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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自行車

  李亞

  好長時間以來,我都想講一講我們李莊的自行車故事。這個故事就像寒冬臘月裏剛出爐的烤白薯,我一想起來就饞涎欲滴,但要是沒點兒耐心等它熱勁兒降一降就咬上一口,那準會燙掉幾顆大門牙—請各位看看我現在的門牙模樣,就會知道我以前有過怎樣的經曆了。我曾經想過,要是按照時序一點一滴從頭講起,那我們李莊的自行車故事就是一部冗長沉悶的曆史—按照我的脾氣,我寧願把這個故事講失敗了,也不願意這樣講故事。我還曾這麽想過,要是從最輝煌的時候講起,那麽,接著再講發展階段和沒落階段的故事時,各位就該打瞌睡了。左思右想,我最終決定,還是從我們李莊有史以來誕生的第一輛自行車說起吧。

  第一輛自行車誕生在綿羊家

  我們李莊的第一輛自行車誕生在綿羊家。

  綿羊不是一隻羊,而是一個人,小名叫綿羊,因為從小就長個大個子,又細又高,腦袋又尖,所以我們李莊的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紅纓槍。綿羊的爹叫李瓶蓋,他娘叫王糖精,當然這都是外號,真名叫啥都沒多大作用,因為我們李莊的人一般情況下不叫真名,都叫外號。綿羊比我們這幫鳥孩子大好幾歲,都是十八九歲的年輕猴了,還穿著帶圍嘴帶襻子的褲子,幾乎天天戴著一頂灰色鴨舌帽,帽頂上還有兩個窟窿,也不知他從哪兒弄的,反正,在那個年代,綿羊這副打扮猛一看就像電影上的蘇維埃工人。就這麽一家人,整天過得昏天黑地的,但就像做夢似的,突然一下子就有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要想說清楚我們李莊第一輛自行車之所以誕生在綿羊家的緣由,那真是小孩沒娘,說起來話長。

  據我們《李莊野史》記載,從前,我們李莊有個二流子,學名叫李得先,外號叫瓶蓋,我們李莊的人都叫他李瓶蓋。有一天李瓶蓋趕王橋集買鞭炮,為啥買鞭炮,野史裏沒說,反正買了鞭炮回來,到了集東頭王橋河,看到河邊有一個大閨女正在洗衣裳,這個大閨女一頭烏發,兩腮赤紅,當時李瓶蓋就覺得大腿根裏一酸一麻一跳一翹,脊梁溝裏一激靈,兩眼一下子就直了,倆腿就走不動路了。這個大閨女就是王糖精。正好王糖精一抬頭,看到一個流裏流氣的傻半吊子男子倆眼彎得秤鉤子一樣,不懷好意地看自己,又憤怒又厭惡,立即翻著眼白瞪他一眼。沒料到,李瓶蓋把這個白眼當成了媚眼,好像鬼神支使,彎腰撿起一塊坷垃,手一揚投了過去。王糖精被濺了個滿臉水花,哪裏能算畢頭,站起身來,一跳三尺高,破口大罵奶奶娘,猛撲了過來。李瓶蓋一看來勢凶猛,哪敢抵擋,隻有落荒而逃。王糖精發了瘋,好像母雞發了情,拍著P股一路狂追,咯嗒咯嗒,一口氣追進了我們李莊,接著又一口氣追進了李瓶蓋家裏。下邊發生了啥事,野史裏沒有記載,但我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都看到了,先是李瓶蓋他爹李笆鬥出來把木柵欄門一關,出來蹲在牆邊慢騰騰地抽起煙鍋來。我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正盼著這個老不死的快點把一鍋臭煙抽完,就隻見,他家院子裏突然間閃了一道彩虹,老少爺們兒都以為天上會掉下來一袋金子,結果是李瓶蓋出來了,他麵帶神賜的微笑,用半截柳枝兒挑著一盤鞭炮,點著了劈劈啪啪一放,各位大神呀,他這就算娶媳婦了。但是,就在第二天早飯時,李瓶蓋他爹李笆鬥,就是那個抽著煙鍋守門的,老不死的,端著碗蜷蹴在門口牆根那兒正喝著紅芋片子茶,居然脖子一癟,腦殼子一頓,死得跟隻雞似的倆爪翹翹的。

  也許各位覺得這是個笑話,最多算是個傳說,但我們李莊的人都認為這是真實的,因為那時候很窮,我們李莊出現的很多真人真事,現在看來都像笑話或者傳說一樣。

  當然了,李瓶蓋家的這些事情發生時,我還沒來到這個煙熏火燎的世界,上述種種,有一部分是我過來後聽說的,還有一部分是出自神奇的《李莊野史》。總之,李瓶蓋家的故事很多,有些很傷心,有些很傳奇,有些讓人哭笑不得。比如,李瓶蓋的兄弟李秤砣,因為家裏窮,哥又娶了嫂子,兩間趴趴屋住不下了,隻好卷卷鋪蓋一背,出了家門多少年不見音信。直到一二十年之後才來一封信。原來,李秤砣去了大興安嶺,在啥啥林業局裏混出了名堂。這時候,李瓶蓋和王糖精都三四個小孩了,大兒子綿羊,也就是紅纓槍,都十八九歲了,而我們這一撥鳥孩子也都十一二歲了。

  盡管後來紅纓槍綿羊成了我們亳州市房地產大鱷,富得一撅P股就屙翡翠祖母綠,但當年他家窮得不堪入目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我要是從物質方麵來形容他們家的窮樣子,那恐怕廢話很多而且無趣之至,也不一定能說到位,不如我說個事例來證明他們家窮到什麽境界了:有一天,李瓶蓋全家下地點花生,也就是種花生,一個長相漂亮、活似戲裏羅成的小偷摸進他屋裏,東看看西翻翻,光景著實淒涼,小偷羅成鼻子一酸,不僅沒偷東西,臨走時還在案板上放了五塊四毛錢,還用他家那把滿是豁口的菜刀壓著。那時候,五塊四毛錢比老天爺都要厲害,尤其對我們李莊的人來說更是非同小可,買一口袋小麥還可以再割六七斤豬肉,都不一定能花完。

  紅纓槍綿羊家發生的這件事絕對是真的,在我們李莊不僅傳誦至今,即便在當時,還讓一些二流子貨為自己的好吃懶做找到了振振有詞的理由。比如,胮臉越南他爺,學名李運金,外號龍頭大太子,六七十歲了,胡打溜秋了一輩子,萬事都相信天上掉餡餅,綿羊家發生的奇跡使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人生信條。從那以後,他是一厘錢的活兒也不幹了,天天和他老婆子手拉手去莊東頭流粉河邊的楊樹行子裏聆聽馬嘰嘹子叫喚,觀看小鳥壓摞摞。這裏說明幾點,壓摞摞就是交尾的意思;馬嘰嘹子是我們李莊的叫法,學名叫蟬,我以前講我們李莊的故事時介紹過這些。另外,我以前也介紹過,在我們李莊,隻要是兩口子,無論年齡多大,一律稱為小兩口兒。龍頭大太子小兩口兒天天出門時都是房門大開,任憑雞進雞出,而且屋裏還故意擺出一副凋敝樣子。但是,奇跡要是經常發生那就不叫奇跡了。一連半月,龍頭大太子雖然在案板上沒看到一分錢,但連著好幾天都看到了幾泡鬼鬼祟祟的雞屎點綴在案板上。

  還請各位原諒,我這個人一講我們李莊的故事總是東拉西扯,半天說不到正格上。本來講的是綿羊家的故事,不料一下子滑到越南他爺龍頭大太子這兒了。不過,多說龍頭大太子幾句也是因綿羊家的故事而起的,好歹也有些關聯,而且也可以佐證當年綿羊家有多麽貧窮。但是,就像那句話說的,雞窩裏飛出金鳳凰,我們李莊開天辟地第一輛自行車就誕生在這個貧窮家庭裏。

