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我要是沒死的話,現在南京最老牌的水西門鴨子店肯定是我家“徐記”了,說不定都有了分字號、連鎖店,那絕對是出人頭地了。這話不是我自個兒胡亂吹牛,是當年那些老主顧們說的。大夏天的傍晚,街麵上灑過水,燠熱的蒸汽在夕陽裏搖搖晃晃,三兩個老爺們兒光著膀子在街邊就著鴨四件下酒,“吱溜”下去半盅,總會有人這麽歎上一句。他們至今懷念我的“徐記鴨”。
是啊,二十多年前,水西門二道埂子那一帶,我家“徐記鴨”是相當出名的,同樣出名的還有水西門尹記、水西門程記、水西門陸記等,反正大家都自稱是正宗水西門鴨子。而隻要有了“水西門”三個字,生意就好得不像樣子,尤其是下午,我三點半準時開張,往往三點不到就有人排上隊了,我和小夥計一個賣一個剁,六點不到就能賣光光,隻剩下油亮的罩子燈照著空空的玻璃擱板。別的幾家也差不了多少。要知道,南京人實在是太喜歡吃鴨子了,像中了邪一樣,錢多錢少,有客無客,天冷天熱,下酒就粥,不來點鴨子那真是過不去的。街上的大小店家也順著這股子風氣,往細作裏折騰,一隻鴨子,拆散到各個部位,煲呀烤呀醃呀風呀鹵呀,從大席麵兒做到巷尾小吃,能搞出八十多種花樣來,比如,用鴨油做酥燒餅,鴨肉丁做五香燒賣,血、腸等下水做粉絲湯,胰肝做“美人肝”,鴨掌來做“掌中寶”,連鴨P股都有人指定要買,說是有股奇特的鬆子香味!最好笑的是專做素席的“綠柳居”,在這種風尚的影響下,也弄出一道有名的“素燒鴨”來騙騙舌頭!
我家鴨子店雖叫“徐記鴨”,但小的並不姓徐,那一家家尹記、程記、陸記也不是真的姓尹、姓程、姓陸,也就是各自認個幹爹、隨個門宗,算是有個出身唄。不管做人做鴨子,出身總是要緊的。我的出身呢,其實算個破落戶,父母是從安徽那一帶摸滾過來的,不知怎麽的就在鴨子上討起生活來,並吃下個小門麵打起萬年樁了,我等於還沒落地就注定要接班做鹽水鴨的。好在我能吃苦,別的不說,光說給鴨子“搓鹽”這一道,別人家都戴膠皮手套,我從來不戴,哪怕數九寒天,擔心影響手感、鹽搓不勻,弄不好還有股子橡膠味—鹽水鴨為什麽容易入鹵味,就因為它的肉又嬌又嫩,敏感得很,這方麵我是特別地注意。我也不用塑料盆,怕有塑化味兒串進去。我鼻子最靈光,別家的鴨子隻聞一聞,就曉得他用的是生鹽鹵還是老鹽鹵!哎呀,扯遠了,勿怪!死人寂寞,話多。總之,我從來都是直接用光手去“搓鹽”,把鴨子當小女人似的,裏裏外外仔細地給她揉皮捏肉按摩,把每一隻光鴨都伺候得勻稱調停,白亮,噴香!隻可憐我的這雙手啊,給鹽花子蜇得通紅,腫得老高,疼得不能碰。我這裏疼得越狠,“徐記鴨”的味道就越好,保管咱全家老小頓頓肚兒圓。
我管老小肚兒圓,我老婆呢,則管老小衣衫新。我老婆在國營泰昌布店站櫃台。老南京都曉得的,泰昌布店營業員名聲很響的,她們一溜兒的整齊、苗條、能說會道。漂亮女人做生意最占便宜,尤其是賣布!我老婆呢,話不多,在那當中算不得最出挑的,但她自有她的一套生意經:花的薄料子,她靈巧地抖一抖,往脖子裏那麽一搭,墜成一種時髦的弧度,女顧客瞧了,馬上一拍手就歡歡喜喜地要了;厚的藏青料子,她則老練地折兩個斜角,在肩頭比出一個格格正正的西裝領頭來,眯眯一笑,連快進棺材的老頭子都想掏錢!
站布店最大的好處就是:經常有次品。布店裏整匹進貨,每匹布的起頭卷尾,常會有些小毛病,上不得台麵,基本上都是內部人員半折半拿,各自往家裏頭抱。我老婆經常抱布料回家,當晚踩半夜縫紉機,第二天就是一件時新春秋衫、一條時新八片裙。美得不得了呢。
嗯,這個,我老婆有狐臭,這個事情我生前從來沒跟人說過。其實你想,要不是有這個小毛病,肯定也輪不到我這麽個賣鴨子的來疼她。胳肢窩下的事,外麵哪個曉得,我不在意的。我反而更加地疼她。我每晚都摟著她,我要一輩子都這樣摟著。懷裏的她細聲細氣的,總顯得我特別的粗魯。
本來,一切都該順順當當,我順當地賣我的鴨、慢慢把“徐記鴨”做成水西門頭塊牌子,我老婆呢,順當地賣她的布,一直賣到泰昌五年後倒閉回家。可是哪,沒有能這麽順當下來。
我那怯怯的好老婆不聲不響給我戴綠帽子了。
這事情,最終是對麵“生煎包大王”錢老板告訴我的,他是我安徽老鄉,交情很不錯。
錢老板那天很怪,突然一本正經地穿上人字混紡華達呢馬夾過來找我“說幾句”。我一見就笑了,因為我太認得他身上這件呢子馬夾了—是我老婆店裏的折價布頭做的,還是我親自去拿的呢。嘿,厚厚一捆人字混紡華達呢,很重,絕對上等貨色,隻中間有幾行跳線,算三折的價格,簡直白送!其實呢,找到有經驗的裁縫,保證天衣無縫的。抱回家,我跟做桂花糯米藕的湖州老板一人一件呢大衣,再給“生煎包大王”錢老板搭送件呢馬夾,大家體體麵麵穿回老家過年。過年回家,我們都是很講究的。平常做生意麽,為著行動便利也為著耐髒,我們一般都穿得比較爛,黑乎乎的外套從秋天穿到春天,但越是這樣,新老主顧們反倒待我們越是親熱。南京人就是這樣子的,他們最愛打聽我們的老家,哪怕是三代以前的,哪怕你已經在水西門住下二十年講得一口南京話了。哦,你老家安徽呀、老家河南呀,他們點點頭,流露出一點舊都子民的神氣,十足要護著我們、罩著我們的樣子,買東西很爽快。我蠻喜歡南京人這種脾性的。不過他們肯定猜不到,我們這些剁鴨子、做包子的也會用人字華達呢做大衣做馬夾呢。
對不住又扯遠了,前塵往事的這麽一攤,像雜貨鋪,收都收不攏了。話再說回來。見我指著這件人字華達呢馬夾發笑,錢老板也指著馬夾,可他一絲也不笑,倒像是憑著馬夾來起誓—我頭上千真萬確戴著一頂綠帽子。
我盯著他,為前麵那些沒皮沒臉的日子感到深深的空洞。他們早就開始了,而大家早就曉得了吧!流言也許已經在水西門大街上遊蕩了十幾個來回、打了七八個拐彎吧,在尹記鴨、程記鴨等各家鴨子鋪裏混著新鹵老鹵,進了千家萬戶,讓人們吃下了肚子又屙作了黃屎並生出了白蛆吧,隻有我這大綠頭蒼蠅還在吭哧吭哧、迎來送往地剁鴨子呢。怪不得最近生意越來越好,敢情那都是來瞧我頭上這頂端端正正的綠帽子的。
你曉得嗎,在水西門大街,我可一向耍的都是狠角色,成天端著膀子,懷裏頭抱的不是火就是刀,遠近幾條街都曉得我性子烈,所有那些小混混小杆子們也是這麽認為的,但凡近鄰鋪子,包括我的同行、對家,隻要有邪角色尋釁鬧事,我都會出頭去替他們擺平,總之,水西門這一帶,我大小也算半個人物吧。
所以你想想,我哪裏咽得下這口氣。可我不願把氣撒到我老婆身上。就算出了這種事情,我對她也下不了手。
我隻能去找那個奸夫。
關於奸夫的情況,我也是與奸情一並得知的。這種又腥又臭的事情,要麽就密不透風完全包在紙裏頭,要麽一下子捅得底兒掉。那奸夫其實我見過,就是那天—我去布店拿那捆人字華達呢次品。我到前台找老婆時,她遠遠地指給我看了一下,語氣十分的感謝:“喏,楊經理,副的,布店二把手,還兼工會主席,就是他照顧給我這塊料子的!”
