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棟
1.小櫻
出租車在河堤上顛簸。司機雙手把著方向盤,嘴裏不時蹦出一句難聽的髒話,本來他就不願意從河堤上跑,是我再三強求,並且答應多加三十塊錢,他才勉強地點點頭。
從縣城到河口鎮,有三十多裏路。如今,人們都走東邊的柏油馬路,河堤上已經很少有車輛跑。河堤是土路,平時沒有人專門養護,大坑連著小坑,有的地方會突然出現床麵那麽大的凹陷,出租車隻能慢慢地貼著堤沿穿過去,確實難走。好在是初冬天氣,多日沒有下雨,路麵還算堅實。司機的髒話,我就當了耳旁風。
這是一條泄洪河。我們霧村人都叫它西河。它是兩省的分界線。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河麵上漂來一具屍體。屍體漂在河中間,兩省的警察都不管,他們相互說著話遞著煙,看著屍體朝哪邊漂。漂到哪邊,那邊的警察才去管。在我的記憶中,它幾乎每隔幾年就會發一次大水,盡管河堤很高,河麵很寬,但大水卻眼看著漲,先是淹沒莊稼,然後吞沒橋梁樹木,最後眼看著河水要跟河堤扯平,再加上綿延不斷的大雨,那架勢的確夠恐怖的。夜裏,大水穿過河道的聲音如同雷聲轟鳴,嚇得孩子們哇哇大哭。每當這個時候,縣長會親臨現場,他穿著雨衣,踏著雨靴,麵色凝重地站在堤沿上。說來也怪,每次縣長一來,大水就悄悄地回落下去。所以,這裏的人們還是很迷信縣長的。有一年,我親眼見到過縣長。為慶祝抗洪勝利,村長劉拉拉請縣裏和鎮裏的領導到我們家的飯店來吃飯,整整四大桌,那氣氛熱鬧非凡,好像把店裏庫存的啤酒都喝光了。人們舉著酒杯,口裏喊著縣長,畢恭畢敬向一個很瘦的人敬酒。那人戴副眼鏡,其貌不揚,大概剛過四十歲的樣子。我知道這位是縣長。我在電視上見過他,說實在的,看到他本人,我有些失望。我心裏的縣長並不是這樣的。尤其是他咧著嘴笑的樣子,讓人身上起雞皮疙瘩。我記得最後,縣長喝得渾身通紅,走路的樣子像大蝦跳。我妹妹小婷看著縣長走路的樣子咯咯地笑個不停。
這一切,轉眼五六年過去了。實際上,我並不願意去想那些過去的事情,也許是觸景生情,看到這條河,我竟然想到大水和縣長,實在是荒誕。
司機摁了摁喇叭,一輛破自行車晃晃悠悠的,閃向路邊。那個人扭頭朝車裏瞅一眼,那張黝黑的臉似曾相識,但一時又摸不著頭緒。我猛地意識到,離河口鎮不遠了。
果然,司機說:“河口鎮到了,從這裏下去嗎?”
“不,”我說,“下一個堤坡。”
我不想進鎮子。不走柏油路,就是為了不穿過河口鎮。我不想碰到認識我的人。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回來。母親的墳在霧村。霧村離河口鎮三裏路。母親的墳在霧村的東北角,正好離河堤很近。而霧村在河口鎮的北麵,如果走柏油路,是必須穿過鎮子的。我不想進鎮子,所以我選擇走河堤。
今天是母親的祭日。想一想,母親去世已經五年,真快。我也離開河口鎮將近五年了。當時離開這裏時,我發過誓,將永遠不再踏上這片土地。僅僅過了五年,我又回到這裏。你可以說我沒有出息。可是我想念母親,每年的這個日子,我寢食難安,在白水城,在沒有星星的夜空下,我像個孤魂似的飄來飄去。
今年,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我又回到這裏,回來給母親燒紙,哪怕在母親的墳上隻待十分鍾呢,我的心也許能夠踏實下來。
我搖下窗子,清冷的風像一盆冷水似的澆在我臉上。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風裏夾雜著一股怪味兒,直衝鼻子,難聞得要吐。我忙把窗子搖上。
“什麽味兒,這麽難聞?”
司機笑了,看來他已是見怪不怪,“造紙廠、化肥廠、煉鋼廠、農藥廠,多著呢,你還能把它們都停掉。工人吃飯是小事,當官的撈不到油水才是大事呢。”
盡管已近正午,但天空還是灰蒙蒙的,那座20世紀60年代修的水泥橋已破爛得慘不忍睹,如同是幾塊水泥板拚成的一樣,兩邊的水泥欄杆就像八十歲老人的牙齒,模樣讓人恐懼。河的兩岸是一些枯黃的野蘆葦,稀稀拉拉的,淡灰色的天空下,風吹過蘆葦,特別荒涼。
出租車很快到達下一個坡道。
“從這裏下去嗎?”司機問。
我點頭。車剛到河堤下麵,我說停。車便停下來。我讓司機在這裏等著我,我半小時之內準時回來。司機遲疑一下,有些迷惑地瞅著我,似乎想說什麽話。也許看我是一個年輕女人,打扮也挺入時的,最後也沒說什麽。
我背起包,扭頭朝那片棗樹林走去。我寧可自己多走點路,也不想讓司機看到我在母親墳上的樣子。
腳下是一壟壟麥田,旅遊鞋踩著暗綠色的麥苗,感覺鬆軟舒適。棗樹葉早已掉個淨光,露出灰褐色的枝條,從遠處看,一片棗樹林就像一團烏雲。母親長眠在烏雲下。這樣的想法讓我心酸。
在一片墳地中,我終於找到母親的墳。一看到墓碑上刻著的“王元紅”三個字,淚水嘩一下淌下來。我顫抖著嘴唇,“媽媽,女兒回來看您了。”我邊自言自語,邊繞著母親的墳轉了一圈兒。母親的墳很圓,很整潔,幾乎沒有荒草,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我知道,他們不會輕易忘掉母親的。我在母親的墓碑前跪下來,從包裏掏出準備好的蘋果、橘子、香蕉和蛋糕,然後拿出燒紙點著。我用樹枝捅一下紙團,一團火焰騰一下躍起來。我立刻感覺到溫暖。透過火苗,我似乎看到了母親的麵容。她正盯著我笑呢。我沉浸在幸福之中。那熱氣撫在我的臉上,如同母親伸出來的手掌。
“媽。”我輕輕地喊一聲,“女兒想您,回來跟您說說話呢。女兒在城裏也算有了落腳之處,那個男人投錢,幫我開了個小麵館,咱家就是開飯店的,我幹起來輕車熟路。那個男人對我很好,媽,我也沒有辦法,我身上啥都沒有啊……”
一片煙灰飄起來,一下子拍到我眼上。我急忙揉眼睛,再睜開眼時,剛才的一切都消失了。我無奈地盯著母親的墓碑。煙灰像一群黑蝴蝶,繞著墓碑翩翩起舞。天空更加陰沉。風掠過棗樹枝子,發出嗷嗷的叫聲。我撅著P股,把腦袋杵在地上好長時間。我怕出租車司機等得著急,隻好爬起來,把水果重新拾回包裏。我不想讓人發現我曾來到這裏。我甚至不想朝霧村的方向看上一眼。
我掏出手絹,拿出隨身攜帶的小鏡子,輕輕地沾沾眼圈兒和臉上的淚痕。一抬頭,突然看到我眼前站著一個人。我嚇得叫一聲,感覺到頭發一根根豎起來。
“你是小櫻吧。你是二九家的小櫻吧。”
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眼前的這個老人正笑眯眯地盯著我,他的牙幾乎掉光,隻剩下一顆門牙黑黑地支在那裏,油油的灰氈帽下麵,臉上皺紋縱橫交錯。我真的在這縱橫交錯的皺紋間看到一絲熟悉的東西,它正像熱氣似的縷縷上升,嚇得我打一個冷戰。我急忙背起包,繞過老人,快步朝前走去。
“小櫻子,不認識我了,我是你四姥爺呀。”
我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我加快步子。但我能感覺到,這個老人正在後麵追趕我。
“小櫻子,你別急著跑,我是要告訴你,你該回家去看看,你爹二九快不行了。”
我的腳步停頓一下。不知道為什麽,我猛地生出一絲厭惡。對這灰沉沉的天空,對這片烏蒙蒙的棗樹林,對身後這個如同鬼魂似的四姥爺。對呀,說不上這個四姥爺就是一個鬼魂,說不定他剛從哪個墳窟窿裏鑽出來。想到這裏,我的頭發又奓起來,頭皮和全身都麻酥酥的,如同過電一般。
