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一連幾天,金狐狸都在暗中跟蹤黃曉天,可黃曉天每天除了正常到報社上下班、例行采訪工作之外,並沒有絲毫異常。金狐狸特意到了白雲觀附近,擔心會打草驚蛇而沒有貿然進入道觀,而是以普通香客的身份試圖向附近的老百姓側麵打聽情況,卻沒有得到一點兒有價值的信息。
手上有了錢,百合又恢複了“闊小姐”的生活方式,重新染了發,做了新發型,買了新的耳墜項鏈等首飾,每天狂逛街,買衣服,買香水,買零食……窩在住處時除了睡覺就是一邊吃零食一邊和非正式加入團隊的玫瑰拌嘴。玫瑰最看不慣百合大手大腳花錢,淨買那些既不抵飽又不抵暖的東西。除了斥責她“滿腦子盡是資產階級腐敗思想”,就是數落她:“你嘎嘣嘎嘣嚼那些零食能造多少子彈啊!”百合依舊是不以為然的樣子,把手裏的薯片塞進玫瑰的嘴裏,笑嘻嘻地回應說:“姐,你的意思是我不如吃子彈更劃算唄?”這時玫瑰總會扯過百合,逼著她“呸呸呸”連吐三下。
姐妹倆正打鬧拌著嘴,從大街上“偶遇”美女未果的老板兒垂頭喪氣回了住處。見姐妹倆正鬧著,堆滿肥膩的笑容湊了過來,伸手就往百合的薯片袋子裏抓去,被百合“啪”地打了一下手背:“髒不髒啊你,你碰完我還吃不吃了?”老板兒收回手的同時順勢要往百合的臉蛋兒上抓去,被百合狠狠踩了一下腳。老板兒還色心不死,又想向玫瑰摸去,可手還沒碰到玫瑰,就被玫瑰一腳踹在了肚子上,差點兒把他踹個人仰馬翻,引得在一旁潛心鑽研逃跑工具軲轆鞋、暗器扇裏藏針、兌了老鼠藥的白酒……的秀才擺頭暗笑。老板兒還想對姐妹倆躍躍欲試,卻被玫瑰舉起的小拳頭嚇得連連告饒,轉而和秀才去研究各種怪異工具去了。秀才一邊給他講解工具的奧妙之處,老板兒一邊天真地連連點頭,活像是兩個湊在一起過家家的小孩子。
秀才本來並不想窩在家裏,本來這幾天一直和小輩們在酒館喝酒,邊喝邊吹噓這次騙錢騙藥的布局中自己扮演的角色是何等的不可或缺。可今天他正在酒館吹著牛,一個小混混忽然說起,有偵緝隊的人找到他,讓他幫打探騙了濟世藥鋪的人的消息。看來偵緝隊定是查到了些蛛絲馬跡,並且並沒有像往次那樣一過了之。為了安全起見,秀才付了酒錢後便躲回了家,本想向金狐狸報告一下這個情況,但今天金狐狸直到天全黑以後才露麵,並且帶給他們一個更重大的信息。
這天金狐狸和前幾日一樣,隱蔽在《法華時報》報社門口刺探著黃曉天的情況。黃曉天自從走進報社就一直沒有出來,直到臨近下班時,才故作匆忙地走了出來,還有意和門口修鞋的老頭打了聲招呼,說有個緊急采訪要趕著去做。黃曉天喊了一輛黃包車鑽了進去,金狐狸迅速搭車尾隨緊跟上了他。黃曉天為了避免有尾巴,一路上轉了好幾次車,最終直奔城郊的白雲觀而去。此時天空已是青黛色,隔得較遠些已經看不清人臉。黃曉天進了白雲觀之後,金狐狸打發走了自己的黃包車,迅速潛到了白雲觀向南的一堵牆下,輕快地躍起身抓住牆頂,整個人伏到了上麵,裏麵的情況便已一覽無餘。
老君像下並沒有見到道爺的影子,黃曉天往裏麵走進幾步,小聲喊了幾句:“處座!”稍過了片刻,手持拂塵的道爺從裏麵走了出來,稍有不悅地糾正黃曉天說:“道爺!”黃曉天當即立正敬禮:“是。”道爺甩著拂塵坐在了老君像前,用毫無波瀾的聲音問道:“有什麽事嗎?”黃曉天將剛剛放鬆的身體又站得筆直,說:“金狐狸他們懶散成性,不宜讓他們久閑無事,您能不能早些下達新的任務?”