我隨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布店的大堂裏基本全是女人,老女人小女人胖女人瘦女人,個個花花綠綠。其中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一眼可見,他正背著手,以比較慢的速度,在大堂裏踱步巡看,光是背影就給人一種極為威嚴的樣子。我老婆小聲地介紹,說這位楊副經理曾經站過多年綢布櫃台,眼光很毒,顧客要一塊料子,他不用尺子,隻拿手臂拉一拉、張開虎口走一遍,然後大剪刀下去“誇誇誇”,就恰好裁出顧客要的幾尺幾寸,偶有失手,誤差也不會超過一寸。聽說就是憑這個,他成了勞動模範,然後轉幹,一步步做到副經理。其實,這也不是多大的了不起,誰沒個兩把刷子—你隨便拎隻鴨子來,活的死的、帶毛的光身的都行,我隻要粗粗打一眼,就能報出是幾斤幾兩,出入也絕不會超過一兩。
難得來一趟,應當打個招呼,好歹我也是“徐記鴨”老板。
“楊經理!”我自作主張地大聲喊。
楊經理聽到喊聲,停了一下,卻不回頭,依舊不緊不慢地繼續他的巡察,又走了半圈,才轉往我們附近的區域。他好像不是被我喊過來的,而是正好巡察到此。我得以看清他的全貌,身量不高,戴個眼鏡子,臉上沒有笑容,完全不像站過櫃台的小夥計了。
我老婆有些結結巴巴地把我介紹給他。他現在換成了周總理的姿勢,一隻半端的胳膊微微夾起,另一隻手很親切地伸過來跟我握手。我有點不好意思,我的手弄鴨子弄得實在太糙了。我直哈腰:“楊經理您喜歡吃什麽鴨子?烤鴨、鹽水鴨還是板鴨?改天我送幾隻您嚐嚐?”
手才握了一半,楊經理卻猛然收回,雙目炯炯,嚴肅地糾正和製止我:“記住,我從來不收職工或職工家屬的東西,請客送禮找熟人走後門那一套,都是嚴重違反組織紀律的。國家幹部更要以身作則。”說完,他眼神突然從我臉上移開,筆直地移到他的左手袖口上,隨著他的目光,我發現,原來他的袖口上有一個綠豆大小的灰色線團子,這在布店,實在最正常不過,我老婆冬天的外套上,每天都是一身的衣料線頭子。可楊經理眉頭緊皺、十分厭惡似的迅速用兩隻手指拈起,遠遠地彈開,接著重新審視全身,包括肩膀、肘部、胳肢窩下方,確保再無類似情況,才重新把手背到後麵。他沒有把目光再移回我臉上。他直接走了,接著不緊不慢地往下巡視。
被錢老板說破奸情之後,我回頭想想,他們當時可能已經有情況了,最起碼,那個姓楊的,正處於醞釀階段。否則,這麽個大便宜,能做兩件大衣一件馬夾的人字華達呢,為何給我們家獨占了?這不跟禿子頭上的虱子一般清清楚楚的!
可那時我怎會曉得呀。記得當時我愣在原地,縮回握了一半的手,直眨眼,被他十足的官架子和一身正氣給鎮住了,既佩服又大為遺憾:竟然不要吃我家的徐記鴨?那麽好吃呢!可惜。
我哪裏曉得,人家是要吃我家女人的呢。
得到消息,我當天中午就去找他了。我心裏頭熱辣辣的,如有一百隻老虎爭搶著要跳出來,真是午時等不得三刻。
想到我早就見過並能認出他,我心裏多少還是感到慶幸的。最起碼,我比另外一些連奸夫是誰都不知道的倒黴蛋要強一些。他們不得不滿鼻子滿臉地東猜西找並很可能最終仍是懸案。我倒是可以打個篤定的有準備之仗。我已了解清楚,這個楊副經理每天中午都要回家眯個午覺。
好在中午的時間對我也合適,忙完了他,還能趕在三點半之前回去開張賣鴨子。我那小夥計也可獨自頂一陣兒,但還是兩個人搭檔最好:一般我負責說笑打趣,幫著猶猶豫豫的大媽嬸子們挑前脯挑後腿,配鴨脖子配鴨頭,同時收錢抹零頭找錢“下次再來照顧小的生意”,小夥計呢則埋頭於刀功,在大砧板上哐哐哐,鋪排打包出貨。碼鋪鴨肉小有講究,碎骨、邊肉、囊子肉要藏在下層,薄皮瘦肉、有看相、勾饞蟲的放最上頭,有個好頭麵。賣桃子賣栗子的,各行各業都是這個千古道理,就連女孩出門,那還不是又塗又抹從頭收拾到腳,圖個好賣相。我就擔心著小夥計一個人手忙腳亂,顧得了頭麵顧不了口舌,萬一賣得滯下來,拖到六七點鍾還有幾隻鴨子幹躺在架子上,那就太丟我“徐記鴨”的臉了。無論如何,我一定要三點半前趕回去。
看準門牌號,我用力捶大門,同時用腳踹,搞得山響。我要他以最快速度來應門。媽的巴子,早開始早了結。
裏頭果然腳步著慌,門拉出一條縫,尊敬的楊副經理連眼鏡子都沒來得及戴。他翻著大眼白,隨即又迅速眯起,不太自信地責問:“您走錯門了?”
“不會錯,找的就是你這個奸夫!”我暴風雨般地一把搡開他,猛撲進去,感到自己真像猛虎下山。我心裏痛快地想著,看來隻要十分鍾,就能解決問題!
他倒也配合著呢,也像是暴風雨快要來臨似的,忙不迭地在我身後把大門關上,又飛跑著到陽台關窗,然後是廚房和衛生間,他快速地把房子跑了一圈,確保所有的門窗都緊閉—他這是怕屋裏的動靜傳出去。敢情好。
他忙著關窗的同時,我也在抓緊時間砸東西,什麽玩意來頭大就砸什麽。
他這時也找到眼鏡子戴上。可一身沒誌氣的睡衣,遠沒有上次見麵有樣子了。他瞧著我砸,兩隻手像折斷的翅膀,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垂下。他不是要阻攔,而是試圖幫忙,我要砸什麽,他就趕緊地遞什麽過來。
他這樣順著,反而沒勁!堅持又砸了幾樣,我歇手到沙發上坐下,並讓自己蹺起腿。
他垂手站著等了我一會兒,見沒有新的動作,便趿拉著拖鞋跑到廚房去,泡了兩杯茶水端來:“這下子,好了吧?”
