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釵記

第四十九章 曉窗圓夢[1]

　　“一江風”（旦病浣扶上）睡紅姿，夢去了多回次。為思夫愁病死。侍兒扶、花嫋風絲，把不住香魂似。（內作鸚鵡叫介）姐姐可憐！（浣）好個鸚哥兒，叫道姐姐可憐也。（旦）鸚鵡會心慈，（又）。狂夫不轉思。悶悠悠記不起花前事。

　　（集句）花恨紅腮柳恨眉[2]，形同春後牡丹枝[3]。綠窗孤寢難成寐[4]，說與傍人未必知[5]。浣紗，俺自聞李郎盧氏之事，懷憂抱恨，周歲有餘，羸臥空閨[6]，遂成沉疾，如何是好？（浣）郡主，你日夜悲啼，都忘寢食。期一相見，竟無因由，冤憤益深，委頓床枕。依浣紗愚見，想李郎素心，當初懇切盟言，未必拋殘至此。倘期後會，且自寬懷。

　　“集賢賓”（旦）道相看三十言在耳[7]，做夫妻到此無詞。別後無書知不美，沒來由折了身奇[8]，陪了家計。博得那一聲將息。堪憔悴，不傷心也是舊時相識[9]。（作嘔介）

　　“前腔”（浣）你愛寒酸嘔出些黃淡水，唾花中怕見紅絲。你瘦盡了腰肢愁不起，女兒家折盡便宜，更賠閑氣。偏會假尋尋覓覓。如何的，且恁消除把翠紅排比[10]。

　　（浣）郡主，將管弦消遣一會也。（旦）與我拿過一邊去。

　　“前腔”無情無緒甚的[11]，任朱弦網遍塵絲。妒女爭夫因甚起，偏兒家沒個男兒[12]，不成夫婿。不死時偌長的日子。傷心事，花燈下一時難悔。

　　“前腔”（浣）你可也自把千金軀愛惜，少年人生寡難為[13]。你蘸住紅顏圖後會[14]，也須是進些茶食，穩些眠睡。好在翠圍香被。儻然是，夢中來故人千裏。

　　（旦）也說得是，待我睡些時。（浣）待我收拾茶飯來。（下。鮑上）才郎薄幸愁回首，美女傷春病捧心[15]。咱鮑四娘，貧忙數日，不知小玉姐病體如何？呀，原來孤眠在此。浣紗何處也？（旦驚醒介）四娘來幾時也？

　　“黃鶯兒”正好夢來時，戶通籠一覺回[16]。（鮑）可夢到好處？（旦）陽台暮雨愁難做，（鮑）李郎可來夢中？（旦）咱思量夢伊，他精神傍誰？四娘，咱夢來，見一人似劍俠非常遇，著黃衣。分明遞與，一輛小鞋兒[17]。

　　（鮑）鞋者諧也[18]，李郎必重諧連理。

　　“前腔”此夢不須疑，是黃神喜可知[19]。一尖生色鞋兒記[20]，費金貲訪遺，卜金錢禱祈。惹下這劍天仙托上金蓮配[21]，賀郎回。同諧並履，行住似錦鴛齊。

　　（末豪奴持錢上）世上無名客，天下有心人。拔劍誰無義，揮金卻有仁。俺主翁乃是埋名豪客，分付將錢十萬[22]，送霍府廣張酒筵，知他主甚意兒？已到他門首。內有人麽？（浣上）是誰？（末）俺家主翁要借尊府會客，送錢十萬，求做酒筵。（旦）差矣，這不是包酒人家，何得如此？（末）敢借花竹亭台一座。（旦）鮑四娘，你說俺家近日不同了：昔日梁園多種竹，歲久無人森似束。舞榭傾欹樹少紅，歌台黯淡苔攢綠。塵埋粉壁舊花鈿，鳥啄風箏碎珠玉。至今簾影反掛珊瑚鉤[23]，指似傍人堪痛哭。咱家做不得也。（末）到頭自有分曉。知音那用推辭？（下。浣）這廝是何主意也？

　　“簇禦林”（旦）非親故，甚意兒？無名錢，天上至。（浣）似金錢夜落花容易[24]，恁青衣童子來傳示[25]。（合）轉堪疑。舊家零落，何客賜光輝？

　　“前腔”（鮑）咱來圓夢，覺有奇。送金錢，甚所為？（旦）怕又是買釵的妒女來調戲？可便似文君新寡惹這閑車騎[26]？（合）事難知。不速之客[27]，或是好因依[28]？

　　（鮑）浣紗，且扶小姐裏麵睡，咱去也。

　　“尾聲”（旦）四娘，你看咱病身軀送不的你，薄幸嗬，共長安又不隔千山萬水。甚意兒教人不恨個死！

　　心病除非心藥醫，繡鞋猶有夢來時。

　　何人詔此金錢會[29]，喜鵲烏鴉總未知[30]。

　　注釋：

　　[1]圓夢：解說夢中事，從而附會人事，推測吉凶。《周禮·春官·太卜》有占夢之官。東漢卞忌以占夢著稱，見《後漢書·梁節王暢傳》。

　　[2]花恨紅腮柳恨眉：此句不詳出處。

　　[3]形同春後牡丹枝：此句出自《和白公（白居易）詩》：“自守空房恨斂眉，形同春後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台不去隨。”相傳此詩是唐張愔（yn）家妓盼盼所作。