“你爹腦袋裏長東西,眼都瞎了,真的快不行了。”
我終於跑出這片棗樹林子。我看到了不遠處的出租車。司機師傅正站在那裏朝這邊張望。
離出租車還有三四十米,我就喘著氣朝司機揮手,“快,快發動汽車。”司機師傅顯然是被我驚慌失措的模樣搞蒙了,他急忙轉身鑽進汽車。汽車發動的同時,我終於抓住車門。我扶著車門,接連咳嗽好幾聲,並且朝身後偷偷地瞥一眼。身後是空蕩蕩的麥田,再遠是烏蒙蒙的棗樹林,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我又仔細地朝遠處瞅了瞅,根本就沒有那個老人的身影。
“走,回縣城。”
汽車爬上河堤,我心裏才漸漸平靜下來,汗水浸透我的內衣,我發現司機不時地通過後視鏡在窺視我,我不好意思拿手伸進衣服裏擦汗,隻好用手絹在麵前搖擺著當扇子。畢竟是初冬的天氣,一會兒,汗下去了,精潮的衣服貼著前心後背,冰涼冰涼。而剛才的一切,卻如同一場噩夢。
我拍拍腦袋,掐掐耳垂,肯定了這不是在夢中。我又想到四姥爺。我靜下來想了想,確有四姥爺此人,他是我姥爺的叔伯兄弟,跟我們家的老宅子一牆之隔。那麽,他說我父親腦袋裏長東西,眼都瞎了,應該是真的。
想到父親,我心裏不知是啥滋味。本來這次回來,我讓自己避免想到父親。這五年來,我在外麵經曆了很多,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都已嚐遍。在悲傷絕望的時候,我想到過父親,對他充滿怨恨和譴責。在我心裏,死去的母親一直還活著,而活著的父親已經死去。別人問起我來時,我說我的父親已經死了。但事實是,父親還活著。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發現生活並沒有這麽簡單,絕對的怨恨是沒有道理的。但對於父親,對於過去,我還是不願意往深處去想。想當年,我獨自一人離開河口鎮時,就是想讓自己脫胎換骨,徹底地變一個人去生活,現在看來,這想法是多麽幼稚可笑。
這一天晚上,我躺在一家商務賓館的房間裏,蓋上所有的被子、毛毯,想讓自己暖暖地睡上一覺,等到早晨起來,精神飽滿地離開這裏,然而,我卻一絲困意都沒有。我告誡自己,不要去想父親。可是,父親的表情、麵容、動作、笑聲和說話的語氣,卻像決堤的水湧上來。
如今,父親真的要死了。
他今年四十六歲。年齡不算大,但比起母親來,也算不上小。
無論如何,他是我的親生父親。我知道他快死了,又怎麽能不回去看他一眼呢?整整一宿,兩個我在不停地爭辯,一方試圖說服另一方,最終卻沒有結果。
第二天早晨,我提著行李,在車站廣場上猶豫半天,最後還是決定回去看看。我噙著眼淚,在熟食店裏買了兩隻烤雞,然後坐上通往河口鎮的公交車。在踏上公交車的那一刻,我有些怨恨那個多管閑事的四姥爺。但轉念一想,這也許正是老天爺的安排,隨他去吧。而自己又如何麵對父親身邊的那個女人呢?那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女人,她看到自己的反應又會怎樣呢?如果沒有這個女人,母親又怎能走上那條路呢?那個小男孩—父親和那個女人的私生子,那個父親的寶貝疙瘩,那塊父親的心頭肉,如今該上學讀書了吧?
而我最想見到的,是我妹妹小婷。可我有種預感,小婷肯定不在河口鎮了。她比我小三歲,論年齡正在讀大學。小婷從小學習就好,是塊大學生的料子,她肯定正在外麵上大學呢。當年離開河口鎮時,小婷抱著我不肯放手,哭著鬧著不讓我走,我說婷婷,姐姐會給你寫信的,姐姐會給你打電話的,你要好好讀書,將來考上大學,給咱媽爭氣。小婷不住地點頭。那年,小婷正在鎮中學讀初中三年級。而我,自從離開河口鎮後,卻沒有打回過一次電話,更沒有寫信。我讓自己消失了五年,可我又回到這裏。我不知道等著我的將是什麽。
這次走的是柏油路。路麵不錯。汽車很穩。一路上胡思亂想。不知不覺,汽車駛進河口鎮。小鎮變化不大,無非多了一些網吧、美發屋和小型超市。汽車拐過丁字路口,穿過河口鎮郵局,那排曾經是我們家的飯店也一閃而過,最後在鎮政府門口停下來。我一下車,迎接我的是兩隻搖晃著尾巴的狗,它們並無惡意地看我兩眼,扭頭朝一個胡同跑去。天氣陰冷,又不是趕大集的日子,所以街上沒有幾個人。我用頭巾把臉捂得嚴嚴的,然後朝我們家的二層小樓走去。遠遠地,我就看到那幢我熟悉的小樓,黑色的鐵大門,高高的紅磚牆,明亮的窗子,它跟我離開時並沒有多大變化,甚至比原來更加整潔。我根本感受不到,一個將要死去的人,會住在這麽幹淨漂亮的小樓裏。
敲門時,我的心怦怦直跳。院子立刻傳來“汪汪”的狗叫聲,接著又傳來腳步聲。我猜想,這個人會是誰呢?我父親?還是那個女人?
門一開,我一愣,麵前是一個四十多歲、長得白白胖胖的女人。我不認識。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我又伸頭朝院子裏看一眼,院子確實有些陌生。同時,我看到這個胖女人也露出驚訝的表情。她遲疑一下,說:
“你是小櫻吧?”
我點點頭。
“哎喲喲,真的是小櫻,”這個女人馬上表現出超常的熱情,她一把攥住我的手,“快,快進屋。”
我像是被她拽進屋裏去的。我邊走邊尋找我父親,或者那個女人和孩子,都沒有。屋子的一切都非常陌生,牆上掛著的照片好像是另外一個家庭的。我心裏突然產生一種怪怪的感覺。
“小櫻啊,我是你秋香姨啊。哎呀,一言難盡哪,你走以後啊,你們家就像著了魔一樣,事兒不斷地出,你爸爸好吃好賭,飯店關門後,投資也讓人家給騙了,還得了癌症,那個女人真的是靠不住,一看你爸這個樣子,裹著錢偷跑了,鋼鏰兒也沒給你爹留幾個。你爸沒錢治病,把這小樓賣給俺家了。”
聽罷這位秋香姨的幾句話,我明白過來。這座小樓已經不屬於我們家了。
“小櫻,你爸爸又回霧村去了,回到你們家老宅子去住了。”
我邊點頭,邊提著行李,向這位秋香姨告別。而秋香姨拉著我的手不鬆開,邊走邊說,說到動情處,還淌下眼淚。
秋香姨後來說了些什麽,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我要回霧村。
我又回到鎮政府門口。我提著行李剛站在汽車站牌下,一輛機動三輪車便停在我麵前。我說:“走,去霧村。”
三輪車停在我們家老宅子門口的時候,我心裏突然有了一絲急切。我跳下車,幾步來到門口。木門虛掩著,我一推,就開了。眼前的景象,讓我一下子愣在那裏。我看到瘦瘦的小男孩一雙黑黑的惶惑的眼睛。我看到父親坐在躺椅上,他的頭發幾乎掉光了,頭皮紅生生的,就像一團剛灑上水的肥豬肉。他瞪著眼,朝這邊瞅著,可一對眼睛空洞無神,兩個眼珠就像磨損的玻璃球似的,沒有一絲光澤。他說:“陽陽,是誰來了?”父親果真變成了瞎子。身上穿著的灰色棉襖油漬麻花,髒得不成樣子。整個院子都是這樣,破敗、頹廢,千瘡百孔,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腐臭氣。
我知道,這個家遇到了大麻煩。想起當年盛氣淩人的父親,麵前的這個男人讓我感到陌生。但我還是走到他麵前,蹲下來,一攥他的手,我就哭了。讓我沒想到的是,眼前的這個男人,哭得更加悲切,涕淚橫流,無法控製。
那個女人真的走了。那個像妖精似的迷住父親的女人,那個導致母親上吊自殺的女人,那個迫使我遠走他鄉的女人,她拋棄了父親和這個叫陽陽的孩子,走了。
哭罷以後,我急切地問父親:“小婷呢?小婷在哪裏?”
