會兒。”金狐狸用手背輕輕擦了一下眼淚,麵無表情地拍了拍百合攔著他的手臂:“我沒事了,放心,沒事了。”
金狐狸心裏惦記著牛子最後的囑托——“你、你是好人!我娘……幫我給娘抓藥……”
設局活捉井上大石的任務勝利完成的這個下午,金狐狸沒有按照百合的叮囑繼續躺在床上休息,而是讓秀才陪著他去找牛子家。
找人這種事,金狐狸就算找三天五天都不見得有結果,但放在秀才手裏,有個把小時就能解決妥當。秀才先是領著金狐狸找到一個叫大蛇的人,據秀才介紹,大蛇手下控製著上海灘超過三分之一的黃包車車主。秀才找到大蛇時,大蛇正在幫一個拉黃包車的兄弟揍一個打罵車夫的洋鬼子。見到秀才過來找他,大蛇把手頭的事交給了一個手下,爽快地答應幫秀才的忙——查到這個牛子的住址。
大蛇找了些手下人問自己兄弟裏是否有牛子這個人,大家紛紛表示沒有後,大蛇很快就讓人把消息散布到了黃包車車夫中。大蛇則把金狐狸和秀才請到屋子裏喝茶,並說一個小時內肯定能有消息。大蛇介紹說,這些拉黃包車的窮兄弟們,幾乎遍布了上海的所有窮人集中的區域,肯定會有人認識這個牛子。果然,半個多小時後,就傳回了牛子家具體的住處。
金狐狸和秀才沒有在大蛇那裏多聊,兩人急著趕去牛子家,大蛇吩咐一個腳力好的車夫拉著金狐狸和秀才過去,並且大蛇還親自掏了腰包付了車錢。雖然車夫表示不要,大蛇還是“命令”車夫收下了。
牛子家住在一條破舊的老弄堂裏,金狐狸擔心秀才說錯話,沒有讓他和自己一起進去,讓他去附近的藥鋪打聽一下老阿婆平時抓的都是些什麽藥,再順便買些吃的回來。
金狐狸一個人往牛子家走了去,剛走到房門外就聽見老阿婆此起彼伏的咳嗽聲。聽著老阿婆的咳嗽聲,金狐狸心裏很是難過,像是有什麽東西堵在了心口,讓金狐狸感覺就連呼吸都覺得有些困難。他不知道進到屋子後該和老阿婆說些什麽,一向足智多謀的金狐狸被急得原地來回踱步。
踱步的聲音傳進了屋子裏,老阿婆顫巍巍又滿是溫情的聲音傳了出來:“阿牛回來啦?”說完後又是一連串的咳嗽。金狐狸咽下一口唾液,終於鼓起勇氣推開了房門,一股濃重的中藥味兒撲鼻而來。老阿婆又說了一句,“阿牛回來啦?”金狐狸支吾著回應說:“阿婆,我、我不是阿牛,我是……”金狐狸的話說到一半,不知怎麽介紹自己。這時阿婆竟說道:“阿牛歇一會兒,喝點水,不著急給娘做飯。”
金狐狸繼續解釋說:“阿婆,我不是阿牛,我是阿牛的朋友,阿牛、阿牛他……”金狐狸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對這個躺在床上不斷咳嗽的老阿婆講出真相,“阿牛他還沒回來,他要去外地辦點急事,托我、托我照顧您。”一個拉車的,能去外地辦什麽急事,這是金狐狸說過的最漏洞百出的一句謊話,他緊張地盯著床上的阿婆看,生怕阿婆看出來什麽。可出乎意料的是,阿婆似乎根本沒在乎他的話,在咳嗽的間隙說道:“阿牛長大了,阿牛該找個媳婦了……”金狐狸聽得雲裏霧裏的,這時腦子裏回憶起了牛子說過的一句話——“老板你是好人,這三塊大洋就足夠給我娘治咳嗽了,你給的不少了。我娘沒糊塗之前說過,人不能太貪心。”金狐狸這時才明白,原來這個老阿婆已經神誌不清了。
秀才走出弄堂後,在弄堂口的小攤前給老阿婆買了一籠小籠包,還叮囑攤販從下麵籠屜裏挑熱乎的,叮囑過後,向那個賣小籠包的人打聽到了附近哪裏有藥鋪。接過小籠包的時候,高聲大氣的聲音傳進了秀才的耳朵,“見過這個人沒有?”秀才轉頭看過去,看那身打扮應該是偵緝隊的人。被那人抓住問話的男人搖頭說了句“沒見過”,那人便吩咐手下的人說:“你們兩個,去這條弄堂,你們三個去這邊,你們幾個跟我去前麵,給我挨家挨戶地搜!荒木長官說了,能找到井上大石先生的,重重有賞!”
賣小籠包的小攤販聽見這聲音,趕忙收拾起了東西,免得惹上這些向來不講理的家夥。秀才見那個說話的人帶人往這邊走了過來,快步走回了弄堂裏,往牛子家跑去。
金狐狸在牛子家破舊簡陋的屋子裏掃視了一圈,黑黢黢的牆上掛著一幅和牛子有幾分神似的老年人黑白照片,很顯然那是牛子父親的遺照。屋子裏除了老阿婆身下的那張看上去相對穩固的單人床外,牆角還支著一張看上去隨時可能塌掉的單人床,上麵擺著一床不知打了多少塊補丁的被褥。經過一番觀察,金狐狸已經得知,牛子生前和這個已經神誌糊塗且咳嗽不止的老娘相依為命,如今牛子又為他這個“好人”擋了子彈喪了命,就剩下老阿婆孤苦伶仃一個人了。金狐狸見老阿婆越咳越厲害,把床邊的破暖壺拿起來晃了晃,裏麵還有半壺水,又到破舊廚房找了一個滿是豁口的碗,倒了半碗水,試了一下水溫後,準備去喂給老阿婆。他端著水走到老阿婆床邊時,老阿婆卻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接過了碗,側過身子自己喝了起來。見到這一幕,金狐狸心裏似乎稍稍有了一點兒欣喜,這老阿婆雖然意識糊塗,但至少仍知道自己喝水。
秀才跑到牛子家門口後直接闖進了門,嘴裏著急地說:“狐狸,快走,偵緝隊的在找那個井上日本鬼子,正往這邊挨家搜呢。”
金狐狸拿過秀才手裏的包子,遞了一個給老阿婆。老阿婆接過來就吃了起來,還稱讚了一句——“香”。
金狐狸對秀才說道:“我得把阿婆帶回去,不然沒人照顧她。”說著就要去背老阿婆,被秀才攔住了。外麵偵緝隊詢問井上大石下落的聲音已經隱約傳進了屋子裏,秀才焦急地說:“現在不是時候,萬一路上和偵緝隊,尤其是小鬼子碰上,你這是害了阿婆。再說咱那安全屋也說不準哪天就不安全了。阿婆現在正吃著呢,餓不著,咱先撤,明天再回來就是了。”
“你去這家,你去那邊看看。”外麵偵緝隊的聲音越來越近。
在秀才的催促下,金狐狸和他快步出了牛子家,往安全屋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