我騰地又站起來:“你以為老子就是來砸東西的?”
他不解:“那麽?”停了一下,他好像突然想起來還沒有正式認識,“請問您是?”看他那樣子,好像又要伸手來跟我握手了。
“操,我就是她老公!賣鴨子的!我們見過!也握過手了!”我氣得心如擂鼓,又不得不用那天的細節提醒他,“次品人字華達呢……我去替我老婆拿……”
他聽著,卻更加迷惑,隨即做一個很幹部的手勢表示要抱歉地打斷我:“我都送過布的,她們個個都拿過折價次品,也經常有丈夫來幫著拿。”他有點苦惱,顯然他也不情願這樣混淆成一團。
這個狗日的東西,這個不要臉的大流氓,他到底低價處理了多少次品給多少營業員啊,從綢布到的確良,從畢達呢到華達呢,從全羊毛到腈綸混紡,從羽紗到花邊。
“你比我小,我就叫你小兄弟吧。聽我一句勸,小兄弟,不要鑽牛角尖。我從來不當真,她們也從來不當真,就算她們的丈夫,人家也不當真。你真沒必要這麽個樣子!”他一揮手,幅度揮得很大,把泰昌布店的漂亮營業員和她們的丈夫全都揮在裏麵。就我一個,還沒被揮進去。他那表情,媽的,好像還認為我不大懂事!
“好極了,老子今天就來代表她們的老公來算總賬!”看來我這一趟真的值了,將來幾條街都會佩服我的。替天行道。熱血像燒開了一樣地直衝腦門子,腦袋都嗡嗡嗡了,我衝上去一把揪住他領口,把他像鴨子一樣地提起來,要在我家後場,有那隻一米二的大鐵鍋,開水嘟嘟嘟,就扔進去褪了他的毛再說。
不過他到底比鴨子重很多,提了一會兒,我感到吃力,便就勢摔下,踢小腿讓他跪著。他狼狽地整整衣領,又用手移開膝蓋下的碎爛,小聲問:“那你到底要什麽?”
我沒回答。雖然我想速戰速決,但我又想多看幾分鍾,看他像個孝順孫子似的跪在我跟前。他以為我不說話,裏頭有文章可做,便挪動雙膝往我這兒靠靠,顯得十分體己:“沒有關係,直說。我不遺餘力。我也來替你想想看。”他主動扳起手指頭數落起來。
“錢。我有一些私房錢,可以全部給你!你要覺得少了,我再另外想辦法。說實話,隻要在這個位子上,錢總是能掙到一些的。”
“關係要不要?你說你是賣鴨子的?巧了,我在湖熟鄉下有朋友,可以幫你以最低價進到最嫩的小麻鴨!溧水我也能找到人,那裏白毛鴨有名的!哦!”他突然表情定住,“我想起來了,有個營業員給我帶過鹽水鴨!那麽是她?你看,我這下子想起來了!那個有狐臭的!對不對?”他露出欣然的、表功般的笑容,好像還有那麽一種我應當明白的寬容和委屈在內—他都沒有嫌棄我老婆有狐臭呢,又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活潑的!
“對了,我不是兼工會主席嘛,專管職工福利,可以采購鴨子!中秋發、春節發、端午也發,隻要過節就發!全都從你家買!一分回扣我都不要!”
“有小孩要上幼兒園嗎?進鼓樓幼兒園包在我身上。這家幼兒園,南京頭塊牌子,多少人打破頭要進的。因為是陳鶴琴創辦的,陳鶴琴你曉得的吧,他是……”
我抓起手邊的茶水(但願還是燙的)往他臉上一丟,站起來,四處走。奶奶的,再說下去老子都要吐了。老子是個破落戶,是個賣鴨子的,但又不是賣老婆的。
奸夫鼻頭掛著茶葉,額角的頭發趴下來滴著水。驚愕之中,他跪得更直了,好像滿心以為,姿勢越端正下場就會越好。他向日葵一般仰著腦袋,眼珠緊緊地追隨著我,大為不解:“我統統交底了呀,你就沒有一條滿意的?莫非四條你同時要?那我考慮一下……”
“四百條也沒用!個狗日的,你搞過我老婆了呀!”操,跟我討價還價做生意呢。
“那你說吧,到底要什麽?”他賭氣了,咬著嘴皮不再吭聲。
哼,把柄在我手上,想怎麽弄他都行!我把手舉到半空,剛想張嘴,突然發現,雖則急火攻心、氣焰旺盛,可我其實還沒有完全地想好,到底打算如何收拾這個鳥人?這可跟對付那些街頭小混混子不同,我有個含糊而遠大的目標:要幹得別出心裁,讓他生不如死。
屋子裏一時間顯得太靜了,靜得連我都不耐煩,隻聽到牆上那隻掛鍾裏的秒鍾在一步一步地跑。我虎著臉,故意抖起大腿,可心裏麵相當地失望。到目前為止,我所能想到的,也是最現成的方法,隻有一個,很土。
顯然,這孫子想到了我正在想的。他輕飄飄地歎口氣:“曉得了,你是要我的命。”
出門之前,我的確在懷裏揣了把小片兒刀。我這把片兒刀也用得有些年頭了。做鴨子,好多東西我都不輕易換的,醃鴨的陶瓷大缸與桐木扣板,鹵煮的生鐵大鍋與做壓石的大青石。隻有鹽是沒辦法,一次次地買,一次次地都要試,就算同一家店同一批的貨,時間放得長了,地點放得潮了,炒的火候猛了,醃出來的口感都大有分別。鹽水鴨鹽水鴨,鮮美全在一個“鹽”字上,難為也難為在這同一個“鹽”字上。對不住又扯遠了,一談到鴨子我就收不住。回到刀子。我懷裏的這隻片兒刀,其實比剃須刀也大不了多少,鴨脖子就那麽點細嘛。左手抓著兩個鴨翅,右手把鴨頭挽到背上塞到翅膀下,使它亮出那又長又彎的脖子來,小刀片貼上去,斜著刮層毛,再橫著直走一下,頂多兩秒鍾,就結了。然後倒著吊,褐紅色的鴨血淅瀝瀝地下來了,用盆接好,回頭有人上門來收。
奸夫緊盯著我的手。但我的手暫時沒有動。幾秒鍾的事,我倒不太著急了。
“其實你一進門我就曉得是這麽個結果,不稀奇!一個每天殺鴨子的,肯定就是這種路子!連街上的小毛孩也能料到。好吧,你真要這樣幹我就沒什麽好說的,反正我說不過你也打不過你。”奸夫煞有介事地閉起眼睛,好像在祈禱,“正好一了百了。好漢你不如快點動手吧。”我突然聞到一股騷味,比鴨P股味更渾濁、更熱烘一點—竟是狗日的尿褲子了。真要命,都還不如隻鴨子呢。
尿味我不介意,我真正介意的是,我不願如他所說,好像我一介莽夫,毫無頭腦,隻會仗著力氣欺負人似的。他好歹還叫我“好漢”呢,我這樣弄就不大漂亮了,最後傳出去,都沒個說頭。我迅速決定:不剁他,要想更奇的招術。
“就你這慫貨,也配我殺?我還不願弄髒我的刀子呢!”真高興可以這麽很江湖地來上幾句,簡直比當真剁他的感覺還好。“我要你活活地受罪!我要毀了你這一輩子,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嘴上雖是順溜,心中卻更感困惑了。這麽樣的一個收拾辦法又在哪裏呢?