父親咧開嘴笑了,說:“小婷在白水城上大學呢。”
我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我替小婷高興,我也羞愧難當,親妹妹就住在自己身邊,自己竟然不知道,簡直是罪過。
麵對這樣的家,麵對父親這樣的處境,你怎麽能看一看就好意思離開呢?我放好行李,開始收拾這個亂七八糟的家。我在掃帚把上綁上竹竿,把三間屋牆壁四周的蜘蛛網粘得幹幹淨淨。再拿一塊破毛巾,打上肥皂,把那些沾滿油泥的桌椅板凳擦幹淨。床上的被子已爛成一團破棉絮,並且沾了一些屎嘎巴兒和血汙,髒乎乎攤了一床,讓我無從下手。我抹著眼淚,決定住上兩天,等到河口鎮大集時,再買兩床新被子。我看到櫃子裏倒是有一床半新不舊的被子。我想,父親肯定是給我和小婷留的吧。
這個叫陽陽的小男孩很好奇的樣子,他伸頭伸腦,上躥下跳,剛才的惶惑和緊張沒有了。剛一開始,我對這個小男孩感情有些複雜。我心裏對他充滿嫌棄和厭惡。可他的目光單純清澈,沒有半點雜質,當他略帶羞澀地表達對我的親近時,我突然覺得,這個孩子是多麽孤獨可憐。屬於孩子的幸福和快樂,他一點兒都沒有。我不知道他和父親在一起是怎樣生活的。
收拾了整整一下午,我累得直不起腰來。父親不時地說:“櫻子,慢慢收拾吧,慢慢收拾吧。”我想跟父親說:“你尋思我能陪你多長時間,我還得回白水城呢。我還得去照料我的麵館呢。”但我想了想,沒能說出來。
2.二九
我聽到喜鵲在頭頂上叫了兩聲,那聲音特別好聽。我抬頭朝天上看。我忘了自己現在是一個瞎子。說是瞎子,但沒有全瞎,在太陽地裏,我還能感覺出光來,那顏色黃黃的淡淡的,像當年鑽進水裏睜開眼時的樣子。但我已經什麽都看不清楚了,有時候陽陽舉著東西,在我眼前晃,並且大聲問我:“爸,這是什麽?”我隻能感覺到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轉來轉去,我根本辨不清那是什麽,於是我就笑著說,“是魚,是一條大鯉魚。”陽陽笑了,我也笑了。有時候我捧起陽陽的臉,睜大眼睛使勁看,我多麽想看清陽陽那一雙水汪汪的黑眼睛。可我看不清,我就說:“陽陽,你看爸爸的眼珠裏有啥?”陽陽脆生生地說:“有陽陽。”於是我心裏特別高興,可高舉著高興著我就難過起來。
我想,我死了以後這個孩子可怎麽辦。
我知道,我離死已經不遠了。也許過不了這個冬天。說實在的,我早就不怕死了。頭疼得厲害時,我想,老天爺,你老人家就讓我早點玩完吧。可清醒時,我的腦袋裏就不斷地胡思亂想,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我這個七歲的兒子。村子有幾個沒有兒子的人都來找過我,說出他們想收養陽陽的想法。我沒答應他們,也沒有拒絕他們。我隻是說再等等再等等。實際上我心裏想的是,寧可讓孩子去福利院,也不想讓他在這個村子裏待下去。當然,我心裏還存有一絲奢望,要知道,我還有兩個女兒,算一算,小櫻今年已經二十二歲,小婷也該十九了。小婷上大學,自己還顧不上自己,她怎麽能顧得上陽陽呢。我老是想到小櫻,這個孩子有性格,她媽的死,把她傷得太厲害了。這一走就是好幾年,我到處打聽,可沒有她的半點兒消息,可我總覺得,她說不上哪天就會回來。她是個懂事的孩子。過去的事情,好與不好,對與不對,我也不再想得太多。反正這個世界上沒有賣後悔藥的。再說,後悔已沒有任何意義,現在我的心思越來越簡單,就是想念我的孩子們,盼望著在我臨死之前,能見上她們一麵。即使是我成了瞎子,再也看不見她們的模樣,但能聽到她們的聲音,我也算滿足了。
昨天晚上,高四叔來到家裏,說他中午時看到小櫻了,看到小櫻在給她媽上墳呢。我這才想起這一天是元紅的祭日。我心裏一時酸酸的,但同時急切地問四叔:“小櫻呢?”四叔說:“這孩子,見到我就跑了。”一聽四叔這話,我垂下頭去。四叔又說:“反正我在她後麵喊了,說你病得厲害,也不知道她聽到沒有。”我一晚上沒再說話,實際上,我心裏盼著小櫻能回來看看我。
今天一大早,我聽到喜鵲在頭頂上叫,心裏別提有多高興。我心想,小櫻是個懂事的孩子,她肯定會回來看我的。我心情猛地好起來。說來也怪,今天我的腦袋和身體沒感到一點兒疼痛。我坐在院子裏,仰躺在躺椅上。沒有一絲風,陽陽說是個陰天,可我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像是有陽光照在身上。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這種感覺了。我側著耳朵,聽到有一隻貓從樹上跳下來,聽到有幾隻麻雀從樹枝上飛走,聽到有一輛自行車從街上騎過,聽到有一輛汽車在很遠的地方響了喇叭,聽到有一輛三輪車在門口停下來……
突然,我聽到門吱一聲開了。我的心忽悠一下子躥到嗓子眼,身子像裝了彈簧似的彈起來。
“陽陽,”我喊陽陽,聲音很大很尖,“陽陽,是誰來了?”
我聽到陽陽跳起來,向門口跑去。我不知道這孩子整天臥在屋角裏幹什麽,也許像隻小狗似的曬太陽,也許玩他自己的遊戲,但不管他在幹什麽,我心裏都不好受。我想讓他去上學。他死活不去。他知道我離不開他。做飯盛飯,倒水拿藥,扶我走路,去衛生所裏喊醫生,哪裏都離不開他。聽著他上躥下跳地忙活,有時候我就有一種滿足感。
確實有一個人走進來。腳步很輕,但我還是聽到了。是一個女的,我想,果然,我又聞到一股香味。茉莉花的香味。我聽到她向我走來,走得很慢,走一步停一停,但還是離我越來越近,我都聽到她喘氣的聲音了。我極力地瞪著眼,但除了淡黃色的水樣的東西,眼前仍是混沌一片。我什麽都看不見。猛地,她在我的躺椅前蹲下來,攥住我的手,說:“爸爸,是你嗎?爸爸,你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然後,她哭了。
我也控製不住自己。我說:“櫻子櫻子,不哭,不哭。”可我的眼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我伸出手去,摸到了櫻子的頭發,滑滑的卷卷的軟軟的,我怯怯地撫摸著。
我把陽陽喊過來。我說陽陽,這是你的大姐小櫻啊。陽陽沒有任何反應。我說陽陽,你叫啊,叫姐姐呀。陽陽還是不吱聲。我很生氣。我說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小櫻說,好了,別難為他了,來,陽陽,我給你帶來了烤雞。
小櫻這麽一說,別提我心裏有多高興。我一高興,身上這勁兒似乎長了不少。我一高興,這腦袋一天都沒覺得疼。
整個下午,我坐在床上,腿上捂著被子,聽到的全是小櫻忙活來忙活去的聲音。她像她媽一樣,是個利落的人,是個愛幹淨的人。如今這家裏,肯定比豬窩強不了多少。
我豎著耳朵,仔細地聽,聽小櫻幹活的聲音。
小櫻在擦桌子。
小櫻在掃地。
小櫻在洗衣服。
小櫻在拆被子。
小櫻在刷鍋洗碗。
……
我問陽陽:烤雞好吃嗎?
