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玄
一
周圍都是正派人,我必須小心翼翼。上午我在廁所裏悄悄嘔吐,碰上局長;中午我到母親家吃飯,忍不住又到廁所嘔吐,被母親發現。現在,辦公室裏全是人,全是正派人。他們正在議論一個話題,議論給別人當情人的女人。他們稱這些女人為二奶或小三,這是網絡和報紙這類媒體的叫法。我覺得有一顆顆石頭朝我腦門上扔。我本來站在辦公桌前麵喝一大杯白水,突然跌坐下來,白水潑濺在桌子上。我又想上廁所了。我一秒鍾也不想待在辦公室裏。因為我就是他們嘲笑議論的二奶或小三。我正在給一個男人當情人。有我微微隆起的肚子為證。
對,我懷孕了。我懷孕與我老公無關,我肚子裏麵,是另一個男人播撒的種子。
你懷孕了嗎?
我正在廁所裏吐,局長進來問。她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有著一身的榮譽和雕塑般的麵孔。我不知道她怎麽老往廁所鑽,上午也在這個地方碰見她。
沒有沒有,局長,我說,我隻是胃不舒服。
她並不相信。她拉開廁所木門,以極短的速度撒完尿。這顯示出她的性格、效率和威嚴。等她出來,我還在水管邊漱口。
秦百惠,她站在我身邊說,如果你懷了孕,要及早處理,明白嗎?你是優秀幹部,我們單位在這方麵是全區全市的紅旗單位,你明白嗎?
我當然明白。但我不會及早處理。我要等待播撒這顆種子的男人。我懷了他的種子,他卻消失了。我不知道他在哪裏,北京上海還是廣州,不知道他在城裏還在鄉下。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們平時的聯係就是一個手機。現在他的手機關機,一連多天,我每天打他幾遍電話,每次都是一樣的結果。
我必須小心翼翼,因為肚子一天一天在增大。
我的辦公桌在窗邊。同事們都下班以後,我開始收拾辦公桌上麵的東西。茶葉盒,別針盒,訂書機,裁紙刀,膠水瓶,墨水瓶。然後我開始做衛生,灑水,掃地,倒紙簍。都做完了,還有什麽呢?我坐下來,桌子上有一盆吊蘭,它陪我一起,打這個播種者的電話,電話仍然關著機。天眼看要黑了。天邊有一團一團烏紅的雲,行色匆匆地滾動著,像一個勤勞的商人。商人!這個在我肚子裏播撒種子的男人就是一個商人!我不去打掉這個孩子,堅決不打!我要等到他回來!我要當他的麵把這顆種子打下來,讓他眼睜睜地看著!
門衛一連來看了三次,我不能再待在辦公室裏了。我是一個優秀幹部。但是一個優秀幹部下班很久了還不回去也沒有道理。我很想去辦公室繼續待下去,但我不得不回家。我懷著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卻要每天回家麵對自己的老公。這就是我目前的生存狀態。
我本來是朝家裏走,但我走著走著,卻發現我朝母親家裏的方向在走。
剛進門不久,我又開始吐起來。
你懷孕了,母親說。
我趴在馬桶蓋上,不說話。
你要去做手術,手術後要休息半個月。母親說。
不,我邊擺手邊說。
讓你老公請假,讓他陪你手術,照顧你,她繼續說。
不,不,不,我連續說。
我的態度讓母親警覺起來,她緊張地環顧四周,其實四周什麽都沒有。我坐下來,我決定把這件事告訴她。我的肚子一天天在大,我需要有一個人了解,做我的同謀。她是最合適的人。
母親望著我,觀察我的表情。她一開始希望我開口,觀察了我的表情後,又怕我開口,仿佛我即將噴出一股毒藥。
難道不是你老公……她詢問著,繼續觀察著我的表情。觀察確定後,她很快又憤怒起來。
他是誰?
他是誰!她連珠炮一般,不停地問。
有幾個警察經過,田測量必須小心翼翼。他一開始在7號車廂,那裏緊鄰著8號餐車,有來來往往的乘警,現在他轉到遠離餐車的2號車廂,又過來幾個乘警。田測量把腦殼別向窗外,假裝看外麵晃動的風景。他通過窗戶玻璃的反光,觀察著幾個警察的行蹤。
如果你負案在身,正受到追捕,無論你真正有罪,還是冤情如海,請你不要坐飛機,坐高鐵,坐動車,而要像地產商人田測量這樣,坐劣等綠皮火車。在這樣的火車上,有挑擔子的,背布袋的,背被子的,拎大米的,拎手鏟一類勞動工具的,大家都是打工者。有南來北往的方言和婦女的喊叫、嬰兒的啼哭,有各種的臭氣夾雜著變異水果的怪異味道。這一切都是萬物生長的味道。充滿著溫暖,充滿著人情味,讓你覺得安全。這是踏實和雄厚的群眾基礎。
在逃人員田測量負案在身,但他並不承認自己是罪犯。商人田測量蹲在座位上,以一種鳥的姿態斜立,目光盯著玻璃反光裏的警察,身子卻隨時準備飛翔出去。火車向南向南,田測量即將回到自己逃出來的那座長江中遊的省城。這當然是一個危險之旅,但是他不去不行,他的身體和靈魂每時每刻都在經受煎熬,因為那裏有他心愛的女人。
你有票嗎?警察問。
我有票。
你為什麽蹲在座位上?
我肚子疼,田測量咬牙切齒地樣子說。
田測量目送警察,鳥一樣飛翔的姿勢仍然保持,不敢有絲毫鬆氣。如果你不幸成為商人,你便一生與風險相伴。你就是一隻長著人麵鳥身的動物,隨時準備飛逃。
田測量一共出逃過三次,每次境況各不相同。第一次他還不是地產商,他還在做一個演藝文化公司。他們服務的一個煙廠的廠長被抓了。因為他們逢年過節給廠長送過禮,行賄的名單上有他,檢察院要抓他去對證。他和他的合夥人得知消息後跑了。他們跑到另一個城市,隱姓埋名生活,卻隨時打探著案情,他們想等案子一結,他們再趕回來。但是不等案子結束,他的合夥人就忍不住了。他無法忍受出逃的寂寞和生活清苦。他認為沒事了,但是等他回去,馬上被抓了。田測量堅持下去了,他沒有回去,逃過一劫。
第二次出逃的時候,田測量剛進入地產行業,他當時隻是一個小公司的小股東,原因還是行賄。如果你不幸成為一個商人,你必須學會的生存和發展的本領就是行賄,或者叫送禮。田測量有一次看電視,電視上有一個全國著名的地產企業的著名人物,他說他從不行賄。田測量當時想把電視砸了。他想告訴人們的事,他是一個大騙子。你可以藝術地行賄,你可以義氣地行賄,你可以基本保持人格尊嚴地行賄,你可以把行賄的風險轉嫁給另外的中介公司,但你不能說你完全不行賄。那一次,田測量眼睜睜地看見合夥人被警察抓走。此前他們逃到了廣西,在一個朋友的關照下,每天下棋喝茶,過了幾個月的隱居生活。但是他的合夥人要回,他要回去找關係,挽救已經關在牢裏的房產局長。田測量陪著他,上火車沒事,坐火車沒事,下火車也沒事。快到公司的時候,田測量找了一個理由在外麵,先買煙,又去買藥。他磨蹭了十分鍾。但這十分鍾裏卻發生了大事。幾輛警車呼嘯著趕來,包圍了他們的公司,在他的眼光範圍內帶走了他的合夥人。他事後才得知,在他們公司大門口掃地的清潔工,就是警察的眼線。
你有票嗎?