  這個緣由解釋起來其實太簡單了。

  也許各位都沒有留意,剛才我說過綿羊他叔,也就是李瓶蓋的弟弟李秤砣,就是這個很容易被人淡忘的小人物,拉開了我們李莊自行車故事的序幕。就像許多創造了曆史的偉人,一開始都是不為人矚目的小人物。李秤砣也是一樣,當初他離家出走,一去一二十年,我們李莊的人都想不起這個人了,他突然來了一封信,雖然字寫得狗爬的一樣,但我們李莊的人都知道了,當年家裏連個睡的地方都沒有的鳥孩子,現在混出名堂了,在大興安嶺一個大型林場當了副場長。這個雷公鳥日的,他是咋混的呢?我們李莊老老少少千把口子想了半個多月,還沒有醒過神來,李秤砣副場長又來了一封信,字寫得還像狗爬的一樣,但意思很明確,說綿羊也不小了,他準備送給綿羊一輛自行車,也讓孩子騎個車子四處走走,見個世麵,長長見識,以後遇見啥事也能分個子醜寅卯。詳細內容我記不得了,大概就是這點意思,還是我現在總結的,因為據說當年李秤砣副場長總共認得三十幾個字,他信裏恐怕還說不這麽體麵。

  那時候我們李莊沒有自行車,當然就沒人會騎自行車了。紅纓槍綿羊也不會騎,他爺爺李笆鬥可能會騎,但老家夥去那邊了,一時半會兒還聯係不上,他爹李瓶蓋拖著個屎包肚子,別說騎自行車了,平時走個丈八路都費勁—待會兒方便時我再說幾句李瓶蓋的屎包肚子—所以,綿羊和他娘王糖精隻好捏著那張提貨單或是包裹單,反正就是那張管用的單子,聖旨似的裝進貼肉的口袋裏,拉著架車子,前往淝河集郵電局去拉自行車。

  這事說起來真是不可理喻,而且一直到現在我都沒弄明白,在當年自行車是不是真的可以郵寄,如果可以,那麽它是怎麽郵寄的?現在是否還可以郵寄自行車……反正不管說啥廢話,那天這娘兒倆大清早拉著架車子一出莊,我們全莊的老少就在村頭等著,滿以為他娘兒倆能拉回一輛閃閃發光的自行車,結果等到半下午,好幾十家都沒顧得上做中午飯,這娘兒兩個活寶,拉回來的卻是三個木條箱子。也就是說,紅纓槍綿羊和他娘王糖精,兩個人好像跑了一百裏地,汗流浹背不足以形容他們當時的樣子,反正水洗的驢駒子一樣,拉回來的竟然是一堆還沒組裝的自行車部件。

  奶奶個熊,別說拉回來的都是自行車部件,就是拉回來的是一泡牛屎,隻要能組裝成自行車,那也難不住我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盡管那時候我們李莊的人大都是皮糙肉厚淨幹蠢事的凡夫俗子,但也有幾個愛動腦筋善於鑽研的靈巧人,比如我爹就是一個,比如越南他爹李四兩也是一個。當然也有幾個經常濫竽充數的水貨,比如茅根草李風潮。哦,對了,那時候李風潮還沒當上我們康寨大隊的治安主任,還是我們李莊的生產隊小組長,不過他當小組長時外號就叫茅根草了。總之,不管怎麽說,當年我們李莊的第一輛自行車,也就是綿羊家的這輛自行車,就是以包括我爹在內的組裝小分隊組裝成功的。現在想起這事來,那一番情景依舊曆曆在目。

  那天,紅纓槍綿羊和他娘王糖精拉著三個木條箱子一進莊,我們李莊老老少少千把口子嗡的一聲都圍上來了。好像這娘兒兩個是戍邊二十年一朝還鄉來,鄉親們層層簇擁著,到了綿羊家門口。恰巧當時我爹和越南他爹李四兩,在村民小組長茅根草的帶領下,剛剛修好正在田裏灌溉的柴油機和抽水機,手裏還拿著扳手鉗子螺絲刀一應家夥,這三個帶家夥的工程師走在人群最前麵,那架勢好像早就準備妥當,單等著開箱組裝自行車。事情都到了這個當口,那還有啥好說的,直接開箱組裝就是了。小神童文化他爹李得輪,小攮子西娃他爹李得剛,我們李莊這兩個有名的二性頭,一個掄起鐵鍬,一個掄起抓鉤,就要劈木條箱子,幸虧被少帥李廣他爹歪嘴子李得昌猛地一聲喝住了,要不然我們李莊誕生的就不是第一輛自行車,而是第一堆廢鐵。

  歪嘴子李得昌在我們李莊是有名的智多星,他喝住兩個半吊子,背著手繞著三個木條箱子一番打量,然後蹲下去抱住一個木條箱張嘴就咬。我們圍觀的千把口子老少倒吸一口冷氣,還未驚出聲來,隻見李得昌噗的一聲吐出一顆鐵釘來。當時我剛上小學五年級,尤其喜歡算術,歪嘴子李得昌吐出一顆鐵釘,我就在心裏畫一道子,所以到現在我依然無比清晰地記得,三個木條箱子上總共一百八十顆鐵釘,歪嘴子李得昌咬下了一百七十六顆,最後四顆是我爹用老虎鉗子拔下來的,因為李得昌實在咬不動了,他吐出最後一顆鐵釘時,滿嘴流血,一說話上下四顆門牙耷拉多長,相互碰得叮當亂響。當然了,盡管李得昌咬鐵釘的故事被我們李莊的人傳笑了十幾年,但今天在書寫我們李莊自行車故事時,智多星歪嘴子李得昌也是功不可沒的,雖說不需濃墨重抹,但也值得記上一筆。

  但是,當時李得昌就是把一嘴牙都累掉了,大家也不會再關注他了,因為木條箱子打開了,老少爺們兒最關心的是怎麽把幾堆零件組裝成自行車。

  各位可以想象一下,一輛自行車,搭眼一看,十分簡單,沒啥高科技含量,但是,俗話說,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真要把所有的零件都拆散了,那也是琳琅滿目的,不是行家你還真是下不了手的。但是,盡管在這個地球上還有很多未解之謎,然而在我們李莊,自東晉以來還沒遇到過解不開的難題。雖然那時候我們李莊大都是目不識丁的鄉巴佬,但是,在類人猿進化到人的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作用的火,也不是從事高科技的知識分子創研的,所以,組裝區區一輛自行車,對我們李莊人來說,何足道哉—有一年北京一群著名的科學家對我們李莊人的大腦做過深入研究,最後給出一個客觀的評估,那就是,我們李莊不管大人小孩,除去腦膜和毛細血管,每個人能夠思考的腦漿子基本上都有一斤二兩。

  話雖說得這樣俏皮,但當年組裝綿羊家這輛自行車,我們全莊人可真沒少下工夫。眼睜睜零部件擺滿了當央,那些剔明發亮的玩意兒散發著魔鬼的氣息,把裏三層外三層圍著的千把口子觀眾迷住了,一個個鴉雀無聲。有好多零件大家都叫不上名字,更別說要裝在哪個部位了。不說別的,就說那幾包鋼珠,肉眼看著都是一樣大小,但哪些是裝前叉上下碗裏的,哪些是裝腳蹬子裏的,哪些是裝軸承上的,根本沒人能分得清。茅根草李風潮喜好自作聰明,好像隻有他才能搞明白幾包鋼珠有啥區別,他從這個包裏捏了幾顆鋼珠,填嘴裏漱口似的漱一陣子,又從那個包裏捏幾顆,填嘴裏漱一陣子。我們一群鳥孩子眼饞得要命,以為鋼珠肯定比糖果好吃,結果,茅根草皺著眉頭全吐出來了,這時我們才發現原來鋼珠上塗著一層雞蛋黃樣的黃油。我爹雖然也不識幾個大字,但他善於動腦筋,他像模像樣地看著說明書,還用手指頭指指點點上麵的組裝圖,茅根草往嘴裏填鋼珠時他不說話,茅根草吐鋼珠時,他才一揚眉毛,很詫異地問了一句:“咋?這麽高級的東西還不好吃嗎?”茅根草居然很難得地憨憨一笑,咧著嘴說:“靠他娘,不是個正經味兒!”越南他爹李四兩很專心,他不僅善於鑽研,而且善於動手,他一會兒拿起前叉比畫幾下,一會兒拿起後叉比畫幾下,最後他把鏈條掛在脖子上,像個和尚念經似的,站在那兒開始皺著眉頭發呆。

  就這樣一直摸索到日落西山,夜影子上牆了,三大工程師還沒有摸索出名堂來。依著我們李莊人的性子,啥事不弄出個結果怎好意思收兵。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根本用不著綿羊他爹李瓶蓋磕頭作揖,也用不著王糖精扭著P股發浪撞人,我們全莊當年總共三十二盞馬燈,一聲不響,自動拎到現場,頓時,現場變成了燈火通明的露天組裝車間。現場觀眾不僅沒少一個,後來的還搬來條凳站在上麵看熱鬧。

