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劉含芝的要求,國民政府當局不但及時批準了她留在大陸的要求,而且以極快的速度在仲青市郊,南山腳下,以重金收買了商人李貫福的房產作為對劉含芝的安排。
南山坪小鎮地處仲青郊外,離南山空軍陵園很近。三套房子是凹字型組合建築,中間一套由劉含芝居住,左右二套分別為“劉、張”二家居住。劉、張的任務和陳姨相同,專門負責劉含芝母子的安全與日常生活。由於整個計劃屬絕密,所以除六處外,就再沒人知道。劉含芝的父母知道女兒是接去台灣的,去仲青他們渾然不知。這天,接劉含芝母子的汽車悄悄的停在離小巷百米外,沿途都有便衣特警在值護,陳姨含淚帶著劉含芝及小李鎮宇,與平常去逛街一樣,出小巷走近汽車的時候,車門突然打開。含芝母子上車後,隔著車窗玻璃對陳姨點了點頭。
汽車直奔南京機場。母子倆乘坐的空軍專機,二個小時後便降落在仲青機場。舷梯下有二男二女在接機。“夫人,你好!我叫劉良,我夫婦倆是你的鄰居。”“夫人,你好,我叫張仲華,我夫婦倆也是你的鄰居。”雖然素不相識,但劉含芝心中明白,於是笑吟吟地向劉、張伸出手來。“謝謝!謝謝!”“不用謝,我們是鄰居!”他們走出機場以後,招呼了三輛人力車往南山而去。之前含芝曾多次被接來仲青上墳,因此對仲青並不陌生。此刻她在對著青山默念:“天翔,我來陪你了!”兒子鎮宇看到母親呆望著青山,於是問:“媽,你在看什麽?”含芝含淚撫摸著兒子的頭發。“鎮宇,媽在遙望大山,這兒今後就是我們的家呢!”小鎮宇聽了不禁皺起了眉頭。“那外公外婆呢?”含芝對兒子笑了笑。“他們不能來,他們離我們很遠很遠,等你長大了,我們再去看望他們!”7歲的小鎮宇已經很懂事,明白大人的事不能多問,於是對母親點點頭便沒再問。
南山坪小鎮上住著二、三百戶人家。由於處在仲青市郊,毗鄰著嘉陵江,因此風景如畫。前幾年蔣夫人常到這兒來消磨時光,因而劉含芝的安置可見蔣夫人的用心。劉含芝之前到空軍陵園必經小鎮,由於來去匆匆,從沒走進過小鎮,這次在“鄰居”的陪同下,到處去看了看。小鎮十分寧靜,含芝對“鄰居”說:“我喜歡這個地方!”鎮宇就在鎮上的南山小學讀書,一切由鄰居操心。劉含芝能上南山陪伴李天翔,因而遠離了父母與故鄉也並不感到孤獨。不久江蘇被解放,仲青雖然還在國民政府控製之中,但已準備放棄,所以情況又會有變化。劉含芝雷打不動,每天都要去空軍墓,空閑的時間就整理陣亡人員花名冊。所以劉含芝在空軍陵園看到墓碑上的名字就能說出“你是何方人士,你是何年何處犧牲的!”這些生死對話,讓劉含芝盡情渲泄著對他們的思念。“天翔和我說過,他要帶著我按花名冊上的地址,到你們的親人那兒去慰問,可現在天翔做不到了,可我一定會去看望你們親人的,所以你們放心安息!我想有一天,我會讓你們的親人也來看望你們!這一天會到來的!”“噢!周明亮,你是山東萊陽人。噢!陳撲,你是宜興人。”生者與逝者的對話,成了南山每天在演繹的詩文,因此她讓冷寂的半山衝靈動了起來。
仲青曾是國民黨的老窩。加上XX合作所曾經殺害了大批共產黨和不同政見者,因而本已複雜了,可令人遺憾的是,在國民政府撤離時,“培養”的不少潛伏特務,在新政伊始,就頻頻製造事端。因而迫得當局進行無情清洗。從而讓那些本來不予追究的級別不高的例如保長、甲長一類似官非官的小頭頭,都因此而受到審查!“特務”動作連連因此引起了民憤,所以抓特務就成了大勢所趨。抓特工作全麵鋪開,基本上要求人人過關。由於工作量大,所以先從外來人員開始。肅特清查工作先在市區進行,而南山坪由於地屬市郊,所以暫未展開。在這樣的態勢下,含芝的二個鄰居坐立不安了。“鎮宇媽,我們今晚一塊坐船離開仲青去福建,然後去台灣。”在這個時候,二個鄰居不得不說出了身份。“為什麽?”劉含芝一愣。“李夫人,刻不容緩,上麵急令我們帶著你今晚必須離開!”“不!”劉含芝說得十分堅決。“李夫人,這不行,保護你是我們的任務,帶你離開是執行命令,為此必須執行!”“不,我不走,我來仲青是為了守望天翔,要不我早就去台灣了!”劉含芝看到“鄰居”急得直搓手,因而感到不忍。“這樣吧!你們離開,我和鎮宇留下,請你倆放心!”由於劉含芝說得斬釘截鐵,因此“鄰居”彼此麵麵相覷。“你們見到有關長官後,請代含芝謝謝。我要實踐自己的承諾,在南山為天翔默守終生!”然而由於有關方麵曾有底線,“萬一劉含芝要留在仲青,那麽就給她安排好生活!”為此鄰居在勸說無效後,就拿出所儲備的金銀如數交給劉含芝以後,當晚就離開了仲青。
沒有了鄰居,劉含芝感到有些空茫與孤獨,但由於心有天翔,所以很快就適應了。然而清查國民黨殘餘的運動聲勢逼人,劉含芝由於感到自己是蔣夫人的親戚,因此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我與蔣家沒有什麽實際的糾葛,而且天翔是抗日而戰死的,我有什麽可擔心的!但是為免不必要的麻煩,我也不必去說出這些事就是!”劉含芝“蹉磨”來“蹉磨”去,覺得沒有理由擔心,但從此上南山就謹慎了起來。解放後的仲青,黃金不流通,因而久而久之,沒有現金收入的劉含芝隻得節衣縮食。南山坪鎮不久也開始搞清理,作為外地人,劉含芝被排在了清查的名單之中。“這女人這麽漂亮,不是美女蛇特務就是舊社會的妓女。”人言可畏,有人這麽一說,有人就會那麽一想,於是劉含芝在別人的眼裏就成了特務、妓女。“這女人長這麽漂亮,一定是來不及逃到台灣去的國民黨大官的太太!”“是官太太早就逃到台灣去了,這女人解放前恐怕真的是做婊子的呢!”“婊子也是剝削階級,所以不能放過她!”這樣的捕風捉影,那樣的想當然,加上劉含芝這麽美麗,因此在惡嘴的潑灑下,漂亮成為了罪過。“根據群眾反映”,南山坪“清特”工作組決定對劉含芝進行審查。這天,天剛黑,劉家來了幾個居委幹部,劉含芝擰亮了油燈急忙請坐。“你家不是有電燈,為什麽不用?”“點油燈節省一點!”劉含芝隨口而答。這時有個居委幹部看到桌子上放著半碗醃菜於是問:“你們吃這個?”“是!是!我和兒子喜歡吃醃菜!”另一個居委幹部則打開了桌子上的鋁鍋。“你們吃這麽稀的米水?”“是!是!中午吃了幹飯,晚上就稀一點!”居民幹部感到不可思議,因為劉家看上去並非是窮人家呀!“劉含芝,你跟我們到居委去,工作組要找你談話!”一個居民幹部在困惑中言歸正傳。“行,行,我去!”劉含芝轉身對兒子說:“鎮宇,你在家等媽媽,我去去就來!”小鎮宇點點頭把媽媽送到門口時說了句:“媽早點回來!”
