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麽填外國語學院?”校長李濟在辦公室光火地質問李鎮宇。李鎮宇明白自己的選擇是對校長期望的辜負,但他不可能對校長作出像對母親那樣的解釋,因而嚅嚅地說:“李校長,對不起,我辜負了你對我的期望!”李鎮宇斯文的檢討,讓李濟覺得自己的火氣發得有點過份了,於是溫和地說:“鎮宇同學,我想明白,你為什麽填報外國語學院?”李鎮宇站起身對校長鞠了一躬。“李校長,我的母親靠幫人洗衣才把我拉扯大的,因此我很感激我的母親。然而我家在仲青舉目無親,如果我考了外地的學校,那麽母親就會孤獨,為此我作出了這樣的選擇。”“可……可……可你的成績不該如此屈就呀!”李鎮宇再次對校長鞠了一躬,然後坦然從容地說:“這並不重要,因為身為人子,盡孝才是根本。這聽起來有些不切時宜,但這是我應該的選擇,我無悔!”李校長說什麽也無濟於事,因此望著遠去的學生,李濟不由搖頭歎惜。
四川外國語學院是解放後創辦的,校址就在仲青市的沙坪縣區。李鎮宇以優秀的成績,被毫無懸念地錄取。盡管這個結果讓認識他的人都感到遺憾,但李鎮宇高興得合不攏嘴。“媽,媽,我被外國語學院錄取了!”鎮宇進門看到母親就喜形於色地說。含芝放下了手中的活兒,她的眼淚滴在兒子給她的錄取通知書上,劉含芝明白,兒子並非隻是兒女情長,而在內心有著對母親犧牲的理解。為了不讓兒子誤解,於是急忙解釋。“鎮宇,媽媽不是難過,而是因喜極而泣!”鎮宇扶著母親,“是的!媽媽,天從人願,我感恩蒼天!”這天劉含芝流著淚在半山衝把鎮宇考上四川外國語學院的消息逐一“告訴”了李天翔和他的戰友們。“鎮宇不會忘記你們的重托,他會努力的!”這個曾是“皇親國戚”的女人,在人生的坎坷路上沒有孤獨,沒有膽怯,沒有失望。盡管對兒子的選擇有那麽一點遺憾,可她還是再次點燃了心中的希望。
從南山坪鎮到沙坪縣去上學有十多裏路,可李鎮宇為了省錢,每天起早摸黑走路。劉含芝如何舍得,可鎮宇解釋:“我不坐公共汽車,並非隻為省錢,而是可以藉此晨練!”李鎮宇盡管“強詞奪理”,但劉含芝“無法接受”,她央求兒子住校,但李鎮宇對母親莞爾一笑:“如果住校那就不如考清華、北大了!”劉含芝無話可說,隻好“服從”。鎮宇不僅相伴母親,而且幫助母親洗衣,為了有效減少母親的辛苦,他費盡口舌與母親講定:“當天收下的衣服媽媽白天浸泡,晚上由我清洗,如有違約,我就不去上學了!”含芝無奈隻得答應。含芝有了時間,因此上午初洗衣服,下午就去半山衝。劉含芝下午總是按時出門,因此引起了這些年來對她懷恨在心的趙四興的注意。“這女人,無親無眷的每天往哪兒去呀!”這天趙四興像幽靈似的尾隨在劉含芝的身後,可一到鎮南轉個彎就不見了劉含芝的人影,於是趙四興滿腹狐疑。“不對呀!人到哪兒去了呢?”一連幾天都是如此,因此趙四興望著一片齊人高的蒿草捉摸著劉含芝的失蹤之謎。
南山下是一片荒野之地,由於長滿了荊棘和蒿草,所以人稱荒草嶺。早年的荒草嶺不但不荒,而且是一片綠茵茵的草地,因此是個放牛的好地方。由於南山上的半山衝,是國民黨空軍的陵園,加上前幾年這兒又曾作刑場處決過一批反革命,所以一到雨天,就覺得陰森森的很恐怖。由於旁邊還有一條街可通行,因而久而久之,不但沒人敢再從這兒走過,而且好事之徒乘機造謠:“下雨天聽到荒草嶺裏有鬼哭!”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謠言不脛而走,所以荒地就成了真正的野地。盡管無人行走,但如今荒草叢裏卻有一條小路,這條路是劉含芝一個人長年累月上半山衝走出來的。小路隱在比人還高的蒿草叢之中,所以即使有人走近,也看不出來,為此躲躲閃閃的趙四興又如何能看到呢!