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第三十一節

　　仲青市的火化場地在郊外冷清的馬家墩。這兒荒草障目，野狗成群，是塊冷清、恐怖的地方。然而今晚，馬家墩火化場並不冷清，因為屍庫門外站著一溜雖然冷得弓背凹胸但背著槍嘴裏叨著煙的一群造反隊隊員。這時夜色已經朦朧，從樹林發出的貓頭鷹的叫聲聽了令人毛骨悚然。火化場院子裏的落葉，被風一吹就“沙沙沙”打轉，聽起來委實陰風慘慘。“大哥，這時候，還有誰會往這兒來呢？”“是的！我們還是去王勝家喝上一杯吧！”“對！對！生死天命！死了個特務，這世上不就少了個壞人，幹嘛還給她守屍呢？”隊長聽了大家的話，於是上前推開了值班室的門。裏麵坐著二個值班的女工。“有人來，就上東頭王勝家叫我們！”二個女人點點頭。

　　女工年齡大一點的叫黃淑芬，年輕一點的叫龔珍。她倆的工作是負責給屍身清身、化妝和拍照，但今晚火化的女人卻並沒這個要求，因此她倆僅是值班。這時造反隊員走了以後，黃淑芬打開門看了看。“珍珍，今夜要燒的女人想去一定有點來曆，否則幹嘛背著槍一步不離呢！”“是呀！神秘兮兮的，連看也不讓我們看一下，阿姨，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呢！他們走了，我們去看看！”黃淑芬想了想。“對！不讓看，我們偏要看！珍珍，聽他們說，這女人是階級敵人！”“不是，是特務！”“特務也是階級敵人呀！”二個女人是專門為亡故的人服務的，因此沒有恐懼感。現在既然有了好奇心，因此龔珍就對黃淑芬說：“阿姨，女特務一定長得很漂亮，我們去看看吧！”黃淑芬不但點頭，而且神情凝重地說：“珍珍，今晚要燒了，我想這女特務也是人，我倆幹脆做做好事，給她淨淨身，梳梳頭，這輩子活得不幹淨，死了讓她幹幹淨淨的上西天去！”“對！對！阿姨，我們也得積積善！”於是黃淑芬站起身對龔珍說：“珍珍，我到院子外去看看，不要我們去看，被他們撞見說我們與特務有什麽關係就麻煩了！”“對！對！阿姨你想得周到！”黃淑芬走到院子門外看到手電光已遠去，但為了謹慎還在院子外轉了一下，隨後轉身幹脆把外院門給閂上了。“珍珍，門閂上了，有人來就會敲門，我們這就去看吧！”屍庫裏的燈光很亮，黃淑芬上前一打開裹著劉含芝身子的毯子，就不禁“呀”的一聲。“阿姨，怎麽啦？”“珍珍，你看，這女人的臉怎麽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死人！”劉含芝不但睜著雙眼而且麵容似生，於是龔珍本能地伸手去摸她的鼻息。“阿姨，沒鼻息！”黃淑芬聽了沒吭聲。她在細細端祥這個女人。“為什麽這麽漂亮的女人要去做特務呢？”龔珍在一邊感歎，可黃淑芬還是沒吱聲。她蹲下身子，臉靠近劉含芝的臉。“阿姨，她這麽漂亮，如果走革命的路，一定會有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龔珍不知黃淑芬在看什麽，她隻管發表著自己的看法。“珍珍，你看，這人死了這麽久，怎麽眼眶裏的眼淚還沒幹呢！”“喲！真的！真的！那眼淚就像剛流出來似的！”黃淑芬搖搖頭說：“我們見到多少女人，可從來沒見到這樣的！”龔珍掏出自己的手帕給劉含芝擦去眼眶裏的眼淚。這時黃淑芬生出了憐憫之心，隻聽她歎了口氣，“珍珍，你我不管特務不特務的，我們都是女人，出於人道主義，快讓她閉了眼吧！”龔珍點點頭，就打開屍庫門，提了熱水瓶進來後把水倒在臉盆裏。“珍珍，你去拿塊新毛巾來，我們給這女人以尊嚴，不用別人用過的毛巾！”“是！”龔珍轉身出去拿了塊新毛巾。“阿姨，你看這可奇了，剛才擦去了眼淚，可眼眶裏又有了！”龔珍拿著毛巾對黃淑芬說。黃淑芬彎身一看，不由對龔珍搖搖頭。“珍珍，我想作為女人，死了，孩子不在身邊就死不瞑目。看樣子，我想她一定放不下孩子，所以死不瞑目，因此我有一個想法！”龔珍聽了感到吃驚，因為人都死了，還有什麽想法呢！於是用困惑的目光望著黃淑芬。“阿姨，什麽想法？”黃淑芬對龔珍看了看。“咱們給她拍些照片，如有機會就交給她的孩子！”