居委會的抓特清匪小組的成員是臨時從居民中抽出來的,因此除了幾個居民幹部,其餘的都是待業者,為此執行政策的水平不高。“你坐下!”有人對劉含芝大聲嚷著。“謝謝!”劉含芝則恭身相謝,並坦然坐了下來。“站起來!”劉含芝“順從”地站了起來。“你這是什麽態度?”劉含芝不知自己是哪裏錯了,於是對著接連吆喝的人看了一眼。“你不要裝懵,你要老實交待你的罪行!”那男人約摸四十多歲,說話極其粗魯。“罪行?”劉含芝本能地反問。“不準裝模作樣!我問你,你從什麽地方來的?”“江蘇吳縣!”“為什麽到仲青來?”“投靠做生意的丈夫。我的丈夫在44年死了!”“你撒謊!”那人拍了一下桌子。“我沒撒謊!”劉含芝從容回答。“你要老實交代,你在解放前是幹什麽勾當的?”又是那個男人在問。“沒勾當,而是嫁夫隨夫做家庭婦女!”“什麽?”那個男人火冒得站了起來。“家庭婦女!”劉含芝重複了一句。“我看不是家庭婦女,是舞女,是婊子!”那男人說得嬉皮笑臉。“請你不要誣篾人,我可是良家婦女!”劉含芝當仁不讓。那男人在發出了一陣冷笑後,呲牙裂齒地問:“你靠什麽生活?”“靠丈夫留下的!”“那就是不勞而獲,就是剝削階級!”那男人似乎找到問題了。劉含芝對那男人看了一眼。“你要老實交代!”“要我交代什麽?”“你做了哪些反革命的勾當?你可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呢!”“你不要冤枉人!”麵對無端誣蔑,劉含芝當然要抗議。“你好大膽,竟敢向人民挑戰,我是代表黨和人民的,你不要給黨和人民抹黑!”這男人邊說邊激動得站了起來。“你的前麵,隻有二條路,一條是坦白交待,重新做人,一條是負隅頑抗,死路一條!”
“我沒有必要選擇這二條路,因為我是良民!”“你……你……你……”這男人顯得理屈詞窮。這時,另一個人說話了。“劉含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劉含芝,有人檢舉說你解放前是個妓女,而妓女屬於剝削階級,因此,你的資產階級思想如果不挖根子,那麽今後還會好逸惡勞,並且還會危害勞動人民,為此你要老實交待,否則不要怪群眾對你實施專政!”劉含芝沒有被激怒,而是平靜地對說這話的人看了一眼。“我自幼讀書,姑娘時學做針線,婚後隨夫生活。本想回吳縣去,因丈夫埋在仲青,所以守在這兒,我不是你說的那樣的人,我和你一樣,也是一個普通人,因此希望不要用髒話來傷害我!”“什麽?你不要頑固堅持資產階級的立場,老實告訴你,我們對你的情況已作了調查!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根本就沒有丈夫,而隻有一個幹人肉勾當生的兒子。你不要以為不承認就不會對你下結論!我忠告你,被動不如主動,把包袱放下了,人就輕鬆了!如果你頑固不化,那麽等待你的下場就是坐牢!”這男人說完對那男人愜意地笑了笑。劉含芝再次被辱罵,這可觸及了人格問題,因此很生氣。但她不想計較,於是歎了口氣說:“你說的話,我聽不懂,因為太下流了!”對敵鬥爭可謂所向披糜,於是二個男人目光對視了一下,便對劉含芝說:“你今天先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夜裏7時準時來這兒報到,如果再不老實交待,可別怪我們對你不客氣!”那個40多歲的男人之後決定先報個材料先鬥一鬥劉含芝殺殺她的威風再說。這一晚,劉含芝徹夜難眠。無情的指責,莫名的侮辱,讓劉含芝傷心極了。她望著熟睡的兒子不禁抽泣。“媽媽,媽媽,你怎麽啦?”劉含芝抱住了兒子。“鎮宇,媽沒事,媽隻是想你外公外婆想哭了!”鎮宇高興地說:“媽,你想他們,我也想他們。媽,我們就去看看他們吧!”劉含芝拍拍兒子,“乖,睡吧!讓你放了假以後我們就去!”哄睡了兒子,劉含芝起床打開箱子,拿出了能慰藉她心靈的那隻青花土布包裹。“天翔!天翔!”一打開含芝就輕輕地呼喚著。這時她的手有點兒抖,她拿出與天翔合影的照片凝視著。“天翔,你看我這是怎麽啦?我怎麽就去與人計較了呢!”劉含芝深情地抹著照片上丈夫的臉,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天翔,沒事!你放心,我會熬過去的!”說完劉含芝又拿起那封寫給天翔的最後一封但沒有寄出的信。這封信劉含芝不用看就能讀出來,因為寫這封信的時候,實際上天翔已經戰死了,所以意義非同尋常。