一天趙四興終於發現了草叢中的這條小路。出於條件反射,他竟然聯想起當年在農村放牛時,鑽進草叢欺侮鄰村女孩子的情景,於是手舞足蹈了起來。“哈哈!天賜良機!在這茫茫密密的荒草叢裏,如果……哈哈,豈不輕而易舉成就美事!”色膽包天,趙四興貓著腰,血紅著眼,像餓狼似的跟著劉含芝鑽進了小路。不見陽光,小路濕滑,趙四興腳下一滑就跌倒在地,他想起劉含芝追打自己的一幕,於是躺在地上不敢爬起。過了一會,賊著身子往前看,哪兒有女人的身影,於是心猿意馬的他不由揣摩:“這女人一定是和男人在這兒約會!”想到這兒,他怕寡不敵眾,於是慌忙轉身逃出了草叢。“劉含芝呀劉含芝,你好假正經,你打我,可在這兒幹這個事,好!我一個人鬥不過你們,明天我多叫幾個兄弟來,捉奸捉雙!”趙四興賊著回頭往草叢裏溜了一眼咬咬牙轉了身。
“狗才、王小弟,還有潑蛋……”回到家趙四興戚緊眉頭扳起手指頭,想著明天捉奸捉雙的事心裏直樂。“哼,老子要他們剝光了你的衣服,用繩子牽著在大街上示眾,看你這個婊子今後還有臉麵做人麽?”忽然趙四興的眼前泛現出了前幾天看的電影《古刹鍾聲》裏的女特務,隻見他一拍P股樂得直蹦。“對!對!你在草叢裏頭搞男人,那我何不如此這般……”趙四興想到目前全市都在深挖特務,因此惡念頓生。“上次居委會就有人下過手,可被李書記給抹了。現在李書記已調走了,所以我要害你豈不易如反掌!”趙四興洋洋得意盤算著糾結街道的那幾個惡棍,“一塊施酷刑讓她不承認也得承認,到時可不是男女問題,而是政治問題!”想到這兒趙四興呲牙裂齒伸出手做手槍狀瞄準,然後嘴裏“砰”的一聲。就在趙四興越想越狠毒的時候,從窗子裏看到劉含芝回了家,於是興奮得滿屋子打轉。趙四興坐在窗前,“我當年寫假材料不就害得村會計家破人亡麽!這下劉含芝你死定了!婆娘!老子可不是好惹的,現在,你就等著吧!”趙四興想到當年害人的經曆,不由因此計上心來,“我得利用抓特務的運動搞得她生不如死才好!對!對!如此的話,我得先做些材料,把你何時出門,何時鑽進草叢,何時回來進行詳細記錄。這樣,有時間,有地址就是證據!”趙四興興奮得有點熱,於是一捲起衣袖不由恨從心頭起,那個被劉含芝燙出的傷疤,讓他恨得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隨後就發出吱吱吱的短而尖的笑聲,因此他的老婆罵他是鼠叫。趙四興決定先用筆杆子害人,“如此之後就行動,這樣的話老鼠就可以吃貓了!”於是趙四興在再次發出一陣鼠叫以後就用不同的筆跡寫了十多封匿名舉報信。
這年頭要害人就搞匿名舉報,因為匿名舉報被認為是反映情況的一種方式。事實證明,這幾年,匿名舉報貢獻很大,因為根據階級鬥爭的需要,這樣的激情至少能夠營造“革命”的積極性和“革命”的氛圍,從而讓敵人無處躲藏。所以寫匿名信即使失真,但為了保護積極性和主流意識,因此從來沒人因此而被責問,所以隻要高興寫就可以肆無忌禪。
趙四興“埋頭苦幹”了好幾天,十多封匿名信被寄到了相關部門。今天趙四興又在寫他的“反特小說”:“在仲青解放前夕,女特務劉含芝以單身女人的身份潛伏了下來。因為沒人知道她的底細,所以能夠欺騙政府和群眾。然而反特清查運動,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因而狡猾的劉含芝還是被有階級鬥爭覺悟的革命群眾檢舉了出來。然而劉含芝那張漂亮的臉因此迷惑了一些人,從而一度逃避了懲罰……現在劉含芝的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寫到這兒,得意洋洋地自語:“你搞男女關係,可我就要把你往特務活動上栽,因為你往草叢裏鑽,太有特務活動的色彩了。