我有票。
你為什麽蹲在座位上?
我肚子疼。
現在我們知道,地產商田測量,機警,低調,有忍性,並且,有運氣。這個很重要。他曾經兩次躲過危險。現在是第三次,這次不是合夥人要回,而是他自己要返回。他逃了一個多月,他正在返回的列車上。他相信自己的機警,相信自己的能力,也相信自己的運氣。
他被愛情折磨成一隻鳥,卻不能飛翔,隻能焦急地隨著慢騰騰的綠皮車,向南向南。
二
那個男人是誰?
我沒有開口。我不想回答。我和這個男人有一顆種子在肚子裏,自然有其道理,必然有深深的幸福和說不清的纏綿。
你是一個有夫之婦嗎?
你是一個國家幹部嗎?
你是一個有女兒的母親嗎?
你是……
母親氣得說不出來了,她抖動得如同一隻風中的旗幟。
旗幟在幾個房間裏快速來回,分別從廚房、客廳和臥室找出一大堆東西扔在地上。這些東西分別是我在不同的節日給她送來的禮物。幾隻鐵罐牛肉,端午節的鹹雞蛋,還有冬天的圍巾,等等。她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地朝門外扔,表示與我劃清界限。
你滾,滾!老太太說。
我和一隻牛肉鐵罐同時抵達一樓,我們都用“滾”的速度,隻不過它比我更有響聲。我在小區院子的一棵大樹下嘔吐,然後坐在大樹下的石凳上喘息。我想快速離開這個地方,但是我把肚子裏的水都吐光了,身子也吐軟了,我邁不動步子。石凳的旁邊是相互依偎的綠草,這棵大樹旁邊有幾棵相互依偎的小樹。我坐在一群環繞的樹中間,在一片片綠草中間,哭起來。
不知哭了多久,手機響了。
你在哪裏?母親的聲音平靜了很多。
你回來,她說。
我進屋以後,她做了三件事。一是給我老公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今天不回去了,在這裏照顧她;二是給我添了一碗湯,看著我熱熱地喝下;三是搬一張椅子和我麵對麵說話。
我看著她。就這一會兒時間,她蒼老了許多。她像一隻陳舊的鹹菜罐一樣,豎在凳子上。
你必須盡快做手術,她說,越早越好,怎麽請假,怎麽和家人說,你不用管。
她繼續說她的安排,周密而細致。她退休前是單位的管理幹部。她試圖用她多年的管理經驗,來巧妙安排這件事。並且在這件事過後,讓一個優秀幹部,一個有丈夫的妻子,一個有女兒的母親的地位和麵子保持如初。
你聽清了嗎?她問。
我點點頭。
那就按我說的做。
我說,不。
她準備發作,憤怒已經堆在臉上了,但是很快轉變了態度,說,你不用立即回答我,你先想一想。
燈關了。
遠處有汽車的聲音。天花板上,移動著微弱的斑點,像天空上的繁星點點,它們都是天空的孩子嗎?我突然有了強烈的傾訴的欲望。是的,繁星是天空的孩子,我是母親的孩子。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可托付的人。
媽。
那個男人是誰?她在黑暗中問。
我調整好睡姿,平躺著,望著天花板。
你還記得二十多年前的那盞罩燈嗎?我說,二十多年前,我上高二快升高三的一天晚上,我請了班上的幾個男生去家裏吃飯。
我記得,母親說,後來停電了,你們幾個就坐在黑夜裏談理想。母親說,我一直記得,就是你們幾個的青春理想。有一個男生在外麵跑了很久,沒買到蠟燭,拎了一盞罩燈回來了。
就是他!
就是他?
對。
我們繼續說著。
一個電話打進來。我看了一下號碼顯示,是一個公用電話亭,在省城,公用電話都用一個特殊的數字開頭。這麽晚了,誰在公電話用亭打我的電話?我沒有理會,準備給母親接著講。電話又響了,我接了一下,沒有聲音。我打了一個激靈,清醒了。我明白是誰了。
田測量,田測量,你在哪裏?
對,他叫田測量。
一隻包從空中飛過來,朝田測量頭上砸。包裏麵的東西四散開來。眉筆,小鏡子,口紅,指甲鉗,一大堆女人的小物件順著他的腦殼和肩膀往下落。女人跑過來抓他,歇斯底裏。田測量麵對氣勢洶洶的秦百惠,麵對她劈頭蓋臉的逼問和撕打,原來準備好的一肚子思念之語如一隻過期生鏽了的罐頭,完全打不開缺口。到目前為止,這個肇事者還不知道,他對麵女人的肚子裏,他播撒的種子正茁壯成長。
田測量惱了,用力一掀,女人仰麵倒在對麵的床上。
警察在抓我,我能見你嗎?
女人並沒有聽清。男人敢把她掀倒在床是她沒想到的。何況她肚子裏懷著他的種子!她突然撕開上衣,用指甲摳抓胸部,像一隻即將被取膽的熊一樣,想撕開自己的胸膛。她拚命捶打自己的胸膛,說,打,來打!你是一個男人!你過來打!就打這裏!秦百惠的手指上戴著一個戒指,戒指在兩乳之間捶打,劃出一道道血印。
警察在抓我!
警察在抓我!我逃跑了!你聽明白了嗎?
秦百惠這回聽清楚了,立即停止撕打,半天才回過味兒來,斜起身,說,警察抓你?為什麽?
這件事的源頭和地產商田測量現在的業務無關,有些年頭了。有一個國有酒廠的廠長,在企業改製的過程中因經濟問題被抓了,田測量在幾年前為這個酒廠蓋過職工宿舍,給這個廠長送過禮金,被這個廠長供出來了。
秦百惠怔怔地聽著。
逃跑,最關鍵的是不能帶手機,杜絕現代信息,田測量說,美國那麽強大,抓拉登為什麽抓了十年?因為拉登不用手機,不用網絡,他有什麽事,都用最原始的辦法,傳紙條。
我那天運氣好,我從公司出去買東西,手機放在桌上,等我買東西回來,還沒進院子,就看見門口停著警車……
我在外麵待了一個多月,我每天最不習慣的就是沒有手機,這些年我已經習慣了,每天朝口袋裏摸,手機仿佛成了我身上的一個物件,什麽物件?
你有孩子了。
秦百惠打斷田測量的話,不讓他再說下去。他再“手機,手機”地說下去,天都要亮了。
什麽?
你沒聽清嗎?秦百惠說,那我再說一遍,你有孩子了!
她開始撫摸自己的小腹,開始流淚。她一直等,一直不肯去做手術,就是想等到這個播種者。現在他終於出現了。
啊,真的嗎?田測量明白過來,蹲下身子,腦殼貼在秦百惠的小腹上。他像玉皇大帝南天門那裏的順風耳,在聽什麽呢?仿佛在聽秦百惠肚子裏種子的DNA,並提出疑問。是我的嗎?他聽了半天,蹦出這麽一句。
啪。
響起一記耳光。
你去檢測,去,找最權威的醫院查DNA,看是誰的種子!
他緊緊地抱住她。
怎麽辦,生還是不生?生得了嗎?生麵臨著開除公職,這是計劃生育政策的嚴厲規定。同時,家裏怎麽說,社會怎麽說?不能生!但是,兩個四十多歲才相遇,相愛的人,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種子,說打掉就打掉嗎?
有沒有第三種辦法,既生下來,又不讓單位、家庭……不讓所有人知道?
