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買這麽多油漆幹嗎?”李鎮宇近來在學校忙於一個實驗數據,所以好幾天沒有回家了,這時進門看到桌子上瓶瓶罐罐的放著一堆油漆,於是感到不無困惑。“鎮宇,周書記花了那麽大的心血給立下的墓碑,可刻上了名字卻沒有塗顏色,所以我每天都去描上幾個!”“媽媽,那星期天我來幫你!”“好呀!鎮宇,媽算了一下,去除下雨天,那麽二、三個月就可以完成,雖然修繕的事被擱了下來,但這件事我可以做到,聽統戰部說,修墓的事恐怕不久要繼續,所以不定哪天陣亡人員的親屬真的會來吊唁了呢!”李鎮宇為媽媽感到高興。“媽,但願風雨過後更朝輝!”劉含芝對兒子點點頭。第二天劉含芝上半山衝對著丈夫的墓碑說:“天翔,國民黨身不由己,但共產黨也沒有忘記你們。我們的兒子說得好,省吃儉用,有天用自己的錢來修繕墓地!”
轉眼就要過年了,仲青在這夜悄悄的下了場史上少見的瑞雪。整座城市好似被大雪埋了似的動彈不得。打開門看不到路,也看不到行人,這是西南地區少有的氣象,因此慣於冬天穿毛衣,不穿棉衣的仲青人家家都在翻箱倒櫃的尋找最厚的衣服穿在身上。四川外國語學院地處在相對寬廣的快樂山下,因而席卷而來的雄風豪雪填平了所有的溝溝窪窪,所以看上去一淌平洋。快樂山上的那些四季常青的樹,這下不僅全部變白,而且分不清山與樹,因為已形成了一個整體。
陳濟時昨夜因風雪太大而沒有回家,所以住在學校裏。沒人陪他,雖然有些孤獨,但他在夜半寫下的“風雪彌漫家未還,剪味離愁讀塵埃。且喜玉宇舊夢在,經年濟時不孤單”這組詞,足見他愛雪悲雪,想起了哥哥陳白塵一家三口被豪雪埋的悲傷了。因此他在“剪味離愁讀塵埃”這一句的下方做了一個注:“雪誌高潔,雪豪情重,她帶走了我苦惱不已的大哥……”而且喜玉宇舊夢在,則注下了:“一夜飛雪,濟時因此一夜未眠。但想起來文,為李鎮宇欣喜不已!”他在這首詩的上麵寫了個跋:“屋裏屋外,冰火二重天。濟時想起了大哥,想起了舍不得多看的調令。因而眼睜睜的望著一片片,一團團的飛雪,濟時高興得手舞足蹈地吟起了徐誌摩的《雪中的飄飛》。”陳濟時的心頭帶著昨夜的愉悅,吃過學校工友給他送來的麵條,然後,背著手,望著窗外的雪景,哼起了義勇軍進行曲。李副院長和陳處長知道院長沒回家,因此上了班就來看他,因為院長分別給他們去了電話,說有個果子要分享,這可聽得李副院長與陳處長一頭霧水,為此二人約定,上班後一塊去院長在學院的住處。“院長,你今天笑得像尊菩薩似的!”李、陳二人走進屋子就打趣。“高興,高興,太高興了,瑞雪兆豐年,笑臉送離愁呀!快,看看昨天傍晚送來的我也隻看過了一次的好消息!”陳濟時把一紙調令遞給李校長。“鎮宇這隻大鵬終於要展翅高飛了!”李院長邊說邊遞給鎮宇的係主任。“太好了!太好了!”陳處長欣喜若狂。“此事權且保密一天!”李、陳二人會心地點點頭。走出院長住處,陳處長便大步流星來到了李鎮宇的“領地”。三天沒回家了,李鎮宇此時正在聚精會神地望著索氏反應器中一次十分關鍵的臨界分離。陳處長進屋輕輕的咳了二下。鎮宇則顧不上搭訕,因為他寫著不能停下的記錄。“李老師,你的好事來臨了!”鎮宇依然隻點頭不抬頭。陳處長已習慣了受鎮宇的“怠慢”,於是自己坐下。這時,陳濟時笑容滿麵的進了門。“呀!陳處長,你比我還快?”“快也沒用,小李可還沒理我呢!”李鎮宇心無旁鶩,聚精會神地注視著他的“作品”,直到結束才抱拳道歉:“學生並非不恭……”“這還用說!小李,你把這個看一下!”李鎮宇雙手接過但看了後搖搖頭。“陳院長,我走不了,我也不想走!”“什麽?”陳濟時懵了。“院長,主任,與其說來話長,說也無用,不如什麽也不說,盡在不言之中。因為如果要作解釋,而肯定不會所動,那麽又何必說它呢!總之,感恩於學院,感恩於你們,學生無以為報,僅以我的一點努力!”說到這兒鎮宇的目光盯著正在冒熱氣的索氏蒸餾器。“這個課題涉及到核心材料的化學重組,也是整個課題的關鍵,這個課題做成了之後將有全新的突破!而取得突破以後,就如同走進燦爛的世界。接著把三個合金的抗磨耐熱係數,數據化以後,精密發動機材料就基本上能量產了。然後在這個基礎上‘飛蛙’的動力就差渦民設計的攻關問題了……學院是我最好的用武之地,你們是我最大的恩人,半山衝有我的父親,南山坪有我的母親,於親於理於事業都在仲青,所以擔我也不走……”李鎮宇說得斬釘截鐵,神情義無反顧,陳院長早已落下淚來。“鎮宇,無論如何,聽話,快回家讓你母親在第一時間知道這件事!”李鎮宇緊盯著儀器裏沉積的灰黃色的晶體,對陳院長說的話似乎無動於衷。“小李,走,快回家去告訴你母親!”陳濟時不容分說和陳主任一邊一個拉著李鎮宇。“張師傅,把他送回家!”陳院長“生氣”了。