為此劉含芝幾乎每次在空軍陵園祭祀丈夫時,都要讀上一遍。劉含芝此時由於心情過於沉重,因此放下照片,拿起信就傷心得幾近哽咽。“天翔,打掃園子的事,本是張姨的事,但自從那天你說了‘梅花是對著鋤花人開的’這句話以後,其中的含義我一直在捉摸。這話說得很簡單,但幾年來一直在與我耳鬢廝磨。天翔,你是靈魂的雕刻師、是重塑心靈的巨匠。因為你說‘我上了天,就不可能想到你,那時我隻有取勝的激情!’這話多麽的真實。你說‘空戰決定了較之其它兵種更大的風險,因此如果我犧牲,那麽你抬頭去看,滿天一定都是我對你的愛!’天翔,你說的這話,多英勇!多悲壯!多深情!但天翔,你不能離我而去,我需要你嗬護我……”劉含芝傷心得讀不下去,於是她放下這封信拿起了李天翔寄給自己的最後一封信。“戰士把命交給上帝,犧牲那是應有的歸宿!含芝,對此不必宣誓,因為這是現實!含芝,如果我真的遭到了不幸,那麽你必定要為兒子而活著,這是超越你我生命的愛……”劉含芝放下信,拿起天翔的照片吻了一下。仿佛丈夫就站在麵前似的。“天翔,你放心,我為兒子為你而活,因此你叮囑的事,我會去完成的!”
她拿起寫給天翔但沒寄出的信又看了下去。“天翔,你的心胸像宇宙一樣寬廣,因此上帝會護佑你,讓你平安歸來。天翔,告訴你一件事,三月二十五日那天夫人因公務到蘇州時來看我,她問‘天翔對你好嗎?’我對夫人說‘他讓我脫胎換骨!’夫人問‘因何?’我對她說‘天翔的思想內質十分厚重,他的價值取向非同一般,因此我倆的結合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婚姻,而且是心靈際會的導師與學生,因他而讓我的竟境得到了如詩升華!’夫人聽了高興地誇‘你是一柱擎天柱!這是先生說的!’欣喜之下我拿出你在麻城寫的一封信給夫人看。這封信上你寫著人生短暫,這是客觀規律。每個生命隨機而來,又隨緣而去,但人的一生必須光明正大。宋人·晏幾道就說過‘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這種從主觀到客觀的從容過度,寫出了對生命的理解和對生命的極致感悟!夫人看了問我‘這封信能不能帶走?’我猶豫了一下。‘文如其人,很值得收藏,你得給我!’我點點頭,出於激動,我又拿出了另一封早幾年的信給夫人看。這封信你寫道‘含芝,孩子快要生了,如果是兒子就起名叫李鎮宇,因為許多戰友因機型落後而喋血長空,為此鎮宇二字寄托著有朝一日我國有了先進的航空工業,那麽就可以威鎮宇宙……’夫人看了又要拿走。天翔,夫人可高興呢!她說‘這可是中國空軍的魂魄!’我聽了夫人的話感動得流下了淚。天翔,我期盼你早日歸來……”劉含芝讀到這兒,看了一眼沉睡的兒子,然後自言:“天翔,我本想向你走去,但鎮宇還小,因此我得活著!你等著我!”這幾句話是劉含芝在墓地上經常會說的。“天翔,你是為了抗日而犧牲的,所以雖然我被淩辱,但因此問心無愧。那幾個欺侮我的人執行的並不是共產黨的政策,而是痞子說的渾渾話,所以你盡管放心。”劉含芝和李天翔“對話”後,覺得自己就像越過了一座高山似的。盡管有些氣喘籲籲,但悲沉的心情因此而豁然開朗。這此年來,劉含芝通過生死對話而得到慰藉,她的心靈世界在李天翔犧牲後就已經詩化了。
“我們大家簽字,一致要求把劉含芝的矛盾上交給公安部門!我倒要看看這隻狐狸精與人民對著幹應是什麽下場!”昨夜“審訊”劉含芝的那個男人一心謀害劉含芝,所以在下午召開的小組會議上陰著臉提出了所謂的意見。悲哀的是街道、居委所設立的肅特清查小組,事實上並不屬於專政機關領導,而是根據人民戰爭的理論,過份強調走群眾路線,讓他們來協助政府打擊階級敵人,維護無產階級專政,因此在感情用事下,被扭曲的東西就很多。這些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並不具備權威性,但往往很管用。因此劉含芝很不幸,碰到了這個至今沒有娶到女人的男人,因此就必然會受其傷害了。這個男人坊間說他見到女人就如豺狼見到了兔子,得不到,就咬死它。因此劉含芝猶似羊落虎口。他平時沒有工作,碰到抓特務運動,居委會就臨時抽他來幫幫忙。由於可以罵人,又可以審訊別人,對女人“嫉惡如仇”的這個痞子見到了漂亮的劉含芝以後,立刻恨從心頭起。然而昨夜當他發泄仇美的情緒時,被劉含芝“頂”了一下,因此一宿搔頭摸耳沒有睡好,所以今天“惱羞成怒”的他在會議上提出了極端的意見。昨夜幫腔的另一個男人則幹脆幸災樂禍。“對!吃不到果子,就讓果子爛掉,痛快,痛快!”這話痞子正中下懷,於是厚顏無恥地說:“漂亮女人就是妖精!我們革命就要警惕這樣的美女蛇來纏我們。所以抓特務,首先要抓美女蛇!這就叫為民除妖!為民除害!同誌們,對不對?”痞子搖頭晃腦說得好不得意。“對!對!把這女人改造好了,你就娶她!”幫腔的那個男人說。“是!是!到時我來改造他!”開會有笑話說,大家當然就來了精神。“不用改造啦!坦白從寬後,你把她往家裏一拖,不就是你的啦!不過,你得下手,不要光動嘴不動手,攪得我們的心裏跟著癢癢的!喜酒可別賴了!”開會有人打趣,因此大家心裏直樂。