沒有。除非你會變,你是孫悟空。
天亮了。
討論了一夜的中年男女決定向現實屈服,去打胎,消滅掉這個還未成形的生命。但秦百惠有個條件,那就是在打胎之前,讓肚子裏的種子和播種者多待幾天,體會一下溫情。
三
我和母親躺在一起回憶二十多年前那天晚上的情景。我的父親去世很早,幾十年來,我們都是這樣相擁而眠,都是這樣相依為命。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暑假,我高二結束在校補課,正等待升入高三。有一天晚上,我請班長陸國旗、學習委員張高舉、體育委員陳靜三,還有田測量,他當時是副班長,我請他們到我家裏做客。我們幾個是班委會幹部,成績也最好。我母親喜歡成績好的學生。剛剛吃完飯,母親正在廚房洗碗的時候,電停了。田測量跑出去買蠟燭,剩下的幾個人在黑暗裏傾訴理想。誰先開始的呢?陸國旗。
班長陸國旗說,我以後想幹什麽,我的理想是什麽,你們知道嗎?
沒等我們說話,他就開始了。
告訴你們吧,他說,我的理想是當一個總理!
我們驚呼並且鼓掌。
接下來是學習委員張高舉。張高舉傾訴理想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凝神定氣,母親連碗都不洗了,搬個凳子在黑暗中坐下來。他的學習成績最好,班上沒有人是他對手。進入高中以來,一直到高考,題海戰術,大考小考,一共考了多少場,無法說清楚,第二名第三名不停地變,第一名一直不變,就是他。
他永遠是第一名。
我要當科學家,他說。
科學家太寬泛了,什麽樣的科學家?我們問。如果非要說具體,那就是數學家,張高舉說,其實科學家到一定程度是相通的,你們明白嗎?
沒有人懷疑張高舉的理想會實現,大家可以想到,未來不遠的時間,他會成為眾同學、眾鄉親,還有更多人頂禮膜拜的人。為什麽呢?一件事震住了所有的人。有同學測過他背圓周率,π,我們大多數人能背3.1415926,小數點後麵七位數,多的八位九位十位,他能背多少?他能一口氣背到小數點後麵68位!你們說說,這個人是人嗎?這個人不成功誰成功呢?
我在研究一個震驚數學界的全世界論題,那就是費爾馬猜想。費爾馬猜想你們知道嗎?張高舉沒有去理會黑暗中幾顆搖晃的腦殼,接著說,費爾馬是法國的一個數學家,他在1673年提出了一個猜想,兩個數的N次方之和,不能表述成第三個數的N次方。全世界都沒有人論證出來,這個課題是為誰設置的?你們說說,是為誰而設置的?
我認為,就是為我設置的,他在黑暗中眼睛亮亮地說。
張高舉的理想在黑暗中贏得一片驚呼和掌聲。
接著是體育委員陳靜三,他的理想是將來當一個警察,為社會作貢獻,除暴安良。他的理想也贏得一片掌聲
輪到我。
我當時是文藝委員,是老師和男生的寵兒。我原來不叫秦百惠,因為那時候日本影星山口百惠以其美麗和憂傷橫掃中國校園,成了少男少女的追慕對象。我身上的氣質,特別是一雙大眼睛,太像山口百惠。同學們都喊我秦百惠,我也幹脆就改名叫秦百惠。
我,全班唯一一個三線廠礦子弟,全班唯一一個天生說普通話的人,全班男生的夢中情人。我的理想是什麽?
夜很暗,窗戶開著,外麵沒有風,沒有月亮和星星,很遠的地方,有夏蟲在鳴叫。蟲子們也在聽我們的理想嗎?
母親當然也在認真聽我的理想。
我喜歡孩子,我開口說。
眾人一驚,母親也一驚。
那我將來就當孩子王吧,我最好去當幼兒園老師,我補充說。
眾人籲了一口氣。稍微有點遺憾。他們認為憑我的天資和長相,說理想是一個電影明星,一個歌唱家,大家聽著更好一點。
沉默了一會兒,大家都還想說什麽,又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這時候,田測量提著一盞罩燈來了。
母親當時住在縣府街,和縣政府共用電路,極少停電,所以附近的商鋪裏都沒有蠟燭賣。其他人都在黑地裏傾訴理想的時候,田測量一家一家商鋪去問,都沒有。後來他越過一條街,蠟燭沒找到,卻找到了一盞煤油燈,玻璃罩子卻破了。田測量找商鋪要了一張紙,是一張月亮色的書皮,他用書皮折成燈罩,套在煤油燈的三隻耳罩上。他端著那盞月光罩燈,越過一條街,用手護著,慢悠悠地回來了。
幾個在黑暗中傾訴理想的人都驚呼起來,因為這盞折成的月光罩燈太漂亮了。四周一片黑,這裏一點亮。像一隻月亮?真還有點像!
輪到你了,大家一邊高興,一邊說。
田測量先聽了幾個人的理想,總理,數學家,人民警察,幼兒園老師。想了一下,說,我有兩個理想,第一個理想,既然你們選了那麽多,商人還空著,那我選商人,我要通過做生意改變這個社會,為社會作貢獻。
大家都沒想到。
二十多年前,縣城、中等城市、省城,全都是國營廠礦,商業還停留在個體戶的低層次階段,商人甚至是一個貶義詞。誰會想到他會把商人當理想呢?
大家寄希望於他的第二個理想。
第二個理想,田測量望一下我,說,那也是我的一個夢,但是,我先埋在心裏,我現在不說。
張高舉呼一下站起來,望著我,說,我也有兩個理想,第二個理想我現在也不說。
陸國旗和陳靜三也不甘示弱,一齊站起來,望著我,說了同樣的話。第二個理想,現在不說。
他們幾個當時說的第二個理想,就是喜歡你,他們當時共同愛上了你,是嗎?母親問。
是,我說。
後來,後來怎麽……母親半天說不出話來,這是她最不明白的地方,幾十年來一直不明白。這麽漂亮聰明的女兒,那麽多男同學追求,最後怎麽選擇了一個這樣的丈夫?選擇了就選擇了,結了婚,有了孩子,安安靜靜工作和生活就是了,怎麽又回來找到了田測量?
這中間發生了什麽事嗎?母親問。
對,發生了很多事,我說。
我不知道該怎麽和母親說。因為說起來很艱澀,很痛,也很模糊。
當時那四個男生,我最不喜歡的就是田測量,母親說。
為什麽?我說。
說不清,母親說,很可能是他想當商人的理想,我不喜歡商人。
我的電話響了。
那幾個同學現在哪裏?母親問。
在省城,我說。
都在省城嗎?母親說,怎麽聯係他們?