奸夫眼角掛著一滴淚,很慢地睜開眼,如賭徒看底牌,露出“竟然蒙贏了”的表情。他穩一穩神,隨即又換成楊副經理的口氣,馬上表揚我:“想不到,你一個賣鴨子的,這麽有智慧、有境界!一開始,我許給你金山銀山,你統統不要,我就已經很佩服了;再剛才,我故意叫你殺我,這樣你也要搭條命,完全不劃算的,等於既損了人又不利己—你沒有上我的當。”他搖頭歎息,隨即眼神定住,出神地凝視我,我能感到他的腦子在拚命地轉,像在跟我腦子裏尚未到來的想法賽跑。我也定定地看著他—似乎誰的想法跑第一,便聽誰的。
他忽然笑了,輕聲輕氣:“看來你不想私了?要公了、要正兒八經往單位告,是不是?”這個鳥人,講出來的話,為什麽深一腳、淺一腳的,剛才說殺人,算是有點上路子,這會兒卻說什麽告到單位,那有什麽了不起呢?我沒有太明白,隻好麵無表情,繼續用力抖腿子。
“是啊,我們布店是正規國營單位,屬於商業局,我是國家的人,這個事情,如果你告到上麵去,那就是嚴重的生活腐敗、作風問題,我就完了,一抹到底,等於一夜又變回赤條條。我十二歲就被送到布店做學徒,整整站了二十七年,從先進職工站到南京勞模站到省勞模,到五年前,才做了副經理。我這半輩子,真吃了無數無數的苦頭,你想不到的苦頭。”
他如遇知己,推心置腹地講起他自己,有許多的觀點,並穿插栩栩如生的例子。他如何遭遇坎坷、妒忌與磨難,包括做了領導之後,又是如何愛惜名聲、恪盡職守,拒絕一切的腐敗與好處……我不得不承認,到底是副經理兼工會主席,他太會說了,並深深引起我的共鳴,好像他的做官之路,跟我這賣鴨子的竟也有幾分相通和相似。所以,即便他講得如此的冗長,讓我渾身的熱血勁兒都涼了一大半,卻又每每因為他的動人而無法打斷。直到最後,他總結道:“這個辦法狠,真能把我一輩子毀了。”
我這時聽明白了,心裏一陣歡喜,也不計較他浪費這麽一大團時間了。顯然,這一招才算抓住了他的七寸,這要比弄死他高級多了。我想起我第一次見他,他非常挑剔地用指尖彈掉衣服上一個線球球的樣子。這號人,比起一條命,當然名聲要緊、做官要緊。那麽,就這樣,公了!弄臭他、搞倒他!看他還憑著點次品布頭亂睡人家老婆。
見我表情鬆動,他好似完成任務一般,未經我同意便站起來,甚至還拍拍膝蓋上的灰,口氣更加地帶有鼓勵色彩:“你是打算這樣吧?”
我沒有立即表態。我很機警—他這樣的語氣讓我開始不放心了。
他拿起那杯我沒有丟到他臉上的茶水,喝了一大口,慰勞他剛才漫長的敘述。“唉,小兄弟,好漢啊,鴨老板啊。”他親熱而胡亂地叫著我,“你曉得我是兼工會主席的。這種家長裏短、男男女女的事情,真是接待得太多、處理得太多了。所有沒本事的小老百姓都是你這種思路,找領導去、找組織去、向上級反映去。有什麽用?好端端把一件民間巷道的小事體搞成公家會議公家文件上的大事體!”
他說著,直搖頭,一隻手在腿上一拍,然後又把這隻剛剛拍過大腿的手伸過來搭在我的肩上。他雖然穿著睡衣,看上去卻又像個領導人了,“多傻,上級是什麽?組織又是什麽?還不都是人!隻要是人,就有耳朵、就有嘴巴、就有彎彎肚腸子!所有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你去反映的時候,你要講一遍,他們調查的時候,再問你一遍,商量如何處理的時候,大家要討論好多遍,到宣布結果的時候,又要通報一遍,等通報出來了,到了群眾中間,那更是要被議論幾百遍。這麽上上下下的一弄,也許,我睡你老婆前後不過十幾次,可到了人們嘴裏,你老婆又會反反複複地、無數次地被我睡了,睡了幾百上千次!到最後,你想想,你的確是毀了我的名聲,這個我認。可是,你更加毀了你老婆,毀了你的徐記鴨—還有人去買嗎?圍成一圈看笑話還差不多!你吃大虧呀兄弟!”
聽他如此隨意地汙辱我的“徐記鴨”,讓我胸中一陣鑽疼,簡直像活靈活現看到人們指指點點的場景。他的口才真好。我給他講得愣在那裏,一時腦中全是糨糊,剛才算是從火熱到半涼,這會兒根本就是全身冰涼、心灰意冷。這麽講來,我竟是拿他沒辦法了?殺不得、告不得?我隻有像別的那些丈夫們一樣裝作不知道,灰溜溜回家繼續賣鴨子做營生、繼續拿次品布料做大衣做馬夾?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我抬頭看看牆上那隻掛鍾,突然發現已經快要兩點了,時間都給這龜孫子給耽誤了,我到現在還一事無成!我是來串門跟他聊天的嗎?我腦子裏剛剛倒伏下去的火苗呼地又一下子活轉過來。我衝著那隻鍾發作,一把揪下它,砸個稀巴爛,鍾裏麵的許多齒輪和螺絲炸出來,在地上東一隻西一隻地彈得老高。吵人的秒針這下子完全地靜止下來。
“閉嘴!不要再給我逼逼叨叨地出餿主意。找上麵幹什麽,老子才不會像小學生似的找老師打耳報!我就想在你我之間解決。兩個男人之間!”我氣焰十足地叫嚷道,唾得他一臉的沫子。當然我心裏清楚,經他這麽一說,路越來越窄、可行的招數已越來越少。媽的個巴子,為難死我了。
“那你說說,我聽你的。”他臉也不抹,好像已筋疲力盡,“好漢、小兄弟、鴨老板,我全聽你的。”他肩頭鬆落,撂手不管了。
哼,時間這麽緊,我哪裏想得出。我讓他重新跪下,左右各打一個耳刮子,手戳到他鼻尖:“這是孫子你做下的事情,必須要由孫子你來負責想!聽好,我的要求很簡單,我就是要解氣、殺氣,出掉心裏的氣!你曉得老婆被人睡了什麽滋味?嗯?你必須想一個辦法,我要讓你跟我一模一樣地發狂、窩火,打斷牙齒往肚裏吞!”想了一想,我又加上,“同時,我老婆、我、我的徐記鴨子店,都不要有任何損失!”
那狗日的被我扇得嘴中出血,他在嘴裏轉了轉,和著口水卻沒敢吐出來。他喃喃重複著我的要求:“你出氣、我受氣,讓我跟你一模一樣。”他討好地望我一眼,“還有,像我們前麵討論到的,不能是經濟上的補償,還要私了……”
我點頭,瞟瞟地上的鍾:“要快!老子三點半要回去賣鴨子!”我心裏火燎火燒,有如騎馬揮鞭、手提大刀,卻又不知如何下手!操,他要真能想出個十全十美的好法子來,我都能親手扶他起來,替他揩臉,正經地謝謝他!