這會讓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趙四興有個毛病,隻要想得惡,就會犯神經症狀。有時雙眼直勾,口吐白沫,有時在地上爬著發出鼠叫。這時由於遐想著帶人衝進草叢,並剝掉劉含芝衣服的情景,因而爬在地上吱吱直叫。不料忽然狂風大作,一隻受驚的貓竄進屋子跳上桌子,把一疊匿名信抓得落了一地。“他媽的,你找死!”趙四興急忙從地上爬起追打。被追打的貓跳到桌子上撞倒了熱水瓶,熱水瓶傾倒在地,打濕了紙。趙四興急忙去抓紙,不料被碎玻璃紮得雙手鮮血淋漓。趙四興手忙腳亂,卻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啊喲,不好!是婆娘回來了,這事可不能讓她知道!”於是急忙去揀紙。不料腳下一滑,右手又撐在地上的碎玻璃上。“開門呀!幹嘛白天作鬼似的栓上了門呢?”趙四興聽到老婆在大喊大叫,於是慌忙去開門,情急中手往臉上一抹,抹得一臉是血。“你這是怎麽啦?”門打開後妻子看到慌慌張張滿臉是血的丈夫就嚇了一跳。“這……這……貓太可惡,它打翻了熱水瓶,還撞我跌了一跤!”“唉!你人怎麽被貓撞倒了呢!唉!我不在家,你怎麽活見鬼老是出事呐!”“是呀!是呀!天災人禍!”趙四興哭喪著臉,語無倫次。“不是人禍是貓禍,看你熊成這個樣子!”老婆氣衝衝的轉身去拿紅汞,於是趙四興急忙揀起地上的紙塞進了抽屜。
這一陣,忙忙碌碌的市對敵鬥爭辦公室接連收到了舉報劉含芝的匿名信。由於內容不僅駭人聽聞,而且有根有據、有名有姓、有作案地點和作案時間,於是有關人員在分析敵情以後,情況就上報到了市委。市委書記周宏懷是市對敵鬥爭領導小組的組長,所以有關劉含芝的上報材料已放到了他的辦公桌上。解放前周宏懷由於在仲青及周邊地區從事地下工作,所以解放後組織上考慮到他熟悉當地的情況,組織上就委任他擔任仲青市市委書記。周宏懷是北方人,身材高大,濃眉大眼。由於長期從事艱苦的地下鬥爭,所以對敵鬥爭不僅很有經驗,而且把握政策極有尺度。周宏懷為人厚道,崇尚實事求是,對待案件,他事必躬親,細細斟酌,防止冤案發生。周宏懷長相很有特色,誰見過一次就忘不了,因為他長有一雙座鍾的大耳,因此同事在私下都叫他周佛。昵稱傳到周宏懷的耳裏,他喜吟吟地說:“你們叫我周佛,就是希望我行善!”周宏懷一米八幾的身材,走路時腰杆子特挺。妻子是老師,兒子已參加了工作。他住在離市委不遠的“佬佬”街。“上班不用坐車!”這是周宏懷挺愜意的事。他做事務實,極有管理天份。揚揚這麽一個西南大市,他在機關管理上特立獨行,堅決主張節儉、高效。“把市委、市政府整合在一個大院,讓各局各機關集中在這個大院工作,從而形成全市的行政中心。有什麽事,一呼即應,減少環節。機關就像戰壕,有事集中發力,相互協調,達到行政高效,讓所有的事都發生在整個機關的眼皮底下,從而有利於指揮、調節!”周宏懷的政見是小政府,大社會,反對權力神秘,權力擴大,“機關就是一個班,我就是班長,沒有老爺,沒有特權。有事就商量,解決社會問題就像碰到疑難絕症時的醫師會診,走公文,就在一個院子裏轉,治大國若烹小鮮,治一市更應簡便……”周宏懷的理念就是反對架設官療機構,在他眼裏管理城市、政府的責任就是治病。所以他主政仲青,猶似一縷清風。這幾天,由於到沙縣去調研,所以對敵辦的工作暫時由副組長周和興主持。