道爺的聲音依然很是平靜,但卻透著一股說不清的狠勁兒:“你在教我怎麽做事嗎?”
黃曉天忙應道:“屬下不敢!”但黃曉天並沒有就此罷休,似乎還想繼續勸說道爺,“隻是從大局……”話剛說到這就被道爺清冷的聲音打斷:“好了,不必再說了!最近偵緝隊查那樁丟藥的事查得正緊,現在正是風口子。新的任務正在籌劃之中,等這陣子風頭過了,我會讓人通知你。”正在這時,道觀外的一聲咳嗽讓道爺半眯著的獨眼“唰”地大睜開來。這時黃曉天迅速衝出了道觀,才知道這是被他吩咐停在遠處等他的車夫發出來的,又在道觀周圍簡單檢查了一番,這才折身回了道觀。
金狐狸把身子緊緊貼在牆頂,躲過黃曉天後,又微微轉過頭去,見此地不宜久留,很快就離開白雲觀,直接趕回了安全屋。
和道爺會麵歸來的黃曉天剛一走進安全屋,就被躲在門後的人用槍頂住了腦袋,黃曉天用餘光瞄了一下,竟是老板兒。老板兒示意他關好門,頂著他腦袋讓他慢步走到桌子前,坐在了金狐狸的對麵。黃曉天十分疑惑地說:“你們這是幹什麽?”金狐狸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剛從白雲觀回來。”黃曉天知道自己如果再掩飾下去,恐怕又會和大家心生嫌隙,解釋說自己並不是有意隱瞞身份之後,便將事情原委和盤托出。
因為淞滬會戰打到了十月下旬,國民政府已經呈現出節節敗退的趨勢,中統上海站經過慎重考慮,做出了上海難保的判斷,於是根據上峰的指示緊急製訂出了代號為“伏羲”的龐大潛伏破壞計劃。整個計劃由若幹個獨立計劃組成,每個獨立計劃分配執行人和觀察手各一人,執行人與上海站上級,也就是身在白雲觀的道爺進行單線聯係。各個獨立計劃之間互相保密,互不知情。而黃曉天就是其中“黑賬簿計劃”的觀察員,“黑賬簿計劃”的執行人就是當時和黃曉天一起去營救金狐狸等人並在巷戰中犧牲的老牌特工陳文彬。“黑賬簿計劃”的核心目的就是要趁戰亂救出因為詐騙英國駐上海商務參讚而入獄的金狐狸他們幾人,並且說服他們為國效力,借助他們高超的騙術繼續在上海打擊日偽勢力。
老板兒又把槍往黃曉天的腦袋上頂了頂,用一副嚴刑逼供的語氣追問道:“那你當時怎麽不說實話?”
黃曉天臉上並無絲毫懼意,平靜地解釋了起來。當時金狐狸、百合、秀才、老板兒幾人的資料,黃曉天早就已經掌握了,但半路殺出來的玫瑰他並不了解。也正因為黃曉天對玫瑰的不信任,引發了百合的強烈反感。並且基於當時幾個人情緒並不穩定,無奈之下才暫時隱瞞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當時黃曉天已經料定,向來篤信江湖道義的金狐狸,為了報答他舍身救命之恩,肯定會答應他提出的幫忙辦幾件事的請求。
這時金狐狸問道:“既然那個陳文彬是執行人,你又怎麽和那個老道聯係上的?”其實金狐狸已經回想起了百合和他講的,黃曉天接到紙條趕往白雲觀的事。他隻是想借此進一步確認,黃曉天這次所說的是否屬實。
黃曉天如實交代了,從接到一個並不相識的道爺眼線遞給他的紙條,到趕去和道爺碰麵的所有事,並交代了道爺已根據上峰命令讓他兼任“黑賬簿計劃”執行人的情況。