陽陽迅速地“嗯”一聲。
幾年來,我第一次感到家的滋味兒。我想到爹娘,甚至想到了奶奶。我想我這不算長的一輩子也挺有傳奇性,挺有戲劇色彩。我想我在霧村在河口鎮甚至在縣裏,也算得上一個人物。沒想到我落了這麽一個結果,這是老天爺對我的報應。但我這人從心裏有點兒倔。我一直認為沒有人理解我。五年前,小櫻離開我的時候,我的心裏沒有什麽感覺。我想兒孫自有兒孫福,孩兒大了不由娘,既然她願意去,就隨她去吧。我根本沒想到我給孩子們心理造成多大的傷害。後來我意識到些什麽,就認為,孩子們再也不會原諒我了。可沒想到……
我的腦子突然蹦出一個想法來。我想,要是小櫻能多住幾天,要是小櫻願意聽我說,我就把我半輩子的經曆掏心窩子地跟她說說。對於一個等死的人來說,再也沒什麽顧及的東西了。
緊接著,我腦子裏又蹦出一個想法。這個想法從萌生到清晰,也就是幾秒鍾的時間。我的心哆嗦了一下子。我有些激動。我知道,小櫻是沒有時間聽我的嘮叨了。她說她在白水城有事做,很忙。我說,忙好啊,忙當然比不忙好。我明白小櫻的意思。我想,這可是一個機會,我得抓住。
吃晚飯的時候,我跟陽陽說:“兒子,把櫃子上的那半瓶酒給爸爸拿來。”小櫻說:“你這個樣子,咋還喝酒?”我說:“櫻子,你回來,我高興,我隻喝兩盅;再說,我聞到這燒雞的香味兒,饞了。”陽陽一聽我說饞了,咯咯地笑起來。我可很少能聽到他這麽開心地笑,他見到這個姐姐,心裏肯定很高興。我喝了一口酒,又把一塊雞肉塞進嘴裏,滿口都是雞肉的香味。我說:“閨女買的燒雞,就是好吃。”我聽到小櫻抽泣了一下。我說:“陽陽,櫻子姐姐是你的大姐姐,婷婷姐姐是你的小姐姐,她們都是你的親姐姐,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記住了嗎?”陽陽“嗯”了一聲,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小櫻一把奪過我手中的酒杯,說:“爸,你不能多喝了。”我點點頭說:“聽閨女的。”
飯後,我跟小櫻說:“櫻子,你看看茶葉盒子裏,可能還有點花茶,你泡上一壺,咱爺倆說說話。”
不一會兒,茉莉花茶的香味便飄過來。我聽到小櫻把茶壺放到我麵前的桌子上。可是,過了半天,我們誰都沒說話。小櫻不吱聲,我一時也不知道話從何說起。我聽到陽陽的鞋子還在“哢嗒哢嗒”踢著櫃子。我說:“陽陽,去看電視吧,電視裏不是正在演少兒節目嘛。”我聽到陽陽“呼”一下跑出去,身後的板凳跟著一陣響。我說這孩子,不知道慢著點兒。小櫻倒好一杯茶,遞到我手裏。
“櫻子,”我說,“我快不行了,我對不住你們。我知道你心裏還在恨我。你恨得對。有那麽幾年,我確實不是東西,不是人啊。可這世界上沒有後悔藥。這都是天命。天命不可違,我認了。”我喝一口茶,聽見外屋傳來陽陽的笑聲。
“櫻子,”我說,“爹快死了,你能不能答應爹一件事?”
小櫻半天都沒說話。我支棱著耳朵,聽到的淨是電視裏傳來的打鬧聲。我知道,小櫻心裏的那個結,咋能說解就解開?可是,我等不及了。我禁不住兩腿一軟,“撲通”一下子跪在地上。我聽見小櫻一下子哭出聲來,她拽著我的胳膊,說:“爸,這是幹嗎呀?有事,你說就是了。”我重新坐好。
我說:“這段時間,村裏好幾個人都來找我,想收養陽陽。我都沒答應,我舍不得。我老是想到你。我老是覺得你能回來。這不,你真的就回來了。這是天意啊。不管咋說,陽陽都是你的弟弟,你的親弟弟。櫻子,我知道你難,可再難你也得管他呀。櫻子,你答應我,我死後,你一定要把陽陽帶走。你說話呀?”
我聽到小櫻泣不成聲。過了好長時間,小櫻才說:“陽陽這事,你就放心吧。”小櫻的口氣很堅定。小櫻說話是算數的。
我心裏,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我起身,來到床邊,摸索著從枕頭套的裏邊,拿出一張存折。我說:“櫻子,這裏還有兩萬多塊錢,這是留著給你妹妹的學費,這可是專項經費啊。”我心裏輕鬆多了,說完這話,還嗬嗬地笑了兩聲。我又把存折塞進枕頭套裏。小櫻說啥都不知道,這是我故意讓她看到的。這個時候,我已經決定要走了。
“櫻子,把你的手伸過來。”小櫻果真把手伸到我眼前,我攥著小櫻柔軟的手,心中五味雜陳。
我說:“櫻子,忙活了一天,早點休息吧。”
夜色漸漸深了。睡在我身旁的陽陽竟說了兩句夢話。我仔細聽著對麵小櫻的屋裏,已經半天沒有動靜。我悄悄爬起來,穿好棉衣,慢慢地撥開門閂,來到院子裏。盡管我什麽都看不見,但家裏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輕車熟路。我來到門口,一把便抓住那根白天準備好的繩子。放心,我不會上吊的。我害怕嚇著孩子們。繩子不長,兩端我各拴了一塊磚。我掂了掂,還挺沉。我慢慢地打開大門,出來後,又輕輕地關上。我站在家門口,長吐了一口氣,露氣很重,可我覺得特別舒服。我把繩子掛在脖子上,一手托著一塊磚,頗有些悲壯地朝村北走去。下午我問過陽陽。陽陽說北大灣裏的水好多呢……村路熟在我的肚子裏,我走得慢,但腳下穩。
3.小二
跟往常一樣,我是在父親的咳嗽聲中醒來的。我看到父親的煙頭在黑影裏晃來晃去,跟田野裏的鬼火似的,一股嗆人的辣味鑽進鼻子,我禁不住打了個噴嚏。
“你醒了,小二。”父親的嗓子裏像是黏著一團東西。停了會兒,那團東西又在父親嗓子眼裏轉了個圈兒,“雞叫過兩遍了,我聽到賣豆腐的麻子陳早就出門了。”父親的聲音很大,像受了驚嚇似的。
我瞅一眼窗子,仍是黑乎乎的,根本看不到外麵的東西,隻有一團青幽幽的光澤罩在窗口,讓人覺得這並不是在夢中。褲子如同鐵皮做的一樣,硬邦邦的,不醒的時候覺不出來,隻要一醒來,寒氣便沿著床頭鑽進被窩,像夢中那雙幹癟冰冷的手一樣掠過全身,兩隻胳膊上立刻聳起一層雞皮疙瘩,摸上去,腦瓜子裏就出現了那一片片的墳地。
“小二,你聽聽,人家趕集的都走了。”父親朝床外斜斜身子,他朝地上吐一口痰,“這兒離河還有三裏多路呢,你不惦記魚吧,也得惦記著網呀。”說完,父親把煙嘴在床頭上使勁兒磕幾下。
我想跟父親說,今天我沒在河裏下掛網。不是偷懶,是想趁著水還沒結冰,把北麵的水塘抽幹,把我養了一年多的魚逮出來。昨天,我跑過幾家飯店,人家都答應想多要幾條,咯嘣眼甚至說,有多少算多少,你小二的魚,我哪能不收呢。女兒紅酒家是鎮上最有名的飯店。咯嘣眼是老板,他這麽一說,我心裏如同壓上一塊秤砣,穩了。
我想把這些告訴父親,對我來說,這畢竟是一件大事,我把它看得比收獲莊稼還重要。可話到嘴邊,嘴又變懶了。我就是這麽一個人,對自己的父親,也不願多說一句話。但過後想起來,懶並不是主要的原因。那是什麽?是黑乎乎的窗子,還是對父親嘮嘮叨叨的厭倦?是青幽幽的那團光澤,還是夜裏荒涼的夢?不,都不是。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我說不出來,它就像一張漁網把我緊緊地罩住,讓我心裏空蕩蕩的。我活到三十好幾歲,還從沒有這樣的感覺,話又說回來,我並不知道這一天是我倒黴的日子。但也許事情很簡單,就是因為我父親是個癱子,他什麽都幫不上我,我跟他說什麽都等於白說。
我父親癱在床上已經兩年多了。