仲青城泊水長江,因而有人說:“江輪經過,彌散在城市上空的汽笛碰上空氣悶沉的日子,聽起來似泣如訴,似座哭城!”周宏懷聽了就笑著說:“那是之前的苦難所造成,今天,在共產黨的管理下,社會公正,因此應是一座笑城!”今天是個細雨濛濛的日子,從沙縣回來的周宏懷到了市委本想回家,可不知因何站起了身又坐了下來。當他那有些疲憊的目光注視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一疊材料時,不禁感到有點兒心悸。“累了,這幾天馬不停蹄的。小李,給我沏杯茶,讓我休息一下!”他摸摸幾天沒刮的胡子,不由默然一笑。他接過秘書小李遞給他的茶杯,打開盤子吹了吹,目光不禁又落在了那疊材料上。他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鍾,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由於好幾天沒喝山東老家給他寄來的日照綠茶了,因此精神隨之一爽。他順手拿起本想明天再看的材料翻了起來。這時一個熟悉的名字出現在他的眼前。“劉含芝?”他嘀咕了一下以後想了想。周宏懷有個規定,全市對敵鬥爭的材料在工作小組初閱後,凡定性為敵我矛盾,或涉及潛伏特務的,都得無一遺漏地給他送閱,為此趙四興寫的有關檢舉劉含芝有特務嫌疑的匿名信,他在去沙縣前就看到七、八封,因此劉含芝的名字已耳熟能詳。在那些他已看過的匿名信上,都有他的批示,如“有名無實,請下街道調整,無證可據,請再調查”。周宏懷不但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偵察員,而且根據組織的指示,從一九四四年起,他就從事仲青地區的地下工作,而且專門了解國民政府的情報係統,因此解放後,對仲青的特務網絡雖然不能說了如指掌,但基本上心中有數。所以除了一九四八年到四九年國民黨情治係統有一個突然組織的代號為“陰魂”的外圍潛伏特務網不清楚外,其它的他都心中有數。趙四興不斷變換字跡寫針對一個人的匿名信。這種情況,對專業很精深的周宏懷來說,幾乎就可以下“刻意誣告”的結論,但囿於政治大氣候的需要,他還是以“存檔、備查”的批語予以處理。此刻眼前四封匿名信和工作小組的一個請示“一再檢舉,一定事出有因,建議是否同意街道批捕、偵查的要求”時,周宏懷不由驚心。“怎麽這樣草率?”他感到納悶。這時陰霾了一天的天空終於下起了雨。由於濕度大,氣壓低的原因,江輪的笛聲聽起來有些淒楚。“事關一個女人的命運,人一捕,如果沒事,也會造成影響,那人家今後怎麽過日子?”周宏懷覺得不可兒戲,於是對小李招了招手。“書記有什麽吩咐?”“不回去了,要食堂給我送份飯來。你馬上通知‘對敵辦’晚上八時到市委開會!”
冬天晝短夜長,才下午六時多,天空已經漆黑了。周宏懷端起碗吃了幾口,覺得如梗在喉,於是放下碗,打開了落地長窗。夾著雨花的夜風撲麵而來,周宏懷毅然走了出去。他扣了扣外套的襟口,在陽台上站立了好一會才轉了身。“書記,茶涼了,我給你換一杯!”周宏懷點點頭。“多加些茶葉,嘴裏有些膩!”小李泡上茶,回到了對門自己的辦公室。
周宏懷不認識劉含芝,但通過匿名信指責她是美女特務的說法,他對這個女人大致上已有印象。“留下美女作潛伏特務,這缺乏技術邏輯!”周宏懷一層層的推理,一點點的從匿名信的字裏行間尋找動機與可能。“周書記,人到齊了!”周宏懷抬頭一看,離八點還有一刻鍾,於是點點頭。“小李把案件拿過去。”由市委副書記閻明為副組長的對敵鬥爭專案組全體成員,冒雨準時到達。由於周書記剛回來就召開會議,因此大家明白,一定有重大案件需要處理,為此個個繃緊了神經。“大家坐下!”看到周書記進來,大家出於本能的尊重,所以都站了起來。周宏懷感到不好意思,因此急忙說:“下這麽大的雨,請大家來實在對不起大家,來,來,來,我們抓緊時間研究一個問題!”