劉含芝是誠心按時來開會的,所以穿著整齊。“多妖!真是隻迷人勾魂的狐狸精!”劉含芝的美麗在眾目睽睽下再次成了罪惡。她的坦然、大方與從容,則在南山腳下成了眾矢之的!會議一開始昨晚出言不遜的那個男人一開場就操起公雞嗓子罵了起來。“劉含芝你必須招出一共玩過多少男人,否則我就剝了你……”這話說得哄堂大笑,痞子賊著眼流著口水。“別笑,別笑,我說的是剝皮,剝狐狸皮,不是剝褲子!”會場裏又是哄然大笑。由於劉含芝是交代問題的人,所以一開始主持會議的人就叫她麵對大家站著,然而這個昔日的金枝玉葉,今天被無情霜打,但顯得是那樣的淡定與從容。她抬著頭目光望著屋頂,任憑譏諷與淩辱,寧靜與坦然得像一尊玉觀音。“你看多妖!”“你看多麽假正經!”“你看還死不要臉地冷靜著呢!”“你看那皮膚,哪兒像勞動人民的,完全是天天塗脂抹粉的婊子才有的膚色!”麵對詛咒、批評與指責,劉含芝閉上了眼。她的耳邊響起了李天翔的聲音,含芝內心興奮了起來。
“天翔,宋人·黃仲有詞說‘癡情離恨幾多長,寒天何愁風霜急。鶯聲燕語相思處,冰魂相守不言逼。’因而看來古人也有多憔悴,然而含芝披冷不知霜!天翔,你放心,再委屈,因心中有你支撐,所以我什麽都不怕!”劉含芝想到這兒不禁臉泛笑容。“死不要臉,頑固不化,卑鄙下流,你看她還在笑呢!”劉含芝猛地一怔。“大媽,大嬸,大姐們,我清清白白的和你們一樣是良家婦女。我有父母,有孩子,守規矩,講道德,請你們不要罵我!”於是有個男人拍著桌子罵了起來:“你這個不要臉的婊子,群眾批判你,你還在厚顏無恥地笑!他媽的,婊子,我可要告訴你,你要認清形勢,明白妓女就是剝削階級的一員。告訴你幹你們這一行的,不僅是取締的問題,而且是要進行打擊的。我可以告訴你,像你這種態度,少則教養,多則判刑,你如果繼續抗拒下去,那麽一定會悔之莫及!”劉含芝對這個說話的男人看了一眼。“大媽,大嬸,大姐們,我有父母,有孩子,有家庭,有道德,請你們相信我!”在亂哄哄得像茶館的會場裏,南沙坪鎮鎮黨委書記李和生悄悄的從後麵走進來以後已坐了一會了,於是他目睹了一場毫無意義的“對敵鬥爭”。“劉含芝同誌,請你坐下!”李書記突然發話,會場頓時靜了下來。“居民們,謝謝你們積極參與我鎮的反特清查工作,然而鬥爭要有原則。什麽是敵人,什麽是朋友,要憑事實說話。劉含芝同誌是個外地人,群眾對她有警惕,有懷疑,很正常,但我想說一句,她如果有問題,為什麽不走而要留在仲青!同誌們,要思考,就要學會辨證法。同誌們,美麗不是罪過,如果美麗等於妓女的話,請問符合邏輯嗎?”接著李書記又繼續談了自己的看法。原來李書記前來參加會議,是源自鎮黨委在今天下午收到了第三居委呈報的“要求拘審流氓劉含芝”的報告以後,李書記感到納悶:“材料都沒有,怎麽就要求拘人呢?”於是他決定參加會議。劉含芝很幸運,因為如果真的由群眾簽字,那麽你劉含芝就一定會遭殃,因為這就是群眾專政,這就是群眾的要求。在危難之際,所幸李書記及時賦予了公正,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散會以後,李書記留下肅特清查小組的核心人員繼續開會。在會上,他指出了“我們要打擊敵人,但也要研究如何保護人民”的問題,“我們不能隨心所欲,階級鬥爭是有原則的,處理人是有政策的,我們要讓事實說話,不能捕風捉影!”黨委是有威信的,因而他對劉含芝的表態,不僅體現了公正,而且是及時的拯救。也許劉含芝沒有意識到危險性,也許意識到了也並不在乎,但不管怎麽樣,孤獨的劉含芝已經處在了危險之中,因為群眾專政的原則是群眾說了算!由於李書記對待劉含芝的態度客觀公正,所以暫時抑製住了對她的傷害,但在仲青舉目無親的她依然麵臨著種種困難,尤其是日常生活。按理,劉含芝有足夠的財富,母子倆過日子應不會有問題,但由於時間和政策的客觀原因,黃金與珠寶是資產階級的東西,所以根本不能兌現,為此劉含芝即使節衣縮食也快要山窮水盡了,劉含芝決定自救。她在家門口掛上了“代客洗衣補衣”的牌子。由於劉含芝洗的衣服不僅幹淨而且燙得平整,因此來洗衣的人日漸增多。