雖然幾人對黃曉天隱瞞身份一事頗有不滿,但既然已經說清了事情原委,就沒有再為難他,大家總算是心平氣和地坐了下來。此時黃曉天心裏在打著鼓,本來金狐狸是出於江湖道義才答應幫他做事的,而現在自己撒謊欺騙在前,金狐狸就算毀棄之前的約定,也絕對在情理之中。黃曉天想勸勸他們,但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就在這時,似乎剛剛回過味兒來的老板兒竟忽然問了一句:“那咱以後再幹買賣就是在給……給那誰效力?”似乎老板兒想不出什麽詞語來概括黃曉天的東家,黃曉天適時地提醒說:“黨國。”老板兒笑著應了兩聲“對對”後繼續說道:“那咱以後再幹買賣就是在給黨國效力了吧?”說這話時老板兒像是覺得自己的身價猛然倍漲一般,黃曉天對此甚是高興,連連稱是。但黃曉天清楚地知道,團隊裏真正說了算的隻有金狐狸,他把詢問的視線轉向了金狐狸,並帶著勸說的語氣向金狐狸解釋道:“雖然上海站已經撤銷,但上峰還是讓處座留了下來,並且在上海布置了眾多眼線,我們的情報一直都是非常可靠的,處座可以給咱們提供情報支持,這可遠比咱們自己去做局騙人騙錢安全得多。”見金狐狸沒有吭聲,黃曉天繼續遊說道:“就當沒有道爺這回事兒,還像當初你答應我的那樣,幫我做完幾件事之後一拍兩散各不相欠。”聽黃曉天說完這句話,金狐狸說道:“這不一樣!你說謊不仁在先,就怨不得我背信不義。”
黃曉天退而求其次,說道:“那這樣,就當咱是一起做買賣的,騙來的錢我們一文不取,我們免費提供情報支持,甚至還會有一定的火力支持來保護大家的安全。”見金狐狸臉色稍有些緩和,黃曉天趁熱打鐵說:“打擊日偽勢力也是為了國家,為了老百姓,這不也是好事嘛!”
金狐狸沉思了片刻,說道:“你不用拿民族大義來圈我,這都是空炮,我金狐狸不吃你這一套。既然說到做買賣,咱們就按買賣來談。”金狐狸考慮到畢竟黃曉天救過兄弟們,甚至還把那個執行人的命搭了進去,不由得心裏一軟,稍緩和了一點兒語氣說:“不說別的,就說你們的所謂任務,恐怕不是每次都能騙到錢吧?那我兄弟們的口糧怎麽辦?”
黃曉天聽到他這麽說,就已經知道這事兒準能成。黃曉天回應說:“如果任務有錢賺,錢都歸大家所有,我們一分不取;如果沒有錢賺,我們有足夠的資金支持,以便消除大家的後顧之憂。”
黃曉天說得倒是底氣十足,但這兩句話的反響卻極其糟糕。百合不屑地“嘁”了一聲:“就你那點兒錢。”老板兒和秀才也跟著說:“可不是麽,也太少了。”“還不夠塞牙縫的。”黃曉天忙解釋說:“按照‘黑賬簿計劃’的規定,絕大部分資金掌握在道爺和執行人手裏,隻要計劃照常運行,每個月可領一次,之前我手裏的那點錢隻是一個月配額的二十分之一都不到,現在我兼任執行人,錢肯定不會有問題。”黃曉天說完後,戰戰兢兢地在幾人臉上看了一番,百合、秀才、老板兒似乎都稍稍動了心,他們三個都把目光投向了金狐狸,黃曉天也向金狐狸看了過去。金狐狸還是很平靜,想了想,言簡意賅地說:“行吧!”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剛要喝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又把水放下,“如果日後再有欺瞞我們的事,休怪兄弟我不客氣!”杯裏的水被金狐狸一飲而盡,杯子被他用力地撂在了桌子上。
雖然金狐狸等人和黃曉天一起做事的性質和以往不同了,但似乎並沒有發生任何實質變化。因為偵緝隊一直在尋找他們幾個,一個人出門時大家都跟著心裏不踏實,除了黃曉天不得不去報社上班外,大家都盡量悶在屋子裏不出去。就在幾人在屋子裏悶得極其鬱悶之時,風頭也算熬了過去,道爺的任務指令也下來了。道爺派人在黃曉天出去買早點的時候通知他去白雲觀,黃曉天為了避免和金狐狸他們再出隔閡,特意回到安全屋主動和金狐狸說了情況,甚至說可以帶著金狐狸一起去,被金狐狸拒絕說:“既然決定一起做買賣,我選擇相信你。”