　　[4]綠窗孤寢難成寐：此句出自唐楊凝《春怨》詩：“花滿簾櫳欲度春，此時夫婿在鹹秦。綠窗孤寢難成寐，紫燕雙飛似弄人。”

　　[5]說與傍人未必知：此句疑出自宋劉季孫《題屏》：“呢喃燕子語梁間，底事來驚夢裏閑。說與傍人應不解，杖藜攜酒看芝山。”

　　[6]羸臥空閨：指因生病而瘦弱，臥於家中。羸（l閕），瘦弱。

　　[7]道相看三十言在耳：指第二十五出小玉跟李益說的：“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逮君壯室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願畢此期。”

　　[8]折了身奇：意思是毀了身體。折，毀掉。身奇，見本書第四出注[24]。

　　[9]不傷心也是舊時相識：宋李清照詞[聲聲慢]（尋尋覓覓）：“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10]把翠紅排比：意思是穿上漂亮的衣服。翠紅，翠袖紅裙的省稱。

　　[11]（chu）：彈撥（弦樂器）。《新唐書·禮樂誌十一》：“五弦，如琵琶而小，北國所出，舊以木撥彈，樂工裴神符初以手彈……後人習為琵琶。”

　　[12]偏兒家沒個男兒：第一個“兒”是古代婦女的自稱。見本書第十一出注[5]。後一個“兒”是助詞，用作名詞後綴。

　　[13]少年人生寡難為：意思是少年人生難以孤獨度過。寡，孤獨。

　　[14]蘸住：意思是留住。

　　[15]病捧心：指病。《莊子·天運篇》：“西施病心而矉（p韓）其裏，其裏之醜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裏。”

　　[16]戶通籠一覺回：一覺醒來。戶通籠，象聲詞。

　　[17]一輛小鞋兒：一雙小鞋。輛，通（ling），量詞，古代計算鞋子的單位，相當於“雙”。

　　[18]鞋者諧也：這是解夢的話。用《霍小玉傳》原文。此說亦有所本。五代馬縞《中華古今注》卷中：“將娶婦之家，先下絲麻鞋一，取其和鞋（諧）之義。”

　　[19]黃神：指黃帝。《淮南子·覽冥訓》：“西老折勝，黃神嘯吟。”漢高誘注：“黃帝之神，傷道之衰，故嘯吟而長歎也。”相傳黃帝曾作占夢之書。

　　[20]生色：色彩鮮明。

　　[21]金蓮：古代指纏足婦女的小腳，這裏指鞋子。參見本書第六出注[16]。

　　[22]十萬：上一出說送錢“半萬”，二者或有一誤。

　　[23]簾影反掛珊瑚鉤：簾子上映著反掛著的珊瑚鉤的影子。珊瑚鉤，古人認為的一種瑞應之物。《孝經援神契》：“珊瑚鉤，瑞寶也，神靈滋液，百珍寶用則見。”唐杜甫《奉同郭給事湯東靈湫作》：“飄飄青瑣郎，文采珊瑚鉤。”這裏說反掛珊瑚鉤，是說家有不吉之事。

　　[24]似金錢夜落花容易：意思是金錢從天而降，像夜裏的落花一樣，不知來曆。

　　[25]青衣童子：指豪士的童仆。青衣，漢以後以青衣為卑賤者之服。唐王勃《為人與蜀城父老書》：“綠幘青裳，家童數百。”童子，童仆。

　　[26]可便似文君新寡惹這閑車騎：意思是怎麽能像新寡的文君那樣招惹閑車騎呢？《史記·司馬相如傳》：“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

　　[27]不速之客：未經邀請而自己來的客人。速，召，邀請。

　　[28]因依：原因，原委。宋蘇軾《辨題詩劄子》：“臣今省憶此詩，自有因依，合具陳述。”

　　[29]何人詔此金錢會：是什麽人下令舉辦這場金錢會。金錢會，唐代宮中撒錢之遊戲。唐杜甫《曲江對雨》詩：“何時詔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旁。”清仇兆鼇注：“顧注：《舊唐書》：開元元年九月，宴王公百寮於承天門，令左右於樓下撒金錢，許中書以上五品官及諸司三品以上官爭拾之。”

　　[30]喜鵲烏鴉總未知：意思是不知是喜是憂。民間傳說，鵲能報喜，故稱喜鵲；烏鴉報憂。

　　評析：

　　這一出主要敘寫小玉臥病空閨，眠睡感夢。按照古代占夢之說，她的夢是和諧的征兆。恰巧黃衫客的仆人來送錢，請其擺設酒筵，與所夢黃衫客持鞋相送有相應和的地方。無論是主人公的夢兆，還是現實中應夢發生的事，類似的情節在古代戲曲、小說中比較常見，符合普通民眾的欣賞情趣。但本劇這樣用，略顯生硬—黃衫客的奴仆送錢，求做酒筵，是上一出黃衫客決定救助小玉的具體行動，是情節的自然順承；而小玉偏偏此時做了那樣一個夢，則略顯無稽。

　　不過，這一出對小玉身體和精神狀態的描寫卻非常成功，把一個陷於愛情破滅的痛苦中的女性形象勾勒得相當傳神：“道相看三十言在耳，做夫妻到此無詞。別後無書知不美，沒來由折了身奇，陪了家計。博得那一聲將息。堪憔悴。不傷心也是舊時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