他突然猛地扭開頭去。我聽到他喉嚨管裏滾動著一響,那是他咽下了血水,也許還有半隻斷牙。他臉色黃白,像個活死人—那副樣子,讓我很是受用,我料想他這下子要說出來的,總歸有點意思了。我蹲下來湊上去,找他的臉。我盯到左邊,他扭向右邊,我盯到右邊,他扭向左邊。
活死人開了口:“這麽看來,隻有一個辦法……你也睡我老婆。”
我渾身猛地一層雞皮疙瘩。
話一出口,他就搖晃著再次站了起來,扶著門框到衛生間去洗臉,又扶著門框跑到臥室,脫掉睡衣換上出門衣服。他重新出來,依然僵屍一樣地扭著頭,不看我,吐字如鐵:“這樣,扯平,勾銷。”像在一份合同上連蓋三個大紅章。
我放聲大笑,估計所有那些門窗都關不住我的笑聲。這個辦法痛快呀,簡單、合理、公道。這狗日的真是天才,要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該多帶勁啊,不,也能算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在我提了那麽多要求之後,他隻是順著我的意思往前走了一步而已。我得意極了,一邊發笑,一邊瞅著他,這位省級勞動模範,這位楊副經理兼工會主席,我好喜歡他現在這衣冠楚楚卻沒了活氣的模樣。看看,他正在受氣,他正在進入受氣的過程,他像我一樣,老婆就要被別人睡了。媽的,太有效了,馬上就起作用了,我都還沒看到他老婆一根頭發呢,心裏就開始解了三分之一的氣!
“成交。時間、地點?”我也學他,惜字如金。這感覺不錯,好像很有謀略,在做一宗大買賣。
楊副經理抬手看看表。他看了好一會兒,那樣子,好像既厭惡他的那塊表,同時又慶幸他有這塊表似的。足足一分鍾之後,他終於看出了時間,回答我:“她還有一刻鍾就該下班到家了。不耽誤你三點半趕回鴨子店。”
“她,願意?”我感到我反應蠻快的,我很及時地想起來我對他的老婆一無所知。我今天上門,是一心要對付這奸夫的,這都折騰了個把鍾點。我希望後麵能簡單一些,可不願跟那個女人再扯三扯四。
“我來做工作。”楊副經理往門口走,“我這就去路口截住她,然後我就直接去上班了。不帶家裏鑰匙了。”他倉皇地上下摸摸衣服,特地掏出鑰匙扔下來。好像這裏是我的家,而他是個闖入者似的,一分鍾都不能多待,並保證接下來也絕不打擾。
拉開門之後,他終於回頭看看我,樣子很怪,好像我不是人,而是什麽東西或家夥似的,表情既冷漠又鬆懈。不等我仔細辨認,他已一轉身“篤篤篤”跑下樓了。倒搞得我愣在屋子當中,好一陣才想起來,該去陽台找個拖把,把沙發邊他剛才拉的那泡尿給收拾掉。媽的真騷腥,我鼻子又太靈光。
我像個勤勞乖巧的丈夫一樣,快速而有效地拖起地來。
這前麵的半個中午,我始終處於一種急迫、毛躁的仇恨之中,那狗日的又在討厭地指東岔西,拐來彎去,讓我很疲勞!但這會兒,我心裏反而對楊經理多了一層複雜的感受,畢竟,他一直在誠心誠意地為我考慮。我雖倒黴吃癟,卻碰到個講理的。
我本應趁著這當兒,趕緊地喘口氣,以備戰下麵的事情。可是,講實話,我太興奮了,我飽浸在一種找到萬全之策之後的爽快與饑餓之中,像個清空肚子準備大吃大喝的人。
十分鍾之內,我就麻利地拖好了客廳的地,甚至把那些碎玻璃碎零件之類的也一並清理幹淨了。不是我手賤,是我根本沒辦法坐下來。
平生第一次,我是這麽地等人、等這種事情。
挺沒出息的,想起我第一次當家賣鴨子,磨磨蹭蹭地挨到最後一刻才開的張,心裏對將要光臨的第一位主顧完全沒底,隻是不停地假設:萬一半天沒人來怎麽弄?萬一人家來了隻看不買又怎麽弄?會闊氣地一下子就買半隻鴨還是僅僅兩隻小肫幹?萬一嫌好識歹我怎麽弄?萬一碰上個強頭拿了就跑不給錢我又怎麽弄?到底小呀,那年我十七歲—好笑的是,而今完全記不得那頭一位主顧了,切鴨子、稱重、收錢、找錢,毫無痕跡地就那麽過去了。好像那買鴨子的根本就不是一個人,隻是一個黑點點,那個黑點點在我麵前停了一下,然後就跳過去了。
好了亂想什麽呢!不一樣的。殺鴨賣鴨,這早在娘胎裏就安排得妥妥的了。但睡別人的老婆,這輩子壓根就沒想過,直到十分鍾前—多刺激人哪。
我給自己點了根煙,但忘記掉該怎麽吸了。你想想,就是在我吸這根煙的工夫,人來人往的大馬路上,楊副經理攔下他老婆了,拉到樹蔭下,拉到人少的地方—這個我都可以想象,可是接下來,他要怎麽跟他老婆講這個事呢?他老婆是個什麽女人?又會是什麽反應?
我……下意識地琢磨起這位未知的楊經理的老婆來。我站到陽台,看著下麵的巷子。已是下午的上班時間了,巷子裏往東往西地走著各樣的女人。有的人高馬大,有的戴著油膩膩的藍色護袖,有的是羅圈腿,有的胖得像兩個人,有個女人為了一毛錢在跟收舊貨的尖聲吵架。我挨個兒地仔細瞧她們。
不對,我突然收回視線,瀟灑地離開陽台。我搖搖頭笑話自己,瞧我這點世麵!人家是幹部呢,是楊副經理兼工會主席,老婆肯定不一樣的。沒準是個長頭發長裙子的報幕員,下了班的報幕員我還沒見過呢。會不會也是個女幹部呢,齊耳短發操一口蘇南普通話?她要是口才也很好就麻煩了,跟我一二三談起大道理來!我寧可她是個幼兒園老師,會唱兒歌會玩遊戲小手綿軟聲音嗲嗲……總之吧,我想她應當不難看的,比較高雅和講究的。如果參照電影明星來想象的話,我希望她最好是林芳兵薑黎黎那種樣子的,而不是肖雄潘虹那種樣子的。當然,說萬歸一,最後都有一個共同的問題,不管哪種女人,她對我們接下來要一起做的事情,會是什麽反應?扭扭捏捏、哭哭啼啼倒好辦一些,萬一歇斯底裏衝我大哭大鬧?或者暴烈得要上吊自殺甚至打電話叫警察呢?