那當然是兩年前的事。那年夏天,鎮上說要奔什麽小康,要村村通上柏油路,條條大路通到鎮政府。這當然是好事。可是呢,首先做的工作就是集資,村長劉拉拉趴在大喇叭裏吼了好幾天。這是做思想動員工作,見收效不大,就開始罵,說我操你娘,不就是一個人四十塊錢嗎,緊緊褲腰帶也能掉下個仨瓜倆棗的來。這麽一罵,那些有錢的要頭要臉的人家也就交了,但多數的人家還是沒交。我父親說:“小二,你找個時間把錢交上吧。這種事,脫不了。”我跟父親說:“這事兒你就甭管了。”那時候正是捕魚的好季節,我成天劃著小船,待在西河裏,有時候夜裏就睡在船上。我根本沒把集資當回事。我想,等他們找上門來,再交也不晚。我住在村西頭,幹嗎還非得跑到村東頭去交那幾十塊錢。可是沒過幾天,鄉裏就來了“催款隊”,五大三粗的十幾個小夥子,橫著眉吊著眼,穿著一身那種綠色的迷彩服。劉拉拉在前麵領著。也該我父親倒黴,他正站在樹底下乘涼。當時,我父親還笑著說:“大夥看看,這不就是鬼子進村嗎?”離著很遠,劉拉拉就喊:“王九貴,你那個集資款還交不交?”我父親說:“小二在河裏呢,等他回來,我……”劉拉拉說:“還等誰回來,趕快回去拿吧,你們家一百五。”我父親說:“村長,不是一個人四十塊嗎?我們家三口人,該一百二十塊錢呀。”劉拉拉說:“廢話少說,一百五就是一百五。誰讓你交這麽晚。”我父親很不情願,他轉身往家裏走,嘴裏嘟嘟囔囔的。平時,我父親一個人在家裏,嘴裏也是這麽嘟嘟囔囔的。可沒想到,這一天他嘟囔的不是時候,那十幾個迷彩服馬上圍過來,一個小夥子掐著我父親的脖子,像掐一隻小雞似的,還沒等我父親回過神,一個掃堂腿,我父親便四仰八叉地歪在地上。你再嘟囔,你再嘟囔……他們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扇我父親的耳光。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罵短。”可他們的巴掌卻像雨點似的落在我父親幹癟的臉上,後來,有個人把一副鋥亮的手銬子銬在我父親的手腕子上。他們揪著我父親的後脖領子,把我父親從地上提溜起來,像提溜一隻癩皮狗似的,他們還不時在我父親的腦瓜皮上來一下子。我父親嘴裏發出狗兒發怒且還沒叫出來的那種聲音。可沒走幾步,我父親又重新坐在地上。他們認為我父親是在耍賴皮,又像提溜癩皮狗似的把我父親提溜起來。這時候有人叫了一聲,他一邊甩著手一邊罵:“這個老東西,嚇尿褲子了。”人們這才發現地上的那攤濕跡,就開始笑。我父親在笑聲中,兩條腿像麵條似的,抖幾下,軟下去了。
我不願意躺在被窩裏想這些讓人不高興的事情,索性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來到院子裏,點上一支煙,看我養的鴿子在屋頂上飛來飛去。這時候,霧氣還沒有退去,空氣濕漉漉的,白色的露珠掛在農具和樹枝上,除了偶爾傳來的幾聲雞叫,村子依然沉浸在一種灰沉沉的祥和之中。小盼肯定還沒有起床,這個死丫頭什麽都好,就是養成一個睡懶覺的臭毛病,可話又說回來,這個家也多虧了她,我成年待在河裏,要不是她照顧父親,我們這個家可就難辦了。兩年前她在城裏一家工廠裏幹得好好的,父親這麽一癱,她也隻好辭掉了那份工作,那年她才十九歲,今年,她也滿二十一歲了。她的那些夥伴們,結婚的結婚,生子的生子。她長得這麽好看,卻被落下了。我不知道她心裏急不急,人家那些媒婆一個一個地來,可都叫她拒絕了。她說父親離不了她。最近,我發現她對鄰居家的秀才特別感興趣。可是人家秀才是個大學生,城裏的工作都不願意幹,聽說這是回到家來好好學習,準備考什麽研究生。我想抽個時間跟小盼聊聊,咱可不能剃頭挑子一頭熱。
我把抽水機從偏屋裏推出來,擦去上麵的灰塵,油箱裏的柴油還有一些,我想了想,又加上一斤,我查看了火塞、油路、油門,還有水龍頭上的閥門,一切正常。當我直起腰,發現霧氣淡了許多,但太陽並沒有出來,它被厚厚的雲層遮住了。空氣陰冷,我隻穿著件秋衣,站在院子裏,抱著膀子,兩隻胳膊禁不住哆嗦起來。那一刻,我心動了一下,想還是找個晴天幹吧,可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我還是決定今天幹,這是我自己選擇好的日子,等了這麽長時間,怎麽能輕易改變呢?
這時候,小盼也起來了,她洗完手,開始坐在灶膛裏做飯。我蹲在院子裏,拿斧子劈一些固定抽水機用的木橛子,剛劈好一個,聽見父親在屋裏叫我:“小二,小二。”小盼說:“哥,咱爹喊你。”我放下斧子,來到屋裏。“我要拉屎。”我父親說。我忙把杌子頭橫放在地下,往盆子裏撒一些草木灰,放在杌子下麵,接著給我父親穿上鞋子,把我父親背起來,放在杌子頭上。在我父親蹲下去的瞬間,我聽到他的嗓子眼裏哼哼了兩聲。我又回到外麵,我跟小盼說:“爹正拉屎呢。”小盼抓起一把柴火,朝我撇撇嘴。過了會兒,父親又在屋子喊:“小二,小二。”於是我重新回到屋裏,我說:“好了?”父親臉色醬紫,他說:“小二,我拉不出來。”我說:“你拉不出來還說要拉。”父親說:“想拉就是拉不出來。”父親“吭吭”地喘著粗氣,我猶豫片刻隻好蹲下身子,閉上眼睛,伸出手去。我抻著父親鬆弛的皮膚彎起手指。父親的大便跟土塊一樣幹硬,它們落在我手裏,接著,又像玻璃球似的滾進盆子。
小盼把飯菜端上桌,我卻一點也不想吃。我點上一根煙,來到院子裏。那根手指還在不停地抖動著,天空很低,鴿子在上麵飛著,看上去它們飛得很慢,如同在一張大網裏掙紮似的。
我開始著手往地排車上裝東西。鴿子們像破麻布似的落下來,它們“咕咕”地叫著,不時瞅我一眼。兩根橡皮管子正好繞著車子纏了四圈,我又拿繩子捆一下,它們算是老實了。抽水機倒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一副老老實實舒舒服服的樣子。我又把魚簍子、長筒水鞋、紗繃子、大盆、漁網,統統扔在車子上,把盛魚的膠皮袋子斜挎在身上。小盼從屋子走出來,說:“哥,你不去西河了。”我說:“北麵那個水塘該弄了,那魚都快兩年了,對了,一會兒,你去喊一聲秀才,要是他沒事,讓他去幫我一下。”小盼答應了一聲,就開始彎著腰拌雞食。我接著說:“看來咱爹是便秘,一會兒你去衛生所裏開點藥,要是小白老鼠有空,你就讓他來給咱爹看看。”“小白老鼠”是村裏的醫生。
我推著抽水機來到街上,碰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劉全。我剛從胡同拐到街上,車子的重心向裏,我得使勁扭著身子,撅著P股,腳底下也趔趔趄趄的,這樣走了好幾步,才把車身找平了。剛想鬆一口氣,就聽到身後有摩托車響,我還沒來得及往路邊靠一靠,摩托車轟一聲,貼著膠皮管子竄過去,一股涼風勁頭十足地推了我一下,我的車子差一點兒歪倒在路邊的土堆上。我不看就知道是劉全,換別人,誰敢把摩托車騎得這麽快。別說我的小推車沒歪,就是歪了,也不能多說什麽。我忙把車子停下,喘一口氣。沒想到摩托車又拐了回來,停在我跟前。劉全摘下頭盔,說:“小二,幹什麽去?”我忙點點頭,說:“北麵那水塘,一年多了,該弄了。”劉全的眼皮子耷拉著,臉色青灰,看上去有氣無力的,他跟我說話的時候,先打了個哈欠。他肯定不是在養雞場裏幹活累的。他是養雞場的老板。老板是不幹活的。我知道劉全經常在鎮上搓麻將,一搓就是一個通宵,我想劉全肯定是搓麻將去了。
劉全說:“正好,今天是我爹的生日,晚上有朋友來玩,到時候給我幾條魚吃。”
我說:“沒問題,不就是幾條魚嗎?”