我最不該做的,就是把他們的電話抄給了母親。
秦老媽媽到省委去找當年的陸班長、現在的陸處長。在省委高高的大門前,兩個警察崗亭之間,秦老媽媽站在那裏。秦老媽媽掏出手機,這隻手機是女兒淘汰不用的,呈圓形,像一隻小巧的手雷。不過秦老媽媽不會把這隻“手雷”朝省委院子裏麵扔,而是在這隻“手雷”上麵找數字,找陸班長。
當年想當總理的陸班長現在成了一名處長,此刻正窩坐在辦公室沙發上玩紙牌。陸班長本來不應該隻當一個處長,至少不會閑在這裏玩紙牌,這說明一切事物都在變化之中。陸班長高中沒考上大學,他先在北京當兵,給一位首長當警衛,在首長接待家鄉省城一位廳長時,他又結識了廳長,深得廳長喜歡。陸班長複員後娶廳長的女兒為妻,並順利留在了省城,進了省委,從省委一位領導的辦事員開始,一直幹到處長。陸班長這個發展過程中充分地展示了他的政治才華,包括情商、捕捉機遇的能力、忍耐力、犧牲精神、敬業勤勉等。好幾年前,他是省委最年輕的處長之一,業餘時間拿了一大堆學曆,專科、本科、碩士,如果不是後麵一件事,他會大步向著當年要當總理的夢想奔跑。
陸處長的嶽父退休了,退休幾年後又患了重病,不久於人世。陸處長剛好結識了一位省歌舞團的演員,兩人產生感情。陸處長和廳長的女兒離了婚,和演員結了婚。陸處長離婚後有感而發說了一句話,我後幾十年該為自己活活了!這句話惹怒了不久於人世的老廳長。老廳長從這句話裏品出了很多內容,很多種人生況味,也看到了一個在目標和欲望之間左右搖擺的底層奮鬥者的政治前途的終點。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又當官又得色,天下有這樣的好事嗎?病床上老廳長的餘威,加上陸處長本人的造化,以及眾人的目光,讓陸處長在接下來的提拔中挫敗,並且由重要處室調到一般處室。陸處長當然不肯善罷甘休,他想了一個變招,申請去援藏。按照規定援藏三年回來後,一般都會提拔,但不幸的是,陸處長隻援了一年的藏,在一次山體滑坡搶險中,傷了肺,不適合在那裏待,提前回來了。
你是陸班長嗎?
陸班長?
噢,陸班長!陸處長,你好,我是你高中同學秦百惠的媽媽,記得嗎?
陸處長開車到省委大門口接了秦老媽媽,繞過綠化大道,花圃,環形道,在一座安靜的辦公大樓邊停下。秦老媽媽看到陸處長現在的辦公現場。其實秦老媽媽從陸處長發福的肚腩和辦公室散開的弧形狀的撲克牌上,應該可以看出陸處長的生活狀況。上帝要想成就一個人,會讓這個人充滿光芒,這一點秦老媽媽是知道的。
我還記得你,秦老媽媽說。
這麽多年你還記得我?陸處長顯然受寵若驚。
我記得你當時是班長,秦老媽媽說,那個晚上,你們幾個在我家裏吃飯,電突然停了,你們在黑暗裏傾訴理想,我記得你當時說你要當總理。
陸處長像尋找一件雨霧中的物件,他手裏扒拉著撲克牌,散成各種圖案,像那個年代的幾何圖形嗎?
秦媽媽,陸處長在一張幾何圖形麵前停下手,說,什麽官?什麽總理?省長,廳長,全是假的,說你能幹,你就能幹,你信不信?
他快速發牌,嗖嗖嗖,飛鏢一樣。現在是他們認為你不能幹,認為那些阿貓阿狗能幹,你怎麽辦呢?
對了,陸處長說,秦媽媽你找我有事嗎?
四
母親在單位門口等我。她隱在單位門口的一塊廣告牌後麵假裝看報紙,渾身卻長滿了眼睛。她不進單位裏麵找我,其中的意味更深。
我們在廣告牌那裏見麵,她遞給我一個盒飯,裏麵都是我喜歡吃的菜。她看著我虎狼一般地吃,很高興。
我們什麽時候去做手術?她故作輕鬆地說。
她的聲音像一杯沒泡開的茶水,裏麵浸著一顆焦灼的心。
不著急,我說。
怎麽不著急,她這才現出真正的表情來,我給你算一下日子,一到三個月……你會不會算日子?
我怎麽不會算日子,我四十多歲的女人了,什麽不懂呢?我用飯勺朝空中劃一下,說,這個你不管。
我不管誰管?她說,你說說你的安排,你讓我放心我就不管。
我隻想讓這顆種子在我身體裏多待幾天,哪怕多一天,多一個小時。越是知道他遲早要從我身體裏消失掉,我越想挽留。這怎麽和母親說呢?我眼圈紅紅。
母親愣了一下,說,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但是,田測量他現在自身難保,他也同意打掉,你說是不是?
有幾顆淚落進碗裏。
我將淚珠攪拌在飯菜裏,繼續吃,可是我的淚珠接著一顆一顆下來,我就繼續攪拌。我不知道怎麽辦。我的一份工作,我在單位的名譽,身邊母親的愛,這一切都比我肚子裏的一顆幼芽重要。但是,我感到迷惑,也感到恐慌,我不敢想象這顆種子從我身體裏消失之後,我和這個世界的關係會怎樣。
人怎會有一根線,拴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對我來說,這根線現在就是這顆種子。沒有了這顆種子,我會不會飄離地球,進入一個失重狀態呢?沒有了這顆種子,我會不會失去時間,進入一種奇幻狀態呢?
我不知道。
二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我也想說,我有兩個理想,首當其衝的,不是當幼兒園老師,而是渴望愛情,有一份真愛。但我沒法說出來,大家都不認為這是理想,都認為當音樂家,電影明星才是理想,我有什麽辦法。
我不知道這顆種子消失之後我們的愛還在不在。我擔心我會陷入一個恐怖時期,這個時期如同田測量開除後一直到我重新遇到他這段時間。我雖然年輕漂亮,什麽都不缺,唯獨缺愛。
秦老媽媽到省城重點中學去找張高舉張副校長。電話打通了,張副校長卻不在學校,而在學校附近的集娛樂商務於一體的城市綜合體。秦老媽媽按照張副校長所說的路線,慢慢走到一座酒樓前麵。城市綜合體在市政府附近,抬頭就看見長江,這裏成了房地產商爭奪的要址,據說每平方米到了兩萬元。
秦老媽媽到了酒樓前麵,門口有服務人員熱情地把她請到樓上。熱毛巾擦臉,極品好茶,軟語問候,就是不見張副校長。秦老媽媽問了幾次,服務人員都說張副校長在忙。秦老媽媽打量這個房間,很寬大豪華,席位可以坐二十人,器皿都是燙金的,幾隻寬大的沙發。牆上掛著一些名人字畫,角落裏供著財神。秦老媽媽在神位麵前站了很久,實在忍不住了。開始用服務員送來擦臉的熱毛巾給財神擦起身子。神像上麵落滿了灰,實在太髒了。
張副校長在樓上打牌。
張副校長的注意力明顯不集中,好幾次出牌都出錯了。同桌的牌友說,你這麽心神不寧,誰來了?張副校長說,我一個同學的媽媽。牌友們說,是女同學嗎?張副校長說,噢,對。牌桌上爆發一陣大笑。
張副校長沒有笑。