黃曉天去白雲觀見了道爺,很快就帶了任務和情報回來,終於可以繼續做事了,黃曉天不禁有些亢奮。
這次的任務是要求金狐狸等人設法讓三日後來華的一個叫井上大石的日本人乖乖地離開日軍勢力範圍,被他們“合情合理”地綁架,之後交由道爺及上峰處理。
道爺所得知的井上大石來華情報其實並不確切,隻是撒在偽軍裏的釘子向他匯報說,部分偽軍接到了一份通知,通知中命令偽軍在防區內保護一位來華的重量級日本測繪專家。道爺本來是想讓黃曉天設法進一步確認這個情報,但巧的是,黃曉天今天剛剛受到報社總編的指派,讓他去參加井上大石三日後到滬當晚舉辦的學術酒會,抓住時機對井上大石進行采訪。黃曉天把道爺的情報和自己得知的信息進行比對分析,兩人才最終確認,偽軍受命保護的測繪專家就是井上大石。道爺火速和上峰取得了聯係,並獲取了井上大石的相關資料。
井上大石素有“活地圖”之稱,是聞名世界的測繪專家,曾受邀在劍橋大學進行演講,此次來中國打著學術交流的名義,實際則是為了協助日本軍方修正地貌圖,以便日本軍方更好地和反日勢力進行戰鬥。此人性格中找不出明顯的缺點,癖好也極少。從上峰提供的情報資料中能知道的是,井上大石是一個“文明”的日本人,酷愛中國山水畫,且曾在多個場合主動提及自己曾在劍橋演講時的某個演講稿片段內容。而駐上海日軍方麵負責和井上大石接觸的,就是“黑賬簿”的老朋友——荒木真太。最初下令讓常楓帶領偵緝隊攜槍接管監獄,並且帶著援兵把金狐狸他們逼到絕境的就是這個人。荒木真太戰前是日本本土的王牌間諜,現在是憲兵上尉,以狠毒好戰聞名日本軍界。
聽完黃曉天對這次任務和相關情報的闡述後,眾人對是否接這單買賣產生了一定的分歧。秀才見黃曉天帶回來的預支餉錢不是很多,何況又要花大把的錢來籌備,表示不太讚成這次任務,但最後還是表示讓金狐狸來做決定。
老板兒因為瞬間由騙子變成了“為黨國效力者”而有點兒興奮,還張口閉口盡是以“咱黨國”三字開頭,招來百合和秀才的一致鄙視。
最近老板兒和秀才總是拿“百合曾進了金狐狸房間且罵他流氓”一事亂逗,百合除了罵他們滾蛋之外,心裏麵似乎有層窗戶紙被他們無意間給捅破了,羞怯得似乎不太敢正眼看金狐狸。沒等她表明自己的態度,秀才就嬉笑著逗她說:“你又是聽狐狸的吧?”把百合說得臉上泛起了紅暈來,還佯裝生氣地踢了秀才一腳:“誰說的?你別亂說!本姑娘自己又不是不會思考。”可說完這話之後,輪到她表態時,她表態的內容卻是:“這事兒我還沒太想明白,還是、還是金狐狸做主吧。”讓秀才笑話不已。
百合像是受了欺負似的,嘟著嘴橫了秀才一眼,又像是求援般看向了金狐狸,但金狐狸就像是木頭一樣,連看都沒有看她,隻是一心琢磨著這件事的利弊。
不管怎麽說,黃曉天和陳文彬當初都是為了救他們的性命才以身冒險,更何況彼此也有了合在一起做買賣的約定,再加上近來金狐狸在街上屢屢看見日本人欺負中國百姓的場景,這些場景總能勾起他家裏被土匪光顧時的景象。金狐狸斟酌了一會兒後,應下了這次任務。
金狐狸帶著他們幾人連夜策劃了一個大圈套,等著井上大石自願且迫不及待地鑽進來。接下來的三天,眾人按照金狐狸的計劃,分頭進行了細致的準備。
熟悉外語的金狐狸無論吃飯洗漱上茅房都在背誦從道爺那兒得來的、井上大石多年來一直引以為傲的那段英文演講片段;善於製作假文件的秀才戴著一副老花鏡,專心致誌地做了一本1930年的英文版的破舊的聽課筆記,內容就是井上大石在劍橋演講的內容。秀才又按照報社交給黃曉天的學術酒會的邀請函,仿製了一份被邀請人名為“林正”的;老板兒除了搞定自己的新行頭新發型之外,又和秀才一並抓緊找人淘了一幅吳道子的《秋山鳥語圖》贗品,又在租用的賓館裏做了巧妙的布置;百合這幾天最為不爽,雖然不用做成村姑一般難看的發型,也不用摘掉拇指指甲大小的琉璃耳墜,但她卻需要按計劃購買孕婦穿的衣服褲子平底鞋子,招得賣孕婦衣服的阿姨既看不慣這個摩登的“懷孕但尚未顯懷的姑娘”,又忍不住不斷叮囑說:“懷孕了不能穿這麽高跟的鞋喲,懷孕了可不能這麽露胳膊露腿兒露脖子著涼喲,懷孕了……”搞得百合自己都快誤認為自己真是個孕婦了。