劉全說:“弄幾條大的。”
劉全說完,把頭盔往頭上一扣,扭過車P股,一溜煙地竄了。說這幾句話時,我始終都沒看到劉全的眼珠,他那眼皮子連瞭都沒瞭一下。唉,誰讓人家是劉全呢?誰讓人家是劉拉拉的兒子呢?噢,劉拉拉的生日。我突然意識到,今天並不是什麽好日子。
實際上,不用他說,劉拉拉那份魚是肯定不能少的了。就連我養魚的水塘,雖然隻有兩畝地大小,可如果不是劉拉拉同意,我怎麽敢在它四周,用高粱秸紮上籬笆呢?我不敢,就憑我王小二,今天紮上,明天就有人給你踩倒。可劉拉拉隻在水塘邊站了一次,他說:“小二,你整天打魚,那些小魚小蝦也賣不上價去,吃又吃不了,扔了又可惜,幹脆你就把它們放進這水塘裏,到時候撒兩把棒子麵,養他個一年半載的,撈出來就能賣個好價錢。”
劉拉拉說這句話時,我正蹲在水塘邊磨刀。那時候,我父親王九貴癱在床上已經一個多月了。那段時間,我根本沒心思下河捕魚,我整天繞著村子轉來轉去的,我想不出任何能讓我父親站起來的辦法,心裏火燒火燎的,渾身像上緊發條的鍾表,一刻也閑不下來,不停地繞著村子轉。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發現了父親攢了一輩子的刀子。我父親幹了一輩子屠夫,刀子足有幾十把。前幾年他上了年紀,豬也宰不動了,羊也殺不了了,就把這些刀子一字排開,掛在偏屋的牆上,上麵落滿灰塵,結滿了蜘蛛網,你一碰它們,刀背上的鐵鏽就紛紛落下來。我把它們從牆上摘下來,抱到水塘邊,把家裏那塊大青石往水邊一放,一下一下地磨起刀來,磨得仔細又認真,紅色的鏽水沾滿雙手,沿著腳尖淌成一條小河,它們像血水一樣升起一股腥臭氣。有人打水塘邊走過,就問:“小二,你這是幹什麽?你是不是也想當屠夫?”我頭也不抬地說:“我替我父親磨刀呢。”“你父親都癱了,他還能殺豬宰羊嗎?”人們嘴裏嘟嘟噥噥地說著什麽。
在太陽下,我把那些刀子排成一排。它們組成一個非常好看的圖案,有大的,有小的,有長的,有短的,有直的,有彎的。它們閃著青幽幽的光,閃著我父親一生的榮耀。我一時迷醉在這些刀子之中,村長在背後站了半天,我都沒有發覺。直到村長說了那些話,我才轉過身子,抬起頭。對劉拉拉說的話,我好半天才回過味來。我想劉拉拉說的一點也不錯呀,這個念頭存在我心裏已經好幾年,我一直羞於把它說出來,可沒想到人家替我說了出來。從那天開始,我就開始佩服劉拉拉,村長就是村長,所以,村長的那份魚,是絕對不能少的。
我來到北大灣,把車上的東西一件件搬下來,擺好。天陰得厲害,北風一吹,小刀一般,割得臉疼。我點上一支煙,縮著脖子,蹲在池塘邊上。灰褐色的水麵上,不時泛起一層層白亮亮的水波紋。池塘中間,有三塊炕頭大小的蘆葦叢。夏天的時候,我時常看到有大魚在那裏出沒,它們青褐色的脊背在蘆葦間攢動。如今,那裏死氣沉沉的,灰白的蘆葦穗被風吹得東搖西晃。我知道這是季節的原因,它們怕冷,它們正像孩子似的趴伏在蘆葦的根部。
這時候,我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正慌張著朝我跑過來,她身後還跟著一個小男孩。
“叔,你看到我爸爸沒有?我爸爸是二九啊。”
我站起身,仔細瞅了半天,禁不住一拍大腿,這不是二九的閨女小櫻嘛。
我說:“小櫻啊,你爸爸咋了?”
小櫻說:“我們睡醒覺,他就不見了。就這麽大個村子,他瞎著個眼,能跑哪裏去?真急死人了。”
我說:“你別著急,你們先找著,我把抽水機開起來,我也幫你找。”
小櫻說了聲謝謝,便朝西邊跑去。那個小男孩一直盯著水麵,發現小櫻跑了,猛一扭身子,腳下一絆,跌了一腳,但他馬上像彈簧一般爬起來,還不好意思似的瞥我一眼,然後追小櫻而去。
二九的眼瞎了,是走不遠的。我想把這話告訴小櫻,可一看,小櫻和那個小男孩已經跑出去好遠了。
4.小盼
哥哥臨出門的時候,說父親便秘,這事兒我已經擔心兩三天了。父親已經六七天沒解大便。說父親是個老封建一點不過,他雖然這個樣子,卻還整天瞎講究。兩年多了,父親從來都是哥哥在家的時候,才說要解大便,一些話他當然不好對我說,誰讓我是個當閨女的呢?自從癱在床上以後,父親似乎傷了元氣,白了頭發,嘴裏還整天嘟嘟噥噥,說自己一輩子殺的生靈太多了,不知是得罪了哪方神仙,才讓自己遭受這樣的厄運。你聽,父親的嘴裏又開始嘟噥了。
天雖然陰得厲害,但這卻是一個平常的早晨,我絲毫沒覺出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我的心還在被夜裏的那個夢纏繞著呢。想想都臉紅,我竟然夢見了人家秀才。夢裏,秀才的嘴唇那麽軟牙那麽白。
我把哥哥的髒衣服泡進盆裏,哥哥的衣服兜裏總藏著幾片魚鱗或者水草,我把它們拎出來,那裏有一股濃濃的魚腥味。開始,我真受不了這股怪味,洗著衣服就想吐,有段時間,我甚至對做好的魚都沒了興趣。可後來漸漸習慣了,可笑的是,現在,我覺得這魚腥味越來越好聞,尤其是打上肥皂,那股混合的氣味,也許隻有我才享受得到。天陰得厲害,像要下雨下雪的樣子,我隻好把衣服泡在盆裏。要是天氣轉好,我就把它們洗出來,要是下雨下雪,那就明天再洗。就多泡一會兒吧,我想,去去衣服的腥味,也好讓我去忙些別的。可是,在我的記憶裏,我們這地方的秋雨卻少得可憐,鬧不好一下子就落下雪來。剛才,我看著哥哥抱著膀子站在院子裏的樣子,真想勸他今天就歇一歇,為什麽非要趕個陰天去逮魚呢?可我沒說,我了解哥哥的脾氣,他認準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秋剛一收完,他就一頭紮進河裏,他是舍不得放棄掙那一天的錢,這不,又要抽幹那塊水塘。我知道他對水塘看得很重,隔三差五的,他就去撒一次玉米麵,要是讓父親知道了,肯定會罵他敗家子。
“爹,你抽袋煙吧。”
我把煙筐子往父親的跟前挪了挪。父親靠著床頭櫃子,腿上蓋著被子,兩眼盯著窗欞發呆。我發現父親的情緒不好,兩眼無光,像是有什麽心事兒,也可能是早上便秘,折騰了半天,現在累了。
“爹,我到小白老鼠那裏問問去吧。”我說。
“不用去。我什麽事都沒有。”父親嘴硬,看也不看我一眼。
“你看你剛才憋得那樣,可倒好,剛過去就忘了。”
父親就是這個樣子,你跟他說好聽的,說一千句也白說。這麽一嗆他,果然,他不吱聲了。
我換上一件紅花格子上衣,梳了梳頭發,又拿起鏡子來,仔細看了自己幾眼。哥哥囑咐過我,讓我去看看秀才有沒有時間。前天,我從秀才那裏借了本書,叫什麽《鬱達夫散文集》,正好還給他。再說,我還想跟他多等一會兒。現在時間還早,去小白老鼠那裏,再等一會兒也不遲。