張副校長隻見過秦老媽媽一次,二十多年過去了,他還清楚地記得。
相信再有二十年過去,退休了,他還會記得。
張副校長從牌桌上抽身下來,來到包房裏見秦老媽媽。秦老媽媽見到的是一個禿頂的戴金色眼鏡發福的男人。她無法把這個人和當年的張高舉聯係起來。
秦老媽媽想通過眼神尋找當年張高舉的印記,但張副校長一直不和她對視,躲著她的目光。他不停地指揮服務員。從他進門後,服務人員從一個增加至兩個,還嫌不夠,他讓服務員增加了一大堆秦老媽媽並不需要的小吃,還有一些並不需要的服務。看得出他和這裏很熟,他通過安排展示他的自信和權威。
我也記得你,秦老媽媽說,我記得你那天晚上……
張副校長連忙指揮服務員換茶水,以此打斷秦老媽媽的訴說。秦老媽媽後來才明白張高舉不想提原來,不想提青春及理想。
秦老媽媽你找我有事嗎?有事隻管說。張副校長雖說隻是個副校長,但分管招生,這顯示了他的權威。樓上那些陪他打牌的,就是求他上學的家長。他過得很滋潤,一個副校長的副字,一個這樣的見麵方式,暗示了他的人生狀態。
張副校長當年是全校唯一一個考入省城本科院校的學生,縣一中光榮榜上至今還有他的名字。上大學後,他就開始鑽研費爾馬猜想。他四處查閱資料,拜訪名師,向著費爾馬猜想進軍。有兩件事改變了他的人生方向。一是畢業時有了全省重點中學這樣的好單位錄用,他放棄了考研;二是工作以後他開始從政。他工作幾年之後,英國的數學家懷爾士把費爾馬猜想攻克出來了,並獲得了全世界有名的菲爾茲數學獎。這個獎頒布以後,張高舉有三個月沒有說話,因為懷爾士研究的方向剛好也是他研究的方向。他後悔沒讀研究生,而為了解決家庭困難進了條件優越的重點中學,又後悔為了出名去從政,投入過多精力。他走得比較順利,在這個省城有名的重點中學,他教學出名,先當年級組長,又當教務主任,再當副校長。他趕上了教育的特殊時代,學校的領導太吃香了,附近的市領導,省城的富豪,紅黑兩道,隻要是有孩子上學的,就求他們。他分管招生。每年都會利用這個機會為自己倒賣幾個生源指標。但另一個機會卻離他而去。在競選校長的時候,比他年輕的對手利用他這個方麵的事實和傳聞,擊敗了他,當上了校長。
你是要招生指標嗎?張副校長問秦老媽媽。
五
母親正在我家收拾家務。我明白她。她今天來做家務,既是考察女兒的生活,也在為馬上的手術做更細致的安排。
房間的每個物件都會說話,都向母親投訴女兒的生活出了問題。這個家不如一座荒山和荒漠。荒山裏會有一條小徑,會有一座破廟,顯出一點靈氣;荒漠會有一條沙狐,襯出一點生氣。這裏沒有。我們的孩子住在爺爺奶奶那裏。我們分居而住。幾年來,我們沒有夫妻生活,沒有性。母親現在相信了我說的話,這個即將流產的孩子,絕對是田測量的種。
漂亮,聰慧,有音樂天賦,長得像山口百惠一樣的女兒,怎麽一步步走到今天這種生活的呢?
丈夫正在享受母親給他煨的湯,滿頭大汗,心滿意足。屋子裏麵女婿和嶽母在對話。母親在做鋪墊。她說她身體不好。有可能病休半個月,要女兒去照顧。
我把母親拉到一邊,問,他剛才給你講故事了嗎?
母親一愣,說,你怎麽知道?
女婿今天給嶽母講了一個故事。說有夫妻兩個,丈夫高位截癱,妻子照顧丈夫二十一年。她每天給丈夫按摩雙腿,按摩丈夫已經萎縮的肌肉,像一隻不知疲倦的陀螺。
母親聽了感動,但是我卻不想聽了。我已經聽了十二年故事。這個男人從和我認識開始,一直到結婚,一直這麽多年,每天給我講一個故事。他是乙肝病毒攜帶者,從檢查出病毒就這樣嗎?我不知道。他是一個會計,他每天上班就在網上搜集故事。他給單位領導講故事。他講網上搜集的故事,故事的類型是單位員工有病之後,領導如何關照,如何人性,反之就是如何不人性,違背職業道德和法律。他每天換一個故事,幾任單位領導都特別怕他,從不敢讓他加班,總是交代單位的人,他周邊的人,都關照他。他給他父母講故事。他在網上搜集的父母照顧生病兒女的故事,一個比一個感人。其中一個故事,父母把生病的兒子一直養著,不上班。他的父母也特別怕他,把我們的女兒一直養著,並且不讓我們付撫養費。距離他最近的是我,我不知道他哪來那麽多故事。這些故事可以讓他不勞動,不做家務,不去買菜,不帶孩子。我怕他開口,隻要他不講故事,我幹什麽都行。他隻要一開口講故事,我立即想辦法離開。
幾年來,我和他,像栽種在兩個房間的灌木。上班之後,盡量錯過彼此相遇的時間回來,然後栽種在自己的房間。
田測量大白天在酒店裏呼呼大睡,他完全沒有聽到服務員的敲門。等服務員開門進來,他突然從夢中驚醒。他一個側身滾起來,順手摸一把椅子,準備砸服務員。
服務員嚇得尖叫一聲。
田測量看清楚後,厲聲問,幹什麽你?
服務員說,我換床單。
田測量說,誰讓你進來換床單?
服務員說,這是我們的規矩,我剛才敲門,沒人答應,我以為房間沒人,就進來換床單。
窗戶很大地開著,陽光明亮。
窗戶是什麽時候打開的呢?田測量知道,在整個逃亡途中,他每天都是拉緊窗簾睡。現在,窗戶居然開著。大塊的陽光跳躍而入,猶如訓練有素的警察。
如果真是警察跳躍而入,怎麽辦?
田測量站在窗戶往外望,一個拐角,一個回廊,這地方雖然偏僻,但是一個死角,如果警察趕來,無處可逃。這是田測量逃回省城之後精心選擇的一個私人小酒店,除了離秦百惠的單位比較近之外,還有另外兩個好處,一是管理混亂,隨便一個假身份證就能蒙混過關,二是生活方便,下樓三十米不到,就有賣熱幹麵、米粉和豆皮的小吃店。
萬一被抓住了怎麽辦?
田測量站在窗口思考這個問題。逃回省城的時候,他就一遍一遍思考這個問題。他前期的兩個生意夥伴,第一個被抓進去,審問作證以後很快放出來了。原因是他的態度好,他不僅供出了他如何給那個煙廠廠長行賄,還揭發了其他生意的行賄對象。第二個被判了刑,因為他拒不交代行賄了房產局長。
那麽,被抓進去,兩種選擇,會有兩種結果。要麽承認揭發,要麽抗拒。田測量知道,自己不會承認揭發。那違背他的做人原則。你做生意的時候,你天天求人家,給人家送禮。人家一出事,你就揭發,那還是人嗎?
他那兩個朋友,前一個揭發出來,後來做了大生意,再後來又犯了別的事坐了牢。田測量在他出來不久就和他斷了來往;後一個朋友,坐牢出來之後,變得癡呆了,原因是在牢裏被打狠了。
田測量明白自己進去之後的下場和走向,這牢是坐不得的。他必須繼續逃下去,直到這個案子結束。但他又不想再跑了。因為有一根線拴住了他。他盼著天黑,盼著秦百惠下課,盼著她過來看他。不想坐牢,又不想跑,待在最危險的地方。這充滿矛盾。機警,能力,還有運氣,會再次幫助他嗎?