雖然辛苦,但因此解決了溫飽,為此劉含芝“告訴”丈夫,要他放心,我和兒子能生活下去。不久,天冷了,含芝的手洗得又紅又腫,為此這天兒子不忍,要幫母親洗衣,但含芝不同意。兒子一定要洗,含芝哭著對兒子說:“你不要傷我的心呐!”鎮宇明白母親心疼自己,但還是堅決要洗,為此含芝一時情動,流著淚不禁脫口而出:“天翔,我不忍兒子吃這個苦呀!”鎮宇多敏感,接口就問:“媽,天翔是誰?”含芝一時慌亂,但情急生智。“鎮宇,我是說天那!”“不對!媽,你明明白白說的是天翔!媽,天翔是爸爸麽?”兒子緊追不放,含芝無奈隻好歎了口氣,“鎮宇,是你父親,但你還小,等長大了,媽把個中情況告訴你!”鎮宇點點頭依偎著母親撫摸著母親那又紅又腫的手。“媽,爸爸在哪兒,要是爸爸看到你這雙手,他不知會多傷心呐!”含芝淚流滿麵。鎮宇拿了毛巾輕輕地給母親擦著眼淚。“媽,是我不該提到爸爸,媽,你別傷心,我以後不問就是!”鎮宇說到這兒不禁哭了起來。劉含芝心如箭穿,母子倆抱頭痛哭。“媽,你別傷心!其實我在4歲那年,看到過父親,隻是太小,記不住!”“四歲那年!”含芝不由思忖。“媽,那時在機場上,你牽著我的手……”“啊!”含芝不由驚歎。“鎮宇,那時,你才四歲呀!”“是的!媽,我能記得,爸個子很高,但麵目已朦朧了,媽,那天……”鎮宇接著勾劃著寬廣的機場、遠處的人潮、鮮花。含芝的眼前泛現出了當年在機場天翔牽手兒子的一幕。“這是媽一生中體驗到的最有質感的美感,那一幕媽是心靈的大本。這是媽生命裏傾其心靈淨界的所求。那天我們一家在機場廣袤的土地上體現出的是愛的傳承與生命的自由!”含芝說到這兒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飛蝶般的奇幻的光。“天翔!天翔!”含芝向前伸出了雙手。懂事的小鎮宇一聲不吭。光點在劉含芝眼前慢慢的遠去,她那靈動的目光漸漸的又變得黯淡了起來。“鎮宇!”劉含芝抱住了兒子不禁哽咽。“媽,你別傷心,我再也不問了,我再也不問了!”兒子話音淒漓,母親淚流滿麵。
劉含芝想告訴兒子有關父親的故事,但想到這會對兒子的心理造成傷害,所以話到口邊噎了下去。她對兒子口口聲聲強調再也不問了的用意十分明白,那是兒子懂事,怕勾沉往事引起自己傷感,為此含芝會心地連連對兒子說:“媽感謝你體諒我!”這時鎮宇並不知道父親是國民黨的軍人。在他想來,一定是什麽原因,而這個原因一定是母親的苦處,因此問了母親就會傷心,所以再三說不問了。
夜已深沉,含芝從來沒有感到如此孤獨。夜風擁來的江輪的笛聲,含芝聽來從來沒有像今夜如此淒哀。於是被含芝冷落與驅趕得遠遠的、人性的那份脆弱突然趁虛而入。兒子睡著了,含芝不敢哭出聲來,於是起身打開皮箱拿出了丈夫的相片,輕輕走到外間把相片供在桌上。天翔,不是我不告訴兒子,而是如今國共二黨的恩怨不共戴天。所以講了夜風嘶號,江笛嗚嗚,這個為丈夫與兒子活著的女人明白自己的責任,所以盡管傷感到撕心裂肺,但很快就恢複了平靜。她拿起照片吻了又吻,“我很好,你放心,兒子在裏頭睡沉了,你也睡吧!”劉含芝進屋把照片放回箱子。夜深了,可今夜她轉輾難眠。江堤上和天翔一起把夫人送的那枚戒指拋入江水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含芝,婚姻是你我的緣份組合,而生命則是溶入萬物並與萬物同體,因此生命與婚姻的概念不同,而圓滿的婚姻是緣份的豐收,而非生命的唯一訴求,因此你嫁給一個軍人,可要有點兒勇氣的呢!”天翔抱著自己,從江邊走上江堤時說的這番話,此刻縈繞在腦海。忽然窗外起了大風,接著夜雨敲打在貝殼窗上。在雨聲風聲裏超越生命的承諾伴陪著含芝,給她活下去的勇氣。