我們家房子後麵,就是秀才家。秀才叫陳元。他的父親麻子陳肯定一大早就走街串巷賣豆腐去了。麻子陳賣了一輩子豆腐,如今孩子們都大了,他還是賣豆腐。麻子陳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啊,我父親時常說。麻子陳的大兒子陳平在縣裏的農業局開車。陳平高中畢業後參軍,在軍隊裏轉成了誌願兵,轉業後分到縣城裏,給局長開小車,聽說陳平在縣裏剛買了新樓房。“這全是你老小子的功勞啊!”隻要麻子陳一到我家來,我父親就坐在床上這樣說,口氣中不無羨慕。麻子陳卻對大兒子的事不以為然,他把所有的心事都放在小兒子陳元身上,他天天賣豆腐,就是想讓陳元考上研究生。麻子陳說:“我總覺得這孩子能給我爭口氣。”可陳元並不那麽爭氣,他連考三年,卻是考得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回到家來,整天站在院子裏發呆,他戴著一副眼鏡子,有時候他還抽上一支煙,看上去憂心忡忡,樣子怪可憐的。
如果我沒記錯,陳元整比我大三歲。我初中畢業後,去城裏的電器廠幹臨時工。陳元那年考上的大學,一晃五六年,真快。小時候,他一直認為我比他小好多,都不用正眼看我,更沒有坐下來說說話。實際上,那時候陳元長得還不如我高,靦靦腆腆的,人們說他像個小女孩;可如今,他高我整整一頭,嘴唇周遭的胡子就像蘆葦一樣瘋長,今天看上去還是白白淨淨的,明天就變成黑乎乎一片。我跟他開玩笑說:“秀才,你們家的鍋底可真夠黑的。”秀才知道我是逗著他玩,他便齜牙一笑,他的牙齒真白呀。我從沒有看到這麽白的牙齒。他一笑,我心裏便忽悠一下子,我能覺出我的血液流得有多麽快,欲望伴隨著它在我的身體裏橫衝直撞。我真想親他一口。想到這裏我的臉就發燒。
秀才正在吃早飯,那是他父親給他留下的豆腐腦。他看到我來了,把碗裏剩下的豆腐腦連同飯桌一塊兒收拾起來。我們彼此誰都沒有說話,秀才收拾桌子時,臉上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可我心裏知道,他對誰都是這樣。我直接走到他的房間裏,他的房間裏總是那麽整潔,簡陋的櫃子擦得能照見人影,蚊帳還沒有撤掉,枕頭旁擺著一摞子書,藍白方格的床單散發出溫暖的光澤,有一股好聞的氣味從那裏飄起來。一坐在他的床上,我的頭就有點兒暈。我把那本《鬱達夫散文集》放在他的枕頭上。
“看完了?”秀才站在屋子中間,手裏拿著一支沒點著的煙。
我點點頭,想說點什麽,但嗓子眼裏如同塞上了東西。我兩眼盯著陳元,竟然像傻瓜似的呆了片刻。
陳元伸出拇指和中指,輕輕地往上推了推眼鏡,他說:“鬱達夫的散文不好讀,可他的小說還是很有意思的。”
說完,陳元坐在床對麵的椅子上,他把煙叼在嘴唇上。
我的心往上一提,我怕陳元耍起他的書呆子氣,再跟我講起什麽詩來,我根本不懂什麽小說呀詩的,說實在的,這本《鬱達夫散文集》我讀不下去,雲山霧罩的,我讀不明白。我確實讀不太懂。隻是那天在秀才的熱情推薦下,我並不想掃他的興。
“我哥想讓你幫他個忙。”
“讓我?”秀才又露出他的白牙。
“讓你又怎麽樣,你這麽大的人,幫個忙又怎麽了?”我笑了。
秀才想了想,說:“我能幹什麽?”
我撇撇嘴,說:“你能幹什麽,我哥想讓你幫他看抽水機,他在村北的水塘裏逮魚呢。”
秀才的眼睛猛地一亮,說:“逮魚,哎呀,逮魚好,我小時候就喜歡逮魚,這些年我都忘掉了,可那魚在手中活蹦亂跳的勁頭,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心想,秀才啊,你真傻,我就是一條活蹦亂跳的魚,你倒是逮呀。我轉念又一想,傻嗬嗬的秀才哪裏會逮魚呢?
不過,秀才變得很高興,那白白的牙齒又露出來。他把煙又重新放在嘴唇上,從櫃子上摸起火柴。就在他點煙的一瞬間,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一股勁,伸手把煙從他的嘴裏拽出來。他愣一下。我站起來,我說陳元,別再抽煙了。我一隻手撫摸著他的頭發,低下頭去,輕輕地說:“你的牙齒那麽白,你不能糟蹋了它們呀。”我幾乎趴在了秀才身上,隔著一層衣服,我覺得我的乳房觸到了他厚實的胸膛。秀才本能地向後仰著身子,他瞪著眼睛,臉漲得通紅,像是害怕的樣子。我不知道中了什麽邪,我實在阻擋不住那股勁,在秀才麵前,我一點兒羞澀的感覺都沒有。此時我才發覺,這幾年來,我一直打心裏喜歡著他。他身上有我喜歡的氣味。他有一口白白的牙齒,它們如同魔鬼一樣吸引著我,吸引著我低下頭去。我拿舌尖輕輕地撬開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溫熱濕潤。我把舌尖輕輕地放在他潔白的牙齒上。他的牙齒清涼,有一股淡淡的水果味還滯留在上麵。他似乎過於緊張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所有反應。他先是動了動牙齒。我的舌尖趁機鑽了進去。然後,他兩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放在我的腰上。我的身子像是一個點著了的鞭炮似的就要炸開了。我喘著氣用舌尖慢慢地攪動著他的牙齒。我們的嘴裏充滿甜津津的汁液。
老天爺,他的嘴唇突然就有了力氣。
5.王久貴
他們都走了,家裏猛地靜下來。小盼出門的時候,一看她那興奮勁兒,我就知道她不是去了小白老鼠家,唉,孩子大了,由她去吧。要不是我的拖累,也許她早就結了婚、生了娃。說實在的,這一切都是沒有辦法。留他們在身邊,年齡越大,就越來越成了我的心病。
如今,什麽都不用說了。我整天坐在這間冷冰冰的屋子裏,最大的願望,就是那一時刻到來。那樣的話,我的心就靜了,就平了,就不再胡思亂想。我早就發現,再好的年月,對老百姓來說,也就這麽回事。啥樣的年月,都有幸運的人,同時,也有不幸的人。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你看那二九,風光的時候多風光,還老是上個電視啊報紙的,P股後麵整天跟著一幫小兄弟,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往他懷裏鑽過,可說敗就敗了,妻離子散,死的死、走的走,得了腦瘤,眼都瞎了,身邊除了那個私生子,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這人哪,可別覺得自己有啥了不起,你以為你是誰?