我有些一籌莫展了,為我與她的交鋒設想了很多可能,相當的具體,有的令我為難和緊張,有的又讓我嗤嗤發笑,直到煙頭燙著我的手指。我突然回過神來,媽的個巴子,我不就是來報複、來出氣的嘛,不是剛剛跟丈夫談好的,就是要操他老婆的嗎,天經地義的,還想那麽多作甚!她哭也好、跳也好、鬧也好、求情也好、跟我講大道理也好,統統都不要理會。老子代表所有的綠帽子丈夫,就是來打狠仗的,一次就頂五十次,心疼死那個狗日的。
我拍拍胸脯子,把煙斜叼在嘴角,感到渾身上下都脹大了一圈,大搖大擺四處察看,真有些急不可待要吃那報仇的肉、喝那報仇的湯了。
我走進臥室,歪著頭檢閱中間的大床。床單是粉紅色,圖案是花牡丹,我喜歡。枕頭一看就很軟和,我也喜歡。床頭櫃上,有一小瓶雪花膏,我走過去,拿起來擰開蓋子。不曉得是因為老婆有狐臭,還是我成天做鴨子,反正我有個小癖好,愛聞各種香味兒,尤其是女人搽臉、搽手、塗嘴唇、抹頭發的各種小東西。
我在床沿坐下,把雪花膏的蓋子扭開來,正舉到鼻頭,門鎖突然輕輕地“哢嚓”一聲。
我一手拿著雪花膏瓶子,一手拿著蓋子,想著趕緊擰上算了,瓶蓋太小,反而一滑,那蓋子便骨碌骨碌滾下去。那女人站門邊上,一動不動,跟我一起,聽著那小瓶蓋子,滾著滾著,然後停在床下某處。
眼前這個女人怎麽樣?好看難看?什麽性格?情緒怎樣?要發作什麽的嗎?我眼睛不眨地盯著她,卻全然分辨不出那些,我甚至看不到她的五官。像有一隻大麻袋連頭帶臉地纏裹住了這具身影,我隻能得出一個依稀的籠統的印象:這是個灰不溜秋的人,也是一個毫無生機的人。
直到瓶蓋子滾停之後,她才牽動手腳,不聲不響放下隨身的兩隻包。兩隻包都鼓囊支棱著,像是飯盒毛巾或土豆白菜一類的東西。沉默中,她換上拖鞋、洗了個手、解掉圍巾,然後徑直走到臥室,走到床邊,坐在我邊上,直接就脫起外套。
我一驚,站起來,手裏還握著那隻沒了蓋子的雪花膏瓶子。
她挺快地脫掉了外套和褲子,十分疲憊似的、手腳並用地爬上床,好像這才恢複了一點力氣,開始說話。她到這時都還沒有看我一眼。她在對空氣說話,臉上沒有厭惡、排斥或任何別的:“現在本該是我睡覺的時間。我做護理大晚班,昨晚十一點就上班了,我一人看三個,全是淩晨發作送來搶救的,折騰一夜,死了兩個,活了一個。剛剛擠了四十分鍾公交,又到菜場買了菜。你最好快點,我困死了。”她聲音沒有高低、沒有冷熱。真奇怪人能這麽地說話。
看我不動,她愣了一下,繼續,語速加快了:“你不是三點半要走的?那個,你是要我洗一洗?我在醫院已經衝過澡了。喏,頭發還潮的。開始吧。”她就像倒茶待客、打發叫花子似的,一個勁兒地催—趁還有熱氣喝了就趕緊走吧。
就這樣嗎?這真是楊副經理的老婆?還是他花錢打哪兒雇來的女人?這麽沒皮沒臉的。我這叫什麽報複!這還出什麽氣啊!我又憤怒又吃驚,所有飽飽脹脹的都被戳了一個大洞。
哪裏出了問題?我想不明白!事情還是那個事情,一點都沒有走樣:我跟她丈夫說好了,顯然她丈夫也跟她說好了,此刻,她正在等我睡她。本來不就是這樣的計劃嘛。
女人繼續脫衣服,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脫到上麵隻剩棉毛衫,下麵一條碎花短褲,然後掀起被窩坐進去,並把衣服疊放到床頭櫃。我突然聞到,她剛脫下的毛衣上有一股香氣,正是我剛才聞了一半的那雪花膏的味道。
我挺不是時候地想到了我老婆。我說過,她有狐臭,我也說過,我不在意,反而為此更加疼她。當然,我也必須承認,有狐臭的人,最怕的就是剛剛脫下衣服的那一刻子,胳肢窩張開,捂了一天的汗腺像猛地炸開來的氣球,啪的一聲,連我這個弄鴨子的都能給熏得一縮頭。眼前這個女人,應當是香的。可是,多討厭啊,她那豁達又十分麻木的樣子,令這個香,簡直就臭了!
我仍然一動不動。女人有點慌張,但隨即調整了一下自己,她使勁笑了起來,先是幹幹地笑,隨即變得歡快,“咯咯咯”,近乎清脆,“還不好意思?你知道我們做護理的見過多少男人嗎?老的少的半死不活的,天天替他們擦身接導尿管。像膀胱癌,導都導不出來,還得按摩呢。咯咯咯。”她把枕頭拍拍鬆,讓自己躺下去,刺耳地大聲感歎,“我實在太困了!跟你說,我最多再等你幾分鍾,等會兒我睡著了你可別怨我。不過,咯咯咯,我睡著了也沒什麽影響,對吧。”她的語調突然間輕浮而誇張,聽了簡直想吐。
我往後退了兩步,離床稍遠一些。我可不傻,我曉得她不是當真那麽累、那麽瞌睡,這算是她特地設計的一種落落大方,以盡可能地加快和推動進程。可這個蠢女人,她把這事弄得多瘮人多令人惡心啊。
我現在有點記掛那隻被我砸碎了又打掃到垃圾桶裏的掛鍾了。要是它還好好地掛在那兒多好,我就會上去把時間往前調,調到我剛剛衝進門的時候,調到我摔東砸西的時候,調到那狗日的跪在我麵前提出若幹好處讓我隨意挑揀的時候—我不是說我後悔了。我隻是想說,我非常地記掛和想念那隻鍾,想念它曾經所指向過的時間。
“我曉得了。你不是不好意思。”女人突然瞟瞟我的下身,眼神髒得像一口痰,我下意識地縮了縮。她捏著嗓門發出一個興趣盎然的提問,“你曉得我男人是怎麽搞你老婆的?嗯?”
這些細節我可沒打聽。我也不打算談這個。
“在夜班搞的!天底下所有的夜班都是這樣子的,管床醫生和實習醫生搞,護士和值班主任搞,女醫生和副院長搞,隻有我們重症護工最滑稽了,整夜整夜守著有出氣無進氣的植物人……國營布店麽,跟國營商場一樣,到九點關門,值班領導也要值到九點。實際上晚上顧客少得很,隨便哪個營業員消失個二十分鍾半小時的,誰管得著呀。”她不停氣地說,好像一停就會卡詞,“泰昌布店的後場,別的東西沒有,布匹料子到處堆得都是,哪裏都好搞的!倉庫,舊櫃台,過道。他有所有倉庫的鑰匙。你想想,多方便哪,布料卷那麽高、又大又軟,怎麽搞都舒服。他看哪個營業員空著,就一招手,喊去談思想工作……”
我想起來,我那次拿人字呢布料時,去過泰昌布店的倉庫,裏頭確實暗乎乎的,擠擠挨挨,曲裏拐彎,一股子陳年布味。這會兒經她這麽一說,我眼前突然清清楚楚地出現了我老婆,她光著兩條大腿,被楊副經理擠壓在兩大捆布卷子中間,楊副經理連衣服都沒脫,照舊的衣冠楚楚。他非常便利非常隨意地在搞,一會兒把我老婆的腿架得老高,一會兒又讓她背過身去,同時還十分自如地在談服務態度、談勞動競賽、談標兵評比。隨著楊經理的節奏,一個挨一個的大布卷子肩並肩顫動著,像手風琴上的鍵盤一樣慢慢地斜過去,發出無聲的伴唱。
他媽的我不要看到這些。這死女人說這些幹什麽,還嫌我們不夠丟人的嗎。神經病,再不閉嘴我要抽她了。
她短促地嗤地一笑:“哼,總算有一個丈夫,上門找他算賬了!”她看著我,像有幾分感謝。不過這謝意很短,她猛然驚醒,掐了自己一把似的,高高掀開被子一角,向我招手。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把棉毛衫和內褲都脫了,光光的身子一閃,相當的刺目。我注意到,她的腿彎曲著、向外打開,十分對稱。她已經做好了姿勢,像一隻醃透了也風透了的白板鴨。
想到鴨子我便又記起時間來,我不曉得已經過去了多久,老天爺呀,我一定要準時趕回去的。在鴨子生意上,我有很強的好勝心,哪怕就是一個下午,我也不願落在尹記、程記、陸記或任何一個記的後頭。這些年,就算割闌尾、腿跌斷、老家裏奶奶過世,我的“徐鴨記”都天天開張,隻有正月裏我才歇上五六天,但隻要街麵上一起市,我必然是所有鴨子店裏第一個開張的。這是我的吃苦處,也是厲害處,多少同行對手,隻要提到這一點,都是自愧不如、十分服氣我的!