“媽,這是我的調令!”李鎮宇冷冷地說。劉含芝接過一看,“呀!太好了!”“媽,我不想離開學院!”“兒子,為什麽?”“媽媽,自從有了上次的經曆,我與媽媽早已放大了心靈的空間,從而獲得了超越名利、地位的真正可以收放自如,屬於自己能駕馭的撫慰,因此我與媽媽已不再需要權衡命運體會得失了!在宇宙之間,人世之中,我們本是浮塵,但我們更是悟空了的凡人,所以和媽媽一起走過了沼澤,又何必再蹈濕地!媽媽,未來一定不可預期,我們何必再去自取其辱。如今我在學院所承擔的課題,足以支撐實現父親的遺願,因此要去體驗的是‘當歸淡紫,芽雪融自青山’的古訓。所以媽媽,安於現狀,命運再無圖騰,成果爭取接一連二,人生就如此沉著!媽媽,縱覽政治風雲以及事非走向,我們必須麵對現實去就事論是。智者千慮之所以有一失而廢,就是不能規避以為的無事,所以我的身世決定了我應作如此選擇,留在學院‘安分守己’好自為之!媽媽,在迷漓之中,我們的身後埋藏著槍手,因此媽媽,讓好運與我擦身而過,我想這就是媽媽教誨我的‘一生要學會放棄!’媽媽你自身的實踐如此做了,那麽我同樣如此,你怎會失望呢?媽媽,如今我的願望是盡力實現父親的遺願,而在進程之中,更願意一生當好苦行僧,跟著媽媽過平常的日子,爭取完成半山衝的綠化工程、跟著媽媽一塊去守望那6321名叔伯!哪天,當屬於我們自己設計的飛機隆隆飛過仲青空軍墓時,我想父親和他的6320名戰友一定會笑在九泉!媽媽,這就是我的未來!”劉含芝望著發出了心靈嚆矢的兒子頻頻點頭。“鎮宇,大千世界,繁花似錦,人們都在往光明擠去,那黑暗就留給我們吧!人們都在向榮華富貴擠去,那貧窮就留給我們吧!鎮宇,想想當初,你爸那天悲死長空,為什麽?為的就是心底的那一份大愛!這份大愛,不是寬廣與無私,而是一份生命理應承擔的責任!這份責任,支撐著你父親的全部,因此他在婚前就問我‘你願意嫁給一個上天燦爛,落地成灰的空軍嗎?’他說這句話,隻有他大膽,隻有我能聽到,而我和他彼此感動,因此我馬上回答他‘我願意,我會守望你終生!’我們一開始就在把愛已化作了詩篇,因此還會有什麽所謂的得失呢!鎮宇,你不去北京,我和你父親感到欣慰。因此你已走出了世俗的誘惑,懷揣著生命的責任,太棒了!這就是如詩的人生觀!鎮宇,你父親做到了,你今天同樣也做到了,鎮宇,我同意你留下來,讓我們一起把夢送遠!”這樣的豪言壯語,隻有當年與李天翔說過,所以他們短暫的隻是曾經的朝夕相處,而永遠的是沒有生死界限的靈魂的相溶,今天,劉含芝說得有點兒氣喘。兒子李鎮宇則感到無比欣慰,因為母親不再需要去說服了。“媽媽,謝謝你!讓我陪你一塊守望父親,守望我們的良心,守望平常!”劉含芝用讚許的目光望著兒子,臉上綻開了笑容。“鎮宇,放棄是我們的選擇!理智在救贖我們!”“媽媽,我的好媽媽!媽媽,有天,我們會帶著父親,讓他魂歸故裏的!”“是的!是的!”母子倆哭了。“這是我母親給你的信!”第二天李鎮宇雙手捧上。陳濟時打開了信。
尊敬的陳院長:
首先要謝謝有關部門的關懷,謝謝你和學院與老師們的厚愛。我和我的兒子決心不離開仲青,不離開學院,對此我們想說的太多,幹脆就不說了吧!不過我還是借杜少陵的一首詩,冒昧地改動了幾個字,以他之淒楚,來表達我的心思。“歧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故是江南好風景,霜天落花風亦劍。”陳院長,我借少陵之歎,並非憤世嫉俗,抑或借古諷今,而是借其滄桑之感,以表對世態炎涼的思量,因此務請正麵解讀我們無意苦爭之心。鎮宇如能繼續在學院,則感激不盡,倘若為難,我會讓他另擇他業而不再麻煩!
謝謝!
劉含芝敬上
陳濟時看得心在顫抖,他半響沒回過神。“院長,請你原諒!”李鎮宇在一旁連連道歉。“歧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太深刻,太深刻了!”陳濟時吟讀著這首被劉含芝改動了的杜甫的詩句,顯得百感交集,這個一生其善可陳的好心人,此時看上去神情彌散又麻木。過了好一會,他才意識到李鎮宇站在一邊。“你母親所改動的幾個字,不僅含義深長,而且足見國學之功底,濟時欽佩欽佩!鎮宇老師,你回去對你母親說濟時不濟,慚惶無地也!”“院長你不能這麽說,否則我母親會感到不安的。我們之所以作出這樣的決定,母親說,我們隻能如此,因此請你原諒!”陳院長點點頭。“理解,理解,我即使不理解也得理解!”陳院長似乎想通了,於是拍拍鎮宇的背,臉上又喚醒了他那典型的微笑。“難得,難得,難得你母親有這般心腸!我同意,我同意!”李鎮宇的主動放棄,讓院裏的老師們頓足了好一陣,陳院長對此隻說了八個字,那就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