　　“對！對！阿姨你心腸真好！”“這倒不是，因為我看這女人死了淚水不幹，那一定不是有冤就是舍不得孩子，因此如果人一燒，那麽什麽也沒有了，因此我們來做件善事，不過，現在先要讓她閉上眼！”黃淑芬接過龔珍遞給她的熱毛巾，然後語氣悲涼地說：“我不知道你叫什麽，但我們都是女人。我知道你心頭有放不下的事，唉！算了，人到了這麽一天，不放也得放！我幫不了，但我和珍珍可以給你淨身、拍照，以後，我們用心打探找到你的家人就把照片給他們，因此你就閉了眼吧！”黃淑芬邊說邊用熱毛巾敷著劉含芝的臉部，可劉含芝的眼還是睜著。“珍珍，這女人一定死得很冤，你暖了幾次，可看她的口眼還是不閉！”“阿姨，真的！可你怎麽知道她有冤有心事呢？”黃淑芬語氣凝重地說：“珍珍，人如果是‘生’死的，往往會有這種情況！”“阿姨，怎麽叫生死？”“就是活活弄死的！”“啊！這女人看來是弄死的！”“我看差不離！”這時黃淑芬又對劉含芝說：“閉了眼吧！有冤，天會給你申的！親人見不到你，沒關係，我們拍下照片，一定打聽到你家在哪兒以後，我倆保證給送去！”黃淑芬說到這兒，扭頭對龔珍說：“珍珍，怕有人來，你快去把相機拿來，給她拍了吧！”然而就在龔珍去拿相機的時候，黃淑芬給劉含芝淨臉，突然看到含芝的前頸裏有一道很深的血痕。“喲！這女人原來是上吊死的！”但黃淑芬仔細一看，不禁脫口而說：“不對！這女人是被勒死的！”這時龔珍剛好進來。“阿姨，你在和她說話？”黃淑芬在沉思，因而沒回答。“阿姨，你這是怎麽啦？”黃淑芬突然生氣似的對著龔珍大聲下命令。“珍珍，拍，給我拍，珍珍，這女人是被勒死的！”“啊！阿姨你怎麽知道？”“珍珍，你看，這血痕多細，人上吊不可能用這麽細的繩子，不然，人會掉下來的，而且如果是上吊死的，那舌頭會往外吐，而她現在是向內的，因此一定是他殺！”“哇！阿姨，你真厲害！”龔珍驚奇得吐出了舌頭。“珍珍，別多說，快對著這兒拍！”黃淑芬指著劉含芝的頭頸。“拍，快往這兒拍！”她越發憤怒了。龔珍於是一連拍下了七、八張。“阿姨，你看這血痕這麽深，氣管都差點兒就切斷了呢！”黃淑芬看得神情越發凝重。“珍珍，這女人毫無疑問是被勒死的！勒死，就是謀殺！怪不得要有人守著！珍珍，這女人有大冤，我們不能讓他們毀屍滅跡，我倆要……”黃淑芬說到這兒嘎然而止。“阿姨，這人都死了，我們還能想什麽辦法呢？”於是黃淑芬對龔珍耳語了幾句。“對！對！對！”龔珍連連點頭。

　　半夜裏劉含芝被火化時，滂沱大雨一直下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