這麽一想,我命令自己必須振作起來—這不是好不容易才想出的妙計嗎,哪怕眼前真的是一隻板鴨,我也得上。做不完這事我就出不了門。
我開始脫外套脫褲子,並學著她,把衣服放在床頭櫃上。我剛一躺下去,她就主動上來圈住我,胳膊很涼,身上那股子雪花膏味道更濃了一些。光線明亮的房間裏,我們像一對毫無廉恥、自暴自棄的老夫妻。她放鬆下來,打個哈欠,腮上顯出一團紅暈。我終於能夠看見並分辨出眼前這個女人了:她白瘦矮小,頭發稀疏。談不上好看,但神情伶俐,一種自拋自棄的伶俐。
她摟近一點,以避免與我對視,同時蹭蹭我的耳朵,好像我們真的很親熱一樣:“我每天晚上出門,他才下夜班回家。我每天這個時候回來呢,他正好午休結束走了。反正我們在床上從來碰不到的。我天天下班回來都洗得幹幹淨淨,我都嫌我洗得太幹淨了……”她請求般地看著我,好像這樣一來事情更加合理了。
我給她說得心中一陣酸痛,差點也回摟著她。可我忍住了,並隨即為這陣酸痛而深感屈辱。這女人竟然還跟我聊天、談心!我差點兒還可憐起她!真是的,她瘋了我也瘋了嗎!
我把她推開,推遠一點,強迫她的臉正對著我的臉。我盯著她的眼睛—她立即滿麵春風地衝我一笑,好像壓根不在意我們眼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就快快活活地準備著要跟我好好幹上一通了—這演過了火的虛假像大糞一樣令我難以忍受。更難以忍受的是,在她的眼裏,我看到了我,一個跟她差不多的、正在咬牙苦撐的人。
我不禁想到我們四個:楊經理,我老婆,她,還有我。這當中,我是吃癟受害的,她呢,也可以說是沒有大幹係的,但現在的結果,反倒是我們兩個,在受這種冷冰冰、難看極了的罪。
我發現我根本沒有辦法操得起來她,一點辦法沒有。事情砸了。
我幹巴巴地望著她,還有她眼裏的我,一邊飛快地倒回去想,快進慢放地想了幾趟:看看,這整個中午,前麵的進程雖然亂糟糟,但挺帶勁的,就像個大氣球似的,吹得鼓鼓的!莫名其妙的拐點就在這個灰撲撲的女人身上,這個臭不要臉的!這個軟綿綿沒性子的!從她一出現,就戳破了、漏氣了、走樣了。怎麽會這樣我也說不清,但毫無疑問,是她壞了這整件事!真是太可惡了。如果說我原來最恨那奸夫的話,那這會兒他要排第二了。
女人一無所知,繼續吃力地騷情著,甚至爬到我身上,半癟的胸脯像兩隻受傷的鴿子一樣,軟軟地落下來:“他剛才攔下我,跟我一說,我二話沒說就滿口答應了。我願意和你睡。你是哪個營業員的男人也好,大馬路上隨便一個男人也好。可我剛一答應,他反而就手打了我一個耳光。你看,我耳根到脖子這裏,全是印子,他是真下了死勁。”
她指引著,把我的左手帶到她臉頰和脖子那邊。真的,是有點紅,還能依稀看到三個手指印。她伸長脖子讓我看,我發現她的脖子又長又細膩,彎成了一個還挺好看的弧度。我輕輕撫摸那三個手指印,並慢慢擴大區域,撫摸到她整個脖子,前後上下的脖子,非常輕地撫摸。
她的眼睛突然紅了,像隻家兔,她用她的紅眼睛看著我,裏麵慢慢注滿淚水。我想起我店鋪邊上有家賣熟食的,專賣驢肉、兔子肉、風幹鵪鶉什麽的,他送我兔子頭下酒,我從來不要。她把我的手往下麵的胸脯上拉,可是我不去。我隻是反複盤桓在她的脖子邊,她顫抖著,像大風中快要掉落的樹葉。
“你的脖子,挺好的。”我同情地說,並突然意識到,這是她進屋以來,我跟她說的第一句話,當然也是唯一的一句。
我一開口,她立即明白到:我不想要她了。就算她起勁地這麽吆喝叫賣了一大通,還是沒有能夠促成此事。我不要她。
她定在那裏,隨即無聲地滑下去,身子緊縮,流失掉了殘存的水分,徹底幹癟了。好像我的不要她,比她丈夫的不要她,更加屈辱似的。好像是我給她雪上加霜、打了最後的這一悶板子似的。這算什麽道理呀,她模樣越是可憐我就越不耐煩越是冒火了!
但這蠢女人不認輸呢,她掙紮著側過身去,並迅速替自己找了個台階,這也是她一進門就替自己鋪好的後路:“反正我也瞌睡死了。早撐不住了,那我先睡了。你走時把門帶上。”她的頭突然昂起來,停在半空,用最後的餘力笑了一下,好像司空見慣一般,“咯咯咯,其實我早就料到的!你跟我老公一樣,也嫌我太老了。肯定的,我沒你老婆年輕漂亮嘛。這個,我就沒辦法了。不過—”她終於徹底地倒到枕頭上,不動了,“我們,就當是睡過了。”
她這麽來了幾句,反倒讓我有點感觸,甚至有點兒尊敬過來:看來她不是那麽的不要臉,隻是一直在用不要臉的方式要臉。隻是吧,她最後的建議,跟我所想的,略有一些差別,但也不是太大。
是的,我突然冒出來個主意,自動想出來的,像地上冒筍子、像手上長指頭那樣的,自然而然就想出來了!挺像樣的,可以把眼下這搞砸了的計劃,又補救回來!
