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源於江西銅鼓的美麗修河,流經故鄉的老縣城。因為,當時的縣城位於修河的北岸,老縣城的人都叫修河為南門河。老城的對岸有條南市街,從河邊走到南市街上,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是一段蠻陡蠻高的石階路,沿石階而上氣喘籲籲地才能爬上南市街。街麵靠河的右側,不知是哪個年代修建有一座古老的石塔。古塔不很高,也談不上雄偉,但在兒時的記憶中卻是造型十分的別致精美,真正可以說是點綴河邊景致的神來之筆。但我想,先人建此石塔真實的用意應該不是造景,而是為了馴水鎮妖保平安。離塔丈餘就是裏把路長的南市街,街上一抹不算平整的石板路;不寬的街道兩邊,是一色的木板鋪麵。那時的南市街,已失去了昔日的繁華,但在我的記憶中卻是那樣的別致,那樣的極具老街特色。
連接縣城和南市街的,是一座隨著南門河的流水而上上下下終年晃晃悠悠的浮橋。浮橋不算寬,但也不窄,過一部大卡車應該是綽綽有餘。當年南門河中隻有這唯一的人行通道,終日過往的人很多。那時,南門河的水真是清亮,但在我兒時的記憶中,在兩截浮橋間望下去的河水卻是祖母綠那樣的顏色。雖然,兒時的我弄不清楚為什麽一河的水卻有幾樣的色,但卻是覺得橋隙下綠綠的水好看極了。過橋時,雖然因橋隙間的晃蕩而怕看橋下的水,卻又總是忍不住緊張地偷窺幾眼好看的綠水。兒時過浮橋,可真是從心中生發的怕呀。因為,不僅是浮橋總是隨著水波而晃悠悠的,而且當人踩在一截浮橋邊上,人體的重量必然會壓得腳下的橋麵往下一沉,而抬腳往前要踏上的橋麵卻會隨著水波往上一浮,一上一下的落差,現在想來,恐怕不會小於十多公分的,加上兩截浮橋是用繩子拴在一起的,根本談不上嚴絲合縫,因而浮橋麵上這樣的落差、間隙對於一個幾歲的孩子來說,過橋的確是一件很恐懼的事。記得我隨爺娘第一次過南門河浮橋才五六歲,那時在我的心目中,過浮橋是很好玩又好怕的事。人踩在吱吱呀呀響著,起起伏伏晃著的浮橋上,整個人都是晃晃悠悠的,似乎還有些暈暈乎乎的。這樣,小孩子家自然是覺得好玩好過癮,但前後腳一高一低地踏在兩截浮橋麵上時,雖然嘴上不吭氣,但心裏卻真是十分的害怕。那兩截橋麵一上一下、一前一後的十多公分的落差和間隔,總是讓我不由自主地死死抓住大人的手,生怕一不小心落到河裏去丟掉命。那時,幼小的心靈似乎已經懵懵懂懂地曉得了死亡的可怕。
在我的記憶中,南門河的浮橋最美最好玩的時候是夏日的傍晚。晃悠悠的浮橋上真是蕩漾著一河的歡樂。長河的盡頭,懸浮著一輪血紅的落日,一河清亮的水披紅爍金煞是迷人。更讓人銷魂的是,波光粼粼的河麵上總可見到幾葉最多米把寬、丈多長的竹筏。竹筏子上站著一個頭戴小鬥笠的捉魚人,那捉魚人的肩上一邊站著一隻會捉魚的鳥。隻要那鳥兒往河裏一鑽,片刻就會叼著一隻魚兒洋洋自得地浮上水麵,我總是很入迷地看著鳥兒捉魚,也很羨慕那鳥兒捉魚的本事,隻是到了很大的時候方才鬧明白那鳥兒叫魚鷹,方才弄清楚魚鷹為什麽捉到魚不往肚裏吞,而會乖乖地銜著魚兒送給捉魚的人。原來奧秘是,魚鷹的脖子事先已被捉魚的人綁細了吞不下魚。隻是可惜,長大以後我就再也尋覓不到那兒時入迷的鳥兒捉魚的歡樂了。平日,浮橋上總是人來人往的,夏夜落日前的橋麵就更是熱鬧非凡。總是有那麽一些挎著一籃子髒衣服的大膽女客婆敢下到浮橋下的船艙裏,就著欄杆外那尺把寬的浮橋麵搓洗衣服,不時會響起一河的“啪、啪、啪”的棒槌槌衣聲。總是免不了有那麽三幾個在河裏戲水的男客人臭刁,冷不防會撩起幾把河水去撩惹那洗衣服的女客人。“死鬼呀”、“跺頭崽呀”,待到受驚的女人嗔叫著罵人時,死不要臉的臭刁男客人卻早已鑽到水中不見了蹤跡。久久回蕩在橋麵上河中間的就是那受驚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嬉笑聲……
兒時,爺娘管得緊,我也算得上是乖乖崽,盡管當時羨煞了人家的孩子光著P股站在浮橋尺把多高的欄杆上往河裏紮猛子,自己卻是有那玩心而無那玩膽,硬是沒敢背著爺娘去南門河裏洗過澡。好在那時膽小,好在那時曉得聽爺娘話,沒敢去南門河洗澡。因為,每年的熱天裏,南門河裏總要“收”去幾個大人、伢崽。我還是到好大了,都進廠當了學徒工了,才在爺娘不知情的情況下跟著一身汗臭的工友們下過南門河。那時,我還不滿16歲。有了那一頭回南門河洗澡的過癮,膽子還真是見長。那一個熱天,隔三岔五地我就會瞞著爺娘下一次南門河。真是太快暢、太愜意了!一河清亮的水,滿河洗澡洗衣的男男女女,棒槌聲、跳水聲、擊水嬉戲聲,鬧騰的、興奮的真是讓人不忍歸。人膽子大了,若是不曉得把持,說不定還真是會鬧出點什麽“動靜”的。那是一個讓我刻骨銘心的夏夜。我一身汗濕地在廠裏上夜班到十二點,下班後,仍熬不住南門河的誘惑,硬是麻著膽子就著朦朧的月光一個人來到了南門河。從浮橋上躍身鑽入水中的那一刻,我幾乎忘記了人世間的一切。一個人忘情地享受著月色下的一河波光、一河清水。我一會兒劃水、一會兒踩水、一會兒“鑽水”,盡興得不亦樂乎。還真是的,人一忘乎所以,興許就會無事生非。我在河裏玩盡了平日裏嬉水的花樣仍不解饞,竟然第一次玩起了水中穿越浮橋船的花樣。一次不過癮,又來一次,直到差點兒氣短鑽不過浮橋船才驚魂未定地趕緊上岸離去。這一離去,今生我就再也沒有下過南門河洗澡了。不久,我就離家當兵去了,生我養我的故鄉老縣城也因南門河下遊築堤蓄水而搬遷。從此,那南門河的浮橋,浮橋岸邊的石階、古塔也就都成了我和老城裏的人的永恒記憶。
故鄉的浮橋晃悠悠,過往的歲月晃悠悠。不意晃晃悠悠間,往昔的黃口稚童竟成了白發老翁。人生不過數十年,世間滄桑竟巨變。但兒時故鄉小城邊的南門河的橋、南門河的水、南門河的塔、南門河的事,依然幾度唏噓在夢間……
原載2014年《九江日報》、《潯陽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