一晃,三天過去了。
學術酒會安排在日本控製區內的新江大酒店,酒店前一輛輛小轎車接連停了下來,名流們彼此招呼寒暄,酒店附近布滿了森嚴的警衛,酒店門口兩位穿著幹淨得體的侍應生一一檢查著來賓的請柬。
站在遠處的黃曉天和金狐狸正朝酒店門口觀望著情況,黃曉天擔憂地問:“檢查得夠仔細的,你那假請柬不會出問題吧?”
金狐狸放心地笑了笑,說:“秀才做的東西,放心。”隨即告訴黃曉天說,“咱倆別一起進去,容易露出馬腳。”說著就從容地朝門口走去。
侍應生接過金狐狸遞上去的請柬,在上麵檢查了一番,又遞還給了金狐狸,彎身示意說:“林正先生,您裏麵請。”
化名為林正的金狐狸神色輕鬆地走進了新江大酒店,酒店穹頂正中央位置懸吊著圓桌大小的琉璃燈,大廳四周擺放著各色餐食瓜果酒水,來賓們彼此寒暄閑聊著,並互相把新朋友引薦給對方。這個所謂的學術交流酒會,實際上就是一個名流們的聯誼會。而像黃曉天這些記者們則要麽哢哢四處拍照,要麽抓住哪位名流趁機采訪。
“先生,來杯酒麽?”金狐狸正四下觀察著情況,被托著酒盤走到跟前的侍應生打斷。金狐狸彬彬有禮地衝他微微一笑,拿起一杯洋酒的同時道了聲“謝謝”,邊小口抿著邊繼續四處觀察。大廳最裏麵有一個寬約兩米高約半米的長台。正對台子的頂棚上,布滿了各色彩燈,看上去像是一個主持台或是演講的地方,這時隻見一位侍應生從那長台的偏側走了上去,把一個立式話筒穩穩當當地擺在了上麵。金狐狸朝著那侍應生走回去的方向看了看,原來長台的偏側開了一個門,那側門後麵應該是類似於戲院後台的結構。金狐狸沒有緊盯著那個側門繼續看,而是看似悠閑散漫地往四處打望了一圈,視線和已經出現在大廳另一側的黃曉天交匯在了一起。黃曉天和其他幾個記者剛剛收到指示,讓他們將攝像機對準長台旁的那個側門。黃曉天偷偷伸出手示意金狐狸,朝著方才金狐狸盯著的側門指了指,緊接著又向他肯定地點了點頭。金狐狸很快會意,井上大石即將從那個側門走出來。
片刻過後,一個身穿日本軍裝的人走到了話筒前,金狐狸看著這人有些眼熟,此人正是荒木真太。荒木真太也不知道是在試音,還是有意讓大家把視線聚焦到他那裏,扶著話筒先是“喂喂”了兩聲,交際談笑中的人們聽到聲音後都停了下來,並紛紛朝著台上的荒木真太望去。荒木真太這才正式開口:“歡迎各位來參加今天的學術酒會!大家請掌聲歡迎今天的主角——井上大石先生。”隨即攤開右手指向了那個側門。在眾人熱烈的掌聲中,個頭不高、一身筆挺西裝的井上大石微笑著朝台子的中央走來,黃曉天等記者們被指揮著朝井上大石快速按動快門,荒木真太向井上大石點頭示意後就走回了側門裏。
井上大石先是禮節性地用清楚的漢語向大家問好,並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隨即就被荒木真太領下台和幾位大人物合影了,緊接著又安排黃曉天等幾位記者對井上大石進行了一小段采訪,隨後就由著井上大石和到場的來賓們隨意交流了。金狐狸一直在仔細觀察著現場的情況,他發現井上大石似乎並不太願意和這些為官和經商的“場麵人”聊太多,轉了小半圈後就兀自端起一杯酒自飲自酌了起來。