我頭一回主動地摟住她,從後麵圈住她兩隻涼涼的胳膊,同時,另一隻手向床頭櫃伸去,在我的那堆衣服裏,輕易地就摸到那把又薄又輕的片兒刀,像對付麻鴨似的,給她來了那麽一下子。當然,她的脖子到底不是鴨脖子,要稍微費一些事。
出於習慣,我把她往床邊挪了挪,讓她的脖子側過來,懸空在床沿,盡量不要弄髒床單。她的血開始往外淌,但並不很激烈。我還來得及跑到衛生間,拿來一隻看上去比較幹淨的瓷盆,接在下麵。
接下來,我很是忙了一陣—這是妙計的核心,並且也符合她的建議—我把她床頭的毛衣襯衫和被子裏的乳罩內褲等,像撒種子似的,從客廳到房間,扔得到處都是,像是搏鬥中扯下的,有的還用力撕壞。又把床單弄得非常的淩亂、遍布穢跡。接著處理她本人,把她身上關鍵的器官以及一些特別的角落和部位,都盡可能地折騰了一大通。折騰成我想象之中,一個女人被一個大流氓頭子、被一個燒紅雙眼的男人狠狠搞過之後的不成樣子。我想我做得相當不錯。我是有經驗的男人。再說,在她還沒有回家之前,我不是還設想過很多瘋癲的細節並搞得自己很脹大的不是嗎?我還想起中午稍早一些時候,那位楊副經理曾表揚我“有智慧”的,也許他是諷刺,其實我真是有的呀,到這會兒我就發揮出來了!我甚至頑皮地把她的腿,擺成她早先在被窩下麵準備成的那個姿勢:對稱的向外彎曲著張開,像醃透了又風透了的鹹板鴨。
這個過程中,女人的嘴裏不斷湧出帶沫子的血來,她還沒有完全斷氣,但說不了話。她盡量地睜大眼睛追隨著我,我忙得沒有時間去仔細看她。我想她不會怪我的,她不蠢,又那麽要麵子,她會明白的,我在做一件無比正確的事:我這是在幫她。這個被反複背叛反複拋棄、誰也不要、包括她自己都不要自己的女人,真不如死了的好,不是嗎。
然後我就一直坐著,等她斷氣。
出臥室時,我回頭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她,看了看整張床。我很自豪,真的幹得太漂亮了。
意外地,我發現了那隻雪花膏瓶子的小瓶蓋兒,原來它剛才滾啊滾的,就停在了在靠外麵的這隻床腿處呢。我又退回去,撿了起來,仔細把瓶蓋兒扭扭好,並放回床頭。還順便重新嗅了嗅這雪花膏:好聞。
然後,我穿好衣服關門走了。大街上,路過一家修鍾表的,那老板我也認識,我聊了幾句,問了下時間,滿意地得知才三點一刻。什麽事兒都沒耽誤。
我照常開了張,跟小夥計搭手賣鴨子,並一如既往,六點不到就賣得精光,空蕩蕩的玻璃擱板像往常一樣在罩子燈下泛著油光。嘿嘿,這個時候,尹記家還有四五隻呢。
打發走小夥計,我拿出特意留下的半截鴨頸子,很慢地有些舍不得地啃起來,一邊胡思亂想。
徐記鴨。徐記鴨。老主顧們說得沒錯,我一直是有這個雄心的,以我的吃苦勁兒,總有一天,我會把“徐記鴨”做到水西門的頭塊牌子,做到南京鹽水鴨的頭塊牌子,把分字號開到湖南路開到夫子廟開到新街口,讓南來北往的客人都能斬上半隻帶到火車上啃,他們肯定都會喜歡的。可惜了。
我老婆呢,不用多想,她會悄沒聲息離開泰昌布店—我死後第五年,泰昌也倒閉了,誰還傻乎乎地扯布料做衣裳啊。而等到這件事落上灰、蒙上蓋子、再沒有人在意了,她也會悄沒聲地改嫁。我真的沒有難為她,她日子照樣能過下去的。
我更多的是想著楊副經理。怎麽說呢,重溫我與他交手的各個細節,我也有點不大開心。我想到了一個可能性:那個膽小如鼠的龜孫子,會不會故意講七講八,其實是一路把我往這條道上引?這樣一來他最為安全並且影響最小,甚至,楊副經理還料想到,我可能睡不成他老婆?總之他早都算計好了,他什麽都不虧。
—不!我立即反駁自己,整個過程,不都是我在做主、在不斷威脅並控製一切的嗎?是我自己親口拒絕了他的四條好處,是我不屑於殺他,更不屑於告發他,並一步步談判到這個絕佳之策!我堅信,絕對沒有一個男人願意把自家老婆給別人睡的。整個水西門二道埂子一帶包括全南京全中國全地球的男人也都會這麽想的。我必須消除對楊副經理的任何懷疑。這個懷疑,哪怕隻有一絲絲,對他、對我、對所有的男人,都是最大的不公與汙辱。
再說,關於我是否睡成他的老婆,哈哈,想到這個我忍不住就要放聲大笑了!等事情一出來,水西門整條街上,岔路口的另兩條街上,包括我的左右鋪子,我的安徽老鄉,尹記程記與陸記鴨子店的老板,我的老主顧們,那些小混混小杆子,人們所重點傳誦著的,都會是我的凶殘、暴烈與創造性的複仇。沒有人談論那個姓楊的如何睡了我的老婆,人們談的都是,我如何睡了他的老婆!尊敬的楊副經理兼工會主席有一點說得沒錯—在多次的交代、調查、審判以及街頭巷尾的傳播之中,我會睡了他老婆幾百上千次。我就此摘掉了我的綠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到了他的頭上。
至於那個女人,是啊,直到我被抓起來、被執行,到臨死之前,乃至到現在,多少年過去啦,我偶爾也會想起那女人,她最終,明不明白我的好意呢。反正我一點不後悔我對她做的事,包括沒有做的事。就算把這整個事情回過頭再來一遍,我還是會這樣幹的。不過我會跟她多講一句話:“你呢,倒是有一條:比我老婆香多了。”當時沒有告訴她,讓她好歹高興一下子。這個,倒是後悔的。
原載《長江文藝》2014年第5期
點評
這篇小說采用“亡靈敘事”的手法,讓一個已經被執行了死刑的犯人的鬼魂來講述一樁殺人案的來龍去脈。這位二十年前赫赫有名的老牌“徐記”鹽水鴨店主,原是一個老實本分的生意人,用自己的辛勤勞動養活全家老小,卻因為妻子與領導楊經理的通奸,以及通奸事發之後來自楊副經理夫婦雙方無形的心理壓力而最終崩潰,憑多年來練就的剖鴨絕技,釀出了一場駭人聽聞的血腥事件。“亡靈敘事”的手法並不是作者的獨創,此前不少人都曾用過,但往往是讓死者的亡靈采用一種追悔的口吻寫出對往事的愧疚。而這篇《徐記鴨往事》則反其意而用之,從“我”的回憶中,我們幾乎讀不出什麽懺悔的意味,反倒像是聽一位暮年英雄茶餘飯後回憶自己人生的最光輝的頂點。正如他在走出楊家臥室時的想法:“我很自豪,真的幹得太漂亮了。”
作者魯敏近年來佳作頻出,但這些小說都有一個共同點,即熱衷於描寫普通人在極端情境下心靈的扭曲,以及這種扭曲心靈支配下的暴力行為,例如幾年前名噪一時的長篇《六人晚餐》。這種扭曲在《徐記鴨往事》中也隨處可見,有幾處給人印象頗深。首先是楊副經理的無恥至極。平日裏以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勞動模範和業務領導形象示人,在值夜班的時候卻可以毫無顧忌地憑借手中的權力與手下營業員通奸。而當戴了綠帽子的“我”找上自家門來,他卻可以與“我”若無其事地談論“私了”的條件,不僅打不還手,反倒像《聖經》中所說的那樣,“別人打你的左臉,伸出右臉也讓他打”,甚至建議“你也睡我的老婆”。其次是楊副經理夫妻之間關係的冷漠。不僅是楊的提議出乎了所有讀者的意料,楊妻對此事的不以為然,也大大超出常理。但當夫妻二人之間的冷漠關係隨著楊妻的敘述和表現被一層層公之於眾,他們做出這樣的選擇反倒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了。在此過程中,魯敏祭出了她最擅長的“蓄勢”法寶,使極端情境給人心理造成的壓力不斷增大,終於,楊妻的某一句話或某一個動作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倫理、道德與法律的堤防瞬間被衝垮,巨大的心理勢能轉化成人物行動的動力,原本的老實人做出了驚人的舉動。
有評論者質疑作者的寫法,認為她寫得太狠、太極端,沒有傳遞正能量。其實,我們何必那麽認真?不妨把這篇小說看作一則人性的寓言,故事裏的事或許在現實生活中沒有發生過,但並不妨礙作者采用這種這種方式來探討一種人性的可能。須知人性並不都是含情脈脈的,“溫情敘事”大可不必也不可能一統天下。
(宋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