  這時候,我爹摸索出一點名堂了,他宣布先組裝前後輪上的輻條。頓時,全場一陣興奮的嘀咕聲,好像聽大鼓書,馬上就要到高潮了。綿羊全家人更是激動得不得了,一個個中邪了一樣。幾個小的就不說了,尤其紅纓槍綿羊,雖然比我們這幫鳥孩子大了七八歲,那麽大的驢樁個子,都是正正經經的年輕猴了,論說家裏來客也可以名正言順地上桌子端酒杯了,論說也該娶媳婦了,但他還穿著帶圍嘴帶襻的褲子,戴著一頂頭頂上有兩個窟窿的灰色鴨舌帽,居然雙膝著地,趴在地上,我爹隻要一指說明書圖上的某個零件,他馬上雙手捧著膝行著遞給我爹。當時我們這幫鳥孩子羨慕得要死,心想車大梁不說了,鈴鐺和齒輪也可以放棄,但要是能摸摸一根輻條,我們也願意學蛤蟆爬,哪怕學老鱉爬也是心甘情願的。王糖精肯定是鬼迷了心竅,她不僅拿出一包價值九分錢的豐收牌香煙,居然還端來一臉盆紅糖茶,讓三大工程師喝糖茶。比較安靜的是李瓶蓋,他半躬著身子,右耳朵上夾著吸了半截的煙卷,兩手按著膝蓋,目不轉睛,神情凝重得幾近痛苦,好像知識分子便秘了。

  趁著我爹他們開始組裝自行車,我說幾句綿羊他爹李瓶蓋的大肚子。

  李瓶蓋的故事太多,要是放開說,自行車組裝完畢我也說不完。這會兒我隻說一點點,那就是他這個人有點畸形。但是,請別誤會,也不要往他四肢和其他器官上多想,他就是肚子大了一些。擱在城市裏,這種肚子叫做啤酒肚,也沒啥稀罕的。但是,當年在我們李莊,李瓶蓋這個肚子可是個景觀。據我們《李莊野史》記載,李瓶蓋專門把他的大肚子單獨摘下來上秤稱過,不多不少,剛好一百單八斤。各位可以不相信單獨稱肚子這回事,但你要是見過他的肚子—我這麽說吧,他的肚子大到可以隨便移動的程度,夏天,地上鋪個涼席片子,他躺在那兒睡覺,向左翻身時,他首先捧著肚子把屎包大爺挪到左邊,要是向右翻身時,那就得先捧著肚子把屎包大爺挪到右邊—我這麽一說,你一準知道他的肚子有多大了。要是一般人有這麽個大肚子,農村人嘛,圖個吉利,會奉承一聲彌勒佛爺,但到了李瓶蓋這兒,家裏窮得叮當響,還講個啥吉利,也沒啥可奉承的,幹脆再送他個外號就算了—屎包肚子。各位,我這裏得說一句,切不要以為隻有闊佬才配得上大肚子,窮人也可以有個大肚子,而且,李瓶蓋這個大肚子還巨長壽。後來,紅纓槍綿羊成了我們亳州最有名的房地產大鱷,他爹屎包肚子李瓶蓋還活得好好的,隻是肚子更大了,給綿羊添了不少麻煩,好幾次拉屎都卡在廁所裏,每次都是出動消防隊才把這位屎包大爺解救出來。直到後來綿羊給這位屎包大爺造了一間八十平方米的廁所,才算徹底解決了這個難題。

  我說了這麽一大段,令人遐想,你肯定明白當年李瓶蓋觀看組裝自行車時拉的啥姿勢了。他那個姿勢,真的不好形容,後來我到了北京過日子,偶爾觀看了一次日本相撲,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們李莊的綿羊他爹也是練過相撲的,他當年觀看組裝自行車的那個姿勢,就是相撲手對陣的那個姿勢。

  之所以在這兒大說綿羊他爹李瓶蓋,是因為當時我沒有看到自行車組裝的全過程,所以才沒話找話講講李瓶蓋的大肚子。那時候我畢竟才是個十一二歲的鳥孩子,一到天黑倆眼就滴柿汁子,倆眼皮就直打架,再說下邊半根毛也沒有,所以也沒啥值得騷動的,我爹他們還沒有把一隻輪子的輻條裝完,我就倒地睡著了。不過第二天我醒來一看,靠,真神奇,我們李莊凡是圍觀的老少爺們兒統統睡倒在地,我爹他們,也就是三大工程師也一一倒地,一個個鼾聲如雷,手裏還拿著扳手鉗子。值得一提的是茅根草李風潮,他可能有尿床的習慣,四腳八叉躺在那兒,褲襠裏濕淋淋的一大片。紅纓槍綿羊睡得死狗一樣,嘴角還滴答著涎水。他娘王糖精,P股撅朝天,頭衝著三大工程師,想必是給三大工程師磕頭表示謝意時就著姿勢睡著了。而那輛自行車已經組裝完畢—天啊,這就是我們李莊的第一輛自行車,它昂首挺胸在當央,光芒四射朝陽下,就像一匹吃飽喝足等待出征的戰馬。隻有,隻有大肚子李瓶蓋沒有睡覺,他叼著煙,臉上熬出了一層黑油,滿臉熠熠生輝,目不轉睛地望著神聖的自行車,依然拉著那個姿勢。那個姿勢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在這裏多說幾句他那些個玩意兒。

  各位,紅纓槍綿羊家有了這輛自行車,他家的故事就更多了。比如,在我們李莊千把口子老少圍觀下,李瓶蓋挺著巨無霸大肚子如何教綿羊騎自行車。比如綿羊學會了騎自行車,第一天就帶著他娘王糖精去姥姥家,也就是去王橋集。到了王橋河時,王糖精觸景生情,大講當年李瓶蓋如何調戲良家婦女,氣得綿羊手一哆嗦,嶄新又神聖的自行車馱著娘兩個一頭紮進河裏。再比如,綿羊天天騎著自行車去淝河集他大舅王茄皮眼飯店打工,愛上了在他舅飯店旁邊擺攤專賣小孩衣裳的人稱“三步倒”的美女張春燕,失戀之後又如何火燒自行車,然後去亳州市闖蕩,最終成為我們亳州市的房地產大鱷,等等。但我要是把綿羊家的故事講完再講別的,那至少得七卷本,那我們李莊的自行車故事就得改為李莊通史了。所以,在這裏,我咬咬牙,不管綿羊家後來的故事有多麽精彩,我還是決定就此打住,從整體著想,接下來開始講述我們李莊自行車故事的其他篇章。

  哦,對了,剛才忘了說,綿羊家這輛自行車是“孔雀”牌的,是當年哈爾濱自行車廠的名牌產品。

  我的大“永久”被裸體了

  實事求是地說,我們李莊的自行車一旦打開從無到有的局麵,根本就沒有經過緩慢發展的艱難過程,直接一個二踢腳,就到了最輝煌的時候。也就是說,綿羊家誕生的第一輛自行車大概不到兩年時間,我們李莊的自行車如同雨後春筍,好像也就在一夜之間,全莊四五百戶差不多家家都有了自行車。小時候說話我偏愛強詞奪理,好的是謊話連篇,現在,我已經過了不惑之年,比老牛的歲數都大,說話得說句公道話。我們李莊的自行車發展之所以出現這麽個繁榮景象,主要是國家有了好的政策。要是結合實際情況、具體而微地說呢,我爹的貢獻也非同小可。但是,按照我們李莊的老規矩,啥辛苦啥功勞都當疙瘩菜先醃起來,隻要把事情過程說清楚就行了。

  當時土地包產到戶大概一兩年了,一見莊稼人吃糧不發愁了,政府就號召全縣人民發展經濟作物。說白了,也就是號召大家種煙葉。當時,我們亳州市還叫亳縣,有一個沙土鄉是全縣的種煙試驗鄉,雖然比我們淝河鄉早兩年種煙葉,但人家啪的一下子,就取得了令全縣矚目的偉大成就,也就是說既賺了不少錢,又積累了很多經驗,很快就成為我們全亳縣的種煙烤煙培訓基地。後來,其他鄉選拔的種煙烤煙技術骨幹,都得到沙土鄉進行培訓。反正當時縣裏對沙土鄉異常重視,村村大喇叭裏天天宣傳沙土鄉,宣傳了一兩年,說啥因為種煙葉富裕了,沙土鄉的人民群眾生活方式也變高級了,屙完屎都是用金磚擦P股。雖然我們李莊自東晉以來就沒種過煙葉這玩意兒,但憑著我們李莊人特有的性子,誰不想用金磚擦P股呢?所以,我們全莊老少極力響應鄉政府的號召,嗷嗷叫地要在今年種煙葉。按鄉裏要求,每莊要選兩個技術骨幹到沙土鄉培訓,不消說,我們李莊選拔出來兩個人,自然有我爹一個,另一個就是越南他爹李四兩。這個,我以前講我們李莊的故事時好像順嘴提過。