看到書記神情輕鬆,因此大家鬆了口氣。“同誌們,劉含芝的身份,材料裏街道既已下了結論,那麽身份問題就不要再去推敲了。我手中這些匿名反映的問題較之以前內容更為駭人聽聞,但證據含含糊糊的不著邊際,因此不乏言過其實。有關檢舉劉含芝的匿名信字跡不同,但內容基本相同,從技術方麵來看,匿名信出自一人之手,因此我認為首先得解開這個為什麽的謎。同誌們,階級鬥爭很尖銳,但這樣的匿名信讀起來不像現實,更像小說,為此,我們要注意迫害與暗算!”周宏懷的這一觀點顯然很新穎,因為解放以後,大家基本上說話都是隨大流。“同誌們,舉報罪證缺乏證據,階級鬥爭不是造句寫小說,因此希望你們仔細看看,不要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同誌們,有關檢舉劉含芝的材料,很另類,下麵我來讀一下:‘第一,漂亮,是特務用來蒙蔽人的,所以這是證據的一個方麵。第二,自己對自己的來籠去脈說不清楚,特務嫌疑就基本成立。第三,來仲青的時間值得推敲,而所買的房屋說明是有經濟基礎的,因此一定是剝削階級!’同誌們,這第三點倒還有點道理,但前二點就是無稽之談了!”周宏懷說到這兒,忽然狂風大作,瓢潑大雨撲打在會議室的窗子上的聲響,仿佛是無數人在一起呐喊。由於雨實在太大了,因此一會停了電,所以工作人員急忙點上了蠟燭。“看來雨猛電停何事天悲呀!”周宏懷不無幽默。燭光下,周書記隨即緊鎖著雙眉,於是大家的神情都隨之而凝重。“群眾要求批捕劉含芝,我這支筆落下去,這個女人就得進監獄了,從材料上看到這個女人是單身,但她一定有親人,我們是不是可以設身處地想一想,在沒有任何真正的證據之下,群眾說捕她,我們就捕她,大家說對不對?”周宏懷不怒而威的問話讓會議室一片沉寂。這時他把銳利的目光逼向了副書記閻明。“閻明同誌,你有什麽看法?”
閻明似乎很無奈地歎了口氣。“證據不充分!”“這隻是很直接的感覺,這些匿名信我真希望你會說像一篇篇小說!我想請大家現在再認真地看一遍,然後再討論!”會議室裏鴉雀無聲,窗外此刻是暴雨狂風。周宏懷抬頭望著牆上被燭光“飄動”的“為人民服務”這五個字,他的心頭一派沉重。閻明放下材料語氣凝重。“匿名材料,用不同的筆法用心炮製,這說明怕暴露,劉含芝是一個尋常的女人,她無權無勢,根本不存在報複的能力,那麽寫舉報信的人為什麽心虛呢?因此我看,要弄清劉含芝的問題,要弄明寫匿名信的人的動機,才是要解決的問題。同誌們,我們共產黨不是屠夫,在階級鬥爭這個問題上,我們是有原則的!有人想尋租我們的權力,這沒門!退一步說,即使一時蒙蔽了我們,但絕不會永遠蒙蔽!”燭光下周宏懷的神情宛如在朗頌天書。“請大家想一想,舉報人的覺悟有這麽高,檢舉信又寫得有板有眼,似乎有根有據,但那麽為什麽選擇匿名,而且變換字跡。玩這種把戲,說白了動機很明確,就是想牽著我們的鼻子去幫他害人!同誌們,對敵鬥爭,共產黨是有經驗、有原則、有人性的,否則僅僅冤怨相報不但低級,而且重複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的遊戲,那麽我們與反動派有什麽兩樣呢?”周宏懷說到這兒目光如炬,氣吞河山。“我方才說了一句雨猛電停何事天悲!這話不是說笑話,而是今夜在這兒應有的氣氛,因為共產黨應當替天行道,所以執政就要權為民用!”周宏懷言出如山,擲地有聲。就在這時來了電,因此威儀與光明催生了激情,大家鼓起掌來!“對於劉含芝這件事我說二句話:人不能抓,真相要水落石出!”掌聲過後周宏懷下了權威指令。
第二天專案組召開會議,閻明布置的工作是:“全麵調查匿名舉報人的背景,此事由市公安局二科負責偵查!”