金狐狸知道,機會來了。
金狐狸湊上前去,激動地用英語打招呼說:“井上大石老師,終於再次見到您了。”他盡量壓低自己的聲音,以免招來場內其他人的注意。井山大石在金狐狸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從發式到衣著再到鞋子,儼然是一個青年學者的打扮,似乎一下子就多了一層親近感。井山大石又在他的臉上仔細端詳了一番,用英語回複說:“我們見過麵嗎?”雖然有了不錯的第一印象,但井上大石的語氣和眼神中還明顯帶有一絲提防。
金狐狸沒有忙於做自我介紹,而是開口就念出了這幾天他一直在背誦的那段井山大石引以為傲的演講片段——“我們能精確測量出每一座山脈的高度,我們也能精確測量出每一條河流的長度,但我們終究還是無法測量一個孩子在父母心中的重量,無法測量一個青年在戀人眼裏的美好……我們除了要精於我們的專業,除了要死板地工作,我們更要做一個完整而健康的人,關心我們的父母、愛護我們的孩子、疼惜我們的伴侶、珍視我們的朋友……做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懷的人……”金狐狸的這番複述,讓井上大石頓時雙眼冒光,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用漢語問金狐狸道:“年輕人,你怎麽會知道這段演講?你是?”
金狐狸親切地引著井山大石往一側走上了幾步,同時把由秀才仿製出來的年久破舊又看似經過細心保存的筆記本拿了出來,直接翻到了“井山大石在劍橋大學演講時的課堂筆記”的那一頁,呈給井上大石看,金狐狸介紹說:“學生叫林正,曾在劍橋大學就讀,有幸現場聽到了先生您的這次演講,並且受到了您的影響,一直在心裏視您為偶像。聽說您來了中國,我、我真的是太高興了,特意帶了這個本子過來,想請您幫我簽名。”金狐狸從兜子裏拿出鋼筆遞了上去,激動得把筆帽都掉在了地上。井山大石的高興程度已經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了,連聲應著“好”,拿起鋼筆就在上麵簽了字,還饒有興致地翻看起了筆記的內容,發現上麵字跡稍微有些潦草,還有些地方有了斷檔,用圓圈和括號來代替,顯然就是演講現場記述的。
金狐狸依然保持著激動無比的狀態,難為情地解釋說:“當時您演講得太快,怕遺漏了您講的內容,字跡寫得有些潦草,這些圓圈,還有這括號,都是沒跟上您的速度……”
井山大石對金狐狸的提防已經完全消失了,開始和金狐狸扯起家常來。從他的名字,問到他現在的職業,又問到生活的近況,得知金狐狸還沒有女朋友的時候,還聲稱有機會介紹自己的一位女學生給他。金狐狸按照計劃中的設定,一一回應著他們聊到的內容。
他大名叫林正,英文名Wind(意為“風”),並不是因為他喜歡風,而是因為他起英文名的前兩天剛好看了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飄》(Gone with the wind),順手就起了這個名字。井上大石還翻到了破舊筆記的姓名頁看了看,這個名字赫然在目。林正從劍橋學成歸國後,並沒有從事所學的專業,而是被父親強迫著做起了家裏的古董字畫收藏生意,但因為世道不好,家裏的生意他沒接手多久就垮了,後來自己就潛心做起了學問來,成了一個“閑人”。
提到古董字畫,井山大石的興致又忽地添了一層,問金狐狸道:“林先生家裏可尚有中國山水字畫的收藏?”