  我剛才說過,我們李莊也有幾個心靈手巧愛動腦筋的人,我爹和越南他爹李四兩就是這類聰明人的代表。從剛才給綿羊家組裝自行車的過程中各位就可以看出,我爹善於思考,越南他爹李四兩善於動手,推選他們兩個去沙土鄉培訓,是我們李莊老少的正確選擇,板上釘釘的事,在理論與實踐上肯定都有很大的收獲。就這個事情,我曾經做過認真的分析,以我爹的那雙小眼啊,他當年在沙土鄉參加培訓的時候,肯定發生過一些有趣的故事,雖說不至於驚天動地,也可能缺少幽默成分,但充滿了荒誕與反諷那是絕對的。遺憾的是,不管過去還是現在,我爹一給我講故事講的就是我們李莊野史,他從未給我講過他們在沙土鄉培訓的事情。當然,將來我爹也不可能再給我說這件事了,因為他老人家已經去世了,也就是說,我青少年時代的故事書目前擺放在天堂的某個幾案上,等到時候,等到我走到地方的時候,到了那個幾案旁邊,坐下來抽根煙,趁歇歇腿腳的工夫,隨手再翻閱一下,或者可以找到有關我爹到沙土鄉參加種煙烤煙培訓這一章。

  即便到了今天,我依然得說,種煙和烤煙都是髒重的活兒,說起來也相當麻煩。你要是我們李莊的人,至少你要是我們亳州人,一說種煙烤煙你一下子就明白咋回事。以前一說這個道理,我頓時覺得這個世界有些蹊蹺,我們李莊的人在一起,啥事根本不需明說,一個眼神就徹底清楚了。但對外人,尤其是我到了北京之後,本來鳥大個事,嘴都磨破好幾層,很多人還不明白。當然了,現在我明白了有些人不明白也是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因為此世界與彼世界總是有些隔膜的,宇宙間的物質如果沒有矛盾,那宇宙就不能稱之為宇宙了。

  這樣閑話幾句一過,我也省了介紹咋樣培育煙苗,咋樣種煙,咋樣修建煙炕,咋樣壘火龍,咋樣擠煙葉,咋樣燒炕,等等。現在我把這些髒活累活都掀到溝裏去,凡事就像我們李莊人所說的,賊挨打的事兒就算了吧,說說賊吃肉多爽快。這裏我就直接說煙葉出炕的時候。煙葉出炕,你要是沒見過,我給你表述起來也相當費周折,你要是我們李莊的人,不管你多麽陰鬱的心情,哪怕你媳婦被人拐走了你一心想死,但我一說煙葉出炕,你心裏撲騰一下頓時敞亮無比,朝心口猛捅三刀你都死不了。

  當時我們李莊有十幾座煙炕,一到煙葉出炕,那種聖潔健康的香味如同祥雲瑞靄,不僅把我們李莊籠罩了,同時也把全宇宙籠罩了,那種香味雖然無法形容,但我敢說,全世界最昂貴的煙草都不會有那樣的香味。要說那剛出炕的煙葉,真如同閃閃發光的金葉子,那顏色如同佛祖的笑臉,如同天女散花,如同牛郎看見織女,尤其對我這樣一個讀了幾本閑書而無所用的鼠輩來說,烤煙的那種顏色,簡直就是靈感的顏色,就是自由的顏色,就是愛情的顏色,就是戰鬥的顏色,就是仇恨的顏色,就是發財的顏色,就是……就是啥顏色也無法和剛出炕的烤煙那種顏色相提並論。

  請各位不要被我的抒情迷住了,因為我們李莊的人從來就不歡迎這套虛假把戲。我們都是實在人,都是講究吃吃喝喝的莊稼人,我們每家種了幾畝煙葉,錢多得一把抓不完。有了錢,我們李莊老少在人前人後說話時胸脯能挺得高高的,還能多吃幾頓好吃的,多穿幾身新衣裳,還可以買點琉璃珠子玩,如果需要,還可以蓋上明三暗五的大瓦房。如果這些吃的喝的玩的住的可以忽略不計,那我們李莊一下子添了幾百輛自行車,是不是可以說說?

  我們李莊一個單子批發了幾百輛自行車,也是個複雜的故事,說起來也是一半被騙一半自願,令人哭笑不得,所以索性先不說了。我現在隻想說,一下子有了這麽多自行車,世界就會自覺地在我們眼前展現出寬闊而平坦的康莊大道。一下子有了這麽多自行車,我們李莊的年輕猴說個媳婦相個親,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審美趣味來搞一搞,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好不容易來個說媒的,還得到外莊借個自行車去相親,要是借不著自行車,就借個新架車子去相親,相親拉個新架車子有啥用呢,真是荒唐。現如今有錢真好,媒人成群結隊來我們李莊,哪一家的門檻都被踢爛好幾回,沒辦法,我們李莊的一群適齡年輕猴,隻好天天成群結隊去相親。

  當時我剛上初中三年級,一不到相親的年齡,二沒有自行車可騎,暑假裏天天坐在莊西頭池塘邊釣魚,眼睜睜看著一群群年輕猴騎著嶄新的自行車,或是上海的“永久”,或是天津的“飛鴿”,最不濟的也是常州產的“金獅”,一個個意氣風發,尤其是小攮子西娃他們幾個,幾乎都是拐了五道彎的猴子鳥日的,從我眼前颯然而過時還故意放聲大笑,猛捏鈴鐺,然後風馳電掣般駛向愉快又刺激的相親之路。我心裏有多麽憤怒有多麽悲傷有多麽淒涼就別說了,反正那段時間我每天夜裏都要做夢,每次都會夢到老天爺開著一輛小四輪拖拉機給我送來一輛嶄新的大“永久”。雖然每天醒來夢已成空,但老天爺的模樣我算牢牢實實記住了,他老人家當然長相非凡,表情當然和藹可親,就是說話有點結巴,和我爹發脾氣時一模一樣。

  當時我家也不是沒有錢,之所以沒有跟風買自行車,我現在總結起來無非就是兩點:一個是,我爹怕我整天騎著自行車滿地溜光兒,耽誤了上學,因為當時我爹一心一意想讓我考上高中考上大學,更何況那時候我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齡,又學了好幾年捶,也就是學了幾年武術,和東西莊的鳥孩子打過無數場狠架,哪一回都把人家鼻子打淌血,有點小名聲。二個是,因為當時賣煙葉家家戶戶手裏有了錢,都是成批量地買自行車。淝河集的自行車漲價漲得很厲害,一輛“永久”比以前漲了一百多塊錢。以我爹充滿智慧的大腦計算了一下,覺得很不合算。於是,我家就沒有自行車了。

  盡管我爹早就許過我,考上高中就給我買一輛大“永久”。可是,後來,當我拿著雙溝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向他提起大“永久”時,這位先生,這位小眼睛的先生,左眼一眨巴,右眼一眨巴,然後拉著臉一聲不吭了。以我對我爹的了解,這狀況分明就是原先的諾言隻是個諾言,真實的自行車則徹底泡湯了。

  但當時我哪裏還敢分辯半句,因為我爹那會兒正處於人生的頂峰,因為他到沙土鄉培訓過,是種煙烤煙技術骨幹,我們全村誰家種煙烤煙都得央求著他,一個個敬他帶把的好煙,左耳朵上夾一支,右耳朵上夾一支,十個手指八個縫裏都夾著帶把的香煙,那樣子活似巫師,說起話來也鬼聲鬼氣。而且,我和我娘都非常崇拜他,他在家裏說話有著絕對的權威。所以,為了避免這位先生一開腔再來一番冷嘲熱諷,我當場一句話也不說了,到了院子裏開始打沙袋泄憤。這三十個沙袋,還是我當初學捶時我爹特意吊的,他希望我練出一身絕世武功……打了半夜我爹都不出來說句話,我娘也沒出來說句話,當然了,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這兩位聖人自打認識就一個鼻孔出氣。