大塊大塊的陽光警察一樣越窗而入。田測量想起來了,窗戶是昨天晚上打開的。昨天晚上秦百惠過來,離開的時候,他開窗借著月光目送她。看她下樓,一個階一個階踩出響聲;看她走到空場坪,然後朝樓上揮手;看她在月光下行走,背影一點點變小。這個背影和他之間,有一根長長的線,線拴在他的心髒上,每走一步扯一下,越扯越疼。背影看不見了,線還扯著,一下一下疼。
是的,他不想再逃了,那就必須隱藏下去。剛好利用這一段時間想一想。如何生存下去,如何東山再起,如何對得起自己愛的女人。
馬上要換一個安全的地方住,不能再住酒店了,他想。
六
房間隻有二十平方米,裏麵居然有床,桌子,電視,還有廁所!這裏是城中村。隻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出租屋,才能容得下一個被警察追捕的人,才相對安全。屋裏窄得隻能側著身,床窄得隻能側著躺才能容得下兩個人。但這就夠了。對於相愛的人來說,這已經夠了。
我的手機忽然響了。
田測量本能地一驚,從床上彈跳起來。你為什麽不關手機?不,把手機電池下掉,快,立即下掉!他臉色煞白煞白地說。
你緊張得神經兮兮的幹什麽?我說。
你懂什麽?你懂什麽!他臉色依然煞白,說,我有一個朋友,外逃回來,剛一下火車,手機一通,就被跟上了,你知道嗎?
你交的都是些什麽朋友?我突然發火了,大聲說,怎麽都是些逃來逃去的朋友?你看看你,我指著眼前逼仄的空間,指著伸手可及的烏龜型小電視和隨時碰到身子的斑駁的牆,繼續說,這是人待的地方嗎?我們大白天窩在這裏,像兩隻老鼠!像兩隻老鼠你知道嗎?
他張張口,想說句什麽,但我不允許他開口,繼續快速說,田測量,你還記得你當年的理想嗎?二十多年前你說要通過生意改變社會,這就是你要改變的社會嗎?
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田測量開始收拾東西。我看著他把幾件簡單的衣服、電動刮胡刀、小型電話本這一類的東西朝包裏一件一件塞。我腦袋木木,完全不知道他在幹什麽。等他把包背好朝門口走,快拉開門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
我跳下床撲過去,從後麵抱住他。
我抱著田測量,我發抖的身子貼住他的背,我的淚水流在他的脖子上、背上。我就這樣抱著他很久,他沉默著歎息,我沉默著流淚。我看見了田測量花白的頭發。我撥開他的頭發叢,黑白夾雜。這些白發讓我心裏陣陣發疼。
四周萬籟俱靜,田測量必須小心翼翼。現在是深夜。夜深到街上聽不到零星的汽車聲,深到街上最晚的消夜攤子都已收攤,深到搞夜生活服務的“小姐”們都下班以後,他才出現。
田測量產生了一種幻覺,因為四周都是熟悉的東西。辦公桌,台燈,財務室,營銷部,綜合部。似乎他一覺醒來,隨時可以辦公,隨時可以開會,隨時可以呼喊原來的舊部。
走吧,老總!
催促他的是一名食堂的廚工。這名廚工在公司的人全部作鳥獸散後,仍然堅持在這裏,仍然每天打掃衛生,仍然每天到田測量的辦公室,給他擦桌子、拖地、擦椅子。
老總?
田測量聽到這兩字,既親切又刺耳。你手下沒有兵了,你還是什麽老總呢?你不能給別人發工資了,你還配當什麽老總呢?
他深陷在沙發裏,像一隻深深紮根泥土的蘿卜,拔不出來。這個房子租期還沒到,他們提前交了房租,所以還空著,還能容他深夜逃回,還能容下這一張沙發。再過幾個月,租期一到,連沙發都沒地方撂了。
損失真是太大了,慘不忍睹。那些他們欠債的客戶,一看他出事,紛紛趕過來,揀值錢的東西拿。工地上的設備被拉走了,他的車也被人開走了。公司僅有的土地被銀行抵押。公司賬上的現金,被他老婆搶先下手。那些欠他們債的客戶,得了便宜,一躲不見。
最大的損失是員工隊伍。一批營銷精英,一批質檢精英,還有一批內務人員,也都紛紛另覓職業。
走吧,老總。
我一定會東山再起,田測量說。
沒有人回音。
我一定會東山再起,田測量又蹦出一句。
我們為什麽要這樣做生意?廚工突然哭起來,說,老總,我們的公司多麽團結,像一家人一樣,我舍不得大家分開,我想一輩子給大家做飯掃地。
七
公共汽車到達醫院門口,我看見田測量。他正蹲在醫院門口算命。我站在他不遠的地方看他。他麵帶愁容和無奈,盯著一個測字先生的臉孔,問:我可以東山再起嗎?
測字先生戴著墨鏡,他是一個眼窩深陷的瞎子。天空很灰。醫院門口有很多麵帶愁容的人,有一個接一個的算命攤位。這些算命的大多生意很好,很多治不起病的人都來算命。
但我沒想到田測量也在這裏算命。他像一隻灰色的鳥一樣蹲在灰色的天空下,希望一個戴墨鏡的瞎子給他指路。
我可以東山再起嗎?
你可以東山再起。
田測量給錢起身,站在灰色的天空下麵發呆。我沒想到他身上隻有一塊錢了。我看他發完呆上公共汽車,我也不去做孕檢了,跟在他後麵,上了車。我戴著墨鏡,我來這家醫院做孕檢,我不想讓別人認識我。我和他中間隔著兩三個人。他居然沒有認出我。
車上人很多。車票一塊二,他隻有一塊錢,他和乘務員商量,說忘帶了,下次補,服務員不幹,趕他下車。我朝前擠,要給他付錢,我差點喊了他的名字,馬上又閉了口。等我擠過去,乘務員已經把他趕下車了。這時候公共汽車開動,我喊司機停車,司機當然不會停,滿車人都望著我。
田測量下了公共汽車,在灰烏的天空下行走。這位昔日的老板現在身上隻有一塊錢,他邊走邊想從哪裏能籌到一點錢,走了幾條街,他都沒有想到能幫助他的人。
田測量繼續走,走到了一個極其危險的區域。這裏有商鋪、修腳店、小吃店、攝影店,店主大多都認識他。因為他在這裏生活了很多年。他靠一隻墨鏡掩護,在這裏站了好久。對麵樓幢下來一個女人,拎著一隻小桶,緩緩踱到車邊打開車門。隻有田測量知道這隻小桶裏的內容。那是一隻烏龜。烏龜在另外的地方可以是千年壽星的標誌,可以是男人縮頭的象征,可以是桌上的美味佳肴。但是在這個女人這裏,是一隻寵物。
田測量一時間產生了幻覺。他不明白自己和這個女人的關係,自己和樓上那套豪華住宅的關係。這個女人是他的老婆和生意上的老師。她曾經是一位官員的老婆,後來該官員出了事,她就離了婚嫁給田測量。憑她對官員的了解,她給田測量說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行賄官員把生意做大,就是如何下手狠一點,如何抓住官員的弱點。田測量喜歡和生意對象交朋友,講感情,這點最讓她看不起,認為田測量幹不了大事。
女人的車開得很緩慢,緩慢得可以和自行車比慢,和行人比慢,和桶裏的烏龜比慢。她去美容。這麽近的距離,這麽慢的速度,還要開車去,誰都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田測量在她美容的空當出現了。
你不是逃跑了嗎?
女人臉上敷著麵膜,隻露兩隻眼睛。
你回來幹什麽?
你知不知道,到處在抓你?
田測量給女人講,講他的計劃,東山再起的計劃。他想東山再起,他正在考察項目,他需要錢。
你怎麽東山再起?女人說,我早說過,你幹不了大事。
但是,田測量說,你說讓我行賄,現在行賄出了事,也是你教的啊。
你笨透了,女人說,我去打探了案情,你送禮賬上還有記載,這是死證!你當不了我的學生!
我需要錢,田測量甕聲甕氣地說。
這麽說,女人聽明白了,你回來是來拿錢的?