金狐狸惋惜地說:“早就沒有了,家裏那陣子出了些變故,急著用錢,能賣的都賣了。”歎了口氣繼續說下去,“我本人也樂於對山水畫做一些研究和把玩,除了能從幾位摯友家中數量寥寥的真跡那裏下手,其他大都是買些贗品高仿品了。”
井上大石忙接著金狐狸的話問道:“林先生的摯友家中有真跡?有機會能不能帶我去欣賞一下?”
金狐狸故作驚訝狀,也不急著應井上大石的話,反而問道:“井上老師您也對這些感興趣?”
井上大石笑嘻嘻地說:“我向來對中國古典文化興趣十足,尤其是博大精深的中國山水畫,隻是在對外演講中沒有提到過這些罷了。”剛說完這些,也不等金狐狸的“哦哦”應聲落地,井山大石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林先生好友那裏有哪些好畫?他們都在上海麽?如果方便,林先生一定帶我去拜訪拜訪哦。”
金狐狸略帶歉意地解釋說:“家中藏有真跡的,通常都不樂意向外人展示,何況現在世道這麽亂,都怕有個什麽閃失。”一聽這話,井山大石的臉上頓時現出了些許失落,忙說:“林先生幫忙想想辦法,有沒有關係要好的,看看能不能買來一幅。就算買不成,讓我看一眼也行。”
金狐狸在井山大石夾雜期待和緊張的目光注視下稍微想了想,說道:“最近有一個朋友倒是剛入手了一幅好畫,這個朋友倒不是小氣人,看在我的麵子上,過去一起欣賞一下應該沒問題。前些天我就見過那幅畫,確實是真品,並且這畫目前就在上海。”
井山大石迫不及待地問:“林先生,那是什麽畫?”
金狐狸緊張地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別人聽到似的,低聲說:“《秋山鳥語圖》。”
井山大石忙確認說:“可是吳道子先生所作的《秋山鳥語圖》?”金狐狸帶著誠懇而萬分肯定的目光點頭應道:“正是。”
自從提到了《秋山鳥語圖》,井上大石臉上的興奮勁兒就從未落下來過,對金狐狸的態度也是越發得親近了,客客氣氣地對金狐狸說:“那麻煩林先生幫我約一下您的這位朋友,他什麽時候方便,林先生陪我去登門拜訪,也讓我沾林先生的光一飽眼福啊。”說完這些後,還不忘補充說,“越快越好啊,我有些迫不及待了,林先生可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哦。”
金狐狸臉上還掛著“得遇偶像”的喜悅,說容他出去打個電話,先和那個朋友打一聲招呼,看看他最近什麽時候有時間。井上大石的急切程度遠遠超過了金狐狸的想象,直接讓一個侍應生把經理叫了過來。經理見日本人找他,看上去還有些緊張,以為自己酒店有什麽做得不周到的地方開罪了日本人呢。井上大石隻是客氣地和經理問了聲好,隨後就請經理引著他和金狐狸二人去了辦公室,他隻是想借經理辦公室的電話用一下,讓金狐狸幫他打電話約一下他的朋友。
金狐狸用經理辦公室的電話撥了一串號碼,電話接通後,隻聽金狐狸說道:“是遠揚賓館吧?”那頭應聲後,金狐狸繼續說道,“麻煩幫我請一下507房間的客人洪先生接聽電話。”
遠揚賓館的五層是豪華的總統套房,雖然客房內並沒有安裝電話,但服務台後麵的服務生一聽是找五樓客人的,自然不敢怠慢,更何況五樓客人對他們這些服務生向來不吝嗇,就連正常的服務都會時常施些小費。
井上大石一聽金狐狸撥出的電話竟然是打給一家賓館,眉頭上不由得浮現出了疑惑來。但聽金狐狸說話的語氣,又沒有絲毫的怯意和要隱藏什麽的意思。在等服務生去五樓喊人的間隙,金狐狸笑著和井上大石解釋說:“我那朋友老家在蘇州,最近因為家事才來上海暫住,在這賓館租了一個套房,這《秋……》”說到畫的時候,金狐狸警惕地看了一眼仍在屋子裏的經理,經理識趣地說:“我在門外等二位。”轉身就出了門。直到房門被經理關嚴後,金狐狸才繼續說道:“這《秋山鳥語圖》就放在那賓館裏。”