  我心裏不免更生氣了,第二天我早早起來繼續打沙袋,這時候已經不是吸引那位先生和那位女士的關注了,是因為一股怨氣憋了一夜,不打沙袋我的肺葉子就會爆炸。我爹起來後都沒看我一眼,吃了早飯也不看我一眼,任憑我打得紅頭醬臉,任憑我打得汗流浹背,他隻管從屋裏拿出鏡子走出來站在陽光下拔胡子,拔完了把鏡子往窗台上一放,給我娘說了一聲趕集買鹽去,我娘說家裏不是還有一罐子鹽嗎,我爹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那罐子鹽喂牛吧,這回買好鹽去,香港進口的。”當時香港還沒有回歸,我和我娘都信以為真。就這樣,那位先生趕集買鹽,我繼續打沙袋,越來越使勁,因為剛才那位先生神氣活現的樣子又把我的胸膛氣滿了。各位老弟,我天生就是個強種,這個我們李莊人人都知道,我一口氣打到晌午頂,直打得兩條胳膊就像別人的,直打得渾身肌肉熱氣騰騰塊塊冒火,直打得天地寬闊寰宇澄明,直打得我心平氣靜了無牽掛。老天爺,我正要收工住手,就聽到胡同裏一陣子自行車鈴聲清脆悅耳,一瞬間,我心有靈犀,不由得兩眼熱淚盈眶—果然,我爹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大“永久”!

  我爹,他老人家,騎著一輛威風凜凜的大“永久”,直直地騎到院子裏才下車。我眼含熱淚,當場蒙住了:我爹從來沒有騎過自行車,他老人家買輛自行車咋就騎著回家了呢?我爹說,他從淝河集買了自行車,推出集一上路,腳踏腳蹬子三試兩試就會騎了,他就騎著回家來了。你看,事情就是這麽簡單,真是鐵鐵的。我們李莊人的性格,說來複雜的就來複雜的,說來簡單的就來簡單的,一秒鍾之前一陣子亂棍打得你鬼哭狼嚎,一秒鍾之後又掏出一把糖果給你吃。

  各位,萬不要以為有了自行車我就可以得意洋洋信馬由韁,事實上我的極度興奮還沒有持續三分鍾,事情就變得有些荒誕了:我爹停好自行車,洗了一把臉,他洗臉時眼睛就沒離開過自行車。接著,他老人家從屋裏拿出了一把扳手一把鉗子一把螺絲刀,螺絲刀又稱改錐,這套家夥我是熟悉的,它們曾經為我們李莊的柴油機和抽水機治過病,更重要的是它們還直接參與了我們李莊第一輛自行車的組裝工作,現在,我爹又要讓它們幹啥呢?

  其實我以前講我們李莊的故事時提到過我的自行車,它的前擋泥板後擋泥板都被卸掉了,後座架子也被卸掉了,一輛自行車,卸掉了這些東西,就像把禿子的帽子摘掉了,就像脫掉了大嫂子的褂子和褲子,就像成龍的鼻子塌了,就像劉蘭芳的嗓子啞了,就像,唉,就像剛新婚就死了老公的寡婦。哦,我的苦命的裸體自行車呀……當時,丁零當啷,細碎的金屬聲接連不斷地敲擊著我的耳膜,我頭疼欲裂。我爹,這位先生,憑借著組裝過綿羊家自行車的豐富經驗,分分鍾都沒用,就把這輛自行車上的累贅全部解除了。後來,我在北京一所藝術院校裏聽教授講德裏達講解構主義什麽的,我心想這有啥呀,我早就懂了,這在原理上和我爹拆卸自行車沒啥區別呀。我爹,這位先生,拆好了自行車,一邊用麻袋片包紮著那些累贅,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這樣一弄,小偷看著也不紮眼了。”說著話,也不管我哭笑不得的嘴臉有多麽難看,隻管拎著那包累贅進了牛屋裏。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那輛大“永久”早就不知去向了,但這包累贅在我家牛屋裏梁頭上放著。大前年我爹生病住院了,我回老家看這位先生,出了院剛把他接回家,他就讓我去牛屋裏把這包累贅取下來,當著他老人家的麵一打開,這包累贅件件新若未觸,一點兒鏽跡也沒有。我爹說,自從我當兵走後,自行車被我表哥鐵錘騎走了,但一如既往,他每年照樣把這包寶貝拿下來用機油擦拭一次,所以才保持著這麽個新樣子。而我爹,他已經不見了當年的荒誕和幽默,說起話來一板一眼,而且慢條斯理的,整個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這不由得讓我很懷念我爹年輕時的霸道棱角,有一次他隨手抄起一根棍子,打得我滿院子飛奔,最後一個箭步跳上雞窩,扒著牆頭一個小翻身逃命而去。

  賣了煙葉喝啤酒

  盡管我的自行車是裸體的,但它畢竟是正牌大“永久”。有了這輛裸體自行車,我終於可以加入我們李莊的“飛虎隊”,去趕個集,去聽個戲,去看個電影,照樣和一幫鳥孩子風馳電掣,鈴聲大作,風光無限。那時候,我們李莊的“飛虎隊”在方圓幾裏很有名聲,除了看電影聽戲,和外莊的鳥孩子打架,也是威風凜凜地騎著自行車。你可以想象一下,幾百輛自行車一陣風似的衝進一個村莊,那陣勢……算了,我們這幫鳥孩子和外莊的人打架的故事我以前講過幾次了,今天是文戲,文戲有文戲的唱法,就不說打架的事了。

  我們李莊,胮臉越南和小神童文化,還有我的堂兄文兵,他也有個不雅的外號,這裏就不說了;我叫幫助,人稱“老幫”,也有個外號,這裏且不說了;反正我們這幫大小差不多的鳥孩子,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天天在一塊兒蹭耳朵,一塊兒踢炸葫蘆弄炸瓢,自從有了自行車,一塊兒去外莊看個電影打個架那就更方便了。除了幹這些劁貓騸狗的勾當,更光明的用途是騎自行車馱著煙葉去賣。當然了,我們李莊每次去賣煙葉,也不隻是我們這幾個鳥孩子,至少也有百十輛自行車出動。一百輛閃閃發光的自行車在公路上飛馳是個啥狀況,而且一路上鈴聲響徹天空響徹大地,響徹從我們李莊通往淝河集的公路,那情景那陣勢,絕不亞於後來歐非拉十六國元首來訪問我們亳州時的車隊。我們這幫技術過硬的自行車駕駛員,個個神采奕奕,人人無限春光,那得意勁頭,好像後座上馱的不是百十斤煙葉,而是前邊顫也好看、後邊顫也好看的大閨女……還是別說這個了吧。

  當時各鄉都設有煙葉收購站,我們淝河鄉的煙葉收購站自然就設在淝河集上了,緊靠著糧站。當年賣煙葉的情景,相當獨特,戲劇含量深不可測,要是下輩子我還能托生個人,我一定好好描繪一番,這會兒我一想起那場麵就感到迷茫,說也說不清。反正一到賣煙葉,淝河集天天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邊,比逢會時人多一千倍,比逢會時的氣場強大而喧囂。到現在,一想起賣煙葉的場麵,我就覺得自己十分渺小,連個鼠輩都算不上,連隻螞蟻都比不了。我們李莊這一幫人,剛才還春風得意馬蹄疾,但一進入賣煙葉的隊伍裏,就像一把沙子撒在沙灘上,毛都算不上半根,哪裏還敢囂張,隻好老老實實地排,唉,苦呀。不過,老規矩,走背字的事就不說了,直接說賣煙葉。

  那境地裏,收購站那七個驗質員,個個都是大神,他們說你的煙葉是幾等就是幾等,或者說他們說給你多少錢就給你多少錢,因為一斤特等煙葉五塊出頭,一斤末等煙葉才一毛出頭。你想,我們這些賣煙葉的,在這幾個活神仙麵前得拿出個啥臉色—啥臉色也沒有用。不說其他幾個猴鳥日的驗質員,就說李蓮英,他本名李連營,我們李莊的人叫他李蓮英,為啥呢,我也不知道,反正這個年輕猴個頭雖然爆竹般大,好像麻雀養的,但長相很精幹,白白淨淨的,一說一笑倆酒窩,好像西施,又像嫦娥。他本來是我們李莊西南角李寨的,倆莊相隔不到四裏地,從李姓誕生就是同支子李,雖然他在鄉政府幹的是結婚登記,像個閑差,但也是個吃商品糧的,平常見了我們李莊的人,點頭哈腰的很有禮貌,又會說又會笑的,沒想到到了煙葉季上鄉政府抽他來當了煙葉驗質員,脖子上就係了一條血紅的領帶,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李莊的人,他媽個圈圈的咋就不認識了呢?判完了煙葉等級,連句話也沒有,隻管用血紅的領帶擦汗。當時氣得小神童文化和胮臉越南,還有我和堂兄文兵,我們這一幫打家子都發了毒誓,等煙葉季節過了,再碰到這個紮血紅領帶的,一定要打出他的屎來,方才消了我們賣煙葉時受的窩囊氣。