心懷叵測的趙四興滿以為寄出這麽多匿名信以後,劉含芝就要倒黴了。不料,一陣子下來,劉含芝安然無恙。“這是為什麽呀?難道沒有收到?不可能!那麽到底為什麽呢?”趙四興深黯造謠千次就是真理這句話,於是再次泡製了一批匿名信。可劉含芝依然如故,為此趙四興百思不得其解。這天深夜,他聽到有人在敲劉家的門,於是急忙賊著從床上跳起來以後就趴在窗台上看。“來了,來了,終於來了!”這時他的老婆還沒睡沉,所以跟著起床待在趙四興的身後。看到丈夫原來心在街對麵的女人身上,於是一時火起,上前揪住了丈夫的耳朵就罵。“你這個色鬼!你偷偷摸摸的和那女人串好了要過街去吧!嗯!這下看我跟你沒完!”老婆說完就給丈夫左右二記耳光。“不!不!不!”趙四興摸著臉,轉身哭喪著臉對老婆說得沒頭沒腦。“我……我……我……”老婆怒火中燒,掄起手又狠狠地打了丈夫二下耳光。“你這個沒良心的死鬼,你……”這時夜靜更深,趙家又是臨街,情急之下瘦骨嶙峋的趙四興便拚命用手去捂妻子的嘴,身強力大的老婆誤以為丈夫要捏死自己,所以施全身力氣不但對丈夫拳打腳踢,而且對著毫無招架之力的趙四興的臉上用她鐵勾似的手指沒命地狠抓。趙四興一臉是血,他癱倒在地發出呻吟。“春春,別打,別打,我可沒那個心思!”“那,那你……為什麽鬼迷了心竅似的?”“春春,你別誤會,街對麵這女人因有特務嫌疑,所以街道民兵特地安排我偵察她的行動,我哪兒是被她鬼迷心竅了呢!”這下老婆一怔:“真的?”“唉!哪會騙你呢!唉!由於這是秘密任務,因此上麵交代不能告訴家屬,可你把我打成了這個樣子!”強勢的老婆雖然因此明白,但依然氣呼呼地教訓:“天殺的,自己的老婆也不能講,那你活該!”老婆說完扭轉身子就躺倒在床上。趙四興捂著臉走到鏡子前,隻見臉上的抓痕又長又深,於是對側過了身子的老婆說:“春春,上次是貓,這次是你,這個樣子叫我如何走出去見人呢?”老婆從床上坐起,大聲斥責:“活該,不告訴我,還捏我的咽喉,沒打死你,還算走運呢!”趙四興自認黴氣,隻得哼哼唧唧擦去血跡痛了一個晚上。
趙四興一連幾天出不了門。這天既短又細的眉毛聚成了一個疙瘩的趙四興忽然一拍腦袋,“對!一定還是那個李書記在庇護她!我怎麽就沒有想到呢!因為這女人長得漂亮,所以說不定跟她在草叢裏做那回事的,還是有頭有麵的人呐!”趙四興挖空心思想得出神的時候,從窗戶裏看到劉家打開了門,那女人要出門去了,於是惡向膽邊生。“老子來一手狠的,對!捉奸捉雙,那男人一定就是護著她的有權力的人!”趙四興想瘋了,就想當然起來,隻見他轉身拿了把剪刀揣著然後出了門。“萬一兩個人對付我,老子就捅了你們!”就像鬼魂附了身似的趙四興急忙尾隨著劉含芝而去。
四川外國語學院的院長陳濟時親自出題對一屆新生進行藏文化的拷問,題目是:“請你談談在印度的佛教進入西藏之前,是什麽支撐了阿裏(西藏的域名之一)在曆史上的文明”。問題提得這麽複雜和遙遠,根本不是初入大學的學生所能了解的,因此陳濟時的目的不在如何準確回答,而在於因此引起討論,從而引發研究國外文化的興趣。因為陳濟時明白就是眼下在中國史學界,對阿裏文明的研究也所知甚少,但是國外史學界卻從一九四三年起,就開始對這塊神秘之地進行了研究,因此陳濟時有點不太服氣,“對本國藏文化一無所知,那是極不應該的,所以這批學生學外國語,研究外國文化,為什麽不首先研究荒蕪在曆史裏,但光芒照亮過世界的阿裏文化呢!”陳濟時的這個別出心裁不僅讓學院的老師、教授們目瞪口呆,而且懵懂得毫無邊際的學生們更是“嘩然一片”。然而李鎮宇對此寫出的文章卻讓陳濟時深感意外。