這幾天,我總在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我夢見爹娘都坐在炕頭上吃飯,他們總是笑啊笑啊地瞅著我。我夢見老大從工地上回來了,他對我說:爹,我還沒死呀,我這不活得好好的嗎?可是我知道,他都死去十多年了,他的媳婦帶著孩子也已經改嫁好幾年了。我夢見一頭豬嘴裏叼著一把刀子,瘋了似的在後麵追我……每次醒來,汗水總是濕透枕巾,我的心裏涼啊,我問自己:是不是那一時刻真的快到了?要是那樣,再好不過,即便是死不瞑目,也比這麽不死不活的好呀。如今,我跟那二九有啥差別呢?
昨天夜裏,一覺醒來,再也睡不著了,坐起來,也不知道什麽時辰,窗外一點兒亮光都沒有,穿上棉襖,聽著小二的呼嚕聲,就想抽一袋煙。抽完一袋煙,窗戶那兒還是沒有亮光,就又抽一袋。就這樣,我也不知道抽了幾袋。是啊,終於聽到雞叫了,看看窗欞,也確實有了那麽點兒光亮,猛地聽到小二在哭,那聲音啞得,難聽極了,斷斷續續的,高一聲低一聲,慘兮兮,本來不想喊他,想讓孩子多睡會兒,可是,孩子肯定正在做著什麽噩夢,要不他怎麽哭得這麽慘呢。喊還是不喊,我正拿不定主意,猛地聽到小二打了個噴嚏,我想這下子好了,他肯定是醒了,可他翻了下身,又睡著了。一會兒,那哭聲又傳來。我想這肯定不是什麽好事。我這個人有點兒迷信,我總覺得要出什麽事情了,並且不是小事,好像有一種東西就在我身邊,前後左右,陰森森地瞪著我,有時候我猛一回頭,總是看到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我就不停地罵街,操你媽,你為什麽總是跟我過不去?我煩躁,脾氣壞。我一輩子血見得太多,是不是一見不到血,那股邪氣就來了。想到這些,我的腦瓜皮直發麻,於是我使勁磕煙袋鍋子,說麻子陳賣豆腐走了,說這個擔水回來了,說那個趕集也上路了。實際上,外麵什麽聲音都沒有,我隻是想把小二弄醒,想讓他從一個個的噩夢中逃出來。可是醒來又能怎樣呢?三十好幾歲的人了,還沒娶上個媳婦。沒有老婆暖被窩怎麽能叫男人?沒有老婆暖被窩,能不做噩夢嗎?我心裏急呀,想來想去,還不是因為家裏窮?還不是因為咱小門子小戶?我呀,活了一輩子,也不知道幹了些什麽?如今像我這個樣子,誰家的閨女還願意上咱家來呀?
小二沒說一句怨言,我知道這孩子有事都裝在心裏。他老實,所以他找不到女人。他從小就不愛說話,可他心裏卻強得很,像他捕魚和養鴿子似的,他不聲不響地,一做就是十多年;像他臉上的那表情,一年到頭都是一個樣子。他很少有生氣的時候,也很少有激動的時候,煩躁不安更是少見。可是今天早上,透過窗玻璃,我看到他在院子裏不停地走來走去,煙卷兒也一根一根地抽,我想肯定是有什麽事。要是以往,他早就騎上車子出門去了,他在河裏還下著掛網呢。後來,我發現他往小推車上裝抽水機,心裏便一塊石頭落了地,我猜到他要去幹什麽了。
6.劉全
我沒有回家,而是拐了個彎,來到劉丫頭門前。我想借點錢,他媽的,這幾天手氣背透了,四個人,就我一個人輸。咯嘣眼那小子最賊,麻將沒打幾圈,他就大紅二紅地喊。那些浪女人,坐在你身邊,一身的劣質香水味,熏得你喘口氣,嗓子眼都癢癢半天。那些臭手還賤得很,一會兒捅捅八萬,一會兒動動六條。你把那臭手打下去,它們就在桌子下麵撥弄你的褲襠,弄得你心裏亂糟糟的,多少錢輸不進去?圍著咯嘣眼轉的這群騷貨沒有一個好東西,快恨死我了。賣了半個月的雞蛋錢,都輸進去了,這要是讓我老婆知道了,還不得掐死我。
我把摩托車停在槐樹下麵,把頭盔掛在車把上,然後來到劉丫頭門前。我伸手拍了拍他家那黑色的大鐵門。
“誰呀?”劉丫頭在裏麵喊。
“我,”我咳嗽一聲,說,“你還賴在嫂子的被窩裏了。”
“我就知道是你小子。”劉丫頭說著,打開門。
劉丫頭正在院子裏澆花,這小子,四十歲不到,就快成神仙了,你看這一溜五間的紅磚瓦房,你看這滿院子的菊花,你再看看那漂亮的秋麥。操他媽,都是一個爺爺生的,命就不一樣。秋麥正蹲在門口刷牙,她隻穿了件單薄的襯衣,你看那對大奶子,活蹦亂跳的,跳得你心慌。
“丫頭哥,好福都讓你享盡了。”我打一個哈欠,伸手掐下一朵黃菊花,放在鼻子下麵,不停地抽動著鼻子,聲音很大。我想讓秋麥說話,可是秋麥,她看都沒看我一眼,而是起身進屋去了。
劉丫頭遞給我一根煙。我們蹲在菊花旁邊,有半天沒說話,天陰得就像一塊油氈紙,沒頭沒腦地蓋在頭上。
“丫頭哥,借我點錢?過兩天就還你。”我底氣不足。
“操,你養雞場的大老板,還跟我借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還錢很及時的。”
“多少?”
“三千吧。”
“幹啥用,還賭?”
我笑了笑。
“笑個屁,劉全。”劉丫頭的聲音悶悶的,他把嘴巴伸過來,聲音壓得很低,說:“這年頭,玩兩個‘雞’,也沒什麽大不了,可要是賭,最後非得毀了你個狗日的。”
“對對,不賭了,真的不賭了。我有事,真的有事。”我畏畏縮縮的,低著頭,手裏擺弄著那隻菊花。向人家借錢,就得低頭認罪。
“狗屁事!我還不知道你。”劉丫頭咬著牙說。
“這不,你叔今天的生日嘛,我不得好好擺兩桌,正趕上手頭緊,不跟你借跟誰借?”
“這倒是正事,那晚上我也得去給我叔端兩杯壽酒呢。”劉丫頭皮笑肉不笑地說。
“這還用說,就是過來請你的嘛。”
我們接著抽煙。過了一會兒,劉丫頭說:“你先出去吧,在外麵等我。”
於是我們站起來。我沿著磚鋪的小路向外走。我走得很慢,不時回一下頭。我看到劉丫頭一瘸一拐的,一邊走,一邊拿手揉著大腿,看來他是蹲麻了腿。快到屋門口的時候,他一腳踢翻了盛滿茄子的竹筐,有兩個茄子滾得很遠,他借給我錢,確實有點兒不情願。我猛地發現了站在窗戶裏麵的秋麥,隔著玻璃,我仍能看到那雙黑眼睛閃出的光澤。是啊,我不是一直在尋找這對黑眼睛嗎?雖然她隻看了我一眼,我還是能明白那裏麵的所有意思。
也就是在我走出門來的那一刻,我猛地想起劉丫頭曾去我們家,找我父親要一塊水塘,商量養螃蟹的事來。我父親是他的親叔,所以他們說話都是直來直去。最後說了半天,還是覺得北麵的那片水塘最好。一是那塊水塘麵積不大,正好合適養毛蟹;二是那塊水塘離水溝很近,是活水;三是離村子近,利於看護。可是,那塊水塘王小二早就占上了。
劉丫頭說:“要回來就是了,就說是村裏的決定。”
我父親說:“那是我答應的,最起碼也得讓他收上一茬魚吧。”我不知道我父親為什麽對王小二這麽好,也許是因為王久貴被鄉裏那群狼狗揍成了癱子,他打心眼裏有點兒內疚吧。
剛才,我正好碰到王小二推著抽水機去了村北的水塘,他肯定弄魚去了。我得把這個消息告訴劉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