  先說句閑話,雖然那時候我們那地方紮領帶的很稀少,但確實很時髦,隻是到現在我都沒明白,那麽熱的天,收購站站長都沒紮領帶,成千上萬賣煙葉的也沒一個紮領帶的,李蓮英為啥紮個領帶呢,要擦汗,拿條手巾也可以呀,真是莫名其妙。再說句真話,不管李蓮英多麽六親不認鐵麵無情,但我們李莊的煙葉基本上都能賣個好價錢,因為有我爹和越南他爹李四兩這倆受過烤煙培訓的技術骨幹,這兩個人精,我們李莊想烤出劣質煙葉,還真得費點智慧。

  我們李莊這幫鳥人,賣了煙葉,有了四五百塊錢,那時候的四五百塊錢有多大個作用,這麽說吧,兜裏有四五百塊,捅個天大的婁子又咋的,縣長耍牛×也照打不誤。當然了,我們這幫沒見過大錢的,把錢一揣兜裏,打架的事瞬間忘個一幹二淨,揣著錢趕緊喝啤酒去了。

  那時候淝河集剛剛時興喝啤酒,就是那種“魏王啤酒”,就像古井貢酒一樣,也是我們亳州產的,雖說現在這種啤酒早已被魏王曹操收購,轉到曆史深處經營了,但在當年,我們亳州人喝“魏王啤酒”,就像前幾年北京時興喝人頭馬XO一樣,都是格外上檔次、格外有麵子的事。當時全淝河集就數侯濤家啤酒賣得好。侯濤家本來開的是小百貨店,但一到賣煙葉季節他就大賣啤酒。他家的啤酒攤就設在店門口,我們去了就站在門口純粹喝啤酒,連盤油炸花生米都沒有,幹喝。侯濤自己也喝啤酒,而且誰也沒有他喝得多。侯濤三十多歲,戴個黑塑料帶子的電子表,留著大背頭,腦門上一塊月牙形疤瘌,是小時候被驢啃了一口……有一天他喝了三十七瓶啤酒,搖搖晃晃地站在河邊尿尿,一泡尿沒尿完,就一頭紮河裏淹死了。當然這是後來的事了。我們這幫毛沒變黑的鳥孩子也經常喝醉,不僅老是站在河邊尿尿,而且還到河裏抹澡,但我們沒一個淹死的。抹澡是我們李莊的方言,就是遊泳的意思,也可以是泡澡的意思,總之這句方言意思比較單薄,一說我們李莊人全明白。

  喝完啤酒到河裏抹澡,是小神童文化出的主意,別看他長相豬頭豬臉,但他初中物理學得好,凡事喜歡站在物理學的角度上解決問題。文化說,躺在水裏可以使身體裏的酒精很快分解掉。我們哪能不相信這個物理學家的,每次一喝醉就去河裏抹澡。那條河就是淝河,沒有淝河就沒有淝河集。河西岸是碧綠的莊稼,河東岸是一條柏油路,這條柏油路朝南通到阜陽,朝北通到亳州,後來的一〇五國道我們那一截就是在這條路的基礎上修建的。我們這幫一肚子啤酒的鳥孩子,暈頭暈腦地騎著自行車,一陣鈴聲一陣風,一路號叫一路屁,順著這條柏油路出了淝河集往北三四裏地,一看沒人了,胡亂把自行車隨地一放,脫得赤條條的小鬼一樣跳進河裏。現在的淝河不能叫河流,叫河溝恐怕還有幾骨節是幹涸的,那時候的淝河才真叫河流,水草豐茂,魚蝦成群。我們躺在水草裏,雖然看不見河水如何分解身體裏的酒精,但可以明晰地感到成群的大魚從光P股下鑽過去吸吮腳趾,成群的小魚遊過胸膛啄食我們毛還沒變黑的小雞雞。各位兄弟,你知道我們有多麽愜意嗎,盡管現在有數不清的各種服務項目,雖然沒有全部經曆過,但我也敢肯定,沒有一項服務能比得上我們那時候的這種享受,而且還要花他媽的錢,真夠缺根筋的。

  不過,就像在一些娛樂場所大把花錢買享受一樣,這種在大自然中的享受有時候也不安全。有一次,我們躺在水裏,正細細體味著大魚吸吮腳趾,小魚啄食小雞雞,突然小神童文化大叫一聲,被鱉咬住小雞雞一樣,被龍王爺拽住腳脖子一樣,好像河水開鍋了一樣,他叫了一聲就往岸上跑。我們大家一怔,趕緊一看,才發現有人偷我們的自行車。我們李莊的人真是托大慣了,平常去外莊看電影聽戲,自行車都不鎖,紮堆一放就得,外莊人一看是李莊“飛虎隊”的,借給他仨膽子也不敢動一下。這下好,那個人不僅敢偷我們的自行車,而且還敢邁腿上車騎上就跑。

  就像高老莊唱大鼓的高麻雀,一大段戲詞唱得正好,他突然夾了一句道白:“說時遲那時快”—我們二三十個浪裏白跳,飛似的衝上岸來,順著柏油路追了上去。那個蝙蝠日的小偷,一看這群追客,光景非凡,蹬得更快了。正所謂天網恢恢,正所謂忙中出錯,正所謂關鍵時刻掉鏈子—自行車掉了鏈子就不能叫自行車了,就像汽車沒了油隻是一堆廢鐵一樣。那賊也是個笨貨,鏈子掉了,你扔了車子跑你的就是了,可是這輛閃閃發光的新“永久”他如何舍得,一彎腰扛起自行車接著跑。我們一看,笑成一團,都負重了,還想和我們這幫輕裝上陣的賽跑,我們連條褲衩都沒穿,要是還跑不過一個扛自行車的,那我們集體吃屎算了。一個百米衝刺,追上那賊,哪裏還有工夫三推六問,更不容他張口結舌,個個都像吃了壯筋丸,拳打腳踢,就是打出他一攤老屎,也解不了我們一腔火氣,我們正被大魚吮小魚啄,活似神仙,你來偷我們的自行車也沒事,主要不是時候,壞我們情緒,真是心腸歹毒,人品太差。小神童文化下手尤其狠毒,因為偷的正是他的自行車。那賊被打成了一攤稀泥,小神童文化還不解氣,就讓胮臉越南和我堂兄文兵架著那賊兩膀,讓我在後邊推住賊的後背,他先是後退三步,衝上來一個飛腳,踢得賊後退不止,三個架賊的也跟著一溜踉蹌。剛站穩下來,文化又衝了上去,這次沒打賊,他扳著手指頭給賊講了一通物理原理,大聲吆氣地問那賊,負重奔跑與徒手奔跑之間的阻力有什麽不同。古時候學生回答不了問題,私塾先生就是一頓板子,這個賊回答不了文化的問題,當然又是一陣子拳腳交加。

  我們正打著老拳,突然一個大閨女騎輛摩托車過來了,而且大老遠地就鳴笛不止。我們一看這個女的,這才意識到都光著腚溝子,小雞雞上都紮黑毛了,當時那境地,一時恨不得生出四隻手,兩手打賊,兩手捂住小雞雞。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我們這一鬆懈,那賊爬起來就跑,跑得比火箭都快,剛才要不扛著自行車,就憑這速度,我們就是騎著自行車也追不上他。

  這時候那個大塊頭的大閨女已經到了跟前,我們哪能走光兒給她觀賞,恨不得十步並作一步往衣裳那兒竄。這次小神童文化落在了後邊,因為他來不及掛鏈子,隻好推著自行車跑。前邊一個光腚露小雞雞的鳥孩子推著自行車奔跑,後邊一個大塊頭的大閨女騎著摩托車追趕,估計沒人見過這狀況;前麵一個偷自行車的賊騎車飛奔,後邊一群光腚露小雞雞的鳥孩子窮追不舍,估計也沒有人見過。反正自那以後,二十多年過去了,那番次第景象,我也沒有再見過第二回。