李鎮宇不僅闡述了象雄文明支撐阿裏繁榮的過程,而且對象雄文化的興起、文明的程度還有如何湮沒於曆史長河的因果都作出了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解答。“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陳濟時看了李鎮宇的文章後感歎不已。“你是如何了解象雄文化的?”“在初中的時候,母親較為詳細地告訴我,她在四三年跟隨英國考察小組去過阿裏半個月。那兒的早期文明讓她大吃一驚。當時我媽還在浙江避難,母親說是當時的政府讓她臨時充當翻譯,所以才有這個機會!”“什麽?”陳濟時感到不可思議。“那我要去看看你母親!”劉含芝接待了這位博學的院長。劉含芝告訴陳院長,由於在美國讀大學時曾參與研究過印度的佛教。因此涉及到印度佛教輸出與本土文明衝突的這段曆史,所以有機會接觸到了大量的在國內還沒認識到的藏史史實,為此把中國從古至今的文化特性,以及對四書五經的解讀和對古代文明以及新疆、西藏的古文明對兒子論述不過是背書而已!陳濟時聽懵了,告別時,他對劉含芝說:“你的記憶包裹了巨大的曆史空間,欽佩欽佩!”也許是昨天陳院長的驚愕和誇獎引起了劉含芝對往事的回想,所以今天出門有點興匆匆的。
十三
趙四興怕跟丟了,於是似幽靈似的躲躲藏藏在劉含芝的身後。由於昨夜下了雨,小路有些濕滑,所以累得趙四興氣喘籲籲。“這娘兒走得這麽快!”就在趙四興暗暗嘀咕時,突然草叢裏響聲大作,嚇得魂飛魄散的趙四興一時不知所措。驟起的狂風把蒿草吹倒了一大片。二腿發軟的他連爬帶滾的逃出了草叢。“不得了,不得了,這草叢裏藏著許多人!”趙四興嚇得神經錯亂似的直嚷:“天那,天那,這麽多人在裏頭,一定是特務在草叢裏開秘密會議呢!”想到這兒他一拍腦袋,“這下,我可要立大功了!這下我真的要立功了!”他興奮得口吐白沫,氣喘籲籲。“是的,一定是的,一定是的!”趙四興在狂想之下拔腳就往前街奔去。
“喂,喂,喂,我要市委對敵鬥爭辦公室!”對敵辦的舉報聯係電話是全市公布的,所以趙四興在前街的商店裏迫不急待地撥通傳呼。在市對敵鬥爭辦公室主持民兵會議的李營長,拿起了電話。“你是對敵鬥爭辦公室嗎?”“是!是!”“不得了,不得了,反革命特務在草叢裏開會,好多特務!好多特務!”趙四興說得沒頭沒腦。因此李營長連連問:“什麽事,你得說明的!”“特務,特務,發現特務!”趙四興喊著。“你是誰?”李營長問。趙四興以為要立大功了,所以自報了家門。“請你再說一下!”“我是朝天門碼頭,紅旗五金店的經理趙四興!”“明白了,請你把情況再說一下!”李營長拿過了紙筆。“不得了,不得了,好多特務,好多特務在草叢裏開會,你們得馬上來,馬上來,快,快!”趙四興對著電話狂吠。“你在哪兒?請你把情況說得具體一點!”李營長臉色凝重。“我,我,我在南沙坪鎮的荒草嶺,是鎮西老街,我,我……發現有很多特務在荒草嶺的草叢裏開會,請馬上派人來抓捕。快,快,快!我在鎮前等著你們!”眼睛血紅的趙四興喊得聲嘶力竭。
情況緊急,李營長來不及匯報,於是放下電話就神色緊張地下命令:“會議暫停,同誌們,一、二連(基幹民兵)立即包圍荒草嶺!”民兵們也許從未如此緊張過,於是連訓練用的武器也來不及拿就出發了。
荒草嶺由於長時間荒無人煙,因此有一群野豬在這兒“安營紮寨”、“生兒育女”。野豬嗅覺靈敏,聞到獨來獨往的劉含芝的氣味不但不怕,而且會在小路邊對著劉含芝撒嬌親熱。劉含芝常常把上山祭祀天翔的食品帶下山來喂野豬,因此長年累月下來,野豬們把劉含芝當成了朋友。今天它們在草叢裏迎接劉含芝的時候,突然聞到了趙四興的味道,於是驚恐得嘩聲大作。