田測量指頭插進頭發,插一次又一次,他焦灼無比,恨不得把雙手插進腦殼裏,把裏麵的腦髓掏出來。
公司裏人說,你把現金提走了,他說。
對,我提走了,用了,都用了,一分都沒有了,女人說,我買了房子,男人逃跑了,我靠不住男人了,我隻有依靠房子。
田測量起身,準備離開。
你既然跑了,還回來幹什麽?你是為那個小婊子回來的嗎?她厲聲問。
田測量往樓下走。
你必然會出事,女人一步步追過來,說,這個時候了,你還牽掛那個小婊子,你必然要出事。做生意的人還搞兒女感情,你不是找死嗎?
八
我從公共汽車上下來,不知道在哪裏找田測量了,我隻好趕回城中村。但房間裏沒有他。我心裏發慌。我隻要一找不到他心裏就發慌。我從房間裏出來,坐在一樓門口的大樹下麵等他,一直等到傍晚他才回來。
我和田測量到附近一家商場超市的快餐部吃飯,快餐部人很多,我們好不容易搶到一位卡座位置,剛坐下準備吃米粉、湯包和糊米酒,對麵空的兩個位置上馬上又來了人。是一位警察和他的女兒。田測量立即戴上墨鏡。他的墨鏡本來放在卡座上,他完全是出於本能反應。對麵的警察和女兒有說有笑,根本沒注意他。
一種奇怪的空氣在這個卡座上流動。田測量一戴墨鏡,馬上沉默,我也跟著沉默。有說有笑的警察父女也慢慢不說話,變得沉默。田測量放下筷子,佯裝環顧了一下,悄悄地走開了。
對麵的女孩問爸爸,他是個壞人嗎?
警察也感覺不對,起身找田測量,卻怎麽也找不到。
我沒有一點吃的胃口了。我起身朝外走,人群如潮。我在人流中感覺特別孤單,特別害怕。我不知道那位警察是不是跟過來了,我不知道周圍都是些什麽。我沿著大街走了一站多路,拐回城中村,他已經在屋裏了。
你為什麽要行賄?我問他。
很簡單,我要做成生意,他說。
你不行賄就做不成嗎?我問。
不行,他說,資源在他們手裏。土地是房地產的資源,招生指標是教育的資源,礦權證是礦產的資源。
我順窗戶指著街上的商鋪問,他們需要行賄嗎?
他想了一想,說,他們可能不需要。
我又說,當初你賣磁帶,賣光盤,當燈光師的時候,那時候要行賄嗎?
他又想了一想,說,那個時候不需要。
這個問題是他這次出事以來,我一直在想的問題。他第一次逃跑,跑是跑脫了,但是因為在外地,公司無人打理,垮掉了。第二次他又跑脫了,但是房地產公司無人打理,又垮掉了。這一次,他跑出去不到兩周,員工們得不到消息,把公司門一鎖,也都各自回家了。這些年來,他總是興了又衰,衰後重建,循環再三。
那你為什麽不照早先那樣做,為什麽要冒風險?我說。
他歎一口氣,說,還不是想早點做大。
做大要冒多大的風險?我不明白這其中的關係,但我知道,我們現在連一頓安穩飯也吃不了。
我害怕,我說。
你怕什麽?怕警察嗎?他問。
害怕見不到你,我說。
天黑得很早,房間太小了,黑暗像一群動物朝狹小的房間裏擠,擠得我們喘不過氣來。平時能躺兩個人的床,現在無法擠下,我們一個人躺著,另一個人隻能坐在椅子上。
你需要錢嗎?我問。
錢?!他遲疑了一下,連忙說,不,我不需要。
我在椅子上坐著,他在床上躺著。我們本來伸手可及,但是黑暗擠在中間,讓我們隔得很遠。我的肚子不太舒服,他起身坐,讓我躺在床上。這個原來可以很短暫的過程今天卻異常堅韌而持久。
我會東山再起,他說。
你說什麽?
我一定會東山再起,他說。
房間變成了一個吊在海上的沉重貨箱,突然鋼纜斷了,正以極快的速度沉往海底,很深很深的海底,周圍一片黑。但是還不夠,仍有數不清的黑,濃墨一般朝屋裏湧,濃稠得讓人窒息。
我該說些什麽呢?我不明白我為什麽要待在這裏,和一個逃亡的人,和一個身無分文的在一起,就像他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冒著危險往回趕。我們一同下沉,快速下沉,沉到海底嗎?
不!
我今天碰到你原來賣光盤時的一個兄弟了,我掏出我取好的幾千塊錢,給他,說,這個兄弟知道了你現在的情況,要資助你一下,渡過難關。
噢?他興奮起來,說,哪個兄弟?是不是光頭?
我隨口說,是。
他說,這小子還算有良心,不枉我當年幫他一場。
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他一下子閉口沉默起來,沉默了很久,他開口了。他說話的聲音在發抖。
我一定會東山再起……
我一定會東山再起……
他身體抖著抖著,號啕大哭起來。
二十多年前你說要通過生意改變社會,這就是你要改變的社會嗎?
我最怕見不到你的日子。
田測量頂著冷雨在街上走,邊走邊品味這幾句話。他沒有打傘,他不想打傘,他想讓冬天的冷雨吹吹,讓自己清醒清醒。他順著武漢關,沿著長江,一直走。他看見沿街的鋪麵,賣蛋糕的,賣首飾衣物的,開酒店的,他們要行賄嗎?不,他們連行賄的對象都沒有,為什麽他們卻那麽忙碌,那麽充實,那麽陽光!他見長江上的江輪,過去的輪渡改裝成的旅遊船,眾多外地遊客在導遊的帶領下朝船上走,他們坐在船上欣賞一江兩岸,欣賞黃鶴樓和晴川閣,龜山和琴台,他們也行賄嗎?回答也是否定的。因為他們沒有必要去行賄。
田測量步行著走過原來做生意的地方,販光盤的地方,放音響的樓盤,他走在這樣的地方,會停下來,想,如果不改行,繼續做,到今天我會是什麽樣子?
關鍵是,有一個女人,她在害怕。
他順著江岸繼續走,沿路看見大車小車,拖著整車的蔬菜,還有成隊成隊的板車,車上麵全都是蔬菜。這引起了他強烈的好奇心。
他攔住一輛板車問,你們這是幹什麽呢?
拉板車的人說,這不明白嗎?朝城裏送蔬菜啊。
他說,怎麽這麽多車送蔬菜啊。
拉板車的人說,因為城裏缺蔬菜啊,缺得都發慌了,一個一個電話催進貨啊。
田測量想,這些種菜賣菜的,他們行賄嗎?當然不會。
九
桌子上有一盆吊蘭,天空上有一朵烏雲,肚子裏有一顆種子,不遠處的城中村裏有一個男人。他們之間有什麽關係呢?我坐在窗邊,這一切都和這個男人有關。我愛吊蘭,我愛烏雲,我愛肚子裏的種子,我也愛這個二十多年來一直追隨我的男人。
二十多年前,也就是在我家吃了晚飯後不久,四個在我家吃飯並且傾訴理想的男生,班長陸國旗、學習委員張高舉、體育委員陳靜三,還有田測量,他們共同約在校園角落的一片小樹林。是誰先提出邀約的,連他們自己都忘了。反正是他們四個人,為著一個共同的目標,來到了小樹林。此前他們幾個是班上的精英,成績都在前列,又全都是班幹部。彼此的關係也很好,互稱兄弟。
他們在小樹林裏商量一件大事,他們共同愛上了我,怎麽辦?