  騎摩托的大閨女黃飛虹

  我們之所以狼狽逃竄,是因為騎摩托的這個大塊頭的大閨女,就是當年在我們那一帶赫赫有名的黃飛虹,我們李莊的人都認識她。

  不管啥時候,一提起黃飛虹,我腦海裏就會噗的一聲出現這段視頻:黃飛虹站在李蓮英身旁。高大魁梧的黃飛虹就像愛耍威風的親娘,矮小幹巴的李蓮英就像慣受惡氣的兒子。李蓮英一用紅領帶擦汗,黃飛虹就用胳膊肘搗他,連搗兩下,再掏出一塊粉底帶綠柳葉圖案的手帕,一雙金魚眼一瞪李蓮英,小個兒李蓮英趕緊接過手帕,表情畏懼而羞澀地擦著汗。看到李蓮英的乖樣,黃飛虹慈祥地微笑了。

  這出小戲,我們之所以一到煙葉站賣煙葉就能看到,是因為黃飛虹是個煙葉販子。那時候,一到烤煙葉季節,不光我們淝河鄉,哪個鄉都有很多煙葉販子。就像北京高級醫院的號販子,就像全國各地春運期間的票販子,幹的都是凡人幹不成的事情,當時我們那兒的煙葉販子也具有類似特異功能,他們在煙葉季節裏走鄉串戶,收購的一等煙葉到了收購站就能賣個特等,收購的末等煙葉……當然,黃飛虹根本就不收購劣等煙葉,最差也得是二等的,但是到了收購站,我們眼看著二等的,她一賣就是個一等,要是我們看著是一等的,她保準賣個特等的,要是特等的—當然了,黃飛虹也不要特等的,因為花五塊錢買的再賣五塊錢,這個太辛苦了,也不賺錢,隻是白出一脖子汗。

  黃飛虹每次來賣煙葉,都是到李蓮英所在的那個驗質口,所以每次我們都能觀賞到剛才那出含義豐富的小戲。其他莊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們李莊這幫子賣煙葉的,一看到黃飛虹和李蓮英在驗質口表演這出小戲,我們心裏就千分羨慕黃飛虹,萬分唾棄李蓮英。我們非常納悶,非常不滿,非常憎恨這種帶有流氓色彩的權錢交易—以我們當年的樸素頭腦,從沒想過他們之間會有權色交易,因為,黃飛虹長得太那個了,而且就憑李蓮英的塊頭,就憑黃飛虹的塊頭,水缸裏插根小棒槌,怎麽可能會發生權色交易這等齷齪事呢!

  說一個大閨女漂亮很容易比喻,醜八怪也容易描述,可是,要想說清楚黃飛虹的模樣,盡管我在北京很多年了,也算見過好多外國人,但就像當年一樣,仍然不知如何描繪黃飛虹那副尊容那副架框。就好像芹菜和韭菜都屬於蔬菜一樣,不管漂亮與否,反正黃飛虹都得算是個未出閣的大閨女,這一點誰都得承認。我們李莊的人以前相親沒啥講究的,剜到籃裏就是菜,蛤蜊難看,但掰開倆殼那塊小肉兒還是很好吃的。現在賣煙葉有了錢,就要講究黑白,講究麵相,講究奶幫子和腚幫子,一般大閨女很難進入我們李莊人的法眼。那麽,為啥我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都是那麽喜歡黃飛虹呢,她的所有器官從表麵看上去都不符合我們李莊的審美要求,難道僅僅因為她是三關鎮通背拳大家吳大通唯一的女徒弟嗎,要是因為這個,那全莊老少爺們兒也應該喜歡我呀,因為我是……算了,我在師父麵前發過誓,人前人後永遠不說他的大名。

  前麵說過,我們李莊的煙葉烤得好,而且每一家都是騎著自行車馱著煙葉去收購站賣,但照樣擋不住一些煙葉販子經常來我們李莊逛蕩一圈。就像你家的狗狗,明知道跑到屠夫家也很難吃到肉肉,但它還是照樣圍著人家門口打轉轉,它心想要是萬一扔出一塊肥的也說不準呀。黃飛虹也可能是這樣想的,所以她也經常來我們李莊,她有時穿著一身天藍色運動衣,袖子上和褲腿上都有兩道白條子,腳蹬一雙高跟白色回力鞋,有時候穿著一件大紅裙子,腳蹬一雙黑色高跟涼鞋,要命的是她一頭短發還是燙的,燙的發型猶如鬼火燎過,就是外國電影裏也未必能看到。我們李莊的婦女都覺得黃飛虹穿那身天藍色運動衣好看,我們李莊的爺們兒都認為她穿裙子好看,因為裙子沒有袖子,舉手抬臂之間可使爺們兒們瞬間打雞血—那時候我們這幫鳥孩子對濃密的腋毛還不感興趣,令我們瞬間打雞血的是,黃飛虹兩條大壯腿間的那輛杏黃色的雅馬哈。一看見那輛雅馬哈,我就想叫一聲老天爺:我們李莊這幫鳥孩子剛剛騎上自行車,黃飛虹就騎上摩托車了!據我們李莊的退伍軍人李百林說,黃飛虹的這匹雅馬哈125,是四衝程發動機,最高時速可達三百公裏,這麽一說,兩個小時黃飛虹就可以到月亮上去了。李百林在南邊打過仗,見過真槍真刀的熱鬧世麵,我們李莊的人,尤其我們這幫鳥孩子,不僅對他說的話奉若神明,而且對他放的屁也奉若神明。

  有一天,黃飛虹騎著她那輛杏黃色的雅馬哈又到了我們李莊。當時,我們李莊一大群老少爺們兒正在打麥場上展示各家的自行車,比賽誰家牌子硬,比賽誰能把自行車騎得花樣翻新。說起來真是荒唐透頂,那段時期我們李莊大事小事都離不開自行車,就是到對門鄰居家借一根綠豆芽,也要騎自行車,人場裏說個閑話也個個夾著自行車,很多牛×孩子,比如少帥李廣,雖然是剛買的自行車,但他到村當央官井裏打水也推著自行車,你媽的李廣,渾身肉拆幹淨不夠包頓餃子的,我們要看看你擔一挑子水咋騎自行車!

  反正那段時間,弄得自行車好像成了我們李莊的流行生活方式,成了大人小孩須臾也離不開的氧氣,成了我們生命中的拐棍,成了我們肉體的一部分。所以,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得點空到打麥場上玩玩自行車,也是常態化的,何況正是烤煙葉季節,莊稼地裏沒活兒,打麥場也是又幹淨又光溜又利索的。當時在場的,不僅我們一幫鳥孩子個個襠裏夾著自行車,像打架明星小攮子西娃和少帥李廣他們那幫子年輕猴個個夾著自行車,更怪異的是在場的幾十個老爺們兒也都夾著自行車,甚至幾個老不死的也襠裏夾著自行車,比如胮臉越南他爺龍頭大太子,都七老八十了,按照古時候某朝的法律規定,早就超過了活埋的年齡,可以不算人了,但你要敢不讓他褲襠裏夾輛自行車,那他真敢死個好樣的給你看看……我們正在比賽著,一看見黃飛虹來了,見她這回穿的是藍色運動服,打不成雞血了,大家也沒啥熱情的,所以接著比賽。隻有小神童文化、胮臉越南、我堂兄文兵,還有我,反正參加過淝河裏抹澡、柏油路上追打偷車賊的我們這幫鳥孩子,頓時停止呼吸僵在原地,誰都不敢正眼看她,因為大前天她剛剛見過我們就那麽一點點小本錢,所以我們在心理上覺得自己的短處被這個塊頭碩大的大閨女抓住了。

  就像往常來我們李莊一樣,黃飛虹一進入場裏,下了雅馬哈停妥當了,給老少爺們兒打著招呼,左手從左邊褲兜裏掏出一包“大重九”,連盒送到嘴邊叼出一支,右手從右邊褲袋裏掏出一個金燦燦的打火機,啪地一甩,隻聽當啷一聲,回過手來一團火就到了煙頭上。我們頓時目不轉睛,心裏一個勁兒琢磨,她這一手是咋弄的呢?強梁漢子尿尿不用手扶,大塊頭的黃飛虹抽煙也不用手扶一下,兩隻手把香煙和打火機送回原處後停在褲袋裏,就那麽嘴角叼著煙吸了一口,慢悠悠吐著煙霧,麵帶神秘的微笑,透過煙霧掃了我們這幫鳥孩子一眼。我們這幫有短處的鳥孩子,頓時全身酥軟,活像三根大筋六根小筋都被抽幹淨了一樣。