井上大石緊接著問道:“林先生的這位朋友出遠門,把這麽名貴的畫也帶在身上?這古時真跡可禁不起這麽折騰喲。”語氣中略帶著一絲絲對那畫作隨主人奔波的疼惜,最根本還是在試探著金狐狸所說內容的真假。
金狐狸解釋道:“這畫是他到上海後才入手的,純屬偶然所得,也是碰到了難得一遇的好機會,算是和這畫有緣。所以才放在那賓館裏,每天珍惜得跟他兒子似的……”沒等說完,電話那頭老板兒氣如洪鍾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幾分鍾前,遠揚賓館507室的總統套房內,一頭盤發、濃妝豔抹、腳踏厚平底鑲花布鞋的百合身穿一套孕婦裝,腹部用棉絮塞得鼓了起來,嘴裏卻用力嚼著零食。穿了一套背帶西裝的老板兒搶過零食吃了一大把,還佯裝一臉嚴厲地說:“當孕婦就有個孕婦樣兒,還吃零食,跟個沒斷奶的孩子似的。”百合本來就因為被安排喬裝成孕婦,尤其還要喬裝成老板兒的夫人而大為不爽,正愁沒地方發泄呢,老板兒的這一舉動讓她把發泄對象從零食轉移到了老板兒身上,遵循“一掐二抻三擰”的原則,用力揪著老板兒的耳朵不放,嘴裏還“死肥豬、死肥豬”地連聲罵著。
老板兒正連連告饒,房門忽然被敲響了。兩人迅速消了聲,快速整理著自己的衣著形象。老板兒用稍顯厭煩的語氣底氣十足地對門外大聲喊道:“誰啊?”擔心被外麵人聽見方才和百合的打鬧聲,還有意埋怨了一句,“這麽不會挑時候……”引得百合對他鄙夷地做了一個“呸”的動作。
服務生在門外說道:“洪先生,服務台有人打電話來,請您過去接一下。”
老板兒和百合都清楚地知道,這電話是金狐狸打來的。這時老板兒有意把大衣脫了下來散披在肩上,又把襯衫的扣子解開,一隻手打開房門,另一隻手佯裝扣著剛才親熱時解開的扣子,隨著服務生往樓下走了去,穿好衣服後,還隨意掏了些零錢給服務生算是小費,在服務生的道謝聲中不斷自言自語地埋怨說:“這懷了孕的女人,想親熱一下都不行……”
一路走到了服務台,老板兒接起電話問道:“哪位?”
金狐狸說道:“洪兄,是我,林正。”
井上大石一直緊盯著金狐狸的表情,生怕電話那邊的洪先生沒有時間接待他們,甚至是果斷拒絕他去拜訪的請求。
隻聽金狐狸用輕鬆的神態先後說了這麽幾句話:
“今天下午在賓館麽?”
“沒事沒事,我帶一個貴客過去拜訪你,哈哈。”
“你還真猜中了,就是想看看你那畫。”
“我你還不放心嗎?這個人是我在劍橋時特別仰慕的一個專家。”
“是日本人,但他是一個不錯的日本人嘛。你別這麽狹隘啊,這可是一個大人物。去年你在我家看過的我留著的那個舊筆記本記得吧?……對對,就是在劍橋時的那個,要跟我去拜訪你的就是那個演講的人。”
“行,那你等一下,我問問井上大石先生……”
這時金狐狸轉頭問井上大石道:“我朋友明天要去辦事,今天或者後天都可以,主要看您的時間。”後麵的“主要看您的時間”顯然很沒有底氣,井上大石一聽就知道這是“仰慕者林正”在顧忌自己的麵子。井上大石迅速應道:“今天今天,我們現在就去。”就在方才金狐狸打電話的時候,井上大石已經把掛在經理辦公室牆上的地圖仔細看了一番,找到了遠揚賓館的位置。
為了打消井上大石和老板兒初次碰麵的顧慮,金狐狸特意選擇了在日控製區域內的這家賓館。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井上大石才答應得如此爽快。
金狐狸沒有急著回應老板兒,而是擔憂地對井上大石說:“酒會還沒有結束,您是主角,現在就去不太合適吧?”
井上大石擺擺手說:“我露了麵就可以了,他們聊的話題我也不感興趣。你告訴洪先生,我們兩個一會兒就前去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