天快亮之前含芝才睡沉了。“媽媽,你睡得特香!”兒子起床,含芝睜開眼,看到兒子站在床前。於是含芝急忙起床,給兒子做了早飯。劉含芝送兒子出門上學後,扭頭看了看涼在家裏的衣服就走過去動作利索地拔了拔盆子裏的炭火,然後拿起二個燙衣服的烙鐵放在炭火上。“下雨天,不會有人送衣服來洗!”劉含芝於是走過去收下涼在竹竿上的衣服,轉身放到木台板上準備燙幹這些衣服。這時劉含芝看到住在對門的趙主任腋下夾了個衣包走了進來。出於禮貌,含芝熱情上前招呼:“喲!趙主任,怎麽是你送衣服來呢?”“三鳳她媽開會去了,所以我送來!”趙主任邊說邊賊著眼往裏屋看。劉含芝不會去想人家在看什麽,隻以為在關心自己的兒子,於是笑了笑。“我兒子大清早就上學去了!”心懷鬼胎的趙主任放下衣服後那副猥瑣鬼祟的模樣,讓劉含芝頓時警覺了起來。“風太大了,把門關上吧!”趙主任邊說邊轉身關門落閂。劉含芝先是一怔,隨後彎身就把一支燒紅的烙鐵拿在了手裏。肆無忌憚的趙主任轉身就撲向劉含芝。有了準備的劉含芝迅即往木台板桌的左邊一閃。“趙主任,你幹什麽?”趙主任賊皮塌臉的嬉笑著繞了過來,於是劉含芝舉起烙鐵發狠捅了過去。滾燙的烙鐵刺在趙主任的手臂上,頓時冒出一陣青煙。劉含芝不讓眼前的男人喘息,隨即揮舞著烙鐵直向趙主任衝了過去。這下可把趙主任給嚇昏了頭,於是奔過去打開門就逃了出去。
劉含芝想衝到趙家去,但轉而一想:“他今後如何做人呢!反正教訓了他,知錯即改就算了!”劉含芝蹬了蹬腳,轉身關上了門。“嗨!太無聊!你真看錯了人!”劉含芝惱得喘著大氣,想著剛才驚險的一幕,一下子無法平靜。劉含芝從沒受到過這樣的非禮,因而明白,今後要多加小心。趙主任名叫趙四興,今年50歲。他在朝天門碼頭的一家五金店當店主任。這個好色之徒,本在農村種地,因表親在市委工作,所以投靠到了仲青。前幾天他陪老婆來拿衣服,想不到這個洗衣女子如此美麗,因此一連幾天都在動腦筋。由於劉家送衣洗衣的絡繹不絕,因而一時無從下手。今天是雨天,他老婆就沒把衣服送過去,所以趙四興感到機會來了。老婆出門後,他趴在窗子上張望,看到雨天沒人送衣服上劉家去洗,於是挾了衣包出門東張西望,見路無行人,所以就閃進了劉家。沒想到沒占到便宜反倒被燙傷,因而一時慌亂奪門而出。他驚恐地逃進家門摸著手臂上的焦皮痛得直罵:“他媽的,你這個假正經的女人,看老子狠狠收拾你!”趙四興罵得咬牙切齒,痛得一拳打在桌子上。不料下力太狠,把掛在牆上的鏡子給震了下來。落下的碎玻璃直飛到趙四興的臉上,不但滿臉鮮血,而且碎片砸進了肉。由於血流不止,因此隻得用毛巾捧著臉去了醫院。醫生好不容易找到了玻璃片。“這女人,這女人,他媽的,老子治不了你就不是人!”從醫院回來的一路上趙四興還在罵個不停。“老子偷雞不著蝕了把米還不算,差點還給玻璃紮瞎了眼。他媽的!都是你這個鬼女人造成的!待會老婆回來,他媽的還不知怎麽說才好!”更讓趙四興擔心的是,怕劉含芝到老婆麵前告狀,因此想好了如何倒打一耙。趙四興的老婆回來一看到趙四興這副模樣,就吃了一驚。“你這是怎麽啦?”趙四興哭喪著臉,“真倒黴,好端端的洗臉,不料鏡子突然爆裂,差點就刺進了眼睛呢!”趙四興說著鬼話,可擔心劉含芝過街來找麻煩的時候,自己又如何倒打一耙呢?於是邊說邊賊著眼,望著窗外劉家的大門。“看你這人不像人,鬼不是鬼的,都到這個樣子了,還在往窗外看什麽呀?”趙四興老婆虎著臉罵。趙四興對付老婆自有一套。“嘿嘿嘿,天陰沉沉的,我看還在下雨不,如沒下,我想去買紅燒豬尾給你吃!”“得了吧,你這個樣子還上街!”這時,趙四興看到劉家打開了門,於是“喲”的一聲就站起了身。“你幹嘛神經兮兮的?”老婆順著窗外看去,隻見姓劉的女人站在門口,於是罵了起來。“怎麽,賊性不改,你在打對門的主意啦?”趙四興雙手亂搖。“不!不!不!我不是在看她,我在看小三怎麽還不回來呢!”這下老婆一聽就上了火。“你要那野種回來幹什麽?”趙四興耷著腦袋苦起臉。“我有事要讓他去辦呐!”老婆哼了一聲。“你少托他辦事,這野種不會安什麽好心!”“是!是!”趙四興邊說邊摸著頭上的汗。
趙四興因調戲劉含芝不成而惱羞成怒,為此每當從窗戶裏看到劉含芝身影的時候,他就會恨得全身顫抖。“我要毀了她,我要毀了她!”病態形成的心理“毒素”積累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會在丘腦區生成臆識病灶,而這種病灶醫學上稱為病態性顛狂。“毒素”在趙四興大腦裏不斷積累,而劉含芝又怎麽會料到自己的寬容換來的卻是詛咒和怨恨。自從趙四興不端以後,劉含芝吸取教訓,看到男性來洗衣她就格外警惕。