  想當年,黃飛虹這一套抽煙的動作幾乎讓我們李莊老少大開眼界,甚為迷醉。我們李莊也有幾個伶牙俐齒的大閨女(比如長脖子所喜他姐玉巧),也有幾個專門挑戰傳統的婦女(比如花狗腚文啟他娘柴秀榮),包括幾個永遠也不服輸的老婆子(比如越南他奶奶都八十歲了,一顆牙也沒有了),她們這些女神經常悄悄地模仿黃飛虹抽煙的動作和架勢,但我現在一想起來她們那種東施效顰的臭樣子,就笑得肚子疼。我現在一想起黃飛虹抽煙的樣子,就恨不得把她請來北京再當麵抽支煙讓我好好看看,完了我請她吃烤鴨。哦,對了,我現在已經搞清楚了,黃飛虹的打火機是正版都彭朗聲的,當年不知道值多少錢,現在那正版玩意兒配置最低的也得五千多。

  當然了,我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吃的是軟的,屙的是硬的,怎麽會被一個大閨女的區區抽煙動作鎮住了?比賽繼續進行。黃飛虹,多她一個觀眾也無所謂。車技比較好的幾個就不說了,比如小攮子西娃,比如退伍兵李百林,比如我堂兄文兵—他家的大“永久”買得早,大梁都撞彎過三四次,要是再練不好車技,說人笨他自尊心受不了,最起碼自行車也是山寨版的。騎得不好的也大有人在,比如越南他爺,比如少帥李廣。越南他爺騎得不好是因為他超過了活埋的年齡,而且打圈一轉到黃飛虹麵前他還對人家拋媚眼,一拋媚眼他就得東扭西晃好幾把。少帥李廣騎得不好,是因為他家的自行車是大前天剛買的,大梁還沒有來得及撞彎過,盡管他騎到黃飛虹麵前時目不轉睛小心翼翼,但還是一到人家麵前就鬼使神差地摔倒,連著摔倒三四次。最後一次黃飛虹實在是急紅眼了,她像抓一條瘦狗似的拎著少帥李廣的脖領子,把他拎起來,把他搡到一邊去,然後拽起地上的自行車,腳蹬子也不踩,一個淩空展翅,就飛到車座上了。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超過我們了,而且第二圈起她就沒再扶過車把,自行車好像有了生命,有了主心骨,馱著黃飛虹飛似的圓圈飛跑。當時我們這幫鳥孩子,趕緊停下來傻呆呆立在一邊觀看;小攮子西娃他們幾個年輕猴,跟了幾圈也停下來,站在我們旁邊,紛紛讚歎黃飛虹襠裏功夫厲害,不僅可以駕馭自行車,還會命令它自動調整方向。黃飛虹大撒把獨自跑了兩圈,突然一個鐙裏藏身,從三腳架裏鑽出來又穩穩騎在車座上,動作快得如同電光火石。我們還沒搞明白她那麽胖大的身體是怎樣鑽過三腳架的,她已經變花樣了,隻有小肚子帖在車座上,兩手展開,如同燕子銜水展翅飛翔。我們嘴裏念念有詞,正咒她摔下來,結果她又亭亭玉立站在車座上了。我們李莊的人頓時失去了理智,失去了矜持,大鼓其掌,嗷嗷叫好。眾聲喧嘩之間,黃飛虹回到車座上,緊蹬了幾下腳蹬子,加快了速度。我們正不知她又要變啥花樣,忽然眼前一花,她雙手抓著車座一個倒立猶如旗杆從我們眼前颯然而過……我們李莊的老少,頓時打消吃屎的念頭,因為事實已經證明,吃屎已經失去了意義,我們隻有不活了,死了算了。

  黃飛虹精湛的車技讓我們全莊老少長時間地沉浸在回味當中。我現在一想起來,就得趕緊倒杯酒喝,不然難以平靜激蕩的情緒。不過,我至今依舊感到萬分遺憾,要是當年有錄像機或者相機就好了,那麽,就會給我們李莊自行車故事留下一份珍貴的影像資料。我們李莊當時也有很多人感到遺憾,尤其小攮子西娃他們那幫年輕猴,他們咂嘴再三,說黃飛虹在飛馳的自行車上倒立時,要是穿著那件大紅裙子,就沒啥遺憾的了。盡管他們那幫年輕猴為了這個願望做好了一係列的策劃,甚至都有了明確的分工,但是,沒有機會了,因為黃飛虹很快嫁給了李蓮英。這不僅打破了我們李莊人認為的他們之間不會產生權色交易的陳腐觀念,而且黃飛虹很快就大肚子了。有很多次,我們這幫鳥孩子趕淝河集,一看到兩個體形迥異的人走在一起,並且一個大肚子,我們就會討論半天,到底是李蓮英主動搞大了黃飛虹的肚子,還是黃飛虹命令李蓮英把自己的肚子搞大的?這個本來不太嚴肅的問題,竟讓我們迷茫了很久。後來,我和堂兄文兵雖然到雙溝上高中了,但路過淝河集時,我們還見過幾次黃飛虹和李蓮英這小兩口。印象深刻的有兩次,一次是在淝河煙葉站大門口,黃飛虹,這個甜蜜的女神,把李蓮英的頭夾在褲襠裏,揮舞著火熱的粉拳,打得李蓮英殺豬般的號叫。另一次是一個雨天,也是在淝河集,我們和這小兩口迎麵相逢,黃飛虹居然沒抬眼看我們,她打著一把傘,把李蓮英扛在右肩膀上,李蓮英瘦小的尖P股都沒有黃飛虹的臉大,擦身而過之後,我們回頭一看,原來李蓮英喝醉了,手裏還拎著一個古井貢酒的空瓶子,臉龐像死狗的臉龐,雙眼緊閉,活像不再掛念骨頭的死狗,嘴角掛著幸福的涎水,懸垂的蛛絲一樣。

  老少爺們兒苦練騎技

  我現在回憶一遍又一遍,還是確定了自己記憶沒有出錯—我可以肯定地說,從那以後黃飛虹好像就沒再來過我們李莊,好像她來我們李莊根本不是為了收購煙葉,而是老天爺專門派她來教會我們如何提高自行車騎技的。說實話,黃飛虹的飛車絕技對我們李莊的人來說,不啻當頭一棒,弄得我們李莊千把口子老少想死都死不了—主要是我們李莊的人都不願意死,即便早已超過活埋歲數的越南他爺龍頭大太子,也是非常留戀這個美好的人間。當然我們也不想吃屎,更不想丟了千把口子老少的臉麵,所以,我們天天苦練自行車騎技。更有意思的是,我們李莊還準備舉辦一次自行車比賽,目的就是通過比賽活動來促進我們李莊大人小孩學成絕技,以防再有人來李莊騎自行車耍牛×,讓下輩子小孩丟人。我們的目的就是這麽單純。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李莊老少苦練自行車絕技幾近癲狂狀態,每天打麥場上都是熙熙攘攘,喧聲震天。胮臉越南,小神童文化,我堂兄文兵,我們這幫大小差不多的鳥孩子都是很下工夫的,多少也都是掛過彩的,也是值得表揚的。但尤其值得表揚的是少帥李廣,每天不管我們到打麥場有多早,他都已經練得滿頭大汗了。為啥他每天都是數第一,這個我們當然都能理解,為啥他每天都練得那麽刻苦,這個我們也能理解,因為隻有他的“永久”牌自行車是黃飛虹褲襠夾過的,要是練不成黃飛虹那樣的絕技,那他李廣還想在我們李莊混嗎,還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必要嗎?少帥李廣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因此,他是白天練,夜裏練,刮風練,下雨就不練了。我們都是眼看著的,少帥李廣渾身上下都摔得傷痕累累,甚至一顆門牙也磕掉半截,但這些絲毫沒有影響他苦練絕技,當然更沒有動搖他要在我們李莊自行車大賽中奪得第一名的信念。

  這裏既然說到少帥李廣,他的故事很多,我不妨多說幾句。

  據我們的《李莊野史》記載,少帥李廣“出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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