誰考上了最好的大學,誰就追秦百惠,行不行?提這個建議的應該是張高舉。
大家一開始覺得有道理,在二十年前的山區縣城高中,升學率比較低,能考上大學,好大學,是人生成功的一個標誌。
有人反對。反對者是陸國旗。陸國旗說,考上最好的大學,是不是就在社會上混得最好呢?應該這麽說,誰幹得最好,誰去追秦百惠。
有人反對。反對者是田測量。田測量說,愛是雙方的事,和考上哪一級大學,混得好不好多大的關係呢?我們把選擇的權利給秦百惠,看她最看中什麽,好不好?
沒說話的是陳靜三,他在裏麵成績相對差。他體育成績好,但在那個年代,體育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代名詞,他隻有幹著急。
四個兄弟得不出結論,匆匆分開。分開不久,我就收到了四封求愛信。每個人都怕其他人捷足先登,每個人都想搶先表達愛情。
當一個未來總理的夫人,出國訪問?當一個數學家的夫人,紅袖添香,摘取數學世界屋脊的桂冠?當一個人民警察的夫人,看社會乾清坤潔,河清海晏?還是當一個商人的夫人,用生意改變社會?
這四封信讓我緊張、激動和迷茫。四封信像四隻鳥。我放在文具盒裏,怕它們飛出來;放在書包裏,也怕它們飛出來;放在身上,我一會兒捂一下口袋,生怕口袋撐破了,更怕這幾隻鳥把自己也帶上飛。飛過操場,飛向操場邊上的兩排樹梢,飛上天空。
我沒想到的是,其中三隻鳥被放鳥人收回去了,最後一隻鳥被班主任抓住了。
幾天內的一個傍晚,在吃晚飯開始,一直到晚自習這一段時間,陸國旗、張高舉、陳靜三,分別向我要回了自己的情書。因為班主任發了大脾氣,要嚴肅整頓早戀。已經到高三了,眼看就火燒眉毛了,但是這麽緊張的環境下,全班有一批愛情的青苗在茁壯成長,甚至還有班幹部帶頭,這讓他勃然大怒。他下決心要整頓。校長也勃然大怒,要抓典型。
下晚自習的時候,田測量碰到我。我以為他也是來要回情書的,我早已做好了準備。四隻鳥已經被收回三隻,口袋的熱度,一點一點在消失,我心裏的激動和熱度也在一點一點消失。
你也是來要回情書的嗎?我看見田測量走過來,捏著那隻即將退熱的小鳥,問。
不,我不收回,田測量說。
張高舉是在一場大哭之後才開始聯係秦老媽媽和另外兩個同學的。
他一個人在黑暗裏坐了很久。連續幾天裏,他一直在想秦老媽媽的話,“外事”活動逐漸減少了,酒一天天減少了。今天一整天,張高舉幹脆一直待在辦公室,一滴酒也沒沾。他就這樣枯坐著,一直從白天坐到晚上,坐到深夜。
你們知道費爾馬猜想嗎?這個全世界的數學難題,它就是專門為我而設的。
這是他的青春理想!
但是現在,他禿頂,肥胖,每天喝酒,他所琢磨的頭等大事,就是如何合理地、打擦邊球地多倒賣幾個招生指標。秦老媽媽這一來,把他的記憶撕開了一個口子,鮮血淋淋,又清清楚楚。
他哭了。
張高舉擦擦眼淚,坐正身子,這個讓他衝動而痛苦的青春理想,漸漸離他遠去。他又強大起來。
張高舉端坐著,陷在辦公室寬大的沙發裏,眼睛望著天花板,上麵黑洞洞一片。不對。這位曾經的數學天才,用曾經研究過費爾馬猜想的腦殼,思考出了秦老媽媽去找他的原因。
肯定是秦百惠出了事。
肯定不是小事。
肯定是難言之隱。
他一下子就說中了。
張高舉找到秦老媽媽,很快就了解了情況。
了解情況後的張高舉震驚而憤怒。
為什麽是田測量?
為什麽是這個被開除學籍連高考資格都沒有的人?為什麽是這個四處顛沛流離混進省城的人?為什麽不是我—我這個高中畢業就堂堂正正考進省城的張高舉?
省城。這個昔日神聖的中部都市,當年憑最好的成績才能進入的地方,怎麽現在都進來了呢?那個在省委當處長的陸國旗,他憑什麽呢?他憑裙帶關係進了省城。那個陳靜三,他憑什麽呢?他隻是一個警校畢業生,原來在縣城工作,憑著辦案經驗和機遇,也調到了省城。現在,田測量也進了省城!阿貓阿狗都進了省城,省城還叫省城嗎?
更令人憤怒的,這個田測量,他居然和秦百惠搞上了,他居然搞大了秦百惠的肚子!他分明搞碎了我張高舉的夢想!
張高舉憤怒得控製不住。秦百惠啊秦百惠,你怎麽會和這個王八蛋搞呢?
張高舉上大學之後就對秦百惠展開進攻,那時候陸國旗在北京當兵,陳靜三在地級市讀警校,田測量四處流浪,省城裏隻有他和秦百惠。他每周都會去秦百惠就讀的省幼師去找她,但秦百惠一直對他冷淡,保持著距離。
十
二十多年前的那天晚上,晚自習已經下了,同學們一個個離開,教室裏最後隻剩下我一個人。我荷包裏有一封滾燙的信。學校規定的熄燈時間到了,我點起自備的罩燈。這盞燈是前幾天,那幾個人在我家裏傾訴理想時,田測量找回來的那盞。我坐在那燈下看書。我記得看的是《政治經濟學》,我看得很安靜,很認真。教室和外麵都很靜。偶爾我會發呆,想起荷包裏的愛情,鳥一樣躺在那裏。
那一刻我開始明白愛情,明白世界有一種東西,不畏恐懼,會和你溫暖相伴。中間我走出教室,沿著長長的水泥走廊,走到盡頭,繞過教室前麵的乒乓球台,走到操場。我平時很膽小,但這個夜晚我就一個人,我一點也不怕。操場是天井弧形,四周是教室寢室房舍,天空無月無星,四周一片寧靜。操場的中間,是田徑運動會之後留在地麵上的白灰圓心,我站在這個圓心裏,遠遠地看見教室裏那盞燈微弱地亮著。
第二天,清查開始了,我做了一件讓自己後悔幾十年的事。在班主任的威逼下,我把情書交出來了。
之所以能後悔幾十年,是因為班主任找到證據後,為殺一儆百,也為在校長麵前表功,上報學校後,把田測量開除了。
一個成績很好的學生,一個優秀的學生幹部在高三的時候失去了參加高考的機會,對當時的校園產生了極大的震動。當然對他本人來說也極其殘酷。有人傳說田測量跑去給班主任下跪,也有人說田測量拿著磚頭和菜刀,找班主任以命相搏,均不奏效。校方達到了目的,那些正在早戀的人,要麽中止關係,要麽轉入極為隱秘的地下。那些蠢蠢欲動、探頭探腦的春苗,都收起枝枝丫丫的野心,努力而筆直地向上,向著高考的目標奮進。
一段時間內,我成了全校議論的焦點,有人說我隻是收到了情書,有人說我和田測量在戀愛,有人說我同時收到四封情書或者同時和四個人在談戀愛,更有甚者,說我已經和田測量發生了性關係或者分別和四個人發生了性關係。
沒有人出來澄清。
我走到飯堂,飯堂圍起一圈人;走到操場,操場圍起一圈人。大家都在我背後指指戳戳。我沒有流淚,隻是變得越來越冷,不和人說話,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