轉眼就過去了七、八年。劉含芝母子倆的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但15歲的兒子鎮宇已長成了1.80米的個頭。所以含芝好生歡喜,天天在墓地上把兒子的模樣告訴丈夫李天翔。“還差一點個頭就有你那麽高了!兒子長得相貌堂堂,天翔,我們後繼有人,你要笑口常開呀!你想著兒子,你得忍一忍。讓他考上大學後,我就把你的身世告訴他,到時對他的心理影響就不會太大了!”近二年來,這幾句話是劉含芝在天翔墓前每天必講的話。為了告訴天翔的戰友,含芝還一階階的對著一個個墓碑說:“讓我兒子大學畢業後有了工作,讓他幫我一塊來修葺墓園!”解放以後,國民黨空軍墓地除了劉含芝,從來沒人來過。因為由於政治的原因,這些在對日抗戰中為國捐軀的英雄成了人民的罪人,因此敵人的陵墓沒有被夷平已算是階級鬥爭被遺忘的角落。劉含芝每天在半山衝待上二個多小時,她所能做的,就是一天給十個墳墓清除雜草。這就是無人問津的國民黨空軍墓地為什麽不算荒蕪的原因。如此年複一年的,墓地幹幹淨淨,可劉含芝的二鬢已早早的就有了白發。“我死了,我還要陪伴你們,給你們繼續當園丁!”劉含芝別無他求,因此滿足。一連幾天下了雨,含芝上山受了風寒以致發燒。她瞞著兒子強打精神,兒子上學後,走路都東倒西歪的劉含芝喘著氣把衣服洗好涼曬後,感到天旋地轉,於是急忙坐下歇息了一會。病中思親,她對著鏡子照了照,不禁淚流滿麵。“爸媽,女兒不孝!我無時無刻地在思念你們呀!爸媽,鎮宇上了大學,我就回去看望你們,你們可要保重呀!”病中吟,讓含芝看到自己有多麽憔悴,因而不禁就在房間裏對著東方給父母跪下。“爸媽,出於政治考量,含芝如何忍心以反革命家屬而讓你們蒙羞受辱,為此多次想去蘇州看看你們的念頭也一次次被現實粉碎。我這樣回去帶去你們的不是榮耀,而是恥辱,因而隻得在此苟且偷安,守望天翔,請爸媽原諒!”劉含芝十年如一日,每天拎起竹籃上南山“見”天翔就感到十分慰藉。因此像今天這樣的“懦弱”前所未有。由於身子在發燒,所以十分虛弱,加上傷心過度,劉含芝昏倒在地。蘇醒過來後她急忙漱洗,隨後就強撐著收衣燙服。劉含芝咬著牙熬過了發燒的日子。由於七、八天沒上南山了,所以身子稍有恢複,她就急於上山,因為兒子就要填報大學誌願了,所以她要去“問問”天翔。盡管二腿發軟,但還是一路小跑來到半山衝墓地就鋪開供布,擺上天翔愛吃的糯米圓子。她撫摸著墓碑,綻開了僵黃的臉。“天翔,兒子要報考大學,我想讓他報清華大學,或者北京大學,你看怎麽樣?”劉含芝默然“聆聽”,然後點點頭。
“好!好!我明白了,一定要考清華、北大!對!天翔,兒子的成績真棒,學校說他考北大、清華毫無懸念!天翔,你高興嗎?”劉含芝又低頭聆聽。“好!好!高興!高興!”心靈自慰,把生命理解為與宇宙共體的劉含芝,這些年來與李天翔的對話,都是超越生死心語。因為在她的心際有一個無垠且靈韻的空間。她與李天翔的情感氣韻就在其中流蕩。超越生死的對話是俗輩所無法理解的!這是超凡脫俗者的情感。過了一會劉含芝收起了供布,對四周拍了拍手。於是“陪伴”著她的鳥兒便一齊嘰嘰喳喳的叫了起來。“鳥兒呀!我兒子要高考了,你們在為我兒子高興吧!”鳥兒不會聽懂劉含芝的話,但情韻會讓所有的生靈產生波動效應,也許是這個原因鳥兒便一齊叫了起來。劉含芝高興地扭頭對著墓碑說:“天翔,你看鳥兒在為我們的兒子高興呢!”逾越生死的情感貫穿在生者與“亡者”靈魂間,含芝因此而能送走憔悴與痛苦,因此能樂觀地麵向未來。劉含芝繞著空軍墓走了一整圈,她邊走邊叫著一個個名字。“鎮宇要考大學了!鎮宇要考大學了!”山風蕩滌,棲鳥撲天,劉含芝滿山坡轉著,對亡靈們說著兒子考大學的事。“讓鎮宇大學畢業後,爭取從事航空動力專業,造咱們自己的飛機,為你們報仇!”心意所至,劉含芝在半山衝本來就沒有了生死界線,而今天由於精神的極度飛揚和寄托,以致生死完全融化了。因此在劉含芝眼前的半山衝已不再是陵墓,而是成隊、成圈的精神抖擻的飛行員們。劉含芝的臆念詩化得甚至忘記了現實,忘記了自己所受的欺淩與侮辱,猶似當初在南京婚宴上站在從杭州筧橋來的李天翔的同學們圍起來的那個圈裏麵。“會的,會的,鎮宇會做到的……”由於極度興奮,所以劉含芝在下山的路上才回到了現實之中。她有些沮喪感,但樂觀隨即驅散了失落。“為國家的安寧沒錯!”劉含芝甩甩頭,顯得很自信。由於心情特別舒暢,所以回家後含芝看到兒子竟然當成了李天翔。“天翔,天翔,鎮宇要考大學了!”“媽,你在說啥呀?我不是爸,我是鎮宇!”含芝吃了一驚。她喘著大氣。“鎮宇,媽媽犯病啦!”“媽,這不是病,這是媽在思念爸爸!”劉含芝望著出眾的兒子,臉上綻開著笑容。“鎮宇,你長得真像你爸了,所以媽一時眼花認錯了人!”吃過了晚飯,鎮宇問母親:“媽媽,填報的誌願,明天下午必須要交上去,因此還是請媽表個態吧!”由於心情舒暢,因此在昏黃的燈光下,看得出含芝的笑容依然燦爛,雖然她不能告訴兒子自己上了半山衝,有關填誌願的事已“獲得”了“父親們”的同意,但因此而果斷。“鎮宇,清華、北大二者選其一!”
李鎮宇對母親搖搖頭。“媽,我不想報這二個學校!”“為什麽?”“媽,我想考本省的,因為我要陪你!”“什麽?鎮宇你說什麽?”劉含芝沮喪極了。“媽媽,論成績,論媽媽的意願,我應該擠身於北大、清華,但我不能離你遠去,因為媽媽已經夠孤獨了。人生在世,什麽都可是身外之物,唯有‘百善孝為先’是必須放在首位的!媽媽,這些年來,你為了撫養我絕不是含莘茹苦可作定義,而應該是一種犧牲,為此,媽媽可以為我犧牲,那麽為了陪伴媽媽,為什麽我就不能犧牲!媽媽,在這個問題上,良心已拷問了我很久,因此為了盡到兒子的責任,我選擇省內的大學,請媽媽成全我!”兒子的決定劉含芝始料不及,驚愕之餘她才想起前幾天兒子說的:“媽媽,這些年來,我完全理解,你一直在堅持你心中的那份承諾。我雖然並不完全了解其中的內情,但經過細細咀嚼,覺得還是不外乎有關我的父親,所以從今往後,媽媽你付出的,應當由我來予你補償。這是我必須要做到的,因為愛高於一切!媽媽,從今往後我決不離開媽媽!”想到兒子有言在先,於是劉含芝望著兒子不禁悲歎:“鎮宇,媽媽老了!”母親這一句話一定出於對那份堅守,但又飄渺的疲憊的感慨,於是李鎮宇急忙對母親說:“媽媽,請你原諒我的選擇,媽媽,你千萬別這樣沉重!”劉含芝目光茫然,語音淒漓。“鎮宇,你不能讓媽媽失望呀!”劉含芝淒然得揪住了胸襟。這個苦命的女人把對兒子的期望看得比生命更為重。因為這不僅是她,而且是丈夫的願望。李天翔前後近20次往返於美國,讓他深切感悟的是支撐航空工業的是尖端技術和關鍵人才,為此他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承擔,但前題就是必須完成學業,李天翔已無法看到願望的實現,因此劉含芝決心由自己來完成,所以這些年來,兒子的學業成績已成了她的精神支柱之一,她由此感到離丈夫的願望已不遠了。李鎮宇明白母親要讓自己上北大、清華的這份期盼,但“決不讓母親孤獨”成了這個孝子不可改變的信仰,為此近幾個月來,他不時在表達這樣的心情,心防自己的決定,不至讓母親感到過份驚訝。然而,母親對自己的決定是如此的傷心不已,因而李鎮宇急忙央求:“媽媽,愛能超越生命,這是我從小就在媽媽身邊耳聞目濡的!媽媽你還說過‘是愛就要超越名利’,因此在我的成長過程裏,讓我漸漸明白媽媽心中的那份愛有多麽的份量。雖然我對媽媽心中的那份愛是朦朧的,但愛能超越生命,已經讓我明白了你在為誰守望!媽媽,盡管你把秘密藏得深深的,但為誰守望的答案我已明白,那就是為了我的父親。我一直在想法明白媽與爸之間因何存在著無價的愛卻如此分離,但由於你托詞遮掩,因此我決定按你說的,期望長大了再聽有關爸爸的故事。然而,我已長大了,可媽媽心中的秘密依然不願對我敞開,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讓母子相依為命,如何讓媽媽因有我的陪伴而減少你的孤獨。然而上大學而必然導致我會離開你,所以這個問題糾結了我整整一年。現在嚴酷的現實已在眼前,明天,我必須作出最終選擇,為此我不得不央求媽媽答應讓我就讀省內的大學!媽媽,愛既然能超越生命,那麽又為什麽不能超越這個問題呢!媽媽,說白了,如果在北京讀書,那麽畢業後也未必就會待在北京。而我在本地上大學,隻要專業對口,那麽去外地工作是有可能的!對此我很自信,為什麽?媽媽,你是懷揣著深愛的人,因此不能不考量兒子的愛心!”
李鎮宇說到這兒,看到母親淚流滿麵,十分不忍,於是說:“我報考的四川外國語學院是國家外交部指定的學院,它承擔著走向世界的人才培養。而根據我的外語專長,放下清華、北大去這個學院實際上更能體現出我的專長!由於國家要發展,將來必然要增加國際間的交流,因此我很自信,我將以我的努力實現去北京工作的願望。對此,媽媽可能會感到困惑,因為去北京工作豈不又離開了媽媽!”李鎮宇說到這兒,那副自信與略帶些許天底吳楚,眼空無物的傲氣,讓劉含芝看得差點又呼喚天翔。鎮宇看到母親綻開了笑容,於是如釋重負。“媽媽,由於我的選擇,可以爭取到四、五年的時間陪伴你,這有多麽重要!媽媽,四川外國語學院將成全我的這個心願,實現這個心願,雖然不能與媽媽心中那份超越生命的愛相提並論,但至少可以現實地讓我彌補了四、五年爸爸無法陪伴你的歲月,這對我來說,就是不可動搖與改變的信念!然而,這隻是收獲的一部分。因為四川外國語學院是培養與外交流的專業人才的,因此學生畢業後,將有選擇地決定去向,而我的目標是爭取到外交部工作,媽媽,你信嗎?”李鎮宇揚起了頭,自信得不失自若,傲然得不失駕馭!“天翔!”劉含芝終於再次誤讀了。“媽媽!我是鎮宇,看你又在思念爸爸了!”含芝如夢初醒。“鎮宇,你越來越像你爸了!”鎮宇點點頭。“媽,你同意我報考外國語學院吧!”劉含芝的眼神靈動了起來。兒子對外部世界的深刻覺解與感悟及體驗,揭示的是心靈覺醒和開闊的胸襟,因此她隨即對兒子點點頭表示同意。李鎮宇高興極了,他撫摸著母親的手背。“媽媽,這些年來,歲月的冷清抹去了媽媽應有的光輝,但你還是那麽的執著與沉著!我雖然無法幫助媽媽,但我的心是完全溶入了媽媽心靈深處的,因此我與媽媽的朝夕相伴是上帝予我的責任!媽媽,我方才已說過,大學畢業後無論分配到何處,到那時,就是媽媽陪我!媽媽,這就是你我人生的價值!”劉含芝這時感動得淚流滿麵,於是李鎮宇絞了把熱毛巾,輕輕地給母親擦去淚水。“媽媽,生命不會永遠,但愛能永遠!鑒於父親大概已無法補償你為他的付出,那麽由我來承擔就理所當然。幾年以後,情況一定會發生變化,但這份天倫之樂不會發生變化!麵對浩瀚的世界,我們隻是滄海一粟。我們可以與世無爭,但我們必須自尊自愛,媽媽一生放棄的愛,實出無奈,但能夠把握的愛,我們不能讓它再流失!媽媽,你要體諒我呀!”聽了兒子說的最後幾句,劉含芝也許從未如此“懦弱”過。她用手捂住了臉。兒子的話,讓她仿佛忽然走進了一個寬敞、明亮的人生驛站。她雖然因“懦弱”而感到疲憊,但兒子攙扶著自己,於是她歎了口氣對兒子再次點了點頭。“媽媽,古今中外幾多名流,有幾個出自名牌大學!古今多少可造之材,又有幾個出自豪門貴族!成功與苦難有緣,我們必須知難而進……”兒子對前途的自信以及富有宏觀意義的客觀分析,不僅說得頭頭是道,而且在李天翔身上那種珍貴的從容氣質,在兒子的身上活靈活現,為此,劉含芝想起了吉普賽人墨爾基阿德斯對老布恩地亞講的“任何東西,都有生命,一切在於如何喚起它們的靈性”的話,於是她綻開了笑容,卻平靜地對兒子說:“鎮宇,媽媽同意你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