見鬼的趙四興把野豬當成了特務,因此打完電話以後就守在路口等著抓人。一會,二輛卡車果然急駛而至,於是一身是泥的趙四興激動地指著蒿草叢煞有介事地對李營長輕輕地說:“就在裏麵!就在裏麵!我估計至少有十多個人!”李營長立即閃入草叢偵察,果然看到蒿草倒了一片。李營長招招手示意讓民兵幹部圍攏來戰地分析敵情。他壓低了嗓音對大家說:“同誌們,根據現場來看,裏頭至少有幾十個敵人,抓捕他們,他們一定會垂死掙紮。他們躲在暗處,為了減少犧牲,決定分左右二路給我包抄!”然而麵對眼前偌大的一片蒿草大家都犯了疑,一時也不知如何包圍才好。這時一陣風過,蒿草便“呼啦啦”的響成一片。李營長忽生妙計,於是問趙四興:“同誌,這蒿草四周有沒有人家?”趙四興隨即回答,“沒有,沒有,這兒右邊有一條河,左邊是一片梯田,上麵是荒山!”李營長想了想:“同誌們,用火攻,特務就無處可躲藏!我們人多勢眾,分左右二路包抄。火勢一大,特務就會奪路而逃,到時定能一網打盡!”李營長說完就下令:“點火!”一時間火勢就呼呼直燎。
雨過天晴,半山衝空氣清新。劉含芝坐在李天翔的墓前心情舒暢地說著:“天翔,天翔,兒子在學校就應答阿裏文化寫出的文章獲得了陳院長的好評。昨天陳院長為此家訪,我把夫人在43年的一次安排就象雄文化因此而認知的情況告訴了他。陳院長很吃驚,他想不到我還是一個有點兒見識的女人!唉!天翔呀!倘若不是世道變遷,我一定會帶你去阿裏看看那些人類的早期文明呢!天翔,我們的兒子是如此的了得,有關阿裏的事,想起是在兒子讀初中時,我給他講的,沒想到時隔七、八年後,兒子不僅背誦如新,而且宛似身臨其境似的以文章的形式大談紮巴布爾如何剿滅這個占西藏四分之一地域的整個過程!天翔,我們的兒子太不可思議了,因為說實在連我自己講過以後這段文明已感到遙遠和模糊了,可我們的兒子卻記得如此完整與清晰!”劉含芝說完就從身邊取出陳院長昨天給她的鋼板油印的文章拿在手裏。“天翔,我把它燒了給你看看!”含芝點燃了文章就閉上眼,讓心靈與丈夫共讀兒子的文章。從山腳下燒起的大火,很快就燎到了半山。由於風勢的原因,火舌在向東蔓延。李天翔的墓處在整個空軍墓的西端,因此大火一時還沒有燒過去,但火苗已在張牙舞爪。這時默坐在墓地用心語在與李天翔交流的劉含芝由於情愫已高度融化得心無旁騖,所以聽不見周邊的聲響,然而山火終究隨著熱浪而在逆風逼近。整個半山衝的墓地由於被劉含芝平時除去了雜草,因此山火到了這裏,便變得相對溫和了一些。但墓地栽著的柏樹,左邊的已被烤幹了,所以由西向東的大火是離地而燒的。熱浪在彌散開來,劉含芝突然覺得熱了起來,於是睜開眼便嚇了一跳,她一時還沒能反應過來,一團火舌就衝了過來。濃煙嗆得劉含芝透不過氣,身後已是一片火海,劉含芝急忙向右邊奪路奔去,不料,一腳踩空,頭撞在墓碑上昏死了過去。很快劉含芝的身上就著火了,於是痛醒了的劉含芝出於本能,就在地上滾著。這時因西邊的冷風和東邊下來的熱氣產生了回旋,加上劉含芝在地上打滾時一陣山風吹起,加快了冷熱氣流的回旋,於是火勢呈旋轉狀發出“轟”的一聲巨響竄到了半空。這聲巨響讓離這兒躲在上風處數十米避火的十多個民兵以為發生了爆炸,所以衝了過來。“人,人,人!”有個眼尖的民兵首先發現火球升空的下端有人,於是大叫了起來。這時竄到半空的火球很快就落了下來,周邊的柏樹幾乎在一瞬間全都燒了起來。劉含芝由於是戰利品,因此民兵衝到以後把劉含芝從大火中搶了出來。
大火燒盡了荒草嶺以後,能看到的隻是數十隻野豬衝出了火場,而唯一的“戰利品”就是燒焦了的小野